阿妮雅,生于內蒙古。熱愛生活,熱愛寫小說,有作品發(fā)表于《牡丹》《湛江文學》等。
我也不知道我和雷紅珊什么時候開始的。
大多數(shù)的時候,雷紅珊從一墻之隔村委會過來,徑自走到書柜面前,取出二胡。她拉二胡的姿勢很野,完全沒有女孩子該有的內斂。她先往馬尾弓上抹好松香,擦擦手,左腿搭到右腿上,在衣服下擺鋪一塊手帕,左胳膊端平,左手指按在琴弦上,然后,把卷發(fā)往旁邊一甩,右手臂大開大合,就自顧自拉起來。
雷紅珊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才7歲,還沒上學。我25歲,還在鎮(zhèn)上中學教數(shù)理化,每周日回一次家。一次,她爸雷鐵犟帶著她來我家,找我寫份材料。說村里少分了他家十畝地,就因為他老婆是個癱子!我老婆林中中一見了雷紅珊魂都沒了,拉著她的手把我兒子張前的餅干給她吃,還把我兒子的玩具給她玩兒。然后屋里屋外地轉,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送給她當球踢。雷紅珊很乖巧,就給我們唱歌:“老虎學貓去釣魚……”一邊唱,一邊用兩只小手左右擺動。那時候,雷紅珊滿頭黑黑的自來卷發(fā),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一笑起來兩個酒窩。怎么看都不像是農村的孩子,倒像是從城里剛被拐回來。
雷紅珊第一次看我拉二胡時,我剛從鎮(zhèn)中學調回德勝村當校長。那天,正值暮春時節(jié),辦公室的窗戶敞開著,丁香花在天空下翩然舞動,時不時有醉人的花香彌散而來。我心情正好,摸起了好久沒時間動的二胡,正拉得酣暢,忽然抬頭,窗臺外頭有一個女孩子,雙手托腮,一雙清澈的眼睛像呼倫湖的水,在沒有風的日子里蕩漾著。我忽然從那泓湖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清晰,就像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就是雷紅珊,我叫她進來,把二胡放在她懷里,她吱吱嘎嘎拉了幾下,好像老虎狐貍烏鴉在吵架??┛┬α艘魂嚕掷?,把我剛才拉過的《渴望》曲子一點點拉出來,好像一只剛出生找不到媽媽的狗仔,斷斷續(xù)續(xù)哼哼唧唧的。不過那曲調沒錯。當時在場的人全部愣住了。她只聽了一遍居然就能拉出來,旁邊的沈玉泉起哄,讓我收她為徒。其實雷紅珊沒過一年就去鎮(zhèn)里讀中學了,她爸雷鐵犟也不太喜歡她拉二胡,總覺得女孩子應該會做飯就不錯了。但是雷紅珊總是趁著放假偷偷地來找我學二胡,來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滿頭大汗,走的時候又意猶未盡。
可惜不知為什么,那么伶俐的姑娘卻總也學不會揉弦。每次揉弦只用手指用力地顫動。我每次都忍不住糾正,手指不要動,手腕抖動!她停下來,看著我在自己手背上示范,又去動手指。不會??!她有點泄氣,平時什么事都一點就通,偏偏卡在揉弦上。
手指不要不動,是手腕動!我抓過她的左手抬起手腕來,這樣……她的手腕硬邦邦,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手指仍在在抖動,差點把二根琴弦按斷了!手腕要靈活,我一只手在自己另一只手背上教她,你看,手腕放松,不要緊張……她有點著急,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按在我右手背上。不起這樣……我的右手被她按了一個坑,手腕。我拎起她左手腕晃了晃,放松對,就這樣……她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眼神里忽然游進些什么,就像在森林里誤撞了一只梅花鹿,有點不知所措,既好奇又有點緊張。我能聽到她慌亂的心跳,通過她的中指咚咚咚砸在我胸口……
17歲的雷紅珊初中畢業(yè)就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雷鐵犟就這一個女兒,恨不能拿繩子拴上,天天套在手腕上。生怕一眨眼,就“嗖”地不見了。過了兩個月,雷紅珊不知怎地,就當上了德勝村的婦女主任。
當上了婦女主任的雷紅珊工作很清閑,除了偶爾開開會或者是抓抓計劃生育之類的沒有其他事。時間寬裕,她就來學校拉二胡,她一來,辦公室里就充滿了笑聲。
德勝村里有一個生產(chǎn)專業(yè)戶,王老哈家。他老婆都四十多了,已經(jīng)生了八個女兒,一心想生一個帶把的。為了要兒子,王老哈豁出去了,前前后后東躲西藏,平均兩年生一個,家里除了墻壁,就像發(fā)了一場大水,啥都不剩。王老哈家有五個孩子都在德勝小學上學,因為生孩子,家里的東西全部都罰空了,所以孩子們自然也交不起學費,天天在風地里來回跑。我讓她們都進了學校,學費不學費不用提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王老哈不僅讓村長、婦女主任頭疼,在鎮(zhèn)上也掛了號。鎮(zhèn)計生辦就因為被王老哈拖了后腿,領導連續(xù)多年都沒有升上去,因此,發(fā)了狠心,一定要盯緊抓牢,不能讓王老哈再生了。
王老哈兩口子沒日沒夜快馬加鞭把生兒子當成一項畢生的事業(yè)來做。不久他老婆肚子又鼓起來,還沒等到呱唧的日子,鎮(zhèn)計生辦不知怎地,聽到了風聲。直接跑到王老哈家,把他老婆按在家里,抓到鎮(zhèn)上,強行做了引產(chǎn)。王老哈懷疑是雷紅珊報的信,跑到雷鐵犟家把他家狗打了一頓,又把雷紅珊一頓臭罵。還把他老婆抬到雷紅珊的房間里裝病賴著不出來。
雷鐵犟是德勝村民送他的外號。雷鐵犟的倔和普通人的倔不一樣,別人倔強,一般撞了南墻就回頭了,但雷鐵犟不肯,他一定要把南墻撞破,即使頭破了,脖子斷了,也要堅持撞!
雷鐵犟雖然犟,遇到了王老哈,也只能干瞪眼的份了。
如果王老哈身子骨強壯,還可以和他打一架泄泄憤,可他那副隨時都搖搖欲墜的身板,刮陣風都得離他遠點。村支書腦袋瓜都快愁禿了,也管不了。
那段時間雷紅珊天天捧著兩腮發(fā)愁,王老哈老婆天天夜里不睡覺,哼哼哈哈哎呦叫喚,賴賴唧唧。雷鐵犟什么時候受過這窩囊氣?就大半夜一邊抽煙,一邊罵人。本來炕上就已經(jīng)有一個癱子了,現(xiàn)在又添一個現(xiàn)成的活媽,每天還得好吃好喝伺候著。雷紅珊變身小保姆,對王老哈老婆端水端尿,心不甘情不愿伺候著。王老哈老婆閉目合眼,一聲不吭。一個星期下來,雷紅珊吃不消,眼睛像個大熊貓,每天無精打采,一提起王老哈就像有多大冤仇似的,咬牙切齒,聲討一番。過后,卻又無可奈何。去找王老哈,王老哈劈頭蓋臉一通罵,說你家斷子絕孫就行了,還想讓老子陪著,踩著別人血往上爬,這個美夢到不了天亮的!雷紅珊說,叔,你看你又說那些不著邊的話,那計生辦是國家的,又不是我開的……王老哈一口老痰吐到雷紅珊臉上,她只得落荒而逃。
雷紅珊走投無路,拉起二胡也像她心情一樣亂七八糟的,拉個《萬馬奔騰》,不但讓你腦袋疼,連牙都疼了!好像有無數(shù)的馬踩過你的身體,讓你陷在一片愁云濃霧里,感覺一輩子看不到光亮。
這丫頭……
這王老哈死豬不怕開水燙,整個德勝村都奈何不了他,但是每次一見了我就顯得底氣不足,腰桿略彎,神態(tài)畢恭畢敬。
我讓王老哈的女兒們給他捎了口信,讓他來學校一趟。王老哈在我面前還是一如既往地老實,一見面還是那幾句話,孩子們感謝張老師,我也感謝張老師,全家都感謝……我說不用感謝我,你生不生兒子日子還得過,別讓孩子們天天上學餓肚子!王老哈點著頭唯唯諾諾,剛四十出頭的人,臉上全是因愁苦堆積起來的皺紋。我嘆了口氣,給了他一百五十塊錢。王老哈慌了,不知所措,一個勁兒地推,我硬塞進他手里,說不是給你的,孩子們需要營養(yǎng)……以后你有錢再還我。他這才攥在手里,眼里眼淚汪汪,說我們全家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張老師大恩大德…我說不至于。你老婆怎么樣了啊?他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話。我說,你還是把她接回家吧,別讓孩子們在學校抬不起頭來……他低下頭,半天嗐了一聲,說在張老師面前丟人了……當天就從雷鐵犟家把他老婆接回了家。
這件事我沒和任何人說,也不打算讓誰知道。隔天晚上我值夜宿班,雷紅珊突然推門進來,拎了兩瓶二鍋頭,說她爸讓她買的。誰都知道雷鐵犟摳門,一年到頭也不喝一回酒。他家有一個木制酒桶,裝了滿滿一桶,還是他爹在十年前留下來的。我說,拿回家給你爸喝。雷紅珊說,我爸怕胃疼,不喝酒,特意買給你的。我說,我一般不喝女人送的酒。她眉毛一飛,瞪圓了眼睛,為什么?我說,容易犯錯誤!她樂了,說還沒見過你喝多了什么樣呢,真想看看。我說,我一喝多就變成孫悟空。她說,七十二變?我說,捉妖。她的笑聲咯咯飛出了門窗,飛向了廣袤的夜空。
雷紅珊臨走時,猶猶豫豫的,目光里拉出一根絲,越抻越長,最后直抻到月亮上。我也猶猶豫豫,耳朵跟著她的腳步往外走。只聽得門咣的一聲開了,接著一聲驚叫!把房頂都震得顫顫微微,屋檐下的一只野貓蹭的一聲竄下了窗臺,飛快地逃匿在夜色中。
我聽到雷紅珊一聲驚叫!那天晚上,我看到摔在地上的雷紅珊,以一種撩人的姿勢凌亂著。我抱起她時,還能感受到她身體因驚嚇而發(fā)出的顫抖。她的身體軟軟的,似乎沒有一根骨頭,手死死抓住我的衣服。從來沒有如此肌膚相親過,我們就這樣一種奇怪的姿勢停在原地。直到她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那天,我們聊了很久,我才用自行車把她載回家去。她坐在我自行車的后面,開始時,坐得直直的,要到家時,她忽然把臉貼在我的后背上。我的身體有一陣溫熱傳導過來,有一個地方震顫了一下。
從那天開始,我夢到了雷紅珊。夢到了我們一起在阿爾山的森林里追逐,在大片大片的柳蘭里相互迷失……
我知道有些事有些人不能輕易占據(jù)未來的想象,一旦入了夢,就像是一個魔鬼抓到你的靈魂,把你捆綁,扔進深牢,讓你一生一世不得釋放自由。那時候,道德還不是一塊抹布,沒有淪喪徹底,它像一條黑白花狗,時不時地從某個地方躥出來,對著我齜牙咧嘴一番。我既沒有勇氣把自己晾曬在陽光里,也沒有勇氣繼續(xù)把這場大火點燃。
這時額爾敦及時的出現(xiàn)了。
這個高大威猛,往人前一站,就像一扇大鐵門的小伙子,讓我無法和當初那個瘦得照片一樣的小男孩聯(lián)系起來。倘若這樣的額爾敦出現(xiàn)在袁大頭面前,不知道袁大頭還敢不敢有事沒事就朝他挑釁。那些年他沒事就跟在額爾敦屁股后,哎,小不點,你是吃屁長大的,還是吃屎長大的?額爾敦就漲紅了臉,瞪圓了眼睛。袁大頭就說,我知道了,你是吃氣長大的。周圍同學哈哈大笑。一次袁大頭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去扒額爾敦的褲子。額爾敦怒了,忽然猴子一樣跳起來,直接把袁大頭撞翻在地。然后,掄起拳頭……中間還很人道地停了下來,問袁大頭,還說不說了?袁大頭鼻子邊開了一朵紅花,染得臉上滿堂紅,喘著氣說,說……話音沒落,額爾敦拳頭又開始說話。袁大頭哎吆,媽呀一通亂叫,我的鞋啊,鞋掉了……額爾敦很認真地看著他穿好鞋又撲過去……后來袁大頭和我說,這個額爾敦,也太沒耐心了。我第一次想說,說啥也不說了。他在家修養(yǎng)了半個月,腦袋被打得比例失調,腫得像豬頭。從此袁大頭這個綽號不脛而走。本來這個惹禍精整天給他爹媽找麻煩,因此他們也不怎么理會他。但袁大頭他爺爺不干了,對這個大孫子很上心,跟命根子一樣的,三番五次跑到鎮(zhèn)里中學去鬧,非要把額爾敦開除,方解心頭之恨。
后來我給袁大頭他爺爺買了酒、點心,又讓額爾敦給袁大頭道了歉。校長罰額爾敦掏了一個月的辦公室爐灰渣子。
我曾經(jīng)的學生額爾敦,那天,來找我。說起他中師畢業(yè)了分配到鎮(zhèn)上即將新建的蒙古族中學任教。現(xiàn)在,蒙中正要興建,只有他一個光桿司令忙前跑后。旗教育局批準建兩棟平房,他把圖紙給我看,我說,你不能這么建。這都是以前的老式建造方式,每個教室中間一個鐵爐子,冬天取暖性太差,你也不是沒受過罪。他說是啊,還能怎么樣?我就教他要在地下挖地龍。農村秸稈也多,粉碎后拌上雪填到地龍里,點著慢慢地慪煙。冬天既干凈又暖和。他連連點頭,回去又申請加造地龍。
額爾敦再來的那幾天,正趕上鎮(zhèn)上和村委會要掃盲名單,這次不同,不光要人名,還要成績單。雷紅珊就抱來一大堆試卷讓小學五年級學生做,交上去以后鎮(zhèn)領導大為光火。哪能人人考一百呢?這不是作假嗎?雷紅珊就又把一堆試卷交給三年級學生做,然后張三李四地編人名上冊。雷紅珊正在發(fā)愁掃盲名單里沒有少數(shù)民族,正好額爾敦從天而降,唰唰幾筆,一百多蒙古人就此誕生。德勝村掃盲任務圓滿結束,大功告成。雷紅珊舒了一口氣,總算有點笑模樣了。雷紅珊一笑很好看,眉眼都開開合合,有一絲甜蜜和喜悅漾在其中。有許多人笑是光咧嘴,連臉頰上的皮肉都不動,就像一顆枯死的樹。雷紅珊的笑聲里有一種濕潤,散發(fā)著春天的味道。額爾敦一看到雷紅珊就像饞嘴小孩見到糖,八顆大牙全部露出來了。那眼神,還有那想掩飾又掩飾不盡的笑,讓我這個過來人一下子捕捉到了。
一般不過年不過節(jié),我們很少聚餐,但是熱情豪放的額爾敦從三公里外的家里拖來只羔羊,動手宰了,清水煮至六分熟,我們吃著手把肉,都喝了酒。酒過三巡,額爾敦興奮得頭發(fā)絲都閃閃發(fā)亮,先來一首蒙古長調,然后又覺得不過癮,開始載歌載舞起來。好像身上有一團火,燒得他興奮難耐。雷紅珊唱歌時,他就伴起了舞,卻又不肯好好跳,伸胳膊蹬腿,閉目合眼,一本正經(jīng)地搞著怪。雷紅珊唱著唱著忍不住被額爾敦夸張的表情逗得蹲在地上,笑成一團。大家一同起哄,讓他們合唱《敖包相會》。額爾敦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雷紅珊卻不肯,推說那首歌不熟,我還是和張老師合作《渴望》吧。
那天晚上,雷紅珊的歌聲悠悠響起:“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jīng)有過,這樣執(zhí)著究竟為什么……”
大家都立即安靜下來,每個人的思緒都如柳絮紛紛揚揚飄忽不定。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她的歌聲里忽然有了歲月的滄桑感!雖然她只有二十歲,好像她已經(jīng)老了,經(jīng)歷了人世的悲歡離合,有一些滄桑直接傾泄出來。她以前多次演繹這首歌就是聲音太明麗,我還給她講歌詞是深沉,我們可以先醞釀感情再唱。抑或我的二胡的情緒影響了她?一曲終了,她的眼里泛起淚光。多年以后,我對我那場聚會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但是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那首歌結束時她眼里含的淚光,一直在那里閃爍,遲遲不肯掉下來。那天晚上,是額爾敦騎摩托送雷紅珊回的家。
我目送著他們消失在無盡的夜色里,忽然想起,我騎自行車送她回家的那一晚,想起后背的那陣溫熱,還積蓄在我心里。
額爾敦那晚就和我住在德勝村的值班室。他的話很多,像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著,后來他轉了很大的彎彎,繞到了雷紅珊身上。說他想和雷紅珊交往,讓我牽個線。我對這事沒什么經(jīng)驗,但還是答應了。額爾敦還說他已經(jīng)向鎮(zhèn)政府力薦我,去蒙中當校長,自己甘愿屈居副校長。對于這個消息,我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仿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然而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是我不確定雷紅珊知道后會有什么反應。
正當我把這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認真對待了后,才覺得額爾敦其實是于我有恩,作為對恩人的回報,我理應為他和雷紅珊牽線搭橋。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和雷紅珊開這個口,于是我讓沈玉泉去和她說。沈玉泉回復我說雷紅珊拒絕了,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一個星期后,額爾敦來找我,說鎮(zhèn)領導都已經(jīng)通過了,就卡在了中心完小的黨委書記白河身上。我納悶,白河每次來不是好吃好喝待他?知道他早晨要喝牛奶,我讓事務長沈玉泉凌晨五點多鐘就跑村西頭黃奶奶家。唯一有奶牛的——我們村里養(yǎng)牛的少,尤其奶牛,更金貴!她家大黃牛剛生完牛犢不長時間,沈玉泉把還在吃奶的小牛犢生拉硬拽到一旁,黃奶奶摸出個小板凳坐在牛肚子底下,擠出小半盆,白河喝完牛奶,吃完早飯才洗臉。嫌從井里取出來得水太涼,就用剩下的牛奶洗臉了,然后把白花花的牛奶潑到門外的泥土地上。平時喝不著牛奶我覺得暴殄天物,趕緊找個筐,用鐵鍬連土一起撮了,要拿回家給我老婆栽花。這時候,有一個老師走過來問我為什么要撮土,我說牛奶灑地上了,我把土拿回家讓我家狗舔舔,嘗嘗滋味。一抬頭,白河在門口刷牙呢!那眼睛像釘子似的釘進了我的身體。
喝口涼水塞牙縫,打個噴嚏咬到了舌頭,這事就這么巧。額爾敦說,要不我去找他說說?說完就真的去找了白河,回來后告訴我,白河那里已經(jīng)沒有問題了,抽個空你還得跑一趟,他想和你談談。談?還不是放不下面子,讓我親自在他面前低回頭嗎?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猶豫著去不去找白河時候,雷紅珊她爸來找我,問學校缺不缺人,能不能把他女兒調到學校當老師,在村委會當婦女主任總是挨罵。鎮(zhèn)上一來檢查村里有沒有計劃外懷孕的,如果她通風報信不及時,孕婦被抓走,村里就會有人罵她。我們兩個喝著酒,聊著聊著不知怎地就把額爾敦追雷紅珊的事說了。雷鐵犟腦子里轉了幾圈,覺得還是額爾敦有前途,不僅在鎮(zhèn)上當老師,家里還有一群牛羊。條件不錯,就答應了。事后,我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子,覺得自己這張嘴實在沒個把門的,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雷紅珊知道后找到我,想象中她應該是興師問罪的,但是沒有。至少看起來沒那么生氣,還笑瞇瞇的,我就有點搞不懂了,不知為什么有些發(fā)虛。
她說,你真的覺得我嫁給額爾敦會幸福嗎?
我說,你爸什么意見?
她說,他?還能什么意見?財迷!然后又繼續(xù)問我,你呢?沒什么建議嗎?
我?我說,我的意見很重要嗎?
她點點頭,空氣中有點溫熱,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莫名緊張。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也會同意的。
她笑了說,可我不是。
唔……
別動,她忽然說,她伸手在我左邊衣服領子上拾起一根頭發(fā),劃根火柴把它點著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頭發(fā)燒焦的味道。
我說,每個希望你幸福的人都這樣認為。
她忽然嚴肅起來,又無聲地笑了一下。說,好啊。你說他好,就行!說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我一個人呆了一下,忽然像被人抽去了筋骨。
我去找白河了。心里轉了很多彎,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知道他愛喝酒,別人睡覺喜歡摟著老婆,他睡覺喜歡摟著酒瓶子。深更半夜一覺醒來滋溜一口,迷迷糊糊做夢去了,早上醒來又咕咚兩口。我就把雷紅珊送我的二鍋頭拿去了。我們那天喝得云山霧罩,最后為了一個女人吵得不可開交——撒切爾夫人。白河說,一個娘們當什么首相,還不如回家抱孩子呢。我說,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呢!白河不耐煩癟癟嘴,再厲害能怎么樣?紅顏禍水。我說,這個和紅顏禍水有什么關系?他老婆走過來說,你這是對女性的不尊重!白河就翻臉了,一下子把桌子掀了。我只好推著自行車出來,一路上頭昏昏沉沉,我知道事情又被我辦砸了。我沒事就愛和別人較真,尤其是喝了酒。平時吹吹牛什么的無傷大雅,這次正經(jīng)事上被我搞砸了。
在鎮(zhèn)上往回走,忽然看見了在等公交的雷紅珊。我問她,額爾敦怎么沒送你?她說,沒告訴他我來鎮(zhèn)上了!
實際上我想一個人回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吼上兩嗓子??伤齾s主動要陪我一起走,說看我喝了不少酒,怕出什么事故。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故?大概是我面目僵硬得像一塊煤炭,她沒話找話,我有一搭沒一搭心不在焉地回她。我們一起走著,我的眼前一陣陣模糊,推著自行車劃著彎。雷紅珊一個勁往路邊拽我,拖拖扯扯,像拽一條死狗。她從草叢里采了一把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然后又采一朵紅色卷簾花往我耳朵上別。我慌里慌張地往旁邊躲,她笑嘻嘻扯住我的衣服袖子,踮起腳尖在我的左耳上夾上。然后咯咯咯小鳥一樣笑得彎下腰去,像看豬八戒他二姨。陽光下,雷紅珊彎彎的眼睛像兩朵火苗,在我心里燃燒。那銀白色的牙齒像鋼琴的鍵子,仿佛那里正在演奏著美妙的樂曲。我生命在里面轟鳴著,靈魂顫抖著,山川,河流,大地都在我腳下奔跑,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她。不知什么時候,上眼皮和下眼皮一起打架,就暈暈乎乎睡過去了。
等我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西下。雷紅珊安靜地坐在旁邊,長發(fā)披散下來,花環(huán)宛若群山上的彩虹。夕陽下,她臉的側面泛著點點地金光,發(fā)絲邊上也散發(fā)著金色陽光?;貋淼穆飞?,我們誰都不再說話,她坐在我自行車后面,伸手環(huán)住我的腰,我們聽著田野里,路旁的堿草嘆息,蟲鳥吟唱,一排排向日葵飛般地退后,風掠過青澀的麥地,掀起一陣陣綠色波浪,大片大片的柳蘭和格桑花在夏季的傍晚發(fā)出熱烈的火焰,蠢蠢欲動,它們招搖過市,大膽,野性,猛烈地搖喊,好像要把世界都淹沒!
幾天后的一天,雷紅珊忽然找到我,問,那件事怎么樣了?
什么?我有點糊涂。
她說,就是我們從鎮(zhèn)上回來……你對我說了很多話……
???我……都說什么了?
你說,你找了白河,你們吵了架。
噢!我想,可能是酒后失言。就說調職那件事,估計黃湯了。我還說什么了?
你……她遲疑不決,說,該不會你那天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吧?
沒有,怎么可能!為了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撒了謊。
她笑了笑,有點害羞似的。說,你自己說說,你還對我說什么了?詭秘地笑個不停。我心里發(fā)毛,七上八下。我說,我當然記得,不想說,你說說。
她吃吃地笑著,然后說,你記得就好!不要忘了,我會記一輩子的!
第二天,雷紅珊和我借自行車,說去鎮(zhèn)上開會,并約好晚上在橋頭還車。
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雷紅珊才回來。她好像情緒不太好,一直微微低著頭,不時抱住肩膀,似乎很冷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你的調令從下個月就來。
我說,額爾敦沒告訴我啊?
她說她在鎮(zhèn)上開會看見白河了。
白河?你怎么會認識他?我疑惑著不解。
月光很弱,周圍的玉米高粱還有在唰唰地響,里面像是有幾個妖精在作怪。天很低,像要把地壓塌。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月光下她鼻翼堅挺,一道冷光從眉間一直射到鼻頭。
沒什么,開會的時候碰巧認識的!她說,似乎有陣雨點齊刷刷打在她身上,她渾身抖了一下,我聽到了牙齒相擊的聲音。然后她就不再說話了。半天才說,你不用管了,下個月就去鎮(zhèn)上蒙中報道吧!
唔。你這丫頭怎么有點怪怪的。
她低下頭,兩只手用力地按住自行車鈴鐺,發(fā)出刺耳的鈴聲。又驀地撒開了手,像受到了驚嚇,往后跳了一步。我去拉她的手,她甩開了。
我訕訕地推著自行車,這時聽到我老婆叫我的聲音。我走了,我咳了一聲說。她不說話,也不動,用鼻子嗯了一聲。
我轉身離去,她喊我。但又不說話,忽然從后面沖過來抱住我。我沒有動,很想問問她,怎么了,女孩子的心思就是很難猜,可能她終于覺得我們是不可能的,應該尋找自己的生活了。愛,就是應該在適當放手的時候放開手。何況我們之間并不是光明正大的情感,畢竟我是成年男人,還是有家室的人!不應該以愛之名消費她的青春。這讓我感到慚愧。覺得這時候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懸崖了,既不對不起額爾敦,又對不起雷紅珊。她應該有一個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未來!我輕輕地掙脫了她。她沒有糾纏,轉過身往回走,可能有點累了,走路的時候有點重心不穩(wěn),感覺隨時可能倒下去。
沒有人知道我曾經(jīng)西裝革履走在人群里,在想著我老婆以外的女人。我高舉著道貌岸然的大旗,放肆地欣賞著雷紅珊的野性和純良,表面上用手推開她的身體,卻從目光里噴出情欲的火來,把她如旋風般吸進去。而她像一只美麗翻飛的蝴蝶,只飛在春天的田野里。我早就知道,我的心和靈魂早已背叛了我,是它們合謀殺了我。如果上帝真的有審判,我情愿割斷所有,承受這一切。
一個星期后,額爾敦忽然來找我,他無比沮喪地告訴我,雷紅珊和他分手了。憤憤地說道,雷紅珊,哼!這個女人,居然和我說她愛上了別人!他的目光粗粗地掠過我的臉,又立即投往別處。我很想問問調令的事,但是此時顯然不適合說。只好憋著。過了好一會,他還在說,雷紅珊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語氣里滿是不屑,輕視與憤怒。眼睛里望著屋頂?shù)哪硞€角落,說完又閉上了嘴巴。然后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說,她是不是水性楊花?我說,雷紅珊……哎,這個雷紅珊……
第二天,額爾敦就托人給我捎來一封信,說調令的事泡湯了。鎮(zhèn)領導全體通過了,報到旗教育局沒批下來。理由是一個漢族校長不一定能當好蒙古族學校的校長。語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礙。我覺得無比晦氣,那段日子我裝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心里卻是百般失落,亂糟糟的。雷紅珊來找我,又問起調令的事。我說你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她就眼淚汪汪,眼睛眨著,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承認喜歡雷紅珊,我的情感暫時還沒有到泛濫成災,所以我不允許自己隨隨便便走到生活常規(guī)之外。
曾經(jīng)一度,我十分自信,不會讓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在所有人面前,我是一個理智的人,每天重復著同樣的事情,絕不會對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感興趣。有些人,有些事,想想就好,輕拿輕放,不要驚動任何人??墒?,雷紅珊似乎很委屈,她走到我面前,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搖晃著,問我為什么不理她。我心里煩亂著只好對她說,傻丫頭,你還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她有點小激動,不斷地說,你不應該這樣對我!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
說過什么?
你說你動心了,喜歡上了我。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天哪,我真是瘋了!
你還說,你想離婚,怕對不住你老婆……
我真是個混賬男人!
你還說,我是你這一生中遇到的最珍貴的愛人。
我捂住胸口,雷紅珊湊到我近前來,鼻子就要碰到我的鼻子尖了。真要命,一個女孩子膽子這么大!
當我把這一切都歸于酒的罪過,又檢討自己是一個混蛋時,雷紅珊松開了我的手臂,目光里滿滿的傷心與絕望。我很混蛋地告訴她,我不配得到她。其實很想把她抱在懷里,耐心地告訴她的??晌也荒苣菢幼?,哪怕仁慈一點點,就會把我的生活和她全部燒毀,尸骨無存。后來,我先走開了,見她還在原地,轉彎時回望,見她已經(jīng)蹲下了,微風送來了她若隱若現(xiàn)的哭聲。就像這蒼茫的暮色里的一層黏糊糊的濕氣,凝結在我幽暗的心頭。
后來我去旗里師范學校進修,半年后,夏天的時候回來,遇見了雷紅珊。遠遠地,她的肚子老大,竟然懷了孕,快要生了樣子。見了我,她沒有打招呼,卻像空氣一樣。雷紅珊沒有嫁人就懷了野種的事,村里人盡皆知。一直不肯說出這孩子是誰的,她爸雷鐵犟天天在家罵她丟人現(xiàn)眼,傷風敗俗,聲稱只要她生下這個孩子就要立即掐死他。
幾天以后,雷紅珊在自家生了一個男孩,雷鐵犟找了幾個人來要把孩子送走,雷紅珊抱著嬰兒,跳著腳,發(fā)瘋似的把那些人全部罵出去了。雷鐵犟就揚言要掐死這個小孽種,只讓給嬰兒蓋了一件破羊皮襖,說這個孽子只配蓋這個……
我一直想找機會問問雷紅珊怎么回事,但是雷紅珊一直躲著不肯見我,后來帶著孩子嫁到別村去了。
若干年過去了,后來雷紅珊不知怎地,嫁給了白河。一次在親戚家婚宴上,我見到了白河和雷紅珊,還有雷紅珊生的那個兒子。有人對白河說,這孩子挺像你啊。白河說,我兒子當然像我了!不像我像誰?我心里一驚,仔細看了看那男孩和白河,果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去找雷紅珊,她沉默,什么都不說,只是不斷嘆息著,過去了,不要再提了吧!我想起了那個夜晚,雷紅珊站在我面前,在熱浪滾滾的夏天身體像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沒有一個懷抱可以使她溫暖起來……忽然之間就有一陣狂風巨浪狠狠地把我拍碎在地上,雖然已經(jīng)無形可辨,卻仍然讓我無處可躲藏……
那天,是我多年以來無比清醒的一天,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