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旭
公交車會說不同的聲音。
小孩子上車時,它說:學(xué)生卡。
成年人上車時,“嘀”的一聲,它只顧收費。
我上車時,它并沒有宣布我的身份。
即使我是外地人,也享受同等待遇。
它說:“您好!”
似乎對老人特別有禮貌。
不直接說出老年卡,讓我有點高興。
它不認為我老。
我也明知故犯地,忽略了——
我的年齡。
一個比我還老的老人迎面走來,一招手,改變了我們擦肩而過的軌跡。
讓我在街邊的綠蔭下,停下了匆匆的腳步。
“我好像見過你。今天又見到了?!彼f。
好像?我沒有印象。當(dāng)然也不會說出來。
“見到你很高興?!蔽尹c了點頭,回報了一朵微笑。
于是就在花圃旁佇立。交換了年齡,討論了今天的天氣。
他并沒有向我推銷產(chǎn)品,也沒有拉我去聽什么重要講座。
沒有對我有任何要求。
也許他認錯了人,也許,只想有一個陪他說幾句話的人。
我有幸被他看中,接受了他的問候。
幸好忘卻了我的戒心,遞上了我的回贈。
并不是陌生人都需要警惕的。我想。
這時天晴氣朗,有清風(fēng)與花香作伴,我的步子也輕快了起來。
珠海有個圓明新園,仿造的。
園里有宮殿,仿造的。
殿里有寶座,仿造的。
座上放著皇帝的龍袍,也是仿造的。
當(dāng)然皇帝也可以仿造。
這龍袍誰都可以穿,這寶座誰都可以坐。
只花十塊錢,就可以拍一張皇上照,做一下皇帝夢。
還可以讓皇后陪著,再加十塊錢。
似乎生意很清淡。
想當(dāng)皇帝的人,太少。
許多人同我一樣,路過時暫停十秒。
看一看,笑一笑。
一間茶樓,在它的額頭上刻著“1990”的字樣。
在時空中,刻上它開始飄香的歲月。
哦,又不是百年老店,有什么可炫耀的?
——年已古稀的我,忍不住對這間年紀(jì)輕輕的茶館懟上一句。
身邊有人卻說:做了28年,它已經(jīng)不容易了。
一句話把我點醒,不禁放眼張望它相鄰的一排店鋪。
哦,這些年,那些隔壁鄰舍,不知已刷新多少回了。
店面在反復(fù)裝修,行當(dāng)在花樣翻新,老板在商海浮沉。
“城頭變幻大王旗”,誰數(shù)過日新月異的招牌,換了幾多塊?
我忽然覺得不認識身邊這個人。
不明白他怎么能看到這間年輕的茶樓遠大的志向。
看到從28年到百年老店的膽量與決心。
也許,多少年來,我只是在岸邊觀潮的人吧。
而身邊這個人,是在波峰浪谷中艱難穿行了十多年的——
我的兒子。
一個寫散文詩的退休老頭,我到這里并不是為了體驗生活。
而是生活,讓我不得不到這來體驗。
才知道兒童醫(yī)院里多的不是兒童,而是兩三倍的大人。
一倍的父親或母親,一倍的爺爺或奶奶,甚至這些人同時都在。
哦,還有不計在內(nèi)的醫(yī)生與護士。
半歲的孫女要體檢,就由我與她的奶奶帶著。
沒有兩個大人是應(yīng)付不了的。
掛號、就診、繳費、打針、化驗、拿藥,要分頭去排不同的隊。
更多的時間,都在等待,每一項消費的除了金錢,還有時間。
等待中相同的節(jié)目,是家長的交流。
寶寶的性別、年齡、身高、體重,以及育兒的經(jīng)驗與教訓(xùn)……
我家孫女的表現(xiàn),好得難以令人相信。
四個小時的折騰,竟然沒有吵鬧。
似乎很懂事,也許是還不懂事。
打針時只有十秒的哭聲,瞬間又破涕為笑。
似乎是不怕痛,也許是還不懂得痛。
她并不覺得疲累,只是爺爺奶奶累。
——當(dāng)然,她也不知道。
鐵道在城市的天空穿過,在高樓大廈的腰間穿過,在我的頭頂穿過。
站在街上的我,看不到鐵軌。它當(dāng)然在,鋪在常識里。
火車閃過天空的時候,我往往也沒能看到。動字頭的列車,子彈頭樣子的火車頭,飛得像子彈一樣快。
只有我的上幼兒園小班的孫子,他的眼特別尖,才能看到。
列車一閃而過的時候,幾乎沒有聲音。也不響汽笛,也就沒有“嗚嗚”的呼吸。
“以前的火車轟隆轟隆,聲音很響?!睂O子說。這是他聽我說過的,他并沒有聽到過。
世界變得很快。從轟隆隆到靜悄悄,響聲越變越小,越來越不動聲色。
光陰也像穿過樓腰的火車,閃得飛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一切都在快,只有我在變慢。步子也慢,眼光也慢,總是跟不上。
列車在樓群的腰間穿過,總在它一閃之后,聽到孫子說了,我才知道。
城市跑得太快了,人們又想它有時能慢下來。
一條新的小街在老城中誕生了。
高聳間插入低平,繁華中夾進清淡,喧嚷中隔出僻靜。
樹蔭布置了涼爽,青磚鋪出了情調(diào),集裝箱打扮了生機。
我從小街走過時,花香、果香、茶香與咖啡香就撲面飄來。
更有書香,散發(fā)著高雅的格調(diào)。
原以為這小街太知道老年人的心意了,其實它更受到年輕人的青睞。
音樂與詩在街上穿行時,點綴其間的總是竊竊私語與甜言蜜語。
這條小街實在太小了,地圖上還找不到它的名字。
不過它早就有名有姓了。
只因街邊站著一排開花的相思樹,而做到了名副其實。
當(dāng)然是年輕人起的。
不過老人如我,也喜歡它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