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陳 俊
1
山脈帶走了山脈,水鄉(xiāng)帶走了水鄉(xiāng),我?guī)ё吡四贻p和夢。那一場霧遮蔽了多少流逝和淚水。那時借來的新衣服好像舊得不能再舊,那時的江南,我行走了三千里找不到早晨。
鐘聲敲在那么年輕的大地上,被一些山巒隨意隱去或消磨。舊事里那輛汽車耗盡一生的精力。那時的晨霧罩住了一顆奔跑的心,那時的晨光為一個清晨趕到車站買不到車票的人迷茫。
如果遠(yuǎn)去,常常倏忽眼前。不諳世事有一種蓄積的沖動,所有的山峰都低頭讓路。
水鄉(xiāng),江南,湖州,南潯,夢。
2
暮色蒼茫時,我見到了湖州街道整條街中心的花朵,印象有些模糊,是美人蕉還是百日紅,花朵讓我不斷變矮,一個在鄉(xiāng)下見過無數(shù)花朵的男孩,卻不敢在這么整齊一律的花朵面前挺直腰桿。
他甚至忘了凌晨五點(diǎn)的車站,那些擠滿車站的陌生,第一次把自己丟給一個郵筒,在信封上寫上前途莫測。
那么一眼望不到邊的花街,讓他不敢向前多邁一步,許多年后他感到自己多么可笑而嫩弱。相約的人未見,他已把自己交給了失敗。
城市讓鄉(xiāng)下人自卑的花朵,多年之后他早已熟知,這些花朵無法跟鄉(xiāng)野的花朵比美。不過是移栽的一種擺設(shè),哪有山野的花朵任性自由。
3
我的骨頭里一定住著一個江南,讓我把一生最初的血液流進(jìn)它的河流。
我用了大半生的文字向江南奔跑,卻未跑進(jìn)江南的搖曳。
你后來寄給我水鄉(xiāng)的百味,我已不敢拆開一一品嘗。
一個詞語有烤焦的香。一個詞語在出賣自身卻囚禁于密室之中。
我用許多年許多句子許多詞語去圍獵一個詞語。那個詞語有遙遠(yuǎn)的光芒,那個詞語宛在水中央。
一個愛江南的人與一個愛雪的人始終無法達(dá)成妥協(xié)。
北國的雪遙遠(yuǎn)得毫無寒氣,江南的水穿過手腕有割脈的冰涼。
4
在湖州迷離的夜晚,我向一個蕭山的陌生人傾吐心曲。他以過來人的沉穩(wěn),以江湖人的氣勢請我喝酒。
一杯一杯我吞著江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
有一首詩在心中蕩漾,清晰又恍惚,我急忙返身回室,卻未能在紙上及時記下一個真實(shí)的詞,像那年輕的憂郁和悲傷,一瞬即逝,相隔陰陽。
像自己給自己下了套,出了個謎語。無解。
為此,我又寫了大半生無用的詩句,只為祭奠胎死腹中的詩意,只為寫出哪怕一句接近那時的涌蕩?!盁o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p>
那一刻的真實(shí)茫然不知,我卻要努力還原自己一個真相,揭開謎底。
5
把河流當(dāng)紗巾揮舞在晨輝暮色里的江南女子,把水聲牽上岸牽進(jìn)窗臺牽進(jìn)門坎的江南女子。
古運(yùn)河流過的南潯,河水清澈,河水空無一物,河水伸出手把經(jīng)過它的一切都抓進(jìn)它的鏡子里。那個明麗的女子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她藏到了哪里?在河水里,在露水里,在淚水里,在秋霜里,還是在雪花中?
河流的鏡子最終碎成無數(shù)浪花,一顆小石子帶走一切。
許多年,一年比一年流逝,一年比一年模糊不清。
河流帶走了江南岸,大地在消逝的過程中被扯得弓起身子,緊張對峙,歸于流落。
大地上沒有多余的碎布條。
6
那是一個寫在信封上不斷寄來寄去的地址,我不敢確定。
一旦被一個地址鎖定,那一生都成了地址的面首。
西木行街,我相信那條臨水的街在我的心里是不可能拆遷掉了。
我?guī)е懬尤デ瞄_一扇春風(fēng)里的江南,沒有芝麻開門。
所有的故事回到書本。
水袖輕輕地一拋,云端之上和水霧之中我已分不清一抹紅塵和那份愛戀的純度。
江南推開了一條門縫,我窺見萬千迷影。
遠(yuǎn)遠(yuǎn)搖走的烏篷船,你搖慢一點(diǎn)啊!我多想溯流而上,追上你多情的槳聲燈影。
7
潯溪,不管是誰的名字,我一眼認(rèn)出她的水質(zhì)和琴韻。那些拱形的石橋,磨光的石板,時光的河水。
雨再一次擊打河面,河面向雨里飛升,最后留下河床和石頭的嘆息。
我曾站在潯溪邊問每一個過往的行人,打聽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打聽腳印里的慌張,打聽樹枝頭的走失和一只鳥的遠(yuǎn)方。
也曾站在橋頭一瞥古舊的歷史,低頭在獨(dú)自一人的風(fēng)聲里蕭瑟。消磨掉的不僅是眼神里的尖銳,還有年輕的氣息。
那時的百間樓是自己的繁華,如今它被放在一座城的鏡框里,繁華是別人的事,它的愛情已在自己的手上老舊,不值向流水提起。
8
像改道后的古運(yùn)河,像百間樓,像老街上的老人老房子,像拐角的一?;覊m。我已握不緊自己的年華,我已挑不動自己的憂傷。憂傷不是越來越重,而是越來越輕。輕得我甚至無法聞到那縷澀澀的氣息,那縷江南的氣息。輕得讓我擔(dān)憂人類會失去一項(xiàng)技能。
在鄰水酒店里我端起的酒杯里有一條蛇一樣的舊路,我不敢送入口中,我怕那些醒來的路,僵硬的身子,收緊的彎曲。
那年的馬腰小鎮(zhèn)在路的終端,那個讓我折回并中斷的路,沉在三十年的風(fēng)雪中。江南慢慢收回了它的風(fēng)景。
9
自始至終我都深陷混沌不清的迷茫和傷情中,我像一個逗點(diǎn),被人從一個車站逗到另一個車站。
我總是在黃昏的暮光里站在空無一人的車站里等待著下一輛班車。
江南多水汽,暮霧迷茫。
我終未娶江南,你也未嫁雪國。彼此的夢回到彼此的天空,各按天命。守著各自的梅枝,守著各自蜜蠟色香氣。若隱若現(xiàn),卻無力靠近各自的哀傷。靜靜地把自己潛進(jìn)生活,不斷降低高度,貼進(jìn)泥土也就貼近了大地的心跳。
對于我,沒有比江南更深的深淵,可以埋葬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