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只住過一個月的集體宿舍,還是剛上技校那會兒,新鮮勁一過我就有些犯愁了。關(guān)鍵是太鬧騰了,我們男生宿舍的前身是一個會議室,夠大夠曠,三十張小彈簧床排出三列,還能余出一塊摔跤格斗的場地。正是狼奔冢突的年紀,一到晚上這里就喧囂成災,儼然一個偌大的斗獸場。食堂的伙食倒是清白,稀湯寡水的,一個月下來已面露菜色,老媽看了很是心疼,好在家在近郊,說,那就走讀吧。
早晚坐通勤車,中午帶飯。為此,老媽還專門給我縫制了一個小布袋,裝飯盒,結(jié)實又耐臟。
那種鋁制的老式飯盒,在過去幾乎每家都能翻出幾個,或大或小,或方或扁,卻鮮有锃亮如新的,大多布滿凹痕還磨損得厲害,看上去都是流傳有序工齡一大把的老家什。說來也怪,當時沒人會在意飯盒的品相,反倒是越破舊的飯盒越能讓人心生暖意,給我的錯覺就是用老飯盒熱出的飯菜格外的香。
的確,鋁制飯盒幾乎沒有保溫的功能,由于導熱快,熱起飯菜來倒很便捷,今時的農(nóng)村仍有老人用它放大鍋里飯, 出的味道就是不一樣。我們這邊管“蒸”叫“ ”,也是一聲,音同熱氣騰騰的“騰”,很有畫面感,也更意味深長。我們工廠的熱水房里有兩個大蒸柜,上午九點前它會敞開心扉,接納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飯盒,時辰一到,牙關(guān)一咬作受孕或受難狀,只等三個小時后的云消霧散……
到時候,各種味道噴薄而出又混為一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鋁制的飯盒已無從阻隔。
飯的也有家住附近的工人,小兩口居多,圖省事,現(xiàn)成的飯菜一熱完事,有時懶得帶回去或趕工時便就地解決。他們的伙食差不到哪兒去,往往是飯菜分開,需要兩三個飯盒。常年通勤的,如我,只要一個飯盒就夠了,三分菜,七分飯,湯水要少,怕路上灑出來。我的飯盒里實難變出什么花樣,無非是時令青菜偶爾炒點雞蛋燉點豆腐什么的,菜多肉少,但份量很足,正是長力氣的時候,那時候也格外能吃。住宿的那幫兄弟也帶飯盒,不光圖省事,也是圖省錢,通常是生米添水直接蒸,那蒸柜也夠勁兒,摸索幾次,米飯也都蒸得像模像樣的,吃著那叫一個香。他們的菜也好弄,單獨一飯盒,削倆土豆進去,添上水,擱一勺豬大油,再淋上點蒜蓉辣醬,上屜蒸!我嘗過,難比家常炒菜,下飯尚可。
中午的時候,尋一僻靜之所,幾個飯盒湊在一起,其樂融融。
相比之下,我?guī)У娘埐丝偸且宰羁斓乃俣缺灰粧叨?,倒不是老媽的廚藝了得,只是這幫哥們兒的苦日子一長,嘴里都能淡出個鳥來。沒辦法,回去我跟老媽暗示了一下,老媽多精明啊,心領(lǐng)神會卻從不揭穿我,只是再給我準備飯菜時會費一些心思,盡量做到保質(zhì)保量,偶爾再變點花樣,現(xiàn)在想想也真夠難為她了。
我有一鐵哥們,我們的友誼便是從那時結(jié)下的,直到現(xiàn)在他還念念不忘我的飯盒,尤其是我常帶的“土豆條燉海帶絲”,他說,阿姨做絕了!呵呵,可見當時他嘴得虧成啥樣啊。
好在我們都養(yǎng)成了從不剩飯的好習慣。吃完飯,首要任務(wù)是去水房刷飯盒,要從容過細地刷,馬虎不得,淋干水,斂起竹筷鋼匙,再一并納入布袋,這一過程也是極具儀式感的。下班后,手里的布袋叮叮當當,那是飯盒在唱歌,那是一段生活的背景音樂,通勤車上滿是我這樣的學生或青工,多少個黃昏,饑腸轆轆的我們擠在一起,空飯盒們也擠在一起,溫暖而茫然,車窗外的風景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我們談笑風生一路叮當作響卻毫無察覺……
有飯盒為證:鋁制的,黯淡的,表面坑洼不平的……
貌似一段回不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