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平

1

我們好像一直都在等待。小的時候，老想著外面的世界，有意無意想掙脫母親的懷抱和父親的視線，盼望著有一條船把我?guī)У绞裁吹胤健e親離鄉(xiāng)之后，總想打造一條屬于自己的船，駕駛著回到故鄉(xiāng)。中年以后，常常想起家鄉(xiāng)的那條船，炊煙、老樹、舊屋、豬雞和一丘丘梯田時常在夢中出現(xiàn)。

頭發(fā)被父親的棺底擦過之后慢慢變白。小時候父親慈祥地摸著我的頭：兒子，我老了能享著你的福嗎？

母親的棺槨徐徐入土放穩(wěn)之后，我衣襟兜土，弓著腰一把一把撒到棺材上。兒時母親躬身迎我撫我乳我，無不是彎腰攏臂。

船上有自己編織的網(wǎng)。生活的海洋除了風(fēng)吹日曬雨淋寒浸雹打之外，海底的風(fēng)暴更容易使人滋生絕望和后怕。自己的這張小小的網(wǎng)，在捕撈中千瘡百孔，在航行中痛不欲生。

在身衰志屈的時候想，這條船能否開到老家？村口的老樹能識我否？情怯膽戰(zhàn)的我打得開老屋的門嗎？

2

一條狗跟我訴說它的顛沛流離。這么多年它作為攆山狗，有太多的收獲有更多的失去。它勞苦一生，卻沒有一個窩，跟著主人這么多年，最后被遺棄偏僻山野。而今世道變了，把它搞得狗不像狗?，F(xiàn)在城里的狗都講造型穿華服，不啃粗骨不食爛肉，吃屎更是可恥至極的丑事。我一邊聽著這條老狗訴說，一邊使勁想：狗怎么能說話呢？它是何方神狗？為何對我說這些話呢？掙扎著醒來，渾身是汗，驚愕不已。以后一看到各種狗，就想起這個夢。

3

她坐在輪椅上，目光憂郁，一臉茫然，在川街的這條小集市上，每經(jīng)過這座橋，她都會骨髓發(fā)涼。她的攤位、她的健康和銀鈴一般的笑聲乃至她的下半生，都從這里跌落。男朋友早已不知去向，哥哥也不知飄落何方。她想起去世不久的父親和早已散失的母親；閉上眼睛從坡頭向下猛沖，輪椅粉碎了，她卻還睜著眼睛。

4

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能說出的愁，就不是愁了。表舅被苞谷米飯撐死了，前來燒香送殯的人都說，都快60歲的人了，還是個孩子，唉……

5

哀牢山中有兩個村子是世仇。每年為了爭奪水源和山林都要舉行斗法大會，每次斗法大會由3名德高望重的本族長老主持。斗法無外乎煙筒走路、竹籃盛水、滾鍋撈幣等內(nèi)容。這法術(shù)，一方表演一方就想盡辦法去破。煙筒走路被人用不滿6個月的小男嬰的一滴尿破了，盛水的竹籃被初潮的少女跨過后就盛不住水了，而在滾開的油鍋里撈幣，則用千年馬油涂一下手即可如探溫水。這一年，又到斗法時日，族中耆老大宿，兩村男女老幼，齊聚兩村中的大道場，周遭人山人海。斗法正在入巷，突然發(fā)生火災(zāi)，天火借助風(fēng)勢，圍住了所有人等。整個場面混亂不堪，哭鬧聲尖叫聲震耳欲聾，幾百人性命危在旦夕。在這生死一瞬之際，一神虎從哀牢山頂飛奔而下，嘴叼一通紅的犁頭沖進火海，犁出一條逃生通道，拯救黎民于烈焰之中。除房屋皆被焚毀之外，群眾無一傷亡。這一奇跡，深深震撼了全體村民。斗法陋習(xí)隨即解除，后來的每年這一天，全體村民都要燃起大火，通宵達旦模仿老虎的樣子跳虎笙舞，為每戶祈平安，為全村全族人求富足吉祥。在虎笙節(jié)上，還有人表演徒嘴叼燒紅的犁頭，赤腳踩通紅犁頭的絕活。

6

2015年12月10日，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諾貝爾生理學(xué)或醫(yī)學(xué)獎頒獎典禮正在進行，獲獎?wù)咄肋线弦驗樯眢w原因，不能站立演講。于是諾貝爾主題演講會的主持人，卡羅林斯卡學(xué)院傳染病學(xué)教授Jan Andersson先生在屠呦呦研究員演講全程中一直跪在地上，一只手從后面扶著屠教授，另一只手為她拿著話筒，30分鐘一動不動……

這是一種尊重知識、尊重老人的本能反應(yīng)。不知有多少人能把這個雕塑般的場面放在心里？

7

白竹山四季云霧縹緲，原始森林中萬鳥歡躍百獸徜徉，半山藏龍寺香火正旺。山下一農(nóng)婦，從30多歲到60多歲，初一、十五必然持花拈香前往拜謁。傳其婦產(chǎn)女臨死和其夫墜崖都有一小青龍顯身相救。整整祭拜30年這天，正逢農(nóng)歷九月十五。是夜全村人都看見一條青龍從這家老婦屋頂飛起，降落于白竹山中。第二天女兒尋找母親，孫女尋找奶奶，方圓數(shù)里不見人影。從藏龍寺回來的人說，祭供的菩薩臉好像變了一樣，橫看直看都像村中的這位失蹤老婦，家人跑到寺中一看，跪在地上就拜，大哭不止。婦人頭巾，逸遺寺外，變成大片綠玉般的茶園。

8

綠汁江的野魚，太和江邊的牛羊，都是哀牢山中誘人的美味，就地取山泉水煮野魚，不用作料，鮮美無比。用來煮牛羊肉，汁甜肉香，精品牛羊肉中的精品。動物與植物，動物與水土，渾然一體，它們在這個自然圈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摯愛的不能分離的整體，誰離開誰，就變味了。

9

達摩見梁武帝，梁武帝自認為修建寺廟無數(shù)，應(yīng)該是功德無量。達摩卻說他毫無功德，梁武帝不悅，趕走了達摩。

后來，在另一位高僧的指點下，梁武帝終于明白，原來自己是因貪圖功德而建功德。貪圖功德是惡，建立功德是善，一善一惡，相互抵消，自然是毫無功德。為了聲名而做善事，毫無福德可言。買只狐貍到養(yǎng)雞場放生，只能是禍患。

10

里約奧運會因摻入非體育因素，給世人留下了一些碎片化的狼藉。最近，有網(wǎng)友翻出了2015年底在西班牙舉行的自行車賽中的一段視頻。事情是這樣的，車手埃斯特萬在距離終點只有300米時不幸遭遇爆胎，他只得扛起自行車跑向終點。令在場觀眾感到驚訝的是，他身后的競爭對手納瓦羅拒絕超越，慢慢地跟在爆胎扛車奔跑的埃斯特萬身后。頒獎后，埃斯特萬想把獎牌轉(zhuǎn)送給納瓦羅，納瓦羅婉拒。理由是：在快到終點時超越一個爆胎的對手取勝，這樣不公平，更不道德。

11

瘦馬村人以樂觀豪邁聞名。在鬧饑荒的年代，家里再窮，也會想法子過點有聲有色的生活。最窮的人家遇到有貴客來，就到河邊撿些小石子，酷似花生蠶豆，淘洗曬干后，在僅剩的一點臘肉皮上反復(fù)擦，然后放到鍋里炒，如果油鹽不夠，再少許放一點，整個農(nóng)家破院也會香氣四溢，一會兒上桌，引導(dǎo)客人搛炒石頭放在嘴里咂舔，有肉味、油腥味、沙鰍味，大家都心照不宣，把飯吃得有模有樣。稍好的家庭，會咬牙把做種的黃豆、豌豆分二三十顆出來，炒熟后放在小口徑的大肚瓶中，置于餐桌的核心位置，一次只能搛其一顆。熱情的主人多勸客人多搛多食。最好的家庭，會在此基礎(chǔ)上倒出半盅小酒，有幾個客人就發(fā)幾根豬鬃，劃拳喝酒?！八募矩敚蹇?，六六順……”誰贏了就用豬鬃蘸酒喝，你一盅（鬃）我一盅（鬃），煞是熱鬧。不明就里的人就感嘆，這些人酒量真大，喝了一晚上的酒都沒人醉。

12

公元前140年，漢武帝欲聯(lián)合大月氏抗匈奴，但路途兇險，沒人愿意前往，郁郁不得志的張騫自薦為使者前去聯(lián)合大月氏。此去路途不順，幾次落入匈奴人之手，幾經(jīng)周折，十多年回到家鄉(xiāng)。聯(lián)合抗匈奴的目的雖然沒有達到，但卻走出了一條聞名世界的商貿(mào)流通之路——絲綢之路。每個人都會面臨順境逆境，得志或不得志，但只要不放棄自己，成就不一樣的人生并非不可能。

塵露風(fēng)霜，吾人煉心之境；世事冷暖，吾人忍性之地。

流年似水在平淡中演繹人，浮生若夢于從前里珍視現(xiàn)今。

13

在以色列，學(xué)校教育是真正的質(zhì)疑教育。能夠提出疑問、質(zhì)疑教師觀點和書本知識的同學(xué)都會受到鼓勵。老師每堂課結(jié)束都會說上這么一句話：有誰不同意我的意見？

帕斯曾經(jīng)說過：“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可憐，一種是有靈魂沒身體的猶太人，一種是有身體沒有靈魂的東方古國?！?948年隨著以色列建國，猶太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身體，這個身體面積小，而且80%都是沙漠，但猶太人用這只有北京市大小的沙漠面積，建成了世界一流的綠色家園。

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奧茲說，懷疑和爭辯，是猶太文明的特征，也是猶太民族保持巨大創(chuàng)造力和生命力的主要因素。

愛讀書，愛思考，愛質(zhì)疑會成為我們的特質(zhì)嗎？

14

據(jù)說，亞歷山德羅斯花數(shù)年時間雕塑好維納斯后，自豪地向世人展示，每一個看過維納斯的人都無不夸贊維納斯的手臂真的太漂亮了，于是亞歷山德羅斯毅然打斷了維納斯的手臂，當(dāng)眾人驚愕于作者的毀壞行為時，作者卻告訴眾人：“我要展示的是維納斯人體藝術(shù)之美，并不是一只完美的手臂?！?/p>

縱觀這個社會，有特長的人往往被社會定義為只具備其特長的能力，別的方面的能力往往被特長的光芒所遮蓋。令人想起龔自珍的《病梅館記》。

15

從老家抱來一只生蛋母雞，把它的住處安排在一個紙箱里。它天亮跳出紙箱，在花園里散步覓食。天黑之前，它會站在紙箱前的磚上跳飛入巢。每天回巢產(chǎn)蛋一枚，大且潔凈。

忽一日，妻子發(fā)現(xiàn)母雞把蛋生在花園地上，并啄而食之。聯(lián)想到近幾日皆無蛋撿，全然被其食也，建議殺之。我近紙箱一看，磚塊不知被挪往哪里去了。母雞無法進入紙箱，才無奈把蛋生到地上。我把它放入紙箱蓋上，它在紙箱里卻生不出蛋來了，才放出須臾，蛋就落地，前往撿蛋，已被其啄破正在食用。

遂殺之。與妻曰：“是人把磚拆去，雞無法進入紙箱生蛋才遭今日之禍?！逼拊唬骸笆侨瞬鸫u之過耶？抑或雞啄蛋之過耶？”

16

紀(jì)伯倫說，我們已走得太遠，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而出發(fā)。

梁簌溟認為，人類面臨三大問題：人和物之間的問題，人和人之間的問題，人和自己內(nèi)心之間的問題。

你見過一邊墮落一邊升騰的靈魂嗎？

天人合一，需要一種強大的內(nèi)心寧靜。

17

有時自己親眼所見，也不一定是真相本身。

一日閑翻《呂氏春秋》，看到孔子誤會顏回的故事。“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焚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取其甑中而食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鬃友馂椴灰娭？鬃悠鹪唬骸裾邏粢娤染碀嵍箴?。顏回對曰：‘不可。向者煤室入甑中，棄食不詳，回攫而飯之。孔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保ā秴问洗呵铩彿钟[·任數(shù)》）

親耳所聞，就更不靠譜了吧。兩個人的交流其實是六個人的交流，你：一個主觀意識中的你，客觀的你，他主觀意識中的你。他：主觀意識中的他，客觀的他，你主觀意識中的他。如果你總在和“你主觀意識中的他”交流，你知道“客觀的他”的想法嗎？

你曾經(jīng)多少次誤解了你的家人、朋友和同事？

18

佛經(jīng)上說，虛空法界跟自己確確實實是一體，一個自性變觀的。佛是自性觀的，魔是自性觀的，凈土是自性觀的，無間地獄是自性觀的，只是遇緣不同而已，覺悟的人要用平等心去看待。對一切造作不善的，自然生憐憫心，同體大悲?？吹缴频暮玫?，自然生歡喜心。慈心，幫助大家得樂；悲心，幫助大家離苦。

佛說，學(xué)佛的好處，不是升官發(fā)財，不是名聞利養(yǎng)，而是法喜充滿、身心健康、幸?？鞓?。

虛云大師曾在終南山種地自養(yǎng)，一年種土豆三百六十五窩，每日取食一窩，多則多食，少則少食，若被地鼠拉去一窩，則一日忍饑不食。

真?zhèn)€是“一池荷葉衣無盡，數(shù)樹松花食有余”。

要使一滴水永不干涸，就把它放到大海里去。

19

有一夫妻感情甚篤，育有一兒，聰明又刻苦，品學(xué)兼優(yōu)，最后到國外留學(xué)深造去了。兩口子近年五旬，孤寂難耐，密議再生一孩。開始，一直不能如愿，正要放棄之時，妻子卻意外懷孕。夫妻二人憂喜參半，夫憂妻子的身體承受不了，甘食無味；妻憂孩子出世沒有精力撫養(yǎng)，夜不能寐。一日，夫妻倆同做一夢，孩子曰：“汝等患得患失，皆不得要領(lǐng)。吾之苦楚，無人知矣，吾帶泣去也。”夢醒，其妻忽感小腹墜痛，然后流產(chǎn)。夫妻相依唏噓不已，郁郁寡歡。留學(xué)兒子歸來，竟不能認。

20

當(dāng)?shù)对谑值臅r候，我經(jīng)常弄傷自己。把刀給別人，沒有指望其來保護我，我只愿不要隨意出刀。捅別人和傷自己，都是疼痛的。

21

《莊子·盜跖》：“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闭Q生了一個成語：尾生抱柱。后以比喻堅守信約。這個與孔子同時同地的年輕人，用誠信捍衛(wèi)了愛情，譜寫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幕驚心動魄的愛情悲劇?！妒酚洝ぜ静紮璨剂袀鳌罚骸暗命S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說的是秦朝末年楚地有個叫季布的人，性情耿直實在，為人俠義好助，被時人尊為誠信之人。說話算數(shù)，原本是做人的一個基本品行。幾年前突然對中國古代哲學(xué)感興趣，一天在讀傅佩榮的幾本書時，傅先生說，什么事情都會變化，而我們?nèi)绻粫谕ǎ闷焚|(zhì)會辦壞事。比如答應(yīng)一個朋友要借他獵槍，話說過后不久，這個朋友患上憂郁癥，你還能借獵槍給他嗎？再比如，請朋友集會，可突然家中有變故，你能為誠信而置變故不管嗎？

把誠信作為自身品德的一種追求是應(yīng)該的，根據(jù)變化的情形做一些改變和融通也是應(yīng)該的。只要你把誠信植入骨血，一些臨時的狀況也改變不了你的本真。但如果你虛情假意、口蜜腹劍，再會喬裝扮相，也會被人嗤之以鼻，令人生厭。

22

尼采說，其實人跟樹是一樣的，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普羅米修斯因為以鐵旦神族之愛來愛人類，所以應(yīng)該被蒼鷹啄食，俄狄浦斯因為解答斯芬克斯之謎的過分聰明，所以應(yīng)該陷入紛亂的罪惡旋渦。德爾斐之神阿波羅是這樣解釋希臘古史的。

在古希臘神話中，孔雀是天后赫拉的寵臣。在赫拉對情敵伊娥的監(jiān)視行動中，百眼巨人阿古士被宙斯的兒子赫爾墨斯所殺，赫拉在極其痛苦之下，把百眼怪物的眼睛移到自己的寵鳥孔雀的尾巴上，算是對監(jiān)視失敗的一種安慰和對阿古士的銘記?？兹笓碛辛藷o比漂亮的羽毛卻還向赫拉訴說夜鶯有悠揚、動聽的歌喉而打動了人們的心。赫拉說：“你有出類拔萃的外表和身材，綠寶石的光輝閃耀在脖子上，開屏?xí)r，羽毛更是華麗富貴、光彩照人?！笨兹刚f：“既然在歌唱上我遠遠不及他人，這種美麗，對我又有什么用呢？”赫拉回答說：“個人有個人的命運，這是由命運之神決定的。他注定了你的美麗，老鷹的力量，夜鶯的歌唱，烏鴉的兇征。所有鳥類都有神賦予它們獨特的東西?！?/p>

希望自己集所有優(yōu)點于一身，無異于癡人說夢，看不到自己的缺點，就是最大的缺點。閃閃發(fā)光的金子，代替不了生鐵的用途。所以尼采又說：“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云漂泊。”

23

有一種觀點認為，理性的思考會扼殺想象力?！短K菲的世界》中，艾伯特給蘇菲舉了一個例子，說是從前有一只蜈蚣，可以用它那百足跳出非常美妙的舞蹈。每次它跳舞，森林中的所有動物都會跑來觀賞，驚羨蜈蚣的曼妙舞姿。烏龜心里卻很不舒坦，絞盡腦汁想出計策，寫了一封信給蜈蚣：“偉大的蜈蚣呀，我對你精湛的舞藝極真佩服，請你告訴我，你是怎么跳才跳得這么好的。你是先舉起你的第28只腳再舉起你的第34只腳？還是先舉起你的第17只腳再舉起你的第44只腳？我熱切期盼你的回信。”蜈蚣讀了信之后，馬上進行了思考，蜈蚣從此就沒法跳舞了。

這樣的例子和孩童問美髯翁胡須那么長，晚上睡覺時放在被子外還是被子里，是相同的道理。

當(dāng)然，沒有理性的想象是無稽也是無當(dāng)?shù)摹Ｒ欢螘r間以來，我感覺自己哲思不俊，想象力也委頓，就讀了一些哲學(xué)方面的書。寫詩作文，如果沒有自己的理性思考和豐沛的想象力，是不會有好作品的。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有的作者“人情”與“人性”不分，“可憐”與“悲憫”相混。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理性的思考和一定的想象力是同樣不可或缺的。對于作家、藝術(shù)家來說，理性的思考和豐富的想象須如影隨形。我們沒有必要用數(shù)字模型來推演我們的日常生活。

24

周日偶閑，在墻腳看一群螞蟻正運送一螞蚱，途中遇兩粒飯粒。蟻群放下螞蚱，圍繞飯粒反復(fù)嗅探商議，然后分而食之。待大伙把螞蚱運回洞里不久，蟻群大亂。少頃，幾只螞蟻抬舉一只奄奄一息的螞蟻棄之野外，各蟻又對其咬了幾口，視其氣絕才返，我看了看，這群螞蟻應(yīng)該是剛才那伙，它們的嘴角還有飯渣，而僵死者的嘴則爆裂變形。

25

哀牢山腹地有一世外桃源，名叫高家寨。此寨山環(huán)水繞，四季鮮花，茂林修竹，珠簾濺玉，百鳥啁啾，萬物諧和。 所產(chǎn)何首烏，皆為百歲以上，是著名的云藥之鄉(xiāng)，道地藥材基地。一日，寨中神醫(yī)高大上在山中采藥，多喝了幾口醪泉，暈然睡于萬歲林下。迷糊之中，竟聽到旁邊兩棵千歲何首烏的談話。說是藥神谷一萬年開谷，一萬年閉谷，今晚夜間正子時刻，就該到閉谷時辰。屆時藥王大仙將派赤色仙鶴帶走靈草仙藥，如此仙境將成瘴癘之地。高大上乃百歲靈醫(yī)，有些通神本領(lǐng)。驚醒之后，飛身趕往藥神谷，縮身藏于萬年蘇鐵之中。赤色仙鶴才站于萬年蘇鐵之上就風(fēng)雨大作，山洪流石滾滾而來。在赤色仙鶴凌飛之時，神醫(yī)高大上翻身騎于鶴頸，用萬年血藤勒住仙鶴之嘴，讓其無法發(fā)聲，又把隨身攜帶的迷眼粉撒于仙鶴眼中，手起刀落，截掉仙鶴翅羽。仙鶴訇然撞于西山崖上。第二天風(fēng)和日麗，陽光明媚，一切如昨，只是在藥神谷的西山下，飛來一塊巨石，通體赤紅，像半飛的仙鶴，其上如有一素白長者，抱鶴頸狀。

高家寨的人當(dāng)晚都做了一個相同的夢，神醫(yī)高大上在夢里說：“我已駕鶴西去，藥神谷已居仙靈，可保高家寨萬事無虞。”

每年的六月二十四，高家寨所有人等，都會在正子時刻準(zhǔn)時來到駕鶴崖上舉起熊熊火把，把藥神谷照個通亮，那些仙藥靈草會在山谷顯現(xiàn)靈光，為全村人帶來吉祥如意。

26

《論語·子張》：“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p>

“防微杜漸”一詞出自《宋書·吳喜轉(zhuǎn)》：“且欲防微杜漸，憂在未萌?！?/p>

一個房子如果窗戶破了，沒有人去修補，隔不久，其他的窗戶也會莫名其妙地被人打破；一面墻，如果出現(xiàn)一些涂鴉沒有被清洗掉，很快的，墻上就會布滿亂七八糟、不堪入目的東西；一個很潔凈的地方，人們不好意思丟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現(xiàn)之后，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撒垃圾。這就是著名的“破窗效應(yīng)”。

當(dāng)我們穿上新鞋的時候，面對泥濘臟水，定會小心翼翼，然而一旦弄臟了鞋子乃至當(dāng)鞋子完全臟了的時候，我們就會無所顧慮，這樣的結(jié)果是鞋子越來越臟，而我們也再無禁忌。因此，列夫·托爾斯泰說，鞋子弄臟就要立刻清洗干凈，再倍加小心；犯了錯誤就立刻懺悔，繼續(xù)加倍防范。這才是君子的做派。

天資和俊俏是父母給的，要保持謙卑；名望和頭銜是別人給的，要心存感激；自負和狂妄是自己給的，要慎防謹戒；錯誤和罪愆是自己作的，要律己思過。

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要達到一定境界的人才能做到的。

27

黃石巖村有一姓格的人家，夫妻恩愛，膝下有一女聰明伶俐。一年，天下暴雨，綠汁江水暴漲，一輛拖拉機陷入江中，眼看就要被江水沖卷而去，格山一繩索系于一巨石，涉險抵車上救人，七人如螞蚱一樣，拽著繩離險登岸，驚魂未定之際，快到岸邊的格山繩斷力乏被怒吼的江水吞噬，獲救的七人和黃石巖村的上百村民找到了紅河下游，都沒有找到格山的尸體。母女倆面對這驚天變故，整日以淚洗面。其女不足10歲，每日沿江呼喊其父，聲啞泣血，大雨之中昏倒于江邊。被人背回村后，數(shù)日高燒不退，昏迷中送醫(yī)院搶救，打針燒退卻雙耳失聰，她看到母親悲痛欲絕的樣子，很是傷心自責(zé)。后來根據(jù)母親的口形來“聽”母親說的每一句話，居然達到了暢通無礙的境界，這令母親稍為慰懷。逐漸地，全村人的話她都能“聽”個八九不離十，甚至有的話，人們不說出口她也能聽到。村里的老人說，能聽出人們的所思所想，就是“鬼人”，是“老活鬼”。那段時間，恰好有幾個村民遇到她后都出現(xiàn)了大病小痛的不同癥狀，人們就都對其敬而遠之。其母受不了人們對其誤解和嘲諷，在月明星稀清風(fēng)徐徐的一個夜晚，從千丈巖上飛翔而下，全村人都在夢中聽到了她優(yōu)美的歌聲，看到了她飛翔的優(yōu)雅姿勢。孤苦伶仃的格山之女站在千丈崖上，跳了一天的舞蹈，在百鳥歸巢的當(dāng)口，縱身飛躍而下。次日旭日東升，人們看到石碑山上的馬櫻花全部不翼而飛不知所終。孤女在馬櫻花墊中醒來之后，徑直走向哀牢山更深腹地。

若干年后，哀牢山中的硞庵聲名遠播，善男信女所求之事無一不靈驗，庵里女住持被說得神乎其神，被鄉(xiāng)間譽為女菩薩。

28

母親生他時，難產(chǎn)。他長時間滯留產(chǎn)道，命是撿了一條，但這個白癡不解青山綠水的風(fēng)情，經(jīng)常把自己弄得污濁不堪。十五六歲了，還赤身裸體的大冬天坐在糞堆上。時常就手持一根竹枝，在村旁的田埂上轉(zhuǎn)悠，口里念念有詞：“噫——，噓——”，不知是歡呼還是嘆息。村里人見怪不怪，對于這個穿不住衣服的人，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人們還是經(jīng)常給他點能吃的東西果腹。他從不做壞事，不會損害莊稼，不會偷雞摸狗。過去，我們村是趕川街的必經(jīng)之地，星期日趕街天，他會在村口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發(fā)一會呆。有一年寒假期間，我見他腳手上生了些凍瘡。有一次我從田間回來，在田埂上遇見他，他為我讓路，我看見他的瘡口已經(jīng)潰爛化膿，一群蒼蠅起起落落地跟著他，我剝開一個土瓜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接過來就吃。我走到轉(zhuǎn)拐處回頭看了一看，他還在低頭啃土瓜。

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回村過春節(jié)，不見啞巴兄弟，家里人說兩個月前就在大河里淹死了，被河水泡得白白胖胖干干凈凈的。

29

我在一首詩里曾寫了一個堂哥，因為嚴(yán)重的肺氣腫提前退養(yǎng)，醫(yī)生斷言時日不多矣?；氐叫∩酱搴?，每日參與勞作，喝山泉水喝自釀的糧食酒，20多年過去了，步履矯健，氣血充足，儼然枯樹生新根發(fā)新芽。另一叔輩，原在國營建筑企業(yè)當(dāng)工人，家里翻修牛圈，請假回來幫忙，不意從茅草屋頂檐上摔下，雙膝跪地，右膝蓋正好砸在一個尖石上，膝蓋當(dāng)即碎裂，由于家貧無錢醫(yī)治，整日在床上呻吟咒罵，夜深人靜，凄慘的號叫令人毛骨悚然。由于他喪失了勞動能力，被單位開除，拄著一個拐杖，顛簸在村間田徑。我多次見過他在來回川街的小道上負重橫行。十多年過去，回家過年遇到他，挑背扛拉無所不能，完全像正常人一般。我很納悶，這山水可以養(yǎng)心可以治病，而且治得這么徹底，那還要醫(yī)院干嗎？如果說病是自找的，那在什么條件下病會悄然離去呢

30

我認同這種說法，馬雅可夫斯基是作為一個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詩人而死，茨維塔耶娃則是作為一個詩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人而死。

31

無奈對于他來說，是一種苦難。

這個石匠90多歲了，在敬老院里整日搖著一顆酷似愛因斯坦的腦袋，目光依舊有神，牙齒能碎各種硬豆，吃飯時咬碎排骨的聲音令人驚悸。

他有一個女兒，20歲時因被一場大雨沖刷之后，水激傷寒，耽誤了醫(yī)治時間，在婚禮前撒手離去。他家為了留住入贅的未婚女婿，到遠方為他找了一個16歲的小姑娘。未幾，兩人突然失蹤，老夫妻倆憂郁終日，經(jīng)常發(fā)生吵鬧。一次激烈的爭吵過后，妻子離家不歸，后在其女兒墳前找到，七竅流血，早已西去，蒼蠅蚊蟲都不敢近其身。石匠成了鰥夫之后挺直的腰板瞬間成了一張弓。

牙齒能咬碎的東西，畢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