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王小忠
《水的聲音》是一組純粹、純凈的散文詩。它意境澄澈,思想透明,意象純粹,語言純凈。它的本質(zhì)如此之“純”,以至于使人除了只能靜靜閱讀、欣賞之外,而無法對詩本身言說什么。就如同你面對一杯純凈的水,一時無話可說,如同你面對一個赤裸的靈魂,詞語成為多余之物一樣。面對這樣的沉思與冥想,我們最好的溝通方式也是跟著她的文字一同進入沉思與冥想,而不是闡釋。
詩人清水著文似乎很少,而當我面對她的這組詩時,我只好從她的詩中走出來,打破自己的冥想,走出自己的沉思,寫下自己的這些零碎感想。我知道這些聲音只是屬于自己的,就像水杯外面的一些喧囂與噪音,它無法進入“水”中,無法與她的“水”的世界中那希聲的大音進行交流對話,更不可能改變她的“水”的流向。
《水的聲音》是一種典型的海德格爾式的“思”物的產(chǎn)物。詩人由對物的凝視冥想,進入一種純粹的“存在”之思。這個被詩人用心靈凝視的“水”,是一個源始的東西,它創(chuàng)造萬物,催生新的東西(包括在詩人的心靈里源源不斷涌現(xiàn)的那些東西),顯現(xiàn)被我們所熟悉的物質(zhì)世界和工具邏輯所遮蔽的事物。在這些新生事物的包裹和托舉中,詩人獲得了重新審視自我的來路和“存在”之意義的一個根基。由此,詩人在水、日常生活之間掘出一個詩意、審美的第三度空間。這是一個純粹的詩思空間,在這里,詩人把當下的日常生活的喧囂和煙火氣息隔絕在外,詩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與詩人置身其中的那座國際化大都市有關的任何意象,哪怕是蛛絲馬跡。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個人日常生活的痕跡。她隔絕了日常生活的氣味、氣息、聲音、色彩,而保持了她的意象的純凈、詩思的純粹。這樣,詩人也完全放棄了敘事。如果要說這一空間與現(xiàn)實生活有什么關聯(lián)的話,那也是一些時間性的事物,久遠的事物,比如故鄉(xiāng)、往事,比如生命意識的來路與歸宿。這是一座因為在現(xiàn)實中無處安放,而建在空中的詩思的花園。
詩人的心靈一直在幾條思緒上游弋。一條是對“水”的尋蹤、追隨與追溯,與水的對話。在這一條路上,詩人也與魚群、花卉、草木對話:“我看見時間之手漸漸破開水的紋路。遙遠而神秘的水域,你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風輕叩橋面》);“為了取一些干凈的水和桑葉,我跟隨遷徙的魚群,渡過了三條大河?!保ā锻窘?jīng)的水》);“下一個季節(jié)來臨,河水開始變得清涼,它們又會無聲無息地回到原來的地方?!保ā鹅o默的事物一無所獲》);“一些水馱著月亮涉風行走?!保ā堵贸獭罚弧按詈尤杖找挂瓜騼砂对E別前行,一個黑夜又將過去,一簇火焰又將燃起?!保ā杜f物的火焰》);“河流下沉,河流也向上緩緩生長。河水擁有著巨大的幽深的寂寞,現(xiàn)在,你馬不停蹄,要去向哪里?”(《雨意》)“遠去了。/玫瑰在更遠的地方秘密開放。我熱愛的湖水去意已決,無法挽留?!保ā稛o法挽留一片湖水》)……在這樣的詩句中,“水”是一個與時間俱生的、同行的精靈,它穿過大地,穿過愛恨,穿過命運,穿過生死,獨自幽暗前行,無始無終。而在流經(jīng)的大地上,“水”包裹著一切,創(chuàng)造著一切,“水”開拓出一個更大的世界,那是一個與水息息相關,共生共榮的世界:泥土、青草、魚群、野鴨,清新的空氣……“那顫動的水影忽閃在一棵云杉樹上,叮咚作響?!毖匕兜娘L景,生機蓬勃,恍若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的時空,其中鮮花開放,草木茂盛,水汽氤氳,詩人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一種葳蕤、細密、綿長的南方式抒情。
而在對水的形態(tài)進行時間性的沉思、冥想與追問之后,引出詩人對于水的品格的深沉的“存在”之思。組詩《彼岸的水聲》中的十章,詩人集中叩問了水的有形與無形,水的弱與強,乃至水的美德。無疑,詩人將水人格化了:“水,在很遠的地方流著。面容純凈。姿態(tài)優(yōu)美。”“致虛懷,守靜篤,是水的美德?!薄耙恍┧?,淡泊。寧靜。它們是真君子?!薄俺松眢w潔凈,靈魂剔透。水,更有著深邃的生命的本質(zhì)?!边@個被人格化的水的形象,從一個自然的人,到一個文化的人,從一個單純、美好的人,到一個孤獨、深沉的人,這個形象在不斷地演化、深化。在第九章里,詩人將水比為孔子,梭羅,而從第六章中對《蒹葭》意境的化用:“葦叢起伏,水清煙波處的小洲,已是靈光氤氳,宛然在目。誰在夢里恍惚而來?”我們更愿意將這個被人格化了的水看作是詩人的化身。在第七章中,詩人也討論了水與人的關系:“水以其大慈大柔滋養(yǎng)了人類。人,卻離水越來越遠?!痹诂F(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確如此,人與水是沖突、對立的關系,人“掠奪、玷污”水,水忍著被玷污、屈辱的悲痛,逃離或者流浪。
這一組詩有內(nèi)在的節(jié)奏、起伏、旋律。詩人的抒情和思考在不斷延伸、深化,在中間部分甚至有激烈的隆起,到最后一節(jié),又復歸平靜:“一只陶罐。盛滿了一條銀色的河?!薄氨税栋。暫芙?。也很遠?!边@是一種巧妙的控制還是神示般的暗合?詩人的思緒竟然也有著水的形態(tài)和節(jié)律。
另一條思緒是對隱約可見的故鄉(xiāng)、往事、親情的追憶。詩人試圖通過“思物”而踏上返鄉(xiāng)之路,重新回到那段時光之中。試圖通過對“舊物”的氣息、光芒、溫度的摩挲,喚醒往日時光的質(zhì)感?!霸跓o數(shù)個明媚的、孤獨的時光里,有我幼年細小身體里愛情的羞怯和離別的傷愁?!保ā杜f物的火焰》),“舊物”是一個串聯(lián)起整體意象與情感的詞,它包括舊的事物、時間、人、感情,還有記憶?!包S昏的時候,父親獨自在小樹林。黃昏的樹影延宕于寂靜的風……晚歌散入夜色。我看見父親的臉,那長久注視清涼的星星的眼睛。夜的影子落滿在他的身上。”“光線微微傾斜著墜落。那些香樟,含笑,木槿,石榴。那些桑樹,海桐,海棠,梔子。銀白色的魚和果實傾斜著墜落。”(《無名河》),詩中把歲月以及歲月中的事物都看作一條河,這是一條無名河。而詩人對于故鄉(xiāng)與親情所有的回憶、思念、留戀、悵惘,都在“無名河”這個意象中得到了釋放與托付。
詩中還有一條思緒,是對“自我”的審思。作為一個遠離故鄉(xiāng)(我只是從詩意中揣測)、寄身于都市的現(xiàn)代人,詩人還試圖給自己無處安放的隱秘的激情和豐沛、敏銳的心靈,找到一個出口。
“難以入睡的身體,多么需要一場雨!”(《失眠》);“在通往某個其他存在的通道上”(《通道》)?!笆聦嵣?,它們進入了另一個國度。黎明前的一小段時光?!保ā冻岚颉罚笆摺迸c“雨”有什么關系呢?事實上,“雨”是一種言說方式,只有通過雨或水,才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另一面,也只有通過雨,才能感知到“時間”一類抽象的事物。雨(或水)是一種從具象事物通向抽象事物的媒介,一條感覺通道。而詩人的寫作,始終是在勘探這條“通往某個其他存在的通道”。有時它向詩人自己敞開,有時它也向讀者敞開,而有時它在幽閉的遠處,詩人只是給我們一些方向性的暗示。有時詩人就置身在那通道之內(nèi),有時已經(jīng)是在另一個“存在”之中?!逗推街新贰钒凳镜木褪窃娙艘呀?jīng)在另一種存在里。而這樣的進入,是需要一雙翅膀的,這是一雙超驗的、精神性的翅膀。詩人擅長描寫輕的、細的、薄的、透明的、有細微顫動的事物。善于跟隨、捕捉、定型那些容易變化、遁形、消失的事物,比如自己的情緒,讓它們在另一種存在里顯形。
這種對自我的審思也包括詩人對世界的客觀性和人生的冷峻性的本質(zhì)思考,“假如……/我才明白——世上的喜悅多么貧乏。世上的感激多么不值得一提?!保ā兑皾{果》)這個情感邏輯三段論,十分簡潔有力。是少有的充滿張力的詩句?!昂p漾。透明的枯葉落入了泥土。稍不留神/一些卑微之物轉眼就變成了金子?!保ā侗拔⒅铩罚┦挛锏男玛惔x,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所有所失去之物,皆是客觀的、自然的,但也是值得珍惜的?!办o默的事物一無所獲”,這是一句哲理性很強的感悟。在現(xiàn)實功利的意義上,像橘的果、地黃花這類事物因為缺少投機的本領和嚴肅的熱情而被時光靜默地帶走,但它們是永恒的,下一個季節(jié)來臨,河水開始變得清涼,它們又會無聲無息地回到原來的地方。而那些看上去輝煌耀眼的、堅固的事物,事實上是易逝的事物:我看見一個古老的故事在瞬間發(fā)生,又在瞬間消失不見。而那些所謂有所獲的事物,則往往是附著在人心上的贅余的、容易掉落的東西:河流巡行,一路清洗窗子。瓦片。清洗一些匆匆趕路的內(nèi)心?!鹅o默的事物一無所獲》這首詩不僅哲理性強,當下感、現(xiàn)實感也很強。但詩人沉浸在自己的詩意空間里,只是發(fā)出一種感慨,即使批判,也是柔和的。
詩中的人稱代詞“誰”、“你”,以及其它一些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它們承擔著龐大的敘事功能,構成詩中的對話情境。這個“你”多半是指自己,有時也可以是一個抒情、言說對象,這個對象可以是一個具體的人,甚至是陌生人,也可以是泛指。例如《和平中路》中的“你”可以看作是詩人自我。而詩中多處反復出現(xiàn)的“是誰”這一追問性的代詞,構成一個更有深度的對話語境:“是誰把一座古老的森林埋入水下。是誰,在水邊低低吟唱?”(《風輕叩橋面》)“是誰俯身看這一切?是誰,從未離去?”(《古旃檀》)“誰能聽到水聲?一個冬天,是誰穿過荒林,穿過了冷冽的風,取回那火的冰?是誰,趕在一盞燈點亮前,斟上這干凈之水?是誰懷抱謙卑,結伴那遠古振翅的大鳥,御風而來,在江畔聽濤?”(《彼岸的水聲》)這些詩句在對水的沉思、冥想與追問之中,引出一個水后面的更大的存在者“是誰”。
事實上,我們無須一一去對應追索。這些人稱代詞意象,發(fā)揮了強大的詩學修辭功能,它的指向是一條精神的探索路徑。詩中的“我”“你”“是誰”等人稱,可以看作是一個人的思考、探索從自我到世界,再到神性的不斷上升過程。這個“誰”仿佛造物主,仿佛源初的真理。而詩人所表達的,也是類似于張若虛“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類似于屈原的“天問”似的終極追問,這樣就把詩歌的存在之思提升到了哲學層面。
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詩人如何跳出現(xiàn)實的物質(zhì)主義邏輯,如何祛除技術意象和消費性思維對人的心靈的遮蔽,而保持純粹的心靈之思?這恐怕是詩歌自身無力承擔的問題,但“思”可以,那么誰是那個進入“思”的人?這是超越文學之上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這組詩不僅僅是詩,而是一個被打開的存在場域,是一個被縈繞、包裹在水中的純美的世界,是一個供我們的精神棲息的烏托邦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