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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故鄉(xiāng)開始的寫作

2018-11-21 08:31
綠洲 2018年4期
關鍵詞:哈密

它是一條路。

而它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個綠洲。

這條路從中原長安出發(fā),穿行過新疆后,至中亞、西亞、北非,最終抵達非洲和歐洲。這是條由幾百段黃色沙漠和幾百個綠色城市組成的路。這條路由荒涼的沙礫和繁華的樹葉,沉寂的星空和喧囂的河水,累累的尸骨和濛濛醚味的沙棗花香共同構成。這是條矛盾之路,也是條生死之路,更是條信仰之路。

哈密,是這條路從長安出發(fā)后進入新疆的第一片綠洲。

我已離開哈密久矣。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我青春的胚胎歲月,然而我卻對出生地的歷史、地理和特點渾然不察。直至離開,亦只是感覺此地是個分水嶺,從此人生便要開闊起來。然而,當我在中年之路上踽踽獨行,如夸父追日般氣喘咻咻時,我會時常地想起它:哈密。

成年后,我終于有機會到達別的城市,乃至長居于別的城市,但我卻一直保持著一個小地方人的警惕。好像我越是遠離故鄉(xiāng),越是要找回自己與那個綠洲小城間的關聯(lián)。重返哈密,一次又一次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這里是我站穩(wěn)的支點,是我維持平衡的源頭。這個小城,是我終生都要維護的根基所在。我以此解釋自己為何會不斷地寫作——“只要我還有疑問而又沒有答案,我就會繼續(xù)寫作”。我的世界是從哈密開始的。無論我走到哪里,這個地方都是我的史前史。

不,寫在各種調查表上的籍貫和我沒有血肉相連的關系,而哈密才是我記憶的原點。當我意識到出生地的特殊性時,終于明白何以我和遷徙之間有著隱秘聯(lián)系。原來,我出生在世界上最長的通商之路上,這里曾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之點,在“海上絲綢之路”興盛之前,這里曾異常繁華。我認識世界的最初模型,就是這個絲路古道上的小小綠洲。這里雖然面積不大但卻異常完整,為我的精神夯實了根基,讓我在日后的遷徙路途中,雖深感肉身之顛簸,但卻并無精神上的強烈漂泊感。

我決定重返哈密,就像一個圓圈最終要回到起筆之處。

當我行走在哈密的街道上,驀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七月,發(fā)生在這個城市的那起著名事件——當山洪沖斷了鐵路,致使九趟列車停運,一萬多旅客滯留火車站時,這個當時只有十萬人的城市里,有六萬人加入了救援隊伍:自發(fā)且免費地送茶水送西瓜,送饅頭送包子,送藥品送帳篷。那時的哈密火車站,是個只能容納三百人的二等小站,一下子被眾多旅客擁擠,變成了個人的海洋。但是,五天五夜過去后,等火車再次啟動,旅客中竟無一人挨餓、中暑或典當物品,此間亦無發(fā)生一起刑事糾紛案件。

——為什么會是哈密?

——為什么會是哈密人?

也許對家鄉(xiāng)的梳理,一定要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后。發(fā)生大事件的那一年,我16歲,剛剛在《哈密文藝》上發(fā)表了處女作(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小說)。三十年后,當我試圖探討這個事件的原因時,我并不想過多思考新聞提供的顯性因素。也許只有當自己經(jīng)歷過顛簸和挫折,人才會用另一種視角進行審視——我想探討的,是潛藏在這個事件背后的,那獨屬于哈密的城市氣質。

城市和人一樣,都有其各自的個性。當我生活在哈密時,因年齡和見識所限,并未注意到這個事實——哈密,根本是一個從傳奇之路上衍生出來的城市。哈密既不是古都、名邑和圣地,也不是重鎮(zhèn)、商埠和特區(qū),它只是一個邊城,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邊地小城?;\罩在這里的氛圍,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肅殺味。且看那東天山腳下的巴里坤草原,曾有過多少戰(zhàn)士橫刀立馬,揮戈上陣。這種地理位置上的特殊性,注定了哈密和紫禁城、上海灘、成都府的氣味截然不同。甚至,哈密和那些坐落在絲綢之路上的其它城市也大相徑庭——賈平凹糾結于“老西安”的歷史醇厚,布羅茨基念念不忘圣彼得堡的輝煌昨日,卡夫卡讓人們看到了布拉格浪漫之下的荒誕,帕慕克則固執(zhí)地認定伊斯坦布爾是座“憂傷之城”,而讓卡爾維諾著迷的羅馬則被稱為“城市之王”——然而,這些特點都不屬于哈密。

如果實在要選擇一個詞來形容哈密,我的直覺閃電般找到了它——古道熱腸。

哈密的位置是偏遠的。哈密因絲路古道而誕生,所以這個城市幾乎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離海洋更遙遠。無論在漢、唐、清等時代被稱呼為何種名字,哈密的本質都是一個大漠驛站。如果說“古都”到處是可供尋覓的陳跡,可供流傳的故事,那么“古道”則被歷史的塵埃覆蓋,經(jīng)常以斷壁殘垣的形象散落于邊緣之地——此“古”非彼“古”也。哈密是從長安出發(fā)后進入新疆的第一個綠洲,地方雖然小,吞吐量卻極大。當它把來自東西南北方向、黃白黑棕膚色、貴賤賢愚身份的人吸納又吐出時,這里便彌漫著一股熱血沸騰、豪氣沖天的粗獷味。

哈密的歷史是寒酸的。這里既沒有令人驚駭?shù)膫€人發(fā)展史(不同于阿來筆下的《塵埃落定》),也沒有積淀深厚的家族史(亦不同于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更沒有主流集團對抗撕扯的心靈史(也不同于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日瓦格醫(yī)生》)。作為邊地小城,這里并沒有太多可炫耀的歷史事件,亦沒有太多影響社會的歷史人物(這也注定了我的寫作無法呈現(xiàn)更精彩的多樣化)。

但哈密的外表十分具有沖擊力。太陽、沙漠、光線和色彩,一切都那樣強烈。天空藍得耀眼,而冰山又那樣刺目。然而,這里卻充滿了悖論。各色人等匯聚于此,都會和一個意向劈面相逢——天堂與地獄的雙重組合。這里也有葡萄架,人們也會在葡萄架下唱歌跳舞,但這里的生活根本不是陶淵明、王維的“田園短歌”——這里的生活更驚心動魄。在這里,綠色總被黃色夾擊著,一點點、一塊塊、一片片;在這里,河流很容易在荒漠中消失,車壞馬死是常事;在這里,如果不攜帶水囊進入戈壁,人很快就會癱瘓倒地;在這里,牧羊人辨別方向,靠的是石堆路標(如果是三個石頭疊加,則表明前方有水、有路、有人家);在這里,只要有條坎兒井,就能在黃色海洋中浮起一個綠島。雖然一個島能看到另一個島的烽火狼煙,但中間卻是令心臟收放強烈的無人區(qū)!

只有到了這遙遠又遙遠的邊地,你才會明白那些慷慨激昂的“塞上曲”“涼州詞”“燕歌行”“伊州樂”因何誕生。這里也一直處于變化之中,但每一次的轉變都那樣突然——總是被中心輻射出來的漣漪所牽。好像大漠是個舞臺,讓這里上演一出出戲劇,每一幕都有其各自的輪回。世事如此蒼茫,繁華轉頭成空。而人呢?無論背景如何變化,人都要憑借腔子里的這口熱氣活下去。于是,豪邁之情點燃了鮮血,人又一點點地向前,去接近那個綠洲。終于終于,人看到了那些名字——柳樹泉、沙棗泉、一碗泉。嗨!他看到的哪里是泉,分明是生命的希望。

哈密始終都處于邊緣地帶(如我),各項指標都無法進入中國城市排行榜(亦如我),這就是哈密的命運(亦是我作為作家的命運)。然而,隨著那句“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畢竟讓此地在浩瀚夜空里晶亮了一下。然而,我不得不艱澀地承認——是的,哈密是個小城市。在地圖上,它只占據(jù)了小小的一個點。但這樣的表述,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在這個綠色小點的周圍,是像大海般的黃色沙漠。

地理位置的偏遠注定了哈密生活的封閉性(到哪里去都那樣困難)。雖然這里的人們和別處一樣朝九晚五,但生活畢竟是簡單化的,和深圳、東莞等地的多元形成強烈對比。雖然哈密也有高樓大廈,但它還只是個具備了城市樣貌的大鄉(xiāng)村,散發(fā)著濃濃的土腥味。作為塞外小城的哈密,又和莫言筆下的高密,賈平凹筆下的商州,遲子建筆下的漠河完全不同。在哈密,還彌漫著一股獨屬于要塞的豪俠之氣,充滿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的特殊氛圍。作為西域古道上的襟喉之地,這里混雜了寬容精神、人道主義和英雄氣概等多種元素,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江湖義氣。電影《無人區(qū)》選哈密作為外景地,也許便嗅到了這個特點。

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哈密人的特點皆拜此地的歷史地理所賜——因為生活在大漠、戈壁、荒灘和礫石間,這里的人知道作為人的局限性,知道人和人之間是需要幫助才能共同生存的。或者,哈密的封閉性就是它的開放性——正因為地處偏遠和交通不便,讓這座城市沒有遭遇都市文明的侵蝕,讓這個城市的市民還沒有學會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反而心胸開闊、爽朗頑健。也許正是基于這些原因,在面對一場突發(fā)的大事件時,才能達到全城市民自發(fā)出動,免費送水送飯送藥的壯舉。人們這樣做的時候從容而自然,就像順手推了一把別人滑溜下來的車。

哈密是美好的。

而要體驗到哈密的美好,需經(jīng)過長時間的磨礪。

我在哈密讀書的時候,是個孤獨的小女孩。我的成績一般,考的大學也一般。而我這樣一個敏感而自卑的孩子,卻狂熱地愛著文學——此間,我已發(fā)表了不少詩歌和小說。那時我想,如果要在文學上有所成就,就一定要逃離這個“土氣”的家鄉(xiāng)。雖然對未來談不上有明確規(guī)劃,但我卻憑借敏感知悉,我出生的地方是狹隘的,這里的生活是簡單的,這里的可能性是有限的。如果我長居此地,那周圍黃色沙礫般的盾牌,便會處處限制我、阻礙我。很快,我便會在這個干旱之島上耗盡心力,變得和周圍女孩一樣,眼神里充滿憂傷,結婚生子,陷入庸常。

離開小島,游向更廣闊的天地,這是1993年時我最強烈的想法。于是我來到了烏魯木齊。這個城市的冬天令我大驚:那無止盡的黑雪、結冰的道路、霧霾籠罩的天空。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哈密的陽光那樣珍貴。哈密簡直堪稱“陽光小城”:一年四季都陽光普照。我終于能站在一個遠距離的地方,回望自己的家鄉(xiāng)了。那時,在我的內心模模糊糊地涌動著一個想法:我家鄉(xiāng)的土地是熱性的,那兒的人心也是熱的。

但我已無法回家。我在烏魯木齊的痛苦不僅表現(xiàn)在生活的動蕩(我不斷搬家:小西門、幸福路、阿勒泰路、青年路、五星路),更表現(xiàn)在我沒有找到合適的寫作方式(這和我并沒有深入地了解自己及我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雖然我能感知到自己的不足,試圖以閱讀和寫作來彌補,但是,我并不知道寫作中存在著的特異性、特定背景和特定文化,一定要以特定的方式來寫,而方式和方式之間是不能互換的。事實上,我從這個城市的很多作家那里都得不到指點,不是因為對方寫得差,而是我所擁有的素材和對方之間的差別太大。當我試圖用當時流行于西部的那種雄厚的、陽剛的方式來創(chuàng)作時,總感覺調門不準,沒有寫到位。

有那樣一段時間,我是忘記了哈密的。我在痛苦的煎熬中,只盯著眼前瑣事,而沒有讓心思脫離開焦躁。等2010年決定要離開烏魯木齊時,我感覺自己已平庸得無任何特點。這一年盛夏,我跌入廣東的大蒸籠里,大汗涔涔。我沒有辦法解釋我看到或體驗到的是什么,我只是越來越明白——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的身份證令銀行職員大驚:除了漢字外,還有一行蝌蚪般的小字。在一個聚會中,當我拒絕“跳個舞”時,周圍目光飽含質疑:你不是新疆人嗎?

離開哈密后,我便成為了一個“游牧之人”,一直處于一種無法歸屬的境地。即便現(xiàn)在我已拿到其它省區(qū)的身份證,但我的心還是很難安置于某些團體中,我的寫作亦很難規(guī)劃進某些流派中。難道我的一生都將上演各個方向的“出埃及記”?難道世人對我的觀感總要停留在“異旅人”的印象上?引發(fā)我在生活和寫作上“雙重逃逸”的原點又在哪里?

于是,在遠離哈密的地方,我變成了一個矛盾之人——我和哈密之間充滿了對抗的力量。因為此刻的我,既諳熟于它,又陌生于它。它既像胎兒般涌動在我的血脈里,又像少年般晃動在我的瞳孔之外?,F(xiàn)在的我,根本無法對它進行清晰塑型。我曾試圖像個全知全能的敘述者,通過寫作來概述我和它的命運,然而,我一次次感到能力有限。我不得不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是個從頭到尾都在困境中掙扎的作家,因為我并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的“開頭”(如果每個人都能清晰地廓清自己的史前史該多好),所以,我根本無法控制我命運的走向,更無法安排我的結局。

偶爾的瞬間,我會想起哈密,如果當初沒有離開哈密,生活是否會更順當一點?我在濕熱的嶺南意識到,在我和故鄉(xiāng)之間,已經(jīng)阻隔起一道巨大的鴻溝?,F(xiàn)在的我,屬于一個獨屬于自己的小社會,這個小社會有著一整套獨屬于自己的禮儀。這個小社會既與故鄉(xiāng)斬斷了臍帶,又和身處之地沒有任何聯(lián)系。這個小社會的成員只有我們一家三口。

曾經(jīng)的日子,雖生活困頓漂泊,但我卻被強烈的寫作欲所籠罩。也許當一個作家身處顛簸,他就不得不打開所有的細胞和覺知去思考,因為他要把所有器官都張開來獲取信息,他要自保要突圍,所以他也許會把生命的潛流給撞擊出來。我是深受遷徙之苦,才會把目光投射到打工者身上的。一個悶熱到喘不過氣的夜晚,我下決心要描述那些被稱為“農(nóng)民工”的人。這些人來自貧瘠的鄉(xiāng)村,是現(xiàn)代化與城市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見證人,但卻承受著極大的社會不公。他們的存在已是必不可少,但他們卻總處于被忽視的狀態(tài)。經(jīng)過六七年的時間,我最終完成了工廠三部曲:《工廠女孩》《工廠男孩》《工廠愛情》。

我居然扛了過來。在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采訪磨難,又經(jīng)歷了夜以繼日的艱苦寫作后,我居然挺了過來。是哈密人的執(zhí)拗一直在支撐著我嗎?即便大多數(shù)的時候,我的行為都像個女版唐吉訶德,但我卻從未妥協(xié)。本來我是那只生活在千百萬個蜂巢中的、可以被忽略的一個,但我卻用一種最私人、最隱秘的熱望和決定,去書寫了一群人的命運。因為這種書寫,我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我變得堅強了起來。

自1987年在《哈密文藝》發(fā)表處女作已過去三十年,世界已改變了其原有的模樣。

也許重回哈密,重新書寫故鄉(xiāng),對我來說已是必然之事。就像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般,一直以來,我都隱匿于我的文字之后。然而,每一種寫作,都是某種特定歷史和文化的洞察力的產(chǎn)品——所以,作家根本無法回避他的故鄉(xiāng)。也許不僅是對作家,甚至對于大多數(shù)不寫作的人來說,一生當中至少應該有一次反思,帶領我們檢視自己的出生地。我們何以出生在世界的這個角落?出生在這里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應該抱怨還是接受?我們是否有能力展開自己的第二個人生?

2017年7月,漫步哈密街頭,重新看到了葡萄架和白楊樹、坎兒井和東天山后,我是激動的。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很多柏油路此前從未見過,很多新的建筑群拔地而起,而高速列車從哈密至烏魯木齊只需三小時(此前為八小時)。發(fā)生過那次“重大事件”的火車站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已變身成一座現(xiàn)代化建筑。原本鄉(xiāng)村味十足的小城已有了濃郁的城市味,但我卻沒來由地相信,那份獨屬于這座城市的“古道熱腸”,應該沒有太大改變——因為這個城市的內核沒有太大改變,人們的心理基因也沒有太大改變。

我重新回到了哈密,試圖重新體驗這座位于遼闊空間,有孤傲冰山守衛(wèi),充滿傳奇故事的城市。也許只有重新折回到根部,從沙漠的深處汲取力量,我才能真正理解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所孕育的那些奇跡,才能感知這個貌似荒涼的西北角,人們與自然及他人能和諧相處的秘密所在。我期待借助文字之河,重新走過故鄉(xiāng)的山水一回。路途中,我將與逝去的親人,以及我認識或不認識的家鄉(xiāng)人重逢。我將在耐心地聆聽后,寫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他們就是另一個版本的我,替我在故鄉(xiāng)頑強地生活。他們一直在綠洲上生活著,一年、十年、一輩子、幾輩子,無所謂默默,也無所謂贊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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