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岳德彬
貴州關嶺布依族苗族自治縣,為滇黔古道要地。地方史料顯示:諸葛亮為穩(wěn)定蜀國后方,令關羽之子關索率軍安撫滇黔少數(shù)民族;關索曾屯兵于今日關嶺縣城后面的險峻大山,于是便有了后來的“關索嶺”“關嶺”的稱謂;康熙平定吳三桂之亂時,此兵家必爭之地有一場駭人的血戰(zhàn);后,康熙御筆親書“滇黔鎖鑰”四個大字的刻石在關索嶺上的“御書樓”。
——題記
在高接云表的峭壁上,昔日飛濺的血漿已被風雨清洗為蒼白。
關索嶺,如今只是沉默,沉默在山下的滿城弦歌之外,沉默在我輕輕翻開的方志之中。
不,崖壁下溪水一般流瀉的花草,是從那個遠去的時節(jié)趕來的,它們的心思,就藏在它們的根須上,就看我有沒有耐心去刨開那層還沒有風干的泥土,去拜識那濕漉漉的過往。
殺伐,都是必須的嗎?
成就英雄的名字,要有無數(shù)的頭顱試刀。
唉,人世的邪惡遠沒有消失殆盡,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似乎沒有到時候。
在“御書樓”,在“滇黔鎖鑰”四個大字前,讓我——
一思,
一祭。
繞開荊棘撥開荒草,聽一只孤雁如何哀鳴,看一溜云絮怎樣走遠。
被時間踩踏得光滑如玉的石頭,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里,嵌有天地煙云幾許?
——古驛道
誰說寂寞清冷?我的前面,全是摩肩接踵的古人背影。
他們行色匆匆,沒有人回眸一笑。
背著弓箭的是俠士、挽起羅裙的是美人?
驛使的馬蹄,曾沾惹路邊的閑花、敲打大山的睡意。王朝政令、兒女情長、人間苦樂,都在那馬背上一閃而過。
在這關山難越的鏈條上,曾經(jīng)鏈接過我的祖父的祖父母親的母親的足跡嗎?
是否鏈接過他們?nèi)漳狐S昏時的張皇與喟嘆?
楓葉荻花秋瑟瑟。
在被稱為“地球裂縫”的關嶺花江大峽谷。水淺了,峰嶺巉巖更顯得偉岸特異,自在閑適。
風蕭蕭兮石頭寒。
古往今來,不曉得到底有幾個人曾經(jīng)在這個時空默然的裂縫里穿行。不過,你即使不來這里,難道你就沒有在人世的裂縫里穿行?
這兒沒有路,崎嶇坎坷便是路,尋尋覓覓攀攀爬爬,便叫做走。沒有任何一樣可以標志現(xiàn)代意識的物什形體——
滿目的天地自然,
我的意識,就是全部的意識。
無盡的蘆花,許是我前生的舊相識,她在這里等我已經(jīng)有些時日,等得她滿頭灰白,無語,迷離。
楓葉保持著血色的體溫,曼陀羅香香的癡癡的。看見我們,鳥鳴猶如驚叫。猿猱攀援于蒼松倒掛的絕壁。河風悄悄的撲來,為人擦汗。此時,仿佛整個世界靜若處子——
只有大自然能耐得寂寞,不會誤入紅塵。
花江狗肉,遠近馳名。
花江,滇黔古道關嶺段的又一重鎮(zhèn)。上個世紀,比關嶺縣城更歷史、更興盛。鎮(zhèn)上人家?guī)缀跻话虢?jīng)營狗肉。
老早的時候——
川流不息的鹽巴客、藥材商、轎夫、馬幫……都選擇這里落腳打尖,甚至盤桓數(shù)日;
大盤的狗肉、大碗的燒酒,為他們驅(qū)除千里跋涉的勞累,安撫一路上的膽戰(zhàn)心驚和綿綿鄉(xiāng)愁;
男人殺狗調(diào)料,女人當壚應酬;
仗劍悲歌的俠士、為情所困的紅顏、落第還鄉(xiāng)的秀才、被貶南遷的官吏、風流倜儻的文人墨客、酸不溜秋的斗方名士、走卒、妓女……
萍水相逢或是風云際會,歃血為盟或是惺惺相惜。
高速路避開這兒后,市面日漸蕭條,但花江人以見過世面的能耐,闖蕩四方,寄回家的錢滔滔滾滾,花江狗肉也跟著行走,各地都有“花江狗肉館”,包括京城。
而狗肉美味之外的那一份內(nèi)里的人文滋味,還是在這里。
榕樹,好多地方都有,而關索嶺下木成河的八德鄉(xiāng)一帶,有著一千多歲的古榕,且聯(lián)衣扶袂,好似綠云當空。堪可稱奇。
沒毀于戰(zhàn)火,只因隱于高原的大山深處;未遭砍伐,功在代代相沿的村規(guī)民約。這木本中的精靈,與去去來來的山民攜手共度春花秋月,忘情于江湖。
一位友人邀我來到這兒。躺在一張露天的竹床上,嗅著遮天翠葉的淡淡清芬,指點著拱出地面的盤根錯節(jié),聽犁田漢子的粗獷山歌,看打魚人撒網(wǎng)的悠閑模樣、喝酒、品茶,端的是神仙風致。
魚香草叢里,一雙宿鳥驚飛,黃昏時候,一彎水染胭脂。
我要是紅顏女子,一定選擇嫁來這里——
同姐姐妹妹們在河畔、竹林、開花的地方、山路彎彎之處、青堂瓦舍之下——紡紗織布、熬糖煮酒。
哪管他身前身后事。
即使你不是顛沛流離的游子、也不是被法海和尚強加阻撓的許仙白娘子,你也會在不知什么時候的時候遭遇“斷橋”——
這是斷橋還能保留的現(xiàn)實意義。
關索嶺側(cè)翼,號稱“天塹”的霸陵河谷,也有“斷橋”。它膽怯地躺在那么壁陡而威嚴的山腳、枯藤老樹昏鴉的旁邊、干裂的河床上面,遠離小橋流水人家。
從貴陽到安順,百余公里的車程,一個多小時;而從安順到關嶺,四十來公里,三個多小時。就因為車要下到河谷經(jīng)斷橋而又慢慢吞吞彎彎繞繞地爬坡。
多少背井離鄉(xiāng)的旅人在這里一灑清淚。
落魄時期,我也曾在此駐足,打量殘碑斷石、聯(lián)想五味人生,橋斷腸亦斷。
俱往矣!就在霸陵河谷的天塹之間,號稱“亞洲第一高橋”的“霸陵河大橋”凌空飛架。從安順抵達關嶺,四十分鐘。
斷橋,就像大橋修建時悠悠落地的一粒水泥碴子——
抑或是一個休止符。
有幸回到史前期,與兩億多年前的生靈相見,我與他們,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高山之巔的《關嶺化石群國家地質(zhì)公園》——
巨大的化石藏館外面,專家說,洶涌起伏的群山,曾經(jīng)深陷于蒼冥浩浩的大海。
這就叫滄海桑田?
藏館之內(nèi),有“關嶺龍”“魚龍”“海龍”……它們選擇在一個非凡的世紀之交完整現(xiàn)身、選擇在公元1999年。
有一些睡眠,何止一夢千載,而是一夢億年。
“海百合”,你這無脊椎動物,為什么要喬裝打扮成百合花?是不是那時的物競天擇過于嚴酷、眾多生靈過于剛硬,你卻只有軟軟的軀體,不得已才用花哨的容顏體態(tài)獻媚于異己?
其實,它們與你,最終,都成了一塊塊頑石。
其實,也并非如此。專家們說,你們這些石頭,還有呼吸、還有記憶,填補了200年來一直缺失的世界生物圈多項空白。
而我們好些“活著的”生靈,卻沒有想過要去填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