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貴
以溫州金鄉(xiāng)鎮(zhèn)為樣本,見中國近四十年巨變。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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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意外之書,可細想起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現在想來,當初答應寫金鄉(xiāng),多少有點意氣用事,有點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意思,屬于不冷靜行為。但是,我要說明的一點是,自始至終,我沒有后悔過,哪怕一剎那的念頭都沒有。如果有的話,大約是擔心我的能力不足以承擔這本書的書寫,不能將那片神奇土地和那群性格各異的金鄉(xiāng)人有效地表達出來,有愧于他們對我的信任。是的,這是我唯一擔心的事。
此事得從頭講起。2017年1月30日,農歷正月初三傍晚,我和朋友吳家悻在茶室閑坐,偶遇蒼南縣委宣傳部部長林森森。閑聊之間,他談起想找人寫一本關于金鄉(xiāng)的書。他為何會有此念?說起來有一段因緣。大概5年前,他看了梁鴻的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萌生找人寫一寫金鄉(xiāng)的念頭。他當時的想法是:梁鴻寫出一個真實的梁莊和梁莊人的生存狀況,可是,梁莊或許只是中國的一部分,是中國中西部地區(qū)的縮影。他覺得,應該有人來寫一寫中國的東部沿海經濟發(fā)達地區(qū),構成一個完整的中國圖像。他敏感地認為,金鄉(xiāng)是個值得寫的地方。金鄉(xiāng)為什么值得寫?他有他的理由和情懷:第一,金鄉(xiāng)建制于明洪武二十年,是當時朝廷派信國公湯和籌建的全國59座抗倭衛(wèi)城之一,與天津衛(wèi)、威海衛(wèi)并立,至今已600多年,是座有歷史沉淀的古鎮(zhèn);第二,金鄉(xiāng)鎮(zhèn)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溫州地區(qū)第一個年生產總值超億的鄉(xiāng)鎮(zhèn),是以商品經濟發(fā)達聞名的鄉(xiāng)鎮(zhèn),是溫州模式的發(fā)源地之一。在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之際,回望與反思金鄉(xiāng)的人和事,從某種意義來講,也是回望和梳理中國這四十年來的得與失。
林森森告訴我,為了寫金鄉(xiāng),他找過蒼南籍的報告文學作家黃傳會。黃傳會之前寫過《中國一個縣》,寫的便是蒼南縣??伤X得再寫金鄉(xiāng),難以寫出新意。林森森后來又找蒼南縣作協主席陳革新,陳革新覺得不好寫,他身在其中,左右為難,更擔心迷失其間。
2
我后來和黃傳會、陳革新都有過交流,他們沒有接手最大的原因,是認為金鄉(xiāng)不好寫,分寸難拿捏。
當然,我答應寫金鄉(xiāng)也有我的想法。我太知道這樣的活不好干,這幾乎算是一個半官方任務,而且是在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周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寫這本書,束手束腳是肯定的,吃力不討好是肯定的,干得不好,將自己這些年來苦心積攢的一點微薄聲譽也賠進去,這點幾乎也是肯定的。這不是自尋死路嘛。從這一點來講,我?guī)缀跏侵y而上了。
所以,我當時便對林森森說,寫金鄉(xiāng)可以,但得答應我兩個條件:一,你不能干涉我的寫作,不能要求我寫什么以及怎么寫。寫什么和怎么寫是我的事,寫成什么樣也是我的事。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我的作品,我負全責。而且,我還要求,作品出版之前不讓他看,除非是我主動提供。二,這不是一本歌功頌德的書,肯定也不會是一本圖謀不軌的書。我會以經濟的視角寫金鄉(xiāng),盡量不帶偏見地書寫金鄉(xiāng)的人物與風物。我會真實反映經濟發(fā)展給金鄉(xiāng)帶來的變化,這些變化,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在這本書里,體現的是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體現的是我對金鄉(xiāng)這四十年來人事變遷的思考和判斷。這些判斷可能是不準確的,甚至是錯誤的,但你不能干涉甚至企圖改變我的思考和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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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寫金鄉(xiāng),還有一個原因。這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書寫和建造一個叫“信河街”的地方,我關注和研究“信河街”上的富人,他們是中國富人,往小了講是東部沿海城市的富人,如果直接一點,甚至可以將他們看作溫州富人。我一直在關注和研究他們生活的變遷和精神裂變,我一直在分析他們和這個時代的隱秘關系。我關注和研究他們,是因為我發(fā)現了一個問題:這群被稱為時代英雄的人,表面上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財富,可實際上他們被財富吞噬了。表面上是他們推動了時代發(fā)展,實際上他們是被時代綁架前行。這是英雄們的悲哀?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荒謬?老實講,我對這個“發(fā)現”信心不足,我猶豫,我懷疑,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希望這個“發(fā)現”是錯的,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希望改變我的悲觀主義。正是抱著這個目的,我答應寫金鄉(xiāng),我想以金鄉(xiāng)為樣本,分析中國近四十年之變。也希望以金鄉(xiāng)的實例來擊碎我的“幻想”。
我沒有想到的是,林森森居然同意了我的“任性”要求,用他的話講是,“我們兩個人一拍即合”。
兩周之后,也就是2017年2月13日,林森森帶我去了趟金鄉(xiāng),和當時的鎮(zhèn)委書記謝磊開了一個碰頭會(三個多月后,謝調任,宜山鎮(zhèn)委書記李傳力轉任金鄉(xiāng)書記)。我的朋友吳家悻也在場,他是蒼南縣民政局副局長,那天正好在金鄉(xiāng)調研。會上指定金鄉(xiāng)宣傳委員林華禮(后由宣傳委員黃通帥負責)協調采寫事宜,宣傳辦主任董能為聯絡人。林森森在碰頭會上把話講得很明白,金鄉(xiāng)鎮(zhèn)不能干涉我的采寫,更不能對我的采寫提任何要求。類似的話,他此后在金鄉(xiāng)的不同場合多次提起,他甚至對被我采寫的對象說,只有將一個人的優(yōu)缺點都寫出來,這個人才是立體的,才是豐滿的,才是真實的,才是有生命力的。我知道,作為一個宣傳部部長,他這么說有點不得體了,他講的話應該是高大上的,是正面的,是積極向上的,是完美無瑕的。我當然知道,他場面話講得很好,滴水不漏,他這樣講是在為我開路,為我“排雷”,為我“掃清障礙”,為我寫金鄉(xiāng)提供盡可能大的空間。他和我是“同伙”。
我從林森森多次在金鄉(xiāng)為我“排雷”的行為看出了兩點:第一,他對我寫的金鄉(xiāng)充滿期待,雖然他從來沒有問過我采寫進度,我覺得,正因為他從來沒問,這種期待才可能更迫切;第二,他對金鄉(xiāng)充滿信心,這句話也可以這么說,他對金鄉(xiāng)的歷史文化有信心,對金鄉(xiāng)近四十年來的經濟發(fā)展成就同樣“信心爆棚”。他沒有回避金鄉(xiāng)的不足,以及金鄉(xiāng)在發(fā)展過程中滋生的問題。不回避正說明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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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便是材料收集階段。也就是“摸情況”。在這之前,我對金鄉(xiāng)多少還是有點了解的。知道金鄉(xiāng)是抗倭古城,知道金鄉(xiāng)包裝印刷企業(yè)多,知道金鄉(xiāng)人很早去上海辦企業(yè),知道金鄉(xiāng)有一種城外人聽不懂的城內話,知道金鄉(xiāng)城內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自豪感,或者叫驕傲。但是,我知道,這些認識都是一鱗半爪的,是一知半解的,是浮光掠影的,是不成體系的。我的前期任務便是將這些雜亂無章的認識理順,將這些認識有機地串聯起來。壞了,這里又碰到問題了。在“理順”過程中,其實是一個體系的構建過程。也就是講,我會將這些認識納入我已經構建的“小宇宙”來,金鄉(xiāng)便成了我的金鄉(xiāng)。這是最可怕的事了。如果金鄉(xiāng)成為我的金鄉(xiāng),那將是一座有序卻單一的城邦,是一座只有我的標簽和氣息的城邦。我不要這樣的金鄉(xiāng)。那不是我理想中的金鄉(xiāng)。我理想中的金鄉(xiāng)是混亂而有序的,是龐雜而單一的,是人聲鼎沸而又靜水流深的,是風狂雨暴而又風和日麗的,是深藏不露而又生機勃勃的,是混沌而又清晰的。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將我僵硬而狹窄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強加于金鄉(xiāng),我要做的只是發(fā)現和挖掘金鄉(xiāng),理解和呈現金鄉(xiāng)。無論是金鄉(xiāng)人物還是金鄉(xiāng)事物。當然,我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很難,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原因在于,如果這本書里缺少了我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呈現出來的金鄉(xiāng)將是混亂無序的,將是面目模糊的,沒有精神高度和氣質的??墒?,如果將我的判斷過多地體現在這本書中,又可能有失于對金鄉(xiāng)整體性的認識,那是我最不愿意見到的。
當然,更大的問題還在后面。我將以何種形式來表現金鄉(xiāng)。黃傳會多次來電,詢問采寫進展。每一次,他都會談到書寫的結構問題。他甚至說,結構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書寫金鄉(xiāng)的成敗。黃傳會是前輩作家,他的善意提醒,是建議,也是擔憂。我認為他的擔憂切中要害,非常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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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講過,我將以經濟視角來了解金鄉(xiāng),深入金鄉(xiāng),挖掘金鄉(xiāng),剖析金鄉(xiāng)。一方面,經濟視角和經濟領域是我這些年的研究切入點和關注方向,是我的興趣所在;另一方面,我認為更為重要的是,經濟視角和經濟發(fā)展是深入了解和剖析近四十年中國進程的一把鑰匙。我對此深信不疑。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在選擇人物之時,首先想到的便是經濟人物。我想到了研制電動汽車的葉文貴,想到了膽大包天的王均瑤,想到了徽章大王陳加樞。他們屬于成功人物,功成名就,被譽為時代英雄。他們是金鄉(xiāng)人,更是中國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在走進并逐漸進入他們的人生時,是將他們放在當下中國的整體環(huán)境來考量的,而金鄉(xiāng)只是他們的出發(fā)點,是他們成功或者失敗的根源之一。譬如葉文貴,我在描寫他前期的創(chuàng)業(yè)時,無論是場景還是數字,都是客觀的,是堅實的。那是一段已成定論的歷史,我不做妄評。我將描寫葉文貴這個人物的重心放在研制電動汽車上,因為我堅定地認為,這是葉文貴對當下中國最大的貢獻,無論是科技方面還是經濟方面。葉文貴的特別之處在于,他憑一己之力,將中國研制、生產電動汽車的歷史整整提前了二十八年。這是葉文貴的成功之處,是他六十八年人生最為閃亮的一筆。我認為,有了這一筆,葉文貴便足以載入史冊??墒?,我同時也發(fā)現,葉文貴的悲劇也正來源于此,他的悲劇也正是“整整提前了二十八年”。如果葉文貴是在二十八年后的今天研制出電動汽車,因為國家政策的支持,因為市場的巨大需求,幾乎可以肯定,葉文貴將會成為一個中國經濟巨人,一個新時代的明星,享受他應該享受的光榮和榮譽??墒?,如果從歷史的角度來打量,成為經濟巨人的葉文貴,只不過是一個龐大的經濟動物,或者說是一個龐大的經濟體。而“將中國研制、生產電動汽車的歷史整整提前二十八年”的葉文貴,卻成了一個傾家蕩產的人,成了一個落寞者和失敗者。而我恰恰認為,這正是葉文貴的可貴之處,也是葉文貴留給這段歷史的價值和警示。再譬如王均瑤,這個中國第一個以個人名義承包飛機和航班的農村青年,他從湖南長沙承包飛抵溫州航班的那一年,才二十五歲。在這里請允許我套用一句老話:他的一小步,是歷史的一大步。沒錯,這句話是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在1969年講的,那一年,王均瑤才三歲。二十二年后,王均瑤用他的行動證明,他的一小步,也是歷史的一大步。他成了中國包機第一人,成為一個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他因此舉而載入史冊,更因此進入民營航空領域。要知道,在他之前,在中國,這個領域一直操控在國有機構手中。這是王均瑤的歷史意義,更是現實意義。遺憾的是,王均瑤38歲英年早逝,令人神傷??墒?,我在書寫王均瑤的時候,要探討的一個問題正是: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和他壽命關系之有無。再譬如陳加樞,這個徽章大王,他并不是金鄉(xiāng)最早做徽章的人,最早做徽章的人叫林永志??墒?,陳加樞用近四十年的不懈堅持,從一個退伍文藝兵演變成中國徽章大王。在陳加樞身上,我看到了堅持的力量,看到了文藝無窮的作用,看到了精益求精的意義,看到了特立獨行如何影響和改變世界。一枚徽章何其微小,相反,世界何其龐大。在走近和深入觀察陳加樞之時,我有力而又辯證地看到小與大是如何結合在一起的,它們和諧統(tǒng)一,神奇美妙。
葉、王、陳是金鄉(xiāng)名人,他們大都有過或多或少的交往,從某個方面來講,他們代表金鄉(xiāng),從更大的方面來講,他們代表某個時期的中國。
當然,我清晰地知道,他們只是金鄉(xiāng)的一部分,他們只是金鄉(xiāng)的某一個層次。金鄉(xiāng)是由各個部分組成的,各個層次的人物是組成金鄉(xiāng)的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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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的方面來分,我所寫的金鄉(xiāng)人主要由兩類人物組成:一類是在外的金鄉(xiāng)人;另一類是在內的金鄉(xiāng)人。
在外的金鄉(xiāng)人還有武者白植富、金鄉(xiāng)第一美女鄧美玉、教授夏敏、上市公司老總蘇維鋒、“易經大師”顧金勇等人。在內的金鄉(xiāng)人有:金鄉(xiāng)活字典金欽治、金鄉(xiāng)名人胡長潤、小鎮(zhèn)歌唱家史秀敏、“70后”稅務官陳彥柏、京劇盔頭制作者夏法允、市井奇人沈寶春等人。
必須說一說繆存鈿,他曾經是金鄉(xiāng)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是個慈善家?,F在是個破產者,身負巨債,寄身養(yǎng)老院。我覺得他是金鄉(xiāng)的一面鏡子,是金鄉(xiāng)的歷史和現實,是金鄉(xiāng)硬幣的另一面,是金鄉(xiāng)組成的重要部分,是必須正視和反思的重要內容。在金鄉(xiāng)近四十年的歷史進程中,像繆存鈿這樣的人不在少數,他們曾經輝煌過,失落過,崛起又跌落。正是因為有他們,才組成一個完整的金鄉(xiāng)。
我還寫了繆存良和繆新穎父子,繆存良和繆存鈿是堂兄弟??姶媪紡氖龤q開始當學徒,學習發(fā)業(yè)務信和印刷技術。他從“信”起家,以“紙”打天下,通過四十多年的穩(wěn)步發(fā)展,將企業(yè)做到全國龍頭。更為難得的是,繆存良無論在業(yè)界還是社會都擁有良好口碑。更有意思的是他的兒子繆新穎,他是個“80后”,留學歸來,滿懷理想,鋒芒畢露??娦路f的人生與人不同之處在于,他有一個比普通人高的起點,能做成普通人做不成的事??墒?,他也有他命中注定的責任和義務,他必須接手父親創(chuàng)辦的企業(yè)。更主要的是,他必須在父親的基礎上,做出屬于他的景象和格局。一對父子,兩個時代。其實,他們面對的問題可能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將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這個世界,完成一個大寫的人。對繆存良來講,他已經書寫了過去和現在的傳奇,而留給繆新穎的,是一個堅實的現在和未知的未來,這個未來將取決于繆新穎對未來世界的判斷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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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請允許我表揚一下我的朋友吳家悻,每次去金鄉(xiāng)蹲點,他總會想方設法跑去陪我喝一次酒,有時不止一次。他還多次陪我去上海和杭州,多次幫我搜尋有代表性的金鄉(xiāng)人,甚至動用私人關系讓金鄉(xiāng)人接受我的采訪。如果從更早的源頭算起,也可以這么講,寫金鄉(xiāng)是因他而起,他是云朵,如果沒有他,雨是下不起來的。我第一次和林森森去金鄉(xiāng)開碰頭會時就說過,寫《金鄉(xiāng)》這本書的,不僅僅是我一個人,而是所有金鄉(xiāng)人,包括金鄉(xiāng)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的人。現在看來,更包括林森森和吳家悻。他們倆和我一樣,都是原始作者。
我寫的在外金鄉(xiāng)人中,大多是商人,絕大部分是成功商人。我知道,他們不能完全代表金鄉(xiāng),他們只是金鄉(xiāng)的一部分。然而,這一部分正是我想表達的,他們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近四十年金鄉(xiāng)的成就,也從某種程度上代表了近四十年中國的成就。話也可以反過來講,金鄉(xiāng)或者中國的不足之處也在他們身上展露無遺。
這兩年里,我接觸了近百位金鄉(xiāng)人,有的寫進書中,有的還沒來得及寫。譬如種田能人楊魯維。在小商品經濟還沒有席卷金鄉(xiāng)之前,農業(yè)是這里的主業(yè),解決溫飽是金鄉(xiāng)人遇到的最大問題。1940年出生的楊魯維是個種田能手,后來在老城公社農科站當農技員,指導農民種田。楊魯維一輩子與農田打交道,退休以后依然在家賣種子、化肥和農藥。他這輩子最擔心的事是糧食不夠吃。他看到日漸荒廢的農田,憂心忡忡。或許有人會覺得楊魯維的擔憂是杞人憂天,可我覺得他的擔心正是他存在的獨特理由。還有將企業(yè)搬遷到上海的史訓國、同春酒廠的張春、面包車主陳法慶、包裝廠廠長劉維鋼、阿程排檔的老板娘、殷家后裔殷春微、退休教師林華忠等等。他們身上無不烙著近四十年中國發(fā)展的歷史印記,他們是組成金鄉(xiāng)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他們雖然不是這部《金鄉(xiāng)》的主要人物,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和他們的交往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我,甚至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這種影響將讓我此生受益。
我寫《金鄉(xiāng)》的緣起和理由大致如此。
1
葉文貴死了。
2017年3月13日,凌晨五點,葉文貴走完傳奇一生。享年六十八歲。訃告和相關報道都提到,葉文貴曾經被譽為“溫州第一能人”,他代表一個時代。時代造就了他,他也推動了時代發(fā)展。所以,他的死,從某種意義上講,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或者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葉文貴的表弟薛成平后來告訴我,葉文貴十二日下午還在繪制葉家祠堂圖紙,畫完后,他覺得不舒服,在床上躺了一下,下午送到溫州附一醫(yī)已不能開口講話,醫(yī)院診斷后,說他身體里的器官都不行了,屬于“機器老化”,轉不動了。凌晨3點,家里人將葉文貴運回金鄉(xiāng),五點去世。
我見到薛成平的時間是2017年8月4日下午,地點在金鄉(xiāng)南門外紅膜廠。紅膜廠是金鄉(xiāng)人對它的簡稱,全稱為金鄉(xiāng)包裝材料廠。你如果坐上三輪車,對司機說去葉文貴的工廠,司機立即會問:是南門外的紅膜廠?是的,廠址位于南門外金亭路8號,占地十八畝,共八幢廠房(對外號稱九幢),廠房一層高七米,異??臻煛J侨~文貴在1983年斥資建成的。在1983年,七米的高度,至少可以建兩層樓。
薛成平的媽媽和葉文貴的媽媽是親姐妹。他十六歲開始跟隨葉文貴,一跟便是三十九年,可以講是跟隨葉文貴時間最長的人。1995年之后,葉文貴基本將工廠事務交給他打理。薛成平身材壯實,臉相憨厚,他告訴我,葉文貴喜歡喝酒,喝多了喜歡罵人。但葉文貴從來沒有罵過他,因為他從不跟葉文貴頂嘴,葉文貴說什么他聽什么。我問薛成平,你和葉文貴喝酒機會多嗎?薛成平說,不多。葉文貴喜歡一個人喝慢酒,一邊喝一邊想心事。誰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薛成平帶我參觀廠房,葉文貴生前住在最南面一幢,他和老婆陳星初住二樓。薛成平帶我上二樓,門鎖著,他摸了摸平時放鑰匙的地方,空的。他告訴我,陳星初平時都在溫州照顧兒子,很少回來?;氐揭粯牵蜷_倉庫,倉庫里停著一輛牌號為“浙江03試0062”的小轎車,車身橘紅色,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車門朝上打開,如后備廂的蓋子。我以前多次在報紙和電視上見過葉文貴設計和生產的電動車,這是第一次見到實物,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腦子里恍恍惚惚:這便是葉文貴的電動車?這便是葉文貴的“滑鐵盧”?這便是系葉文貴榮辱一生的電動車?這便是真正體現葉文貴超前意識的電動車?
墻角停著幾輛廢棄電動車,輪胎癟氣,車身到處是窟窿,白色的外殼被雨水和灰塵侵蝕成斑駁的黑色,更顯得廠房的破敗和蕭條。邊上有一個人工池塘,用絲網圍起來,里面有幾只黑天鵝,發(fā)出呱呱呱的叫聲。薛成平告訴我,葉文貴喜歡養(yǎng)天鵝,一共養(yǎng)了六只,為了養(yǎng)天鵝,他讓人專門挖了這個池塘,他沒事便在池塘邊喂天鵝。我和薛成平走近池塘,六只黑白相間的天鵝見我們靠近,發(fā)出更響亮的呱呱聲。聽見天鵝的鳴叫聲,讓我突然有物是人非的感傷。
八幢廠房,大多租出去,一幢住家,正門進去左邊第一幢自己生產。薛成平帶我進去參觀,里面只有一臺機器。薛成平告訴我,這臺機器也是葉文貴二十年前設計的,現在還能用,但也只有薛成平一個人會用這臺機器了,因為它已經成了古董。我問薛成平,包裝材料廠現在主要生產什么產品?薛成平笑了笑說,客戶需要什么我們便生產什么。我又問,這么一臺老機器,生產得出客戶滿意的產品嗎?薛成平指著機器說,別看它又大又舊又笨重,速度可一點不比新機器慢。我們參觀時,機器靜臥,廠房里也沒有工人。薛成平解釋說,白天的用電比晚上貴,工廠都是晚上開工,白天休息。
我想和薛成平深入聊一聊,他跟隨葉文貴多年,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和細節(jié),所以,提出去他辦公室坐坐。薛成平說,我沒有辦公室。這出乎我的意料,問他,你從來沒有辦公室?他回答,從來沒有辦公室。我說,既然如此,我們隨便找個地方聊聊。薛成平見我這么說后,帶我進了大門左邊的一個廠房(也是租用葉文貴的廠房),這個小工廠主要生產汽車內部裝飾品,我看到地上堆放一排排玩具小汽車,薛成平告訴我,這不是玩具小汽車,而是汽車里的香水瓶。他這么一說,我恍然大悟,我妻子車里便有一個小汽車造型的香水瓶,形狀跟這里的產品一模一樣,說不定便是這里生產的。
薛成平帶我進了隔間,是用磨砂玻璃隔出來的一個辦公室,里面開著空調,有一套茶具。小工廠的老板正在泡茶,得知我是來寫葉文貴的,顯得很熱情,又是敬煙又是泡茶。他說,葉文貴是他的偶像,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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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文貴1950年生于金鄉(xiāng)鯉河菜場邊上的漁行巷。他祖父葉王增是銀器老司,是金鄉(xiāng)城有名的善人,傳說他每年除夕傍晚都會登上獅山,察看哪家沒有亮燈,或者哪家煙囪沒動靜,他默默記下來,下山后,悄悄將錢塞進他們家門底下。葉文貴父親在上海鳳凰自行車廠當工人,直到退休才回金鄉(xiāng)。葉文貴一直和母親生活在金鄉(xiāng),1969年10月10日,他作為金鄉(xiāng)最后一批知青支邊黑龍江,金鄉(xiāng)知青主要落戶兩個地方,一為華南,一為七臺河。號稱當時金鄉(xiāng)第一美女的鄧美玉是同一批赴黑龍江的金鄉(xiāng)知青,她后來告訴我,她落戶在華南,葉文貴自己選擇去七臺河,因為七臺河有他比較講得來話的朋友。
在七臺河一個只有五十來戶人家的山村落戶一年后,葉文貴首先發(fā)現了賺錢商機,他得知七臺河礦務局需要很多鐵鍬柄,鐵鍬柄是松木做的,而他們所在的村莊邊上便是林場,松木多的是。葉文貴牽頭與八位金鄉(xiāng)知青合伙,每人出資兩元,從溫州買來木旋床和鋸子,辦起了鍬柄廠。他們和七臺河生產資料公司簽訂了供貨合同,對方表示“做多少要多少”。為了提高生產效率,葉文貴根據鉛筆刨原理,自畫草圖,自制了加工鐵鍬柄的機器。辦了鐵鍬柄廠后,他們九個知青原本每天只有三元工資,一下子增加到了四十三元。
為了方便鐵鍬柄廠運貨,也為了村民出行便利,葉文貴牽頭,出資建設了一條村莊通往七臺河市的繞山公路,他在公路盡頭的楊樹上掛了一個“小金鄉(xiāng)站”木牌。有了這條公路,吸引了很多周邊的村民遷居到“小金鄉(xiāng)站”附近,不久以后便形成了一個集聚區(qū)。1993年,七臺河市正式命名此地為金鄉(xiāng)村。
1980年,葉文貴懷揣八萬多元巨款,從黑龍江返回金鄉(xiāng)。這在當年的知青中應該絕無僅有吧。
返鄉(xiāng)后,葉文貴曾到文成縣民政局所屬的五金廠上班。他只在五金廠上了一年多班。至于離職的原因,葉文貴曾經對外說,他為了能夠每天喝一瓶當時售價11元的茅臺酒。言下之意是,五金廠的工資收入不足以應付他當時的開支。但是,我認為葉文貴的離職必定有更為充足的理由:他當時懷揣八萬存款,已經嘗到了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的甜頭,絕對不甘為了一個鐵飯碗而苦守山城文成;最重要的,我覺得還是他敏銳地捕捉到當時的時代氣息。
3
他從黑龍江返回金鄉(xiāng)之時,金鄉(xiāng)的包裝印刷行業(yè)已經起步,比他大兩歲,后來創(chuàng)辦溫州金鄉(xiāng)永豐公司的同鄉(xiāng)陳逢友已經辦過三十歲壽宴,自稱“富人”了。整座金鄉(xiāng)城彌漫著商機,葉文貴不會感覺不到。
所以,他經過觀察發(fā)現,金鄉(xiāng)人搞家庭工業(yè)需要一種原材料——鋁板,當時是一種緊缺材料,金鄉(xiāng)交通不便,為什么不直接生產鋁板呢?葉文貴便將十七個無業(yè)的親友組織起來,各投資四百元,合辦了一家軋鋁板廠。
四個月后,不但收回成本,還有近二十萬利潤。沖突出現了。絕大部分股東想分掉利潤,而葉文貴想利用利潤擴大生產規(guī)模。
在沖突面前,葉文貴選擇了退出。這也是他后來被引為傳奇的經歷之一。他一手創(chuàng)辦了軋鋁板廠,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卻隱身而退。非一般人所能為也。
葉文貴從軋鋁板廠拿走了屬于自己股份的7萬元,開始了另一段創(chuàng)業(yè)。他發(fā)現,金鄉(xiāng)當時最火的兩個產品是銘牌和飯菜票,幾乎壟斷全國市場。但是,他發(fā)現,金鄉(xiāng)生產這兩個產品的外包裝——塑料證件外套和資料夾,所用的機器都是小功率的高頻熱合器。因為機器功率小,壓合不了大尺寸的產品。葉文貴萌生了研制大功率高頻熱合機的想法。葉文貴自小便有這個愛好,他在黑龍江七臺河自制加工鐵鍬柄的機器,便是此愛好的體現。他自畫設計圖紙,購買配件,和工人一起裝搭、調試,居然很快研制成功。他拿出所有資金,成立了一家完全由自己控股的高頻熱合機廠。
機器研制成功了,工廠也成立了,產品也生產出來了。但葉文貴不賣。他一點不傻。他深知,這種機器短時間內沒人可以復制,他這是奇貨可居啊。為此,他在金鄉(xiāng)開了四間大功率高頻熱合機加工店,承接來料加工。直到這四間店無法完全滿足市場需求時,他才開始出售大功率高頻熱合機,每臺售價四千八百元,凈利潤兩千八百元。
出售大功率高頻熱合機還有一個原因,葉文貴此時發(fā)現了另一個商機,他發(fā)現,金鄉(xiāng)生產飯菜票所用的原料是PVC薄膜,而這個原材料必須從外地購進,貨緊價高。葉文貴便想:為什么自己不能辦一家PVC塑料薄膜廠呢?
一年之后,葉文貴的金鄉(xiāng)壓延薄膜廠投產了。他為金鄉(xiāng)的包裝印刷企業(yè)解決了原材料問題,貨源充足,價格便宜。價格為什么便宜?因為中間少了運輸環(huán)節(jié),最重要的是,葉文貴所使用的原料主要是從本地企業(yè)回收的邊角料,極其廉價,因此,即使價格比外地便宜,依然有極高利潤。
葉文貴的金鄉(xiāng)壓延薄膜廠投產兩年,產值達四百萬,納稅十八萬。超過絕大部分國企。一時間,葉文貴成為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
從1980年到1983年,葉文貴根據金鄉(xiāng)的產業(yè)特點,先后辦了軋鋁板廠、高頻熱合機廠、壓延薄膜廠、包裝材料廠、蓄電池廠、微機儀器廠。這六家工廠,他辦一家火一家。他每辦一家新工廠,便有一批人學樣追隨。
那段時間,用葉文貴自己的話說:掙錢就像印鈔票一樣。
4
那是個特殊時期。葉文貴是那個特殊時期的英雄,是一顆閃閃發(fā)亮的明星。
2017年2月22日,我到上海閔行區(qū)浦江鎮(zhèn)百發(fā)制衣有限公司總部拜訪白植富。白植富是當年金鄉(xiāng)著名拳派——“四十二豹”“第一號人物”,人稱“豹頭”,一身硬功,得自南少林真?zhèn)?,是當年金鄉(xiāng)社會上響當當的人物。白植富告訴我,葉文貴也是“四十二豹”中的一員,但他不以功夫見長,不過白植富和他關系密切,甚至專門為他打了一架。白植富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去上海發(fā)展,開始做印刷包裝,后來做服裝輔料,20世紀90年代自創(chuàng)服裝品牌,如今是上海灘知名企業(yè)家。為人低調,深藏不露。他對我說,葉文貴太聰明了,他的腦袋瓜子轉得比誰都快,誰也跟不上他。
短短四年時間,積累了上千萬財產。被譽為“溫州第一能人”。1983年,胡萬里到任蒼南縣委書記,在他的提議下,破格提拔葉文貴為金鄉(xiāng)區(qū)副區(qū)長,想通過葉文貴帶動發(fā)展鄉(xiāng)村經濟。后來有人做了橫向比較,葉文貴被譽為“溫州首富”“溫州第一能人”稱號時,“后來生產娃哈哈的宗慶后還在鄉(xiāng)下種茶,正泰電器的南存輝還在街頭補鞋,而阿里巴巴的馬云當時正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高考數學只得1分”。
葉文貴一時風光無兩。他的許多生活怪癖也開始在坊間流傳。有人說他每天喝一斤白酒,而且只喝茅臺。有人說他晚上不睡覺,一邊喝酒一邊想事情,要不就是在畫圖紙,各種機器的圖紙。有人說他喜歡現金,不喜歡支票,每次去銀行,都是拎著個大麻袋,從銀行出來,大麻袋又鼓又重,只能放肩頭扛。
薛成平告訴我,葉文貴喜歡喝茅臺酒是真的,年輕時喝一斤白酒是沒有問題的,后來年紀大了,喝一斤就醉了。但葉文貴平時喝得最多的還是金鄉(xiāng)同春酒廠生產的同春酒,偶爾也喝竹葉青,茅臺酒只有高興的時候,或者好朋友來的時候才喝。薛成平經常去他家匯報工作,葉文貴也拉他一起喝酒。薛成平說葉文貴可以喝一個晚上,第二天蒙頭大睡。所以,葉文貴不大喜歡參加親戚朋友的宴席,他還沒有喝到興頭上呢,散席了。多么無趣。薛成平說葉文貴喜歡畫圖紙是真的,他畫各種機器圖紙,也畫魚行街老房子改建后的圖紙,包括后期他畫葉氏祠堂的建筑圖紙。這方面他無師自通,是奇才。
葉文貴成功了。
葉文貴的成功有時代原因,更有他自身因素,他的膽魄、意識、技術及實干都是他成功不可或缺的條件。成功使他有了自信心,讓他覺得自己能干事,能干成事。自信心又使他對自己有了更大的要求和抱負,對時代及世界有了更開闊更大膽的想法。有一點葉文貴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干什么,或者說不想干什么。他當上副區(qū)長后,虛榮心的滿足很快便過去了,接踵而至的是各種會議,他覺得開會是浪費生命,便找各種借口逃避會議。這哪里行呢?一個副區(qū)長怎么可以不參加會議呢?最后,葉文貴向當時蒼南縣領導委婉提出去意,領導大概也覺得葉文貴不太適合“當官”,他的長項是辦工廠,那么,還是讓他好好發(fā)揮長項,為當地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吧。于是,悄悄下了一個文件,免了葉文貴的“官職”,這和他轟轟烈烈上任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讓葉文貴松了一口氣。
5
“官”不當了,葉文貴的輝煌還在繼續(xù)。
1985年,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的費孝通到金鄉(xiāng),聞名到他工廠參觀,聽完葉文貴對發(fā)展商品經濟的見解后,評價葉文貴是“了不起的新型企業(yè)家”。1986年10月28日,《溫州日報》在頭版頭條為他刊發(fā)題為《農民企業(yè)家的氣魄》,盛贊葉文貴。更絕的是,同期《溫州日報》,還刊發(fā)了時任溫州市委書記董朝才撰寫的近兩千字評論,標題為《希望涌現更多的葉文貴式人物》。1987年3月,德國《明鏡周刊》記者專程來金鄉(xiāng)采訪葉文貴。同年,浙江省召開首屆家庭工業(yè)會議,葉文貴是唯一的會長候選人,但他堅決不干。他的理由只有一個:浪費時間。1987年,全國評選出百名優(yōu)秀農民企業(yè)家,九十九名去北京領獎,唯獨葉文貴缺席,他的理由也只有一個:浪費時間。
時間不夠用,這大概是每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的最真實狀態(tài)。
對于這段時間的葉文貴來講,坊間還流傳著一段傳說,他和他的女秘書馮蘭英(音)好上了,據說馮蘭英是樂清人。當然,只是坊間傳說,所有的報道里都沒有提到這件事。但是,我覺得從這件事可以探測到葉文貴的人性深度以及他作為一個男人的真實性。在傳說中,葉文貴已近乎神,近乎傳奇。那是因為葉文貴的思想和行為超越了一般人的界限,所以被神化。而作為一個個體的葉文貴來講,他當然是個真實的人,是個有著七情六欲的人,是個對“食色”有著正常需求的男人。金鄉(xiāng)第一美女鄧美玉曾經對我說過,葉文貴曾經“追求”過她,這點我相信,他們還是一起遠赴黑龍江支邊的“戰(zhàn)友”呢。鄧美玉告訴我,她后來和葉文貴成了好朋友,和葉文貴老婆陳星初關系也很不錯,陳星初也是一起赴黑龍江支邊的“戰(zhàn)友”。鄧美玉對葉文貴不吝贊美之詞,認為他是個能人,是個奇人。我理解鄧美玉的意思,能人也罷,奇人也好,她欣賞,可以成為朋友,但是,接納成為婚姻對象,可能又是另一個命題。
2017年7月8日下午,我去金鄉(xiāng)第五巷拜訪金鄉(xiāng)原鎮(zhèn)委書記金欽治先生,金先生已是八十七歲高齡。我們先在他家客廳聊他的人生往事,以及他的人生感想。他見證了金鄉(xiāng)發(fā)展,也參與了金鄉(xiāng)建設。他是一個受金鄉(xiāng)人尊重的老人,大家稱他“金老師”。后來,金欽治先生帶我去了一趟獅山公園,看他八十周歲時和家人一起種下的一百零八棵桂花樹。從獅山公園下來,在半山腰,我們談起了葉文貴,葉文貴比他小十九歲,但他們是好朋友,葉文貴聽他的話。金先生對葉文貴突然離世感到無限惋惜,談到了葉文貴的家庭,談到他的妻子陳星初,談到他的兒子葉茂光,以及兩個女兒葉秀秀和葉小曄,最后談到了他女秘書的事。金先生告訴我,陳星初知道葉文貴和女秘書的事后,也沒有鬧,只是跑回娘家了。以前的婦女都是這樣,在夫家受了委屈,唯一的出路是跑回娘家。金欽治先生知道此事后,去找葉文貴,葉文貴還在床上蒙頭大睡,他做葉文貴的思想工作,讓葉文貴去將陳星初接回來,他告訴葉文貴,因為你的身份特殊,是公眾人物,所以,你的事情不僅僅是你的家事,而是社會的事,甚至是政府的事。
我能理解金欽治先生為什么會對葉文貴講這樣的話。金先生是1931年生人,他那個年代的人,家庭婚姻觀念堅固。這是傳統(tǒng)美德。我覺得最主要的是,葉文貴是名人,是企業(yè)家,是金鄉(xiāng)甚至溫州的標桿人物,他如果和原配離婚而娶了女秘書,不單單有損于葉文貴個人的聲譽和形象,也有損于金鄉(xiāng)和溫州的聲譽和形象。在那個年代,當然是大大的不妥啊。
我曾經做過想象,如果葉文貴跟妻子離婚,娶了女秘書,會是個什么樣的結果。我想,如果葉文貴真的跨出這一步,那肯定是另一個葉文貴。當然,對于處在當時環(huán)境下的葉文貴,他注定是不會跨出這一步的,這大概便是所謂的“歷史局限性”吧。
事情發(fā)展的結果是,葉文貴接回陳星初。他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選擇最堅硬最有把握的事業(yè)——企業(yè)家。
6
沒有任何資料表明葉文貴造車和女秘書的離去有關。
有一種說法,葉文貴的造車夢始于他在黑龍江知青時代;另一種說法是,某一天,葉文貴在電視中得知臺灣和大陸一共十六家汽車廠商,卻沒有一個中國人自己的品牌,于是,他決定爭這口氣。
這兩種說法有沒有道理?我覺得都有道理。真實不真實?我覺得都真實,都是葉文貴最后付諸行動的源頭動力所在。但是,我覺得還缺少一個導致葉文貴造車的直接理由,或者說是契機。
我分析,葉文貴造車的直接理由至少有三個:一,他對小打小鬧已經沒有興趣,對他來講,多辦一個工廠,無非多賺一筆錢而已。這多么缺少挑戰(zhàn)性啊。二,他想干一票大的,能夠引起轟動的,一票對于當時中國來講絕無僅有的大事。他有這個胸襟和抱負。當然,你也可以說葉文貴有點異想天開。是的,胸襟抱負和異想天開只有一步之遙,甚至是孿生兄弟。三,葉文貴充滿了自信,從黑龍江七臺河農場開始,他對中國市場的判斷和把握,對技術的改造和運用,從來沒有失敗過。他相信自己能造出汽車來,能成為中國私人制造汽車第一人。
葉文貴跨出了這一步,而且跨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他要造的不是一般的汽車,而是節(jié)能環(huán)保的電動汽車。
葉文貴在金亭路8號的廠房里重新出發(fā)了。用的依然是以前辦工廠的套路,查資料,畫圖紙,能買到配件便買,市場上買不到的配件便自己做。
這是葉文貴的過人之處,他充滿自信。不就是造輛汽車嗎?如果下定決心,火箭飛船他也照樣造得出來,并且是憑他的腦子和雙手便能完成。可以想象,當時葉文貴內心肯定有一個高聳而閃耀著光芒的目標,那個目標像珠穆朗瑪峰一樣耀眼??梢钥隙ǎ遣皇且蛔┥?,而是一座火山。一座燃燒得滾燙的火山。他肯定為自己的這個想法夜不能寐,肯定為這個想法喝了一瓶又一瓶茅臺酒,肯定一通宵一通宵地喝酒,肯定畫了無數張圖紙——有些圖紙他畫出來了,有些圖紙留在腦海里。
可是,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講,葉文貴這個決定過于突兀了,甚至是異想天開了。很多工人便是在此時離開了葉文貴。道理很簡單,葉文貴如果繼續(xù)辦工廠,等于工廠的門一打開,錢便像潮水一樣涌進來。這點幾乎是毫無疑問的。那么造汽車呢?鬼知道能不能造出來,即使是已經成了半個神仙的葉文貴,大家也會覺得這個半仙突然發(fā)了“癲”。汽車是高科技,是四個輪子在路上飛奔的怪物,是領導干部才能坐的,是電影上才有的新奇貨,葉文貴突發(fā)奇想要造汽車,完全是不靠譜的事嘛。明擺著有錢不賺,卻花錢花精力去造看不見摸不著的汽車,不是神經病是什么?當然,沒有人明顯站出來反對,誰也沒有。因為要做這件事的人是葉文貴,是辦一家工廠火一家工廠的葉文貴,是個能自畫圖紙自制機器的葉文貴,是擁有千萬身家的葉文貴,是個被傳奇化了的人。像葉文貴這樣的人,他如果開口說要造原子彈,誰敢肯定地說他造不出來呢?
7
然而,這一次,葉文貴感到難度了。他買來所有能找到的與汽車相關的書籍,研究汽車的各個配件和模型。他發(fā)現,造汽車與研制鐵鍬柄加工機和大功率高頻熱合機不同,這個要復雜很多。那些機器再復雜,也只是在廠房里原地勞動,而汽車是要在路上奔跑的,而且是載著人奔跑。我的天,這跟造飛機已經沒什么差別了。
葉文貴知道自己力不能逮,他意識到,這是真正的高科技,必須向高科技人才求助。他去了上海、西安、北京等地,慕名去汽車廠和研究所找專家。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跟他來金鄉(xiāng)。
當時溫州不通飛機,連火車也沒開通,出門只有一條104國道,從金鄉(xiāng)到杭州,路途順利的話,也得二十四小時,如果遇上道路塌方(常有的事),在路上一停便是一天。那時候的金鄉(xiāng),無異于是一個荒蠻之地,大城市的汽車研究專家憑什么到這個天涯海角來?但是,葉文貴是有魅力的,他的魅力是要憑個人力量造汽車,而且是電動汽車。這對于研究汽車的專家來講,不能不講是個巨大誘惑。可是,現實的情況是,沒有一個專家愿意為了這個誘惑而拋棄大城市的工作。誘惑再大,也只是一個泡影,現實才是最堅硬的。
面對這種情況,葉文貴提出了“星期六工程師”方案。那些專家既可以繼續(xù)在大城市工作,也可以抽空來金鄉(xiāng)幫葉文貴攻克造車難關。
六個月后,葉文貴造出了第一輛電動汽車。大部分配件是自己造的,這中間包括大功率的蓄電瓶,當然,包括汽車外殼,也是葉文貴和工人用榔頭敲出來的。那是一個線條堅硬的汽車外殼,有點像葉文貴棱角分明的臉形。
葉文貴將這輛車命名為“葉豐”牌?!叭~”是他的姓,“豐”大概是豐收的意思吧。
1990年,“葉豐1號”拿到了國家級新產品證書。也就是說,葉文貴制造的汽車拿到了身份證。不過,葉文貴很快便發(fā)現“葉豐1號”的致命傷,不是外觀,不是舒適度,不是發(fā)動機,而是電池壽命短,續(xù)航能力差。這對電動汽車來講是相當致命的。1990年10月,混合動力汽車“葉豐2號”誕生了,葉文貴將“葉豐2號”的成果在中國電動汽車研討會上做了交流,引來了不少專家和廠家的關注。
1992年初,深圳一個廠家找到葉文貴,愿意出資五千萬元人民幣,要求只有一個:和葉文貴共同開發(fā)電動汽車項目。
繡球拋過來了,葉文貴接不接?如果在以前,葉文貴肯定不接,他辛辛苦苦造出來的汽車,為什么要和他人共享成果?這不是他的性格。但他這時想接,而且是很想接,因為他需要錢。三年多來,為了造車,葉文貴投入了上千萬。也就是說,他前八年積攢下來的千萬身家已全部花光,花錢的速度之快如燒錢。更可怕的是,葉文貴發(fā)現,錢還得繼續(xù)燒下去??蓡栴}是,他已經無錢可燒。所以,他對深圳拋來的五千萬動心了。他知道,有了這五千萬,他就能讓自己造的汽車輕松地跑起來,他的汽車夢便能實現。可是,他碰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當時溫州市一位領導不同意這個合作,理由很簡單:葉文貴造的電動汽車,是溫州幾十年來最重大的科技項目,不能隨便給了別人。作為一個地方來講,這話當然也有一定道理,只是多少有點狹隘。葉文貴可以一意孤行造汽車,但他不敢對抗領導。這點意識他有??墒?,對于他來講,如果想繼續(xù)造車,錢便是擺在他面前的第一道坎。他比任何時刻都需要錢。他找人向市領導轉達了自己的想法,得到的答復是,錢的事政府會幫忙想辦法。與深圳方面的合作泡湯了,最終,政府方面也沒有幫忙解決錢的問題。葉文貴沒有責怪政府的意思,造車是他個人選擇,這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8
當然,在葉文貴的人生詞典中沒有失敗這兩個字,更不會被錢困住手腳。他有的是辦法啊。他是金鄉(xiāng)第一個以企業(yè)發(fā)行股份的人,一股一千元。他這行為估計在當時的中國也是絕無僅有。他還有占地十八畝的廠房,可以賣,也可用廠房抵押借錢。他確實這么做了,將廠房一座一座抵押出去,將抵押來的資金繼續(xù)投入造車試驗之中。沒有人能夠阻止他這么做,誰也不能,因為葉文貴心中的造車夢還沒有完成。有夢的人是幸福的。因為夢有一種魔力,會將現實和理想有選擇性地隔離開來,無視現實的殘酷,而沉浸在理想的幻影之中。對于葉文貴來講,他的理想幻影是真實的,是觸手可及的,那就是他的電動汽車。這點多么重要。
1994年秋天,“葉豐3號”誕生。這是葉文貴理想中的電動汽車,最高時速一百零九公里,充電三小時,可續(xù)航二百公里。紅色的車身,外殼線條流暢,像美女的身材玲瓏有致。車門不是側拉,而是像螳螂手臂向上翻開,新穎而優(yōu)美。渾身散發(fā)出時尚感。葉文貴對“葉豐3號”很滿意,內飾和外觀都符合他對汽車的要求。
車是造出來了,擺在葉文貴面前的問題變得無比復雜。造車之前,葉文貴遇到的問題只有兩個:一個是如何造出汽車;另一個是如何造出更好的汽車。從根本上講,還是一個問題。就像一個不會走路的孩子,要解決的只是學會走路的問題??墒牵斔麑W會走路后,前方便出現無數條路。
現在葉文貴的面前便擺著無數條道路,這不是路,而是坎,一道道必須跨越的坎。而且,這些坎他繞不過去,他必須一道道去面對,一個個解決。第一個問題,他造出來的電動汽車賣給誰?對于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人,有多少人能買得起他的電動汽車?第二個問題,買了他的電動汽車怎么充電?在哪里充電?誰出資出力安裝充電樁?第三個問題,即使解決了前面兩個問題,他如何解決整車批量生產的問題?第四個問題,他如何解決后續(xù)資金跟進?第五個問題……問題幾乎無窮無盡了。
葉文貴不怕問題。怕問題有什么用?如果害怕一個問題,問題會成為永遠的問題。問題是用來解決的,解決完問題,問題便不成為問題了。
解決問題的機會來了。葉文貴不缺機會。所有的機會都是他創(chuàng)造出來的。從這點講,他是一個創(chuàng)造機會的專家。美國加州的電動汽車專家羅耶·凱勒,不遠萬里,風塵仆仆來到金鄉(xiāng),他想見見葉文貴這個“奇人”,更想見見“葉豐3號”。
沒問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而且來的是電動汽車專家,當然得好生招待。葉文貴開著“葉豐3號”,帶羅耶·凱勒先生兜風去了。他們從溫州一路“兜”到海口(金鄉(xiāng)下轄一個小鎮(zhèn))。對于葉文貴來講,當然不僅僅是兜風,他這是在向凱勒先生展示他的“葉豐3號”,也不僅僅是展示,幾乎就是炫耀了。對于凱勒先生,當然也不僅僅是兜風,他更多的是在考察,檢驗“葉豐3號”的性能。
??诨貋砗螅瑒P勒先生立即提出和葉文貴“聯姻”的要求。葉文貴當然樂意,他早就等著凱勒先生這句話了,而且,他一開始便知道凱勒先生會主動發(fā)起“進攻”。這就叫你情我愿,這就叫天作之合。千里姻緣一線牽啊??墒牵瑒P勒先生提出了一個要求:必須放棄“葉豐”牌。他的理由很合理,掛“葉豐”牌進不了美國市場。
這就欺負人了。簡直是欺人太甚了。什么意思嘛,我千辛萬苦生了個兒子,你居然告訴我,不能跟我的姓。真是豈有此理。
葉文貴舉雙手雙腳愿意合作,他對凱勒先生也是十二分尊重。可是,他也有一個要求:合作只有一個前提,必須掛“葉豐”牌。
這是個沒有商量的前提。
于是,這一次合作也“黃”了。
從表面邏輯來看,葉文貴的“要求”也有點豈有此理。他要的是資金,他現在最需要的也是資金。有人送錢上門,是雪中送炭啊。笑納便是。至于掛不掛“葉豐”牌,或者掛什么牌,有何關系呢?只要這車是你造的,核心技術是你開發(fā)的。就像你的兒子不跟你姓,可他無論改姓什么,也改變不了是你兒子的事實,因為他身體里流的是你的血,他遺傳的是你的基因。所以,即使“葉豐”牌換成“凱勒”牌,換的只是一個名稱嘛,實質還是“葉豐”。想一想啊,如果合作成功,不但拿到資金,他制造的電動汽車跑到了地球另一端,美國人坐的居然是他造的車,這是多么自豪而且神奇的事情啊。為什么非圖那一點名聲呢??刹豢梢圆灰敲刺摌s?嗯?
但是,我能理解葉文貴的堅持。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他是個理想化的人,他為理想而來,也為理想而活。他的理想是,這車是我造出來的,名字也必須是我的,名字和車是一個整體,差一點也不行。絕對不行。為此,他將不惜任何代價。對,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碰上這么個倔人,羅耶·凱勒先生只能表示“很遺憾”了。
1995年5月,葉文貴的資金鏈徹底斷裂。他將造出來的汽車鎖進車庫,將造車資料存在兩臺筆記本電腦里。過上了半隱居生活。
1997年,日本豐田研發(fā)出第一款混合動力車,轟動世界,當年銷售一萬八千輛。此時,“葉豐3號”已經在葉文貴的倉庫里油漆脫落,車身發(fā)出點點銹斑。葉文貴和他的汽車一樣,沉默著。
9
從世俗的目光看,葉文貴最輝煌的時間大致是兩個八年。1980年至1988年是前段,他辦工廠賺大錢,辦一個火一個,成為讓人膜拜的英雄人物。是傳奇。1988年至1996年是后段,他專心造車,一意孤行,為理想而活,敗而無悔,成為一個精神象征,是符號。
當然,前后兩段的區(qū)別還是明顯的。前一個八年,在世人眼中,葉文貴是個戰(zhàn)無不勝的英雄,攻城略地,無往而不勝。事業(yè)、財富、名譽,甚至包括美女,只要他想要,一切應聲而來。他是個戰(zhàn)場上無所不能的戰(zhàn)士,功成名就的英雄。是個人人敬仰的神。到了后一段,他更像一個悲壯的英雄,像斗風車的堂吉訶德先生。說得通俗一些,他像一個和全世界賭氣的任性孩子。一個要用云朵打造宮殿的夢想家。這就顯得悲情了。最后的結果是云朵散去,天地茫然。他從神還原成一個人,是一個失敗了的人。他被自己設置的戰(zhàn)爭打敗了。是的,這場戰(zhàn)爭是他為自己設置的,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zhàn)爭。
但是,也有人不這么看。在陳彥柏眼里,葉文貴一直是一個成功者。他曾經的輝煌可以忽略不計,造車失敗后的人生依然值得稱道。他慢慢還清了欠款,將大部分廠房出租,每年至少有50萬元租金,他將紅膜廠交給表弟薛成平管理,一年也有幾十萬收入。這不是一個成功者是什么?最主要的是,他選擇了面對失敗,而不是怨天尤人。多么誠實的態(tài)度。失敗就是失敗,尋找任何理由和借口都是可笑的。葉文貴大概深知這個道理。他知道此生已無東山再起的可能,但對造車依然心懷夢想。他不再與外人談造車的事,只在酒至微醺時,打開電腦,獨自研究汽車圖紙。他做了另一件事,是將兒子葉茂光送去清華大學,讀的是汽車專業(yè)。
在陳彥柏的眼里,葉文貴是金鄉(xiāng)最成功的人。沒有之一。他經歷過大風大浪,享受過大紅大紫,最后歸于淡然平靜。還有什么樣的人生比這更成功?沒有了嘛。
陳彥柏是土生土長的金鄉(xiāng)人,是個稅務官,比葉文貴小二十歲,葉文貴的名字如雷貫耳,是他小時候的偶像。陳彥柏當稅務專管員時,葉文貴的紅膜廠屬他管轄范疇,他與葉文貴也就有了幾次接觸。陳彥柏接觸葉文貴,已是1996年之后,那時,葉文貴已將紅膜廠交給表弟薛成平打理,他家就在南面廠房二樓,但他平時很少下樓,也很少出現在工廠,只有碰到重大事情他才出面。陳彥柏說,有一天中午,葉文貴提著兩瓶茅臺,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葉文貴滿臉通紅,滿嘴酒氣,一定要將兩瓶酒送給他。陳彥柏知道,紅膜廠納稅正常,葉文貴給他送酒,并沒有要他高抬貴手的意思。像葉文貴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他根本不會因為一點稅額出面求人,他送酒給人喝只有一個原因:他喜歡這個人,覺得這個人跟自己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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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葉文貴的人都知道,他對人的判斷和取舍全憑感覺,覺得對路,他請你喝家里珍藏的茅臺酒,你需要什么,他給什么。有求必應。如果他認為不對路,你別想喝他家一杯水,連進他家門都難。
薛成平對他的性格深有了解,可他又始終摸不透葉文貴的內心。葉文貴對有些人的好是沒有原則的,沒有理由的,是那種隨心所欲的好。因為對一個人有好感,請對方喝茅臺,出手給錢便是10萬。而他對身邊人,包括像薛成平這樣跟隨他多年的親戚,幾乎可以用苛刻來形容。葉文貴經常對身邊人講的一句話是:因為你們是我的親戚,我不會給你們一分錢。
薛成平告訴我,葉文貴有一次叫他一起喝酒,酒至微醺時,葉文貴說,他母親活到八十八歲,父親活到六十八歲。他自信地說,自己活到母親那個歲數是有的。然而,事實證明,他只活到父親的歲數。這當然是個莫大的遺憾。
在薛成平看來,葉文貴晚年是落寞的,他不缺錢,但已無再起的雄心。他養(yǎng)了六只黑天鵝,還學會了錫器制作,還有一件事必須提一下,他晚年很多精力放到葉氏宗祠的建設上,宗祠的圖紙也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可惜的是,宗祠還未建成,葉文貴卻走了。誰也意想不到的是,葉文貴走后,他妻子陳星初主動承擔起建設葉氏祠堂的重任,每天一大早就去工地。薛成平告訴我,有人勸陳星初慢慢來,葉氏祠堂可以大家一起出力一起建。陳星初說,這是葉文貴未了的心愿,她得趕快幫他完成。
從薛成平的描述,還有其他人的閃爍言語中,我感覺到葉文貴晚年的頹唐。這頹唐有英雄老去的無奈,更主要的是來自兒子葉茂光的打擊。毋庸置疑,他對兒子是寄予厚望的,而且,兒子也確實繼承了他的優(yōu)良基因,聰明,自我,喜歡鉆牛角尖。據說葉茂光是個電腦編程高手,沒有他編不出來的程序。葉茂光大學畢業(yè)后,在溫州開了一家公司,結婚,育兒,一切可算順遂??墒?,隨著年齡增大,葉茂光越來越孤僻,只愿意宅在家里,不愿意與外人接觸,每天在家里弄電腦。薛成平說,對葉文貴來講,葉茂光可能才是最大的打擊,是致命的打擊。
葉文貴出殯時,兒子葉茂光沒有出現。薛成平說,有人將葉文貴去世的消息告訴他,他說:你騙人,我爸剛和我通過電話,怎么可能死了?不可能嘛。
2018年5月4日下午,我開車經過紅膜廠,拐進廠去,剛好碰見薛成平。他說最近陳星初和葉茂光都在金鄉(xiāng),住在后面房子里。我請薛成平帶我去和他們母子打個招呼,我們到了后面房子,薛成平去敲門,門鎖著。往回走的路上,薛成平告訴我,葉茂光現在情況很好,早起早睡,還經常和朋友出去吃飯。這就好。
補記
葉文貴去世當年,中國政府出臺政策,鼓勵扶持電動汽車,規(guī)定公共停車場必須有專門的充電樁,購買電動汽車有一定比例補助。一年之后,溫州甌江口新區(qū)生產出第一輛威馬電動汽車。此時,距離葉文貴造出第一輛電動汽車已經過去二十八年了。時間可以掩蓋一切,卻無法抹去這段距離。這或許便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更是這個時代與葉文貴之間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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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有張流傳頗廣的照片。照片左邊是“葉豐3號”紅色汽車,葉文貴坐在駕駛室,發(fā)動著汽車,開著車燈。汽車右邊的車門向上俏皮地打開,再右邊是一棵兩個枝丫的樟樹。在樟樹和汽車之間,站著一位美人,短發(fā),身材玲瓏,面容甜美,穿一身緊身黑衣,圍一條紅色圍巾,右手掛在樟樹上,身體朝汽車傾斜。據說,這是一張葉文貴最為滿意的汽車廣告照,邊上那位模特兒便是人稱金鄉(xiāng)第一美女的鄧美玉。社會上傳言,葉文貴研制出“葉豐3號”后,專門邀請鄧美玉拍了這張廣告照,以茲留念。
多年以后,鄧美玉告訴我,她從來沒有為葉文貴的汽車拍過這張廣告照,而且,葉文貴也從來沒有向她說過此事。真是見了鬼了,那么,這張神奇的照片是怎么來的?又是如何流傳到網上的?
此事說來話長。2018年1月5日中午12點30分,我和鄧美玉約好在溫州云天樓·米蘭國際大酒店大堂見面,她前一天從杭州趕回溫州,參加一個老師的畫展,結束后,準備趕回龍港。我趕到酒店大堂時,鄧美玉已等候多時。我們便在她之前預訂好的包廂坐下來,進行了近兩個半小時的溝通談話。
在見鄧美玉之前,我早聽過她的大名。她是金鄉(xiāng)的風云人物,用照相機見證和參與了金鄉(xiāng)的輝煌。搬家到龍港之后,她不但用照相機見證了中國第一座農民城的蓬勃生機,更是“飛身入陣”,成為一個美的發(fā)現和創(chuàng)造者,蝶化成為一名攝影藝術家。她的性格和經歷,近于傳奇,近于神奇。當然,在這之前我們沒有見過面,為了這次見面,我們互相加了微信,我翻看了她的朋友圈,看了她發(fā)在朋友圈的照片。我一直警告自己,不要相信朋友圈發(fā)的照片,手機有美顏功能,哪個不在朋友圈美化自己?待到真正見面,我還是驚嘆歲月確有偏心之嫌,對有些人心存溫柔,特意呵護。你不得不感嘆,鄧美玉根本不像一個六十六歲的人,她的身材依然玲瓏,面容依然甜美,便是站立的姿勢,也是“亭亭玉立”的。在與我的交談中,談到激動處,鄧美玉嘴唇會輕微顫抖。這很難得,到了她這個年紀,世事閱遍,有什么事不能淡然面對呢?但是,鄧美玉激動了,激動顯示出她的年輕,不僅僅是身體的年輕,更是內心的年輕。當然,你也可以說她簡單,城府不深??晌也幌嘈培嚸烙癯歉簧?,她是個有經歷有一定成就的女人,心中自有高山溝壑,絕峰深淵,對世事對人性自有一番體察與認證。她的激動,她的簡單,我更愿意認為,是繁華之后的歸真。
2
鄧美玉生于1952年,家住西門大街楊廣園。她從小愛美,喜歡自己做衣服穿。當然,前提是她從小便長得漂亮,否則便是臭美了。初中時,便被稱為金鄉(xiāng)中學校花。用鄧美玉自己的話說,“已經長得很成熟了”。
1969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狂風刮到鄧家。金鄉(xiāng)知青點是黑龍江,一為七臺河,一為華南。對于地處東海邊的金鄉(xiāng)來講,無論是華南還是七臺河,都是遙遠的北國,冰天雪地,狼群出沒。一去無歸期啊。鄧美玉父母不想讓她去,她也不想去。路途遙遠是一個原因,鄧美玉的漂亮是另一個原因,按照南方的計歲方法,她已經十八歲了,是個真正的姑娘啦。十八歲的年紀,對有的姑娘來說,身體才剛剛發(fā)芽,像干癟的谷粒。而鄧美玉的身體是飽滿的,是含苞待放的,是生機勃勃的,是噴薄欲出的,是充滿誘惑的。父母不放心她去那么遠的地方,她自己也不放心。此事該當如何是好?她家有個親戚是做醫(yī)生的,出了一個主意,讓她吃“果導”?!肮麑А闭撸瑸a藥也。就是讓鄧美玉不停拉肚子,把身體拉干癟了,拉出毛病來。當然還不夠,身體有毛病也不保險。最后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逃到錢庫一個鄉(xiāng)下親戚家躲起來。
鄧美玉說,她在鄉(xiāng)下“避難”那段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安心,每天擔心政府的人來抓,所以,除了不停地吃“果導”,便是時時觀察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條鄉(xiāng)村小道。她經常在傍晚時分,看見父親手里拎著她喜歡吃的食物,匆匆趕來。這是多么荒謬的現實。父親一邊讓她吃“果導”敗壞身體,一邊又擔心她身體支撐不住,給她“補料”。有一天,父親在夜里趕來,神色倉皇,無奈地對鄧美玉說,政府到他們家下了最后通牒,她如果不主動回去,便來抓人。鄧美玉聽了之后,立即收拾衣物跟父親回金鄉(xiāng)了。這樣鬼鬼祟祟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
3
1969年10月10日,鄧美玉啟程去黑龍江,她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日子,這是一個起點,是一去遙遙無期的起點。從此人生蒼茫,歸期未卜。與她同一批赴黑龍江的便有后來被譽為“溫州第一能人”的葉文貴。歷史有時不可捉摸,鄧美玉是最后一批知青,如果她不去黑龍江,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模樣。當然,歷史更是不可假設和想象。想多了只有傷心。
鄧美玉到了黑龍江合江地區(qū),被分到華南灰石礦,因為人長得漂亮,分在文宣隊。1972年,她與同是知青的魏中柱結婚,魏中柱是醫(yī)院的骨科醫(yī)生,云巖人,云巖在當時是公社,離金鄉(xiāng)不遠??梢韵胂?,當年有多少男青年在追求鄧美玉,有多少人蠢蠢欲動,白天黑夜心懷鬼胎,想象以及試探著接近鄧美玉,將她飽含春意而活潑生動的身體抱在懷里。至于當年為什么選擇和魏中柱結婚,鄧美玉沒有特意提起,我也沒有見到魏中柱本人。但我見過魏中柱的至親晚輩,可以遙想當年的魏中柱定是一個英俊青年,性格活潑,能說會道,活潑幽默,極討女性喜歡。當然,他的職業(yè)想必也幫了大忙,無論在哪個時代,在什么地方,醫(yī)生總是一個受人尊重的職業(yè),甚至帶有一點點神秘色彩。這種神秘色彩或許正是鄧美玉所向往的。
1974年,女兒魏曉書出生,鄧美玉調到后勤,先做出納,后當倉庫管理員。領導找她談話,讓她當管理員,是因為她的性格,她做事直爽,不貪小便宜。這點對倉庫管理員很重要,否則,再大的倉庫,再多的資料也經不住“螞蟻搬家”。家賊難防啊。
1978年,已有知青返城。那年冬天,鄧美玉帶著女兒魏曉書回到金鄉(xiāng)。世事滄桑。出去是個少女,回來已為人婦,還帶著一個“油瓶”。次年,兒子魏曉生降生。
4
鄧美玉“返城”后,因為是礦廠職工,組織上原本安排她去醫(yī)院上班,可是,鄧美玉不干了。不干的理由很簡單,她不喜歡。
這便是鄧美玉。她的個性就像硬幣的兩面:花和字——喜歡和不喜歡。她喜歡的事,不管有多難,更不管結果如何,她一定會去做,誰也拉不住。不喜歡的事,她掉頭便走,毫不猶豫。沒有中間地帶。問題是,不去醫(yī)院上班,組織便不再安排她工作。安排了你也不去嘛!鄧美玉的回答是:組織不安排我自己安排,我自己找出路,我開照相館。
我問過鄧美玉,在這之前,她接觸過照相機嗎?鄧美玉回答說,她接觸過。時間大約在1968年春天,也就是她去黑龍江的前一年,她去瑞安一個朋友家玩,發(fā)現了一個膠卷。她和朋友拿著這個膠卷,去了溫州城,租了一架照相機,在中山公園拍了一組照片。此后再未摸過相機。
這叫什么“接觸過”?
但是,鄧美玉給出的理由非常充足:我喜歡。
說干就干,她聯系了八個“返城”知青,一起申報照相館。因為那時還不允許私人開照相館,必須是集體單位。還因為當時金鄉(xiāng)已有一家集體照相館,他們申報的名稱為金鄉(xiāng)照相二館。
當然,在申報過程中,鄧美玉也沒閑著。她二哥鄧倫澄有個朋友叫金安啟,原來在溫州公安局負責攝影,后來受傷,離職在市區(qū)紗帽河1號開了一家照相館。她通過二哥關系,1980年春天,去溫州跟金老師學攝影。大概學了兩個月,金鄉(xiāng)照相二館批下來了,她單方面宣布“滿師”了,立即趕回金鄉(xiāng)。此時,八個合伙人只剩下兩個了:一是大家對攝影沒有興趣;二是不知照相館能不能賺錢。前途未卜的事,紛紛離去實屬正常,好在證件已經批下來,兩個合伙人照樣能辦。
1980年8月1日,鄧美玉的金鄉(xiāng)照相二館開業(yè)。地點設在衛(wèi)前大街袁臺廟,金鄉(xiāng)城中心位置。
鄧美玉的照相館開得正是時候,1980年,正是金鄉(xiāng)印刷包裝業(yè)迅速崛起時期,全國各類學校里的飯菜票、學生畢業(yè)證書、各種獎勵證書大都是金鄉(xiāng)做的。政府部門發(fā)放的戶口簿、結婚證、駕駛證、土地證也大多出自金鄉(xiāng)人之手。都是小件,利潤微薄,可數量巨大,涓涓細流匯成大海啊,金鄉(xiāng)人懂這個道理。
5
鄧美玉大概沒有想到,她的照相館會成為金鄉(xiāng)印刷包裝產業(yè)鏈中的一環(huán)。因為金鄉(xiāng)這些印刷包裝業(yè)務,全是金鄉(xiāng)人在全國各地跑業(yè)務跑回來的。他們出去跑業(yè)務,需隨身攜帶樣品和產品圖冊,為了讓客戶一看便愛不釋手,業(yè)務員便不惜花上一筆費用,請鄧美玉將圖冊拍得更加美觀。
因為圖片美觀與否直接影響業(yè)務能否成交,所以,客戶對圖片要求越來越高,有的還要求將圖片放大。鄧美玉當時剛接觸攝影,她解決不了圖片放大和后期制作問題。于是,她通過大哥鄧倫樞和二哥鄧倫澄的關系,到福鼎照相館學習了三天,“解決了”用鉛筆修底片的技術問題——她能將圖片拍得又大又漂亮了。
鄧美玉說,1982年以后,是照相館生意最好的一段時期,每天要做幾萬張圖片。鄧美玉說,她每天都要忙到凌晨兩點才回家,天一亮,又有客戶上門拍照。她說,那時女兒魏曉書還小,不敢一個人在家睡,只好跟她去照相館。有一次,魏曉書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摔了下來。從那以后,魏曉書晚上便不來照相館了。
那些年,是金鄉(xiāng)發(fā)展最輝煌的日子,一個有著沉重而悠久歷史的古鎮(zhèn),在新的歷史時期,長出了一朵朵奇異的花。一個因兵戎而設的古鎮(zhèn),卻在六百多年后,以經濟的形式聞名于世。實在是滄海桑田。
那時的金鄉(xiāng)城,便是一座充滿經濟氣味的城堡。為了賺錢,什么瘋狂的事都能做出來。鄧美玉說,鯉河便是在1984年被填成馬路的,馬路兩邊蓋上房子,做成了商鋪和工廠。鯉河是金鄉(xiāng)城的內河,以前金鄉(xiāng)人出城,先從家門口的鯉河乘小船,然后到護城河,再去城外。鯉河是金鄉(xiāng)城的毛細血管,鯉河水是金鄉(xiāng)城的血液。不幸的是,鯉河被填,血管被埋。金鄉(xiāng)城成了一座堅硬的城池,被凍結住了,不再水聲潺潺,不再靈光閃耀。
對于當時的鄧美玉來講,她并沒有意識到鯉河對于金鄉(xiāng)城的意義,更沒有使命意識,她只是覺得可惜,自然而然拿起手中的照相機,為被填埋前的鯉河留下珍貴的“遺像”。她當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對于她來講,一是手中有相機,二是覺得鯉河是那么美。她得為美做點什么。
6
1998年,鄧美玉一家搬遷到中國第一座農民城——龍港。魏中柱也已從黑龍江調回,依然在醫(yī)院系統(tǒng)工作。算是一家團聚了。
搬家到龍港后,鄧美玉到土管局檔案室當了一段時間臨時工。她家在環(huán)河路,就在土管局隔壁。鄧美玉對我講,當時龍港建設剛剛起步,連一個正式的照相館也沒有,有人聽說她會拍照片,主動找上門來。魏中柱的意思是,既然已在土管局工作,雖然只是臨時工,好好做幾年,以后可以轉成正式工,讓她安心工作,別再接拍照的活。鄧美玉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可是,她一聽見有人喊她拍照片,立即心癢,跟同事交代好手頭工作,偷偷從檔案室溜出去了。
溜多了之后,鄧美玉的心就“野”了。她本來對檔案室工作沒有激情,每天面對的是一堆又一堆材料,完全沒有美感可言嘛。在鄧美玉心中,只有攝影才是美的,只有攝影才能體現她的人生價值,只有攝影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相對于攝影來講,檔案室與囚籠無異。所以,她毅然辭掉工作,在環(huán)河路48號自己家里重起爐灶,成立了美光攝影圖片社。
我聽魏中柱的晚輩親戚說,他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是一個“玩家”。可惜我無緣拜見。
從我與鄧美玉的接觸和觀察來看,她性格里有很明顯的反差。一方面,她是溫順體貼的,是善解人意的。在生活上,無論對什么人,無論遇到什么事,她的態(tài)度是謙和的,姿態(tài)是平等的,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她是一個會替對方著想的人。另一方面,她是一意孤行的,是蠻不講理的。這指的是她選擇的攝影。從某種程度來講,她覺得攝影才是真正的生活,才是她一生最應該做的事,是她生活和靈魂得以和諧統(tǒng)一的唯一事業(yè)。所以,當年她從黑龍江回來之后,義無反顧地辦起了照相館,為了照相館,為了拍出好照片,她什么苦都能吃。因為,她在拍照過程中,感受到一種美的創(chuàng)造,那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釋放。當她看到自己拍出的照片,那是一種美的呈現,是一種美的創(chuàng)造,呈現和創(chuàng)造的不僅僅是照片,更包括鄧美玉自己。作品便是她的化身。那是一種美的化身。她沉醉在這種美里。因此,一旦觸及攝影,她性格里固執(zhí)偏激的一面便被激發(fā)出來,對于常人來講,變得“不可理喻”了。但對鄧美玉而言,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7
鄧美玉說,在龍港開圖片社那段時間,她像著了魔一樣,什么活都接,什么照片都拍。1993年,李家垟發(fā)生一起命案,一個十八歲男孩被殺,公安局沒有專職攝影師,公安局局長開車到她家門口,問她敢不敢拍死人,她二話沒說,抓起相機便鉆進汽車。到了現場才知道,她要拍的不單單是尸體,而是尸體解剖??墒?,鄧美玉幾乎沒有猶豫,便將鏡頭對準上去。
從那之后,鄧美玉當了很長一段時間公安局的“專職攝影師”,什么血腥的場面都見過。見多也就習慣了。
什么活都接,并不僅僅是為了錢。對于鄧美玉來講錢從來不是排在第一位的,她當年在金鄉(xiāng)開照相館,完全是出于對攝影的熱愛,她覺得攝影本身是一項美麗的事業(yè),而通過攝影,可以將美傳遞出去,甚至是創(chuàng)造美。她覺得這才是最吸引自己的。如果沒有美,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意義。
龍港被譽為中國第一座農民城,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農民集資造城,對當時的中國有特殊意義。那些年,“城市化”的口號還沒有喊出來,更沒有相關政策出臺。龍港從一個小漁村演變成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城市,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講,是一件新興事物,無章可循,無法可依,是真正的“改革試點”,這也正是龍港的機會。所以,那段時期,整座農民城熱氣騰騰,晝夜不息,日新月異,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龍港的建設和發(fā)展是一個信號,是南中國即將沸騰的端倪,是整個中國即將翻開新頁的潮汛。鄧美玉捕捉到了這個信息,她拍攝了許多關于龍港建設和風貌的照片。她參與其中,見證并記錄了這個時代的風起云涌。
1992年,鄧美玉在北京辦了一次展覽,將關于龍港的攝影作品做了一次展示。同時,她為蒼南民族中學義務帶學生,教他們攝影技術,指導他們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她每天生活在攝影中,攝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這正是她想要的。可是,她突然又不滿足了。她對攝影的認識發(fā)生了改變,對自己的攝影有了不同要求。她想讓自己的攝影作品透透氣,想讓自己的攝影作品飛騰起來。于是,她不顧魏中柱“反對”,帶著學生,懷揣5000元人民幣,去福建惠安體驗生活了。
1995年她在福建惠安創(chuàng)作的作品《艷麗人生》獲得中華各族婦女風情大獎賽一等獎,隨后加入了中國攝影家協會。同年,她受邀參加了在北京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鄧美玉覺得,她所有獲得的榮譽都與攝影有關,而她所拍攝的照片,主題便是美,她用攝影的方式發(fā)現美,并且創(chuàng)造美。她認為這是自己的使命。
8
2000年,鄧美玉與魏中柱離婚。
對于此事,鄧美玉只是在我的詢問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似有往事不愿再提之意。但是,以我對鄧美玉的分析,離婚大致會是她提出來的,原因想必也不會離開攝影。2000年之后,鄧美玉又獲得很多攝影方面的榮譽,如溫州市十大人像攝影名師等。我聽說魏中柱是個灑脫之人,對他來講,離婚未必不是一種妥善的處理方式。我估計,他早就被鄧美玉的一意孤行搞得焦頭爛額,縱使心中有萬般不舍,既然鄧美玉已經提出來,那么好吧,以后各自珍重嘍。
2005年,鄧美玉遷居杭州。2007年,經人介紹,認識了華志剛。華志剛是美籍華人,香港出生,臺灣長大,長期生活在美國洛杉磯。1986年離異后,沒有再婚。2006年來大陸探親。2007年,經朋友牽線認識了鄧美玉,他們開始了“電話聊天”,這一聊便是三個月,然后才見面,正所謂“見面已是老朋友”了。2008年,他們確定了關系,鄧美玉隨華志剛去了一趟美國。
去美國之前,鄧美玉和華志剛“約法兩章”:一,華志剛不能干涉她的攝影;二,她每年最多在美國住兩個月,其他時間得住中國。華志剛表示接受。
鄧美玉和我在溫州云天樓·米蘭國際大酒店聊天時,有一男子一直陪伴左右,他身材高大,面相寬厚,聲音溫和。他給鄧美玉挪椅子,給她添茶,給她拿零食,每做一件事之前,都會用眼睛看著鄧美玉,像凝視,又像征詢。給我的感覺,他像大哥哥護著小妹妹。這個男子便是華志剛。
華志剛對我講,鄧美玉不會英語,可她在美國喜歡背著相機到處跑,不知路之遠近,也不知日已西沉。她只要拿起相機,腦子里便只剩下鏡頭里的世界。
鄧美玉還不喜歡帶手機,一出家門,便與這個世界失去聯系。所以,鄧美玉在美國,華志剛都要在家里守著她,不敢打瞌睡,擔心一眨眼之間,鄧美玉便不翼而飛了。
鄧美玉剛到洛杉磯時,聽說他們家附近有個孔雀園,有天一早,她背著相機出去了,到傍晚還沒有回來(手機又忘帶了),華志剛開著車滿世界找,找到她時,她正全神貫注地對著孔雀咔咔咔呢。
還有一次,鄧美玉在家里搬花盆時傷了腰,“臥病在床”時,抬頭看見外面突然下起雪來,她不顧腰傷,立即從床上跳起來,抓起相機沖出去,攔也攔不住。
華志剛對我說這些事時,用的全是心疼的口氣,連眼神也變得疼愛起來。鄧美玉就在邊上聽著,小女孩一樣抿著嘴笑。
鄧美玉好幾次對我說,到杭州一定去他們家做客,他們家現在就是一個大花園,她現在是個“花匠”。我知道他們在杭州買了一幢別墅,一年大部分時間住在杭州。鄧美玉現在關心的是三件事:攝影、種花、旗袍隊。她和一班朋友組建了一支旗袍隊,經常訓練。
這三件事都與美有關,都是創(chuàng)造美,展示美。
鄧美玉的女兒魏曉書現在生活在龍港,在一家醫(yī)院上班,兒子魏曉生在杭州一所大學工作。而她,從金鄉(xiāng)出發(fā),先是龍港,然后杭州,后來是美國,但我覺得,不管她走多遠,見到多大世界,她的初衷不會變,她的美不會變。這就是鄧美玉。
1
在金鄉(xiāng),白植富是個傳奇人物。他以武聞名。
金鄉(xiāng)當年流行拳派,是個大江湖。拳派性質類似幫派,只不過規(guī)模略小。在當年的金鄉(xiāng)行走,沒有加入一個拳派,便像沒有廟宇收留的孤魂野鬼,是沒有地位可言的。加入拳派便不一樣了,是“有組織的人”了,有了靠山,大家同仇敵愾,如果一個受了欺負,便是整個拳派受了欺負。打架便是免不了的,簡單點的,兩個人約起來“單挑”,如果有一方不服,只能找“組織”出面。于是,兩個拳派的頭頭先坐下來“協商”,先禮后兵嘛。如果道理講不攏,那么好吧,拳腳上見高低。這是最硬馬的。約好時間地點,雙方人馬匯集,幾十個人,甚至幾百個人打在了一起。一般情況,還是拳腳見輸贏。可是,輸的一方當然不甘心,那么,大家抄家伙嘍,槍棒刀劍齊上陣。這還不過癮?那便來一個大家伙,有一年城內的陳氏宗族和倒橋村的人打起來,陳氏宗族擂響了祠堂鼓,抬出大炮,推到獅山上,炮彈上膛,炮口對準倒橋村。這真是驚心動魄的時刻。當然,炮彈后來沒有發(fā)射,因為倒橋村的人都看見了那門大炮,大難臨頭了,村里族頭領著一群人,跪在橋頭,免去一場血光之災。這事是我的朋友陳彥柏親口告訴我的,他說擂祠堂鼓的人便是他爺爺。
現在已經很難統(tǒng)計金鄉(xiāng)當年有多少拳派,但大家都知道,最著名的兩個拳派是“四十二豹”和“三十六虎”,人多,勢眾,能打架,兩個派別經常舉拳相見,當然也用腿。拳打腳踢嘛。白植富是“四十二豹”豹頭,是金鄉(xiāng)最能打的人。其實,在社會上,真正身懷武藝的人畢竟是少數。一般而言,只要兇與狠,便是江湖上惹不起的狠角色了。當然,那樣的人不能碰到白植富這樣的人,一旦碰上,便成了《水滸傳》中青面獸楊志刀下的潑皮牛二了。
1948年,白植富出生在金鄉(xiāng)城外湖里公社。機緣巧合,他十多歲時,跟一個和尚習武。這和尚來自福建莆田南少林,不知何故,選擇在白植富家邊一座山上修行,守一座破舊寺院,種幾畝薄田。附近村人都知和尚身懷絕技,有心請教,但和尚置若罔聞。少年白植富去寺院玩耍,和尚見了白植富,心生歡喜,傳他剛柔拳法。這種習武機緣,使白植富的功夫蒙上了神秘色彩,更為神秘的是,和尚師父身懷點穴絕技,他將這身絕技如數傳授給白植富。所以,和白植富打架的人,根本沒看清楚白植富是怎么出手,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已躺地上。
2017年12月22日,我在上海閔行區(qū)浦江鎮(zhèn)見到白植富,他年近七十,豪情不減,那天晚上,他請我喝專享的葡萄酒(他去阿拉伯出差也帶這種葡萄酒),兩瓶葡萄酒喝光,他依然思維清晰,語氣平穩(wěn)。他的第二個兒子白偉作陪,我問白偉,平時控制老人喝酒嗎?白偉搖頭說,父親好酒,從來不醉。第二天,他的秘書強子也對我說,他無論喝多少酒,第二天都能將每一句話復述出來。那天中午,白植富先生又請我喝酒,酒到興頭上,我問他點穴的事,他笑著點點頭,并且,伸出手指,在我后頸“示范”了一下,我立即一陣麻木,全身無力。我注意到,他的手掌比常人寬三分之一左右,也比常人厚三分之一左右,手指也比常人粗三分之一左右,青筋暴起,一看便不是正常的手掌嘛。一問,原來是常年練鐵砂掌所致。他舉著手掌翻了一下,搖著頭說,在家里,我是不抱小孩的,擔心一下抱得太重了,傷了他們的身。他的話讓我震驚,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一個武者不能擁抱自己年幼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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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上流傳,白植富從來沒有吃過敗仗。這與他身懷絕技有關,也與他為人謹慎有關。身懷絕技就不講了,就拿他的謹慎來講,他喜歡喝酒,但從來適可而止,時刻保持清醒,因為他知道,暗地里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自己,等待的便是他一時疏忽,然后乘虛而入,打破他不敗的“神話”。
白植富在金鄉(xiāng)是吃過一次敗仗的,而這一次敗仗與葉文貴有關。葉文貴那時已是著名企業(yè)家,卻吃了“三十六虎”的虧。這種事,可以找政府出面解決,但葉文貴是“四十二豹”的人,也就是講,葉文貴是拳派中人,他以后要在江湖立足,只能按照拳派的方式來解決,因此,葉文貴找到了白植富,白植富當然得為葉文貴主持公道。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有兩種版本流傳于世:一種是白植富帶著葉文貴等人去找“三十六虎”,“三十六虎”請他們喝酒,對方趁白植富喝酒時突施襲擊,將白植富打倒在地;另一種是對方在半路實施伏擊,幾個人一擁而上,將白植富按倒。
這兩種傳言,我向白植富當面求證過,他沒否認,也沒承認。面浮微笑,一副往事不想再提的表情。
還有一種傳言,因為這次敗仗,白植富覺得顏面盡失,將幾百個徒弟轉讓給另一個師父,離開金鄉(xiāng),只身闖蕩上海灘。
我覺得,那一次敗仗,肯定是白植富人生中的一個大坎,至少是心理上的一個大坎。對于一個真正的武者,他絕對不允許“職業(yè)生涯”里有此敗筆,這是奇恥大辱。對于白植富來講,這個傷疤會一直留在內心,因為他是個對自己要求嚴格的人,他不允許自己被打敗,一次也不行。如果從這個角度來分析,說白植富無顏再面對金鄉(xiāng)拳派也不過分。但是,這里還有兩個前提:一,白植富到上海并非教拳為生;二,在金鄉(xiāng)期間,他已辦過平陽白云工藝品廠。所以,以我的分析,白植富離開金鄉(xiāng),既有內因,也有外因。外因是意外吃了“三十六虎”的虧,內因是發(fā)展經濟。
白植富去上海跑業(yè)務是1980年,這也是當時絕大多數金鄉(xiāng)人做的事。白植富在上海沒有任何基礎,去的時候,住上海老北站新民旅館,睡地下大通鋪。他記得非常清楚,邊上便是泰山電影院。白植富當然沒有心思去看電影,也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如何在上海拉到印刷包裝訂單。
白植富自有他的辦法,他的辦法便是武術。從寄住的旅館出去不遠,便是人民廣場,他有天早上在人民廣場閑逛,看見一幫上海老精武會的青年人在練武,有練套路,也有對練推手。白植富站在邊上觀看良久,直到他們散場離去。自此之后,他經常去“觀摩”,直到有一次,他步入場子,對其中最厲害的人說,咱們推一下手如何?
那個“最厲害的人”的名字叫程留忠,當時是上海公安局的民警,后來成為上海市公安局總教官。白植富和程留忠的友誼便是從那次“推手”開始的,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后來,白植富的二兒子白偉自上海體院畢業(yè)后,進入公安系統(tǒng),在程留忠身邊待了很長時間。
在上海老精武會那幫朋友的牽線搭橋下,白植富的“業(yè)務”打開了一個個突破口。次年,他在上海長安路成立了白云工藝品廠,當然,只是一個空殼,一間辦公室,一張辦公桌,一臺電話機,接來的訂單,還是需要在金鄉(xiāng)做。
3
在我接觸的成功商人中,都有一個原始積累時期,在這個從無到有的關鍵階段,“第一桶金”非常重要。“第一桶金”是基石,更是“飛翔”的翅膀。
白植富的“第一桶金”也與武術有關。那是1982年,他在上海有了相對固定的業(yè)務后,慢慢將“觸角”伸向山東。他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當地武術愛好者的集聚地。他到了山東濟南后,發(fā)現濟南白馬山是當地武人的集聚地,他每次去濟南,每天一大早便去“拜山”,和當地的武人“切磋武藝”。在白馬山,他認識了一個名叫王思義的朋友,他哥哥是當時山東省國土廳廳長。
有一天,白植富接到王思義電話,說山東省的土地證將要統(tǒng)一更換,讓他趕快去一趟山東。當時,白植富人在金鄉(xiāng),母親病危,他如何能夠離開?可他知道,這是一筆大業(yè)務。他舉棋不定,左右為難。最后,還是母親發(fā)話,讓他去山東。母親讓他放心,一定會“等他回來”。得到母親的指令,白植富連夜出發(fā),趕到山東,當天晚上,由王思義出面,請相關的人吃了一頓飯。白植富說,母親病危,他不能戀戰(zhàn);而且,王思義告訴他,盯著這筆業(yè)務的人排起了長隊,他更要速戰(zhàn)速決。所以,那晚在酒桌上他頻頻出擊,來者不拒,足足喝了兩斤白酒,依然穩(wěn)如泰山。他要表現出最大的豪邁和情義,更要表現出他的底氣,他有能力承接這筆業(yè)務,他能做好。第二天一早,他依然去了白馬山,和當地朋友“切磋武藝”,然后,趕回金鄉(xiāng)。
白植富沒有明確告訴我這一筆業(yè)務賺了多少錢,我試探地問他,至少三百萬以上吧?他咧嘴而笑,不答。不答就是一種態(tài)度,而且是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我的天哪,這是在1982年啊,幾百萬是什么概念?我問他,這筆業(yè)務對你意味著什么?在當時算不算成功?他咧嘴一笑,說,當然算不上真正成功,但是,做成這筆業(yè)務,無疑有了一定資本,允許失敗的資本,在這之前,是輸不起的。
1983年,白植富嘗試一種新業(yè)務——在烏龜殼上刻甲骨文——一種新的工藝品,賺了一點點。
1984年做牛皮生意,虧了不是一點點。
1985年,轉行做輔料,為上海當時九大服裝公司提供原材料。白植富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轉行,才是他創(chuàng)業(yè)的真正開始,他有了商業(yè)方向。白植富未必明白,有了商業(yè)方向對于一個商人是多么重要,有些商人做了一輩子生意,還沒弄明白自己正在干什么,更不明白自己想干什么。
1988年,白植富將全家遷往上海。他后來對我講,很滿意當年這個舉措。他滿意的不是全家人成了上海人,而是滿意三個兒子有了良好的讀書環(huán)境和機會。他幾乎是用驕傲的口氣告訴我,老大白敏考上了上海財大,老二白偉是上海體院,老三白君是上海理工。從這一點來講,我覺得白植富完全有理由驕傲,他做得太好了,如果他讓三個兒子留在金鄉(xiāng),能考上大學嗎?當然能。但是,三個人都能考上這么好的大學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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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植富在上海打過一架,效果相當驚人,驚動了特警。那是一次生死搏斗,對方幾十人,我方只有他和老三白君。起因還是生意,白植富承接了上海九家服裝公司輔料的業(yè)務,有人想從中分走一部分,對方是有背景的人,通過中間人傳話,讓白植富主動放手。白植富當然不會放手,辛辛苦苦闖下來的“地盤”,哪能拱手送人?再說,白植富還怕被人威脅嗎?他沒有理睬對方。有一天,白植富和老三白君去一家服裝公司辦完事情,出來已是天黑,他和白君走進一條巷弄時,前面來了一幫人,白植富轉頭一看,后面也來了一幫人。白植富和老三站住了,兩幫人越來越近,估計有四十來號。白植富這時轉頭問老三怕不怕?老三說不怕。白植富問他,接下來怎么辦?老三只說了一個字:打。白植富也說了一個字:好。兩人背靠背,拉開架勢,靜等兩幫人靠近。
白君從小跟隨白植富練拳,這是白植富的要求,他要求三個兒子從小習武,每個人都有一身武藝,一般人是近不了身的。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陣勢,包括白植富。正因為這樣,他們下手特別狠,一旦有人靠近,便出重手,不給對方任何機會。所以,對方雖然人多,卻沒有占到一絲便宜。直到路人報警,特警趕到。
白植富跟我談起那次打架,內心是滿意的:一是滿意老三白君的表現,虎父無犬子啊;二是滿意自己的表現,勇猛不減當年。白植富開玩笑說,那段時間上海在“嚴打”,那次打架,被上海的警方懷疑是“黑社會”,差一點被“打掉”。
打架贏了,另一個收獲是,白植富想通了一個問題:他將服裝輔料的生意做得再大,只是人家的下游,還得仰人鼻息,給不給做,做多少,別人說了算。也就是說,命運掐在別人手里。如果想將命運握在自己手中,唯一的辦法是創(chuàng)辦自己的服裝公司,創(chuàng)立自己的品牌。白植富這么想還有一個原因,他覺得創(chuàng)辦自己的服裝公司和品牌的條件已經成熟,不論是業(yè)務能力還是資金能力。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白植富一直認為自己是比較務實的人,他認為無論做任何事都要冒一定風險,沒有風險的事能叫什么事?但是,在冒風險之前,一定要將所有事情做扎實,做得讓人挑不出任何瑕疵。
2000年,白植富在上海注冊成立了百發(fā)制衣有限公司。當時,剛好閔行區(qū)在招商引資,白植富去閔行區(qū)考察后,在浦江鎮(zhèn)購買五十畝工業(yè)用地,當時每畝價格是十五萬元人民幣,現在起碼翻幾十倍。
2017年12月22日,我去百發(fā)制衣有限公司參觀,進入樣品室,第一個反應是:白植富這下子將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了。
我為什么會有如此感慨?去見白植富之前,我和老二白偉聊天,知道他們的產品主要出口中東。這不奇怪,溫州人善做天下生意,伊拉克戰(zhàn)爭期間,絕大多數商人的第一反應是逃離戰(zhàn)場,保命最要緊,只有溫州人拼命往里沖,因為溫州人嗅到戰(zhàn)爭帶來的商機。這倒也符合被奉為中國商業(yè)鼻祖范蠡提出的商業(yè)規(guī)律“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不僅要有預見性,更要有逆向思維。我不知道白植富是否讀過《史記》里的這句話,令我驚訝的是,他在實踐中完全做到了這一點。他做的中東服裝不是西裝,更不是休閑裝,而是中東的袍子,男女老少,正裝休閑,各種顏色,各類款式的袍子。這是我第一次見一家服裝企業(yè)做這么“單一”的產品??墒?,我卻為這個“單一”拍案叫絕,因為白植富選擇了一條僻徑,一條別人不敢走的路。我聽白偉介紹,他們公司的袍子,幾乎覆蓋整個中東市場,銷量每年都在上升。最主要的是,他們已在這個行業(yè)做到最大,沒人能跟他們競爭。也就是說,他們的命運始終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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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白偉2006年從上海特警離職,用白植富的話說是“回歸公司”。白偉當時已是中隊長,程留忠舍不得白偉離職,但白植富說公司需要白偉回來,白偉也愿意回來。
這一年,白植富正在籌備鑫富紅木有限公司,涉足紅木家具領域。
這一年,上海的用工成本飛升,工資增加,五險一金絕大部分轉移到企業(yè)身上。剛好,這段時間,江蘇、河南等地政府來上海招商引資,白植富和陳逢友等七個從金鄉(xiāng)出去的企業(yè)家商量后,一路驅車,前往河南方向實地考察。2007年7月,他們聯合在南通海安買地。2011年,他們又在河南汝陽圈下一塊土地。
在江蘇和河南買地后,成立了分公司或者成立新的公司,成為生產基地,上海則成為研發(fā)和銷售總部。
三個兒子,白植富做了分工,老大白敏負責江蘇和河南兩個工廠,老二白偉負責中東的銷售和市場拓展,老三白君負責鑫富紅木。白植富自己呢?用他的話說是:我老了,該退休了。老二白偉私下里跟我說,雖然三兄弟各管一塊,但碰到大事,還得跟老爺子商量,得依靠他的人生智慧和商業(yè)經驗。停了一下,白偉又補充一句,老爺子每做一件事,都要求做得完美,這種工匠精神,年輕一代很稀少了。
我完全同意白偉的話,并且,完全相信白偉的話出于真心。
從我與白植富的接觸和觀察來看,無論他從事何種工作,無論他身家如何,有一點是不會變的,他首先是個武者,這是他的根本,也是他賴以從僻遠金鄉(xiāng)走進上海灘、走向世界的原始力量。最主要的是,他一直以一個武者自居,并以武者要求自己。他的思維是武者思維,行為也是武者行為。這也是他與其他人最為不同的地方。白植富不會主動出手傷人,這點我完全相信。但是他說,如果真要出手,他不會讓別人看出來。他說自己跟人動手前,一直是笑嘻嘻的,一點征兆沒有,等對手意識到危險,已經遲了。
在我看來,白植富也是一個對人性和人生極富洞察力的人。舉一個他生活中的例子:他當年在靜安區(qū)購房時,一次買了四套,他和老伴住一套,三個兒子各一套。一般老人給孩子買房子,喜歡買在一個小區(qū),這樣多熱鬧啊,照應起來也方便??砂字哺徊贿@么干,他要求每套房子的距離起碼一千米以上。他一般不去兒子家,一年一趟,基本上在農歷正月初十以前,如果去了老大家,必定也會去老二、老三家。絕不厚此薄彼。
白植富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周一到周五,他住閔行區(qū)工廠,周末回靜安區(qū)家里和老伴會合。每晚睡前練氣半小時,早上天不亮起來打拳,然后去食堂喝粥,他笑著對我說:喝粥好,舒服。
白植富很早養(yǎng)成喝咖啡的習慣,他現在喝的是阿拉伯咖啡,黃色,味道有點澀。當然,喝咖啡的同時,他也喝中國綠茶。兩種飲料輪流喝,在他這里達到和諧和統(tǒng)一。
白植富看起來像個鄰居老頭,讓人根本意識不到他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1
陳逢友雖然在上海辦了企業(yè),也和白植富等朋友去南通、汝陽買了地,但他大部分時間在金鄉(xiāng)。他是金鄉(xiāng)永豐公司的董事長,是為數不多依然留在金鄉(xiāng)的企業(yè)家,上海的企業(yè)基本交給三個兒子打理。這一點,他與白植富類似,兩人都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在上海打理他們創(chuàng)下的企業(yè)。他和白植富是朋友,他們的友誼也傳承給了下一代。
在金鄉(xiāng),我去見陳逢友之前,有人告訴我,陳逢友脾氣大,難溝通。
其實,脾氣大和難溝通不是捆綁在一起的,一個見面三分笑的人,貌似好溝通,但溝通得深入不深入、能不能真正達到共鳴,難說。一個人脾氣大,肯定不好溝通,會讓人不適,但是,如果有機會坐下來,對上話,或許很快能聊到人生深處,或許能夠成為至交。脾氣大的人往往朋友不多,因為他們對朋友要求嚴格,可是,一旦交上朋友,便生死相托。
我更愿意和有脾氣的人打交道,有脾氣的人有真性情。
每個人的脾氣性格,和遺傳基因有關,也和個人經歷有關。一個內因,一個外因,互為作用。
我覺得,陳逢友的性格和脾氣的生成,外因占的比重更多。
陳逢友年輕時扛過木材,做過私酒,販賣過私貨,扛過死人。他說,為了生存,只要能賺錢的活,沒有不干的。
現在來看,可以說陳逢友的人生閱歷豐富,可是,作為當時的他來說,幾乎就是窮兇極惡。陳逢友說,他一生行為磊落,一不偷二不搶,做生意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難道有錯嗎?
當然沒有錯。但是,在那個特殊年代,做生意是違法的,抓住是要坐牢的,甚至槍斃。
1978年的一天,陳逢友正在田里鋤草,掛在電線桿上的廣播哇啦哇啦叫起來,說村集體可以辦工廠。他聽得入神,腳下的水稻被鏟倒一片。他這時哪里顧得上水稻死活?立即飛奔去找村里頭頭,申請辦廠。頭頭問他要辦什么廠,他哪里知道要辦什么廠?他最迫切的是要辦一個廠,因為他需要的是一個正式名分,一個不用再偷偷摸摸和提心吊膽的名分。做賊一樣的日子他過夠了,他要堂堂正正做回一個人。他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便能打出一片天地來。辦什么廠他不怕,怎么辦他也不怕,他唯一擔心的是不讓他辦,將他活活困死在不見陽光的地下囚城,那是無邊無際無形無狀的地下囚城。他急于逃離那座囚城。
于是,他創(chuàng)辦了人生第一個能夠拿出來見人的工廠——金鄉(xiāng)文具廠,當然,法人代表不是他,他沒資格。
這一年他三十周歲。
2
陳逢友的原始學歷是小學。英雄不問出處,但他還是覺得遺憾,遺憾導致謙遜。至少他在口頭表達時是這么認為的。或者,也可以反過來看,他在這樣表達時,有意無意走向了謙遜的另一面——自豪,蔑視一切的自豪。
但是,陳逢友已經不是1978年的陳逢友了,四十年過去了,他現在是溫州金鄉(xiāng)永豐公司董事長,是金鄉(xiāng)最出名的企業(yè)家之一,甚至在溫州和上海,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他的謙遜和自豪是隱蔽的,是不易察覺的。我甚至覺得連他本人也是無意識的。
他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已經聽不出金鄉(xiāng)口音了,特別是剛開始交談時,語速有意放慢,說到“是”字時,翹舌音分外清楚。講話時面帶微笑,高抬著頭顱,眼睛微微俯視對方。我覺得這是他的一種姿態(tài),或者是一種多年來有意無意保持的姿態(tài),更是他這些年來對待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他總是高昂著頭,腰板挺得筆直,像一支引弓待發(fā)的利箭。
沒錯,我覺得陳逢友不但外形如一支隨時引弓待發(fā)的利箭,這也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他七十歲了,依然沒有放松對這個世界的銳意進取,這從他的談話可以感受到,更可以從他企業(yè)的實際發(fā)展得到印證——他將企業(yè)的研發(fā)和營銷平臺轉移到了上海,和世界第一流的團隊合作,用最新的手段提升不干膠的科技含量和核心競爭力。他做得很好,成為金鄉(xiāng)企業(yè)走向世界的成功代表之一。可是,我也在揣測,他的這種決不退縮的精神,可能也正是內心不安的具體體現。老實說,他的內心深處,依然有一座鞏固的地下囚城,他雖然拿到了辦廠的許可證,可這張許可證并沒有緩解內心的不安和恐懼,甚至于,這種不安和恐懼,隨著他企業(yè)的發(fā)展而增加,更隨著他年歲的增長擴大。
3
如果說年輕時走私貨、扛死人是為生活所迫,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他早就解決了生活問題。有一個例子,三十歲那年他擺酒給自己祝壽,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已經發(fā)財了。”
是的,“發(fā)財”來得如此之快,這個“快”至少有三個意思:一是得風氣之先,在全國范圍內先行一步;二是賺錢相對容易,市場剛打開,無限可能;三是同行跟風快,金鄉(xiāng)大批農民搖身一變,一夜之間成了廠長或者供銷科長,冒出一大批生產文具和印刷包裝的工廠。金鄉(xiāng)呈現一派繁忙景象,當然,這種景象背后隱藏著巨大危機??墒?,在這一片欣欣向榮的表象之下,在歷史車輪歡騰地向前碾軋過去時,有誰會注意并思考流水在悄悄改變方向?有誰會注意并提醒人們腳下的土地正在改變顏色?有誰會注意并呼吁人們天空在變灰、空氣在變沉重?我估計沒有人想過這些問題,陳逢友當然也不會有這個認識。可是,三十多年過去了,當環(huán)保部門強勢介入企業(yè)的生產甚至是資金運轉時,陳逢友憤怒了,他聲調提高了,并且使用了國罵“他媽的”,這種情況在他來說是很少了,他不會輕易將內心的情緒暴露出來,年齡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的修養(yǎng),他的經歷成就了他的修養(yǎng),讓他對人生、社會、歷史有一個相對比較清醒的判斷,也有了一個相對從容和寬容的心態(tài)。但是,一談到環(huán)保問題,他立即顯出內心的原形:一方面他認為環(huán)保部門行為失當,超出了職能范疇;另一方面他明白,環(huán)境問題是當今金鄉(xiāng)最大的問題之一,也是當今中國最大的問題之一。也就是說,近四十年來,或者在更長一段時期以來,被中國人長期忽略了的那個巨大危機展現出它毀滅性的殺傷力,到了誰也不能漠視、誰也不能幸免的程度。于是,另一種極端的手段出現了。
誰都知道,沒有環(huán)境,我們就沒有未來。
我現在感興趣的問題是,對于環(huán)境的問題,陳逢友有沒有,或者說在多大的程度上進行了自我反思,并付諸行動?
我沒有專門問過陳逢友這個問題,但是,我相信他早就在有意無意間償還當年“欠下的債”,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做慈善,為環(huán)境建設做,更為改善人心而做。他是金鄉(xiāng)有名的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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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逢友臉色微黑,少笑容,戴無框眼鏡,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
看起來顯年輕,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精神氣質,無論是站是坐,他都是腰板筆直,一副隨時可以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的樣子;另一方面是他的身材,他保養(yǎng)得很好,沒有這個年齡應該有的啤酒肚,這很難得。他原來喜歡喝點酒,近來腸胃不好,喝得少了。
他是個自我克制能力很強的人,有天中午,他帶我去兄弟排檔吃飯,點了很多海鮮,有小黃魚、龜腳、蟹腳、赤蝦、海蜇花等,主食是水潺燒粉干。他吃了小黃魚,也吃了兩只蟹腳,吃完三小碗水潺燒粉干后,便放下了筷子,直至飯局結束,他沒有再動筷子。
這種克制也體現在他的坐騎上,他開的是雷克薩斯,黑色。這完全符合我對他的想象,我覺得他應該開黑色的奧迪A6或者雷克薩斯。在我的個人認知里,這兩款車代表著低調和克制。
但陳逢友又是張揚的,主要體現在他對世界的認識和對事物的判斷上。我曾經問他,同樣屬于溫州的兩個鎮(zhèn),金鄉(xiāng)和柳市,都是經濟先發(fā)地區(qū),一個產業(yè)是印刷包裝,一個是低壓電器,為什么差距越拉越大?原因在哪里?他說了兩個原因:一是金鄉(xiāng)的歷史文化因素,六百三十年前,金鄉(xiāng)建制,成立金鄉(xiāng)衛(wèi),成為明朝抗倭重鎮(zhèn)之一,按照軍事布局筑城。城有兩個功能,一攻一守。攻與守的功能現在成為金鄉(xiāng)人的精神思維和日常行為,一部分金鄉(xiāng)人跳出衛(wèi)城,拆除心中圍墻,與世界為伍;另一部分金鄉(xiāng)人退守城內,與自己的靈魂為伴,小富即安;第二個原因是金鄉(xiāng)人和柳市人當年選擇的不同,柳市人選擇了低壓電器,而金鄉(xiāng)人選擇了印刷包裝,產品不同,造成了發(fā)展差異。
他的回答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是改革開放以后金鄉(xiāng)第一代企業(yè)家,對金鄉(xiāng)的未來當有深思。讓我略感意外的是他對金鄉(xiāng)歷史的思考,也就是金鄉(xiāng)人之所以成為金鄉(xiāng)人,以及金鄉(xiāng)人的何去何從。這樣的思考,已超出他作為企業(yè)家的范疇。
更讓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從他的角度,對金鄉(xiāng)錯失歷史發(fā)展機會表現出的痛惜。他覺得,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金鄉(xiāng)曾經有轉型做錄音機和電視機的機會,如果當時轉入這個行業(yè),后來有可能做電話機和手機,甚至更加高端和更高產值的產品,那么,金鄉(xiāng)便可能是另一種金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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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逢友身上有一股狠勁,體面的說法叫精神。我還是喜歡用“狠勁”這個詞,因為更具體,更有力。這個詞里包含著偏激、執(zhí)著、一根筋和認死理,它代表一種品質,一種不屈不撓的追求。大凡成大事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這么一股勁,區(qū)別只是有的外露有的內斂而已。
陳逢友在1978年之前偷偷辦過幾個工廠,都以失敗告終。失敗是可以預料的,冰山里怎么可能取出火種來?可陳逢友屢敗屢戰(zhàn)。1978年以后,社會環(huán)境有了極大改觀,陳逢友的辦廠經歷依然不順,他前后辦了四五個工廠,最后在八十年代末創(chuàng)辦了溫州永豐自粘材料有限公司,他任董事長。自那以后,他一直是永豐公司的董事長,這是他的職務,也是他的身份,更是他的責任。當然,他的身份還是父親,還有家庭、公司和社會的責任。如果他思考得更深入一些,當然還有歷史責任。
陳逢友不僅對自己狠,他對兒子也狠。
他二兒子留學回來后,上海的公司已開始運作,他要求兒子必須去別人的公司打三年工,去什么公司、從事什么行業(yè),他不管,他要管的是,兒子不能告訴任何人,他們家在上海有自己的公司,家里所有情況都不能透露。這還不算,當三年期滿后,兒子進了上海公司,他們家此時已在上海購買了別墅,他卻規(guī)定兒子必須住在公司地下室,每天晚上與老鼠為伍。
行為能理解,卻不是每一個父母都能這么做。我當然能體會陳逢友的苦心,他是一個有抱負的人,同時,他也看到自己身上的局限性,以及歷史捆綁在他身上的局限性,那么,他對兒子便有了更多的期許。言談之中,他對兒子是滿意的,對公司的發(fā)展和走向也是滿意的。那么,對于他來說,便是身在城內,心在世界。這估計是他們這代企業(yè)家最理想的選擇和愿意看到的圖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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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維鋒的內心訴求一直是清晰的,雖然多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但他的每一次商業(yè)行為都是自覺的,甚至是深思熟慮的。他也對時代的發(fā)展和經濟脈動有著清晰的判斷和精確的把握,如果講得玄乎一點,他天生是個做生意的料。這一點,我估計蘇維鋒也不會否認,從他堅定的創(chuàng)業(yè)決心和行動可以得到印證。
蘇維鋒的創(chuàng)業(yè)起點并不高,從某種角度講,蘇維鋒的商業(yè)思維和商業(yè)夢想來自他的母親,他父親是中學教師,家里四個姐弟,他是男孩子中的老大,母親沒有工作,做各種小生意補貼家用。金鄉(xiāng)街坊對蘇維鋒母親做小生意有一個很神奇的傳說,他母親沒有上過學,沒有學過醫(yī),卻能開中藥店,抓的藥分毫不差。更神奇的是,他母親什么店都能開,什么生意都能做,開得像模像樣,做的生意都能賺錢。蘇維鋒從小便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長,更多時候,他是母親的幫手,是生意的參與者,耳濡目染,按照蘇維鋒的話說,他從小“立志”要走這條路。也就是講,從事經濟活動,在商業(yè)上有所作為,是蘇維鋒從小確立的“夢想”。蘇維鋒自小學習成績好,他未必是最認真的學生,可腦子靈活,學習效率高,1985年初中畢業(yè),他以溫州市第二名的成績被浙江郵電學校錄取。那一年,他十九歲。
對于上不上這所學校,蘇維鋒是猶豫的,按他的成績,以后考大學肯定沒問題,問題是,如果選擇考大學,他必須經過高中三年學習,他“等不起”。最終選擇了浙江郵電學校,這種選擇并非他預見了以后創(chuàng)業(yè)的方向,他絕對想象不到,十多年后,通信網絡會深刻地改變這個世界,這一點,從他第一次失敗的創(chuàng)業(yè)可以得到印證。他當初選擇去這所學校讀書,僅僅是因為可以早點走上工作崗位,能有一個鐵飯碗?;蛘哒f,他想盡可能早地走向社會,盡可能早地走向他“立志”要走的那條路。
在杭州讀書三年,蘇維鋒沒有向家里要一分錢,他那時便開始承接飯菜票業(yè)務。這是金鄉(xiāng)的起家業(yè)務,他利用學生身份,將浙江郵電學校的飯菜票業(yè)務拉到手。同時,通過同學關系,拉到杭州其他學校的飯菜票業(yè)務。完滿地解決了他在杭州三年的學雜費和生活費。
嚴格講來,這不算蘇維鋒人生的“第一桶金”,那只是他對這個經濟社會的試探,一次考驗。這次考驗增強了他的信心,更堅定了他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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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維鋒在蒼南縣郵電局工作了八年。那是郵電系統(tǒng)的黃金時期,家里裝個電機,得找熟人,買個BP機得找熟人,買個大哥大更要找熟人。也是收入最高的單位之一。蘇維鋒說自己在單位屬于不聽話的人,不遵守勞動紀律,自由散漫,喜歡睡懶覺。但他業(yè)務能力強,辦事有效率,領導不但容忍他的“缺點”,還提拔他當了小頭目。其實,這八年他也沒有閑著,工作之余,他依然沒有忘記當初的“志向”,私下里,尋找各種機會,和朋友搭伙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