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艷玲/文
徐嬌記得,接著進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和葉帥差不多年齡,光腳,趿拉著泡沫拖鞋。比腳先到的,是男人滾圓的肚子。男人的眼光輪胎一樣,從花兒們身上轟隆隆碾過,在花架上擱淺??吹贸鰜?,有點失望。只有兩束了。她以為男人會掉頭走掉。但男人下巴一顫,說,就它了。是粉白相間的玫瑰,十一朵,寓意一心一意愛著你,裹在深灰色的霧面紙里。對這類花束,徐嬌一以概之,叫芭比娃娃。太嬌嫩了。男人微信付了款,汗毛茁壯的胳膊一捋,把娃娃夾在了腋下。娃娃似乎疼得叫出了聲。徐嬌趕緊將目光收斂。那是它的歸宿。人各有歸宿,花兒也一樣吧。
還剩最后一束了。鐵藝花架上,她的“陽光海岸”,旁若無人地發(fā)呆。9點45分。不知還會不會有客人來,像挽著心愛的人一樣,把它帶走。
這一天,是七夕節(jié),中國的情人節(jié)。要不是葉帥這間“勿忘我”花店,徐嬌想不到,這個中西合璧的節(jié)日,會如此受寵??腿私吁喽?,在撩撥她寧靜的心弦,待曲終人散,依舊余香裊裊。她扭頭看葉帥。葉帥正咕咚咚喝茶,弄出很大的聲響。葉帥長國字臉,眼睛細長如牙簽,但鼻梁高聳,像現(xiàn)在這樣,傾斜了45度看,那張并不帥的臉,便陽剛氣蓬勃。一縷溫柔,花香一樣,自心底蔓延。
乘涼的人流陸續(xù)分散,緩慢移動的身體慵懶而滿足。一些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偶爾飄進來,徐嬌松懈下來的腰肢,立刻又挺得筆直。
這一帶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算不上繁華,但附近有個小廣場,白天不動聲色,每到夜晚卻流光溢彩,人頭攢動,歡天喜地的聲音此起彼伏。她討厭小廣場。認識葉帥之前,大約半年時間,幾乎每天晚上,她都泡在小區(qū)附近的廣場上,跳廣場舞。朋友笑她,搶步進入老年時態(tài)。她索性自黑到底,可不,在老年人中間,還找得到一點點優(yōu)越感?!耙稽c點”三個字,她說得格外鏗鏘有力,將朋友沒有說完的后半句,硬生生折斷。其實,她不過四十一歲,按聯(lián)合國的標準,還是準青年呢。她的五官和身材,又都是按S碼標配的,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她是——醉婦之意不在酒。她迷戀廣場舞?怎么可能!她的舞伴,舞姿千奇百怪,讓她忍俊不禁,她常常不得不閉上眼睛,才能把胸腔里洶涌澎湃的笑意使勁兒憋回去。廣場舞徹底顛覆了她對舞蹈的理解——美好的東西,有時是用來毀滅的,而不止于欣賞。也有例外。和老吳,就是不舞不相識。老吳是真老,話說回來,比她年輕,或者和她同齡的,誰還舍得把她當寶貝呢。他們跳的是國標,和身邊母鵝般晃蕩的大媽們不同,女人們個個花枝招展,男舞伴呢,固定的,只有老吳一個。別看老吳身材瘦削矮小,當他沐浴夜色,踩著音樂跳躍和旋轉,她們,這些并不年輕的女人們,情不自禁地心旌獵獵。跳著跳著,老吳投射到她身上的眼風里,便有了蜜的粘稠。老吳的妻子一年前死于肺癌。她自信滿滿地暢想未來,他們跳到一個圈子,跳到了一張床上之后,也會順理成章地跳進一個家門。現(xiàn)實與夢想背道而馳。她發(fā)現(xiàn)老吳的雙眼亦如雙腳,開始跳躍和旋轉,追逐比她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當初老吳就是如此這般,將她從人群中連根拔起,摟進他單薄的懷抱。她氣壞了,不理老吳。老吳順水推舟,也不理她,雷打不動地跳呀跳,跳得生龍活虎。幾天后,還是她主動找老吳和解。老吳一笑,這就對了,別那么小心眼。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嘛。那時不是晚上,而是光天化日之下,陽光明晃晃的,刷刷掃過老吳的臉,一片一片深褐色的老年斑踩著華爾茲舞步,在她眼里優(yōu)雅地舞之蹈之。她被嚇了一跳。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年斑長勢如此張揚。她恨不得抽老吳一巴掌,或者,罵他一頓,唾沫星子紛飛,可是,她什么也沒做,像個羞澀的大孩子,拔腿就跑。以后她再沒跳過廣場舞。
她也討厭廣場周圍蒼蠅一樣分布的店鋪。比如,隔壁新開張的燒烤店,音樂開得震耳欲聾,火辣辣的煙火味兒長驅直入。他們這一天都像花仙子,在花香里翩翩起舞,可當煙霧來襲,花香被遮蔽了。她想去交涉,這還讓不讓別人做生意啊。葉帥一個堅定的手勢,將她的憤怒湮滅在萌芽狀態(tài)。她滿心不爽,替花兒們難過,心想它們也會感冒就好了,免得被熏得頭昏腦漲。
再看希希。希??深櫜簧匣貞?,爭分奪秒地刷屏。她被希希的專注感染,也打開了朋友圈。
那天曬照片的朋友不少,背景眼花繚亂。小小選在了自己的閨房。九十九朵火紅的玫瑰,組合成兩顆飽滿的心,心的交疊處,是緊密依偎的兩張生機勃勃的年輕的臉。小小和她同事一年,正在熱戀。她的臉驀然紅了,紅得發(fā)燙,手指習慣性地點了贊。小小的回復飛快:徐姐同樂。她撲哧笑出了聲。葉帥問她,傻樂啥呢。她把笑聲退回到喉嚨里,輕描淡寫道,朋友講了個笑話。
葉帥沒有追問笑話的內(nèi)容,站起身,走到了店門外。門頭的霓虹在他身上流連,變幻著斑駁的光影。晚風鉆進他揉搓得皺巴巴的T恤,還有松松垮垮的休閑短褲,把他撐圓了,充氣模具般飽滿。
整整一天,他們忙得分身乏術。其實,早在一個月前,葉帥已經(jīng)摩拳擦掌,不停地打電話,反復計算成本與收益,投入繁雜而瑣碎的準備。如今生意不好做,送上門的商機,他哪舍得它白白溜走。毫無疑問,這個節(jié)日,他又穩(wěn)穩(wěn)大賺一筆。之前的策劃與運作,每一道環(huán)節(jié),都堪稱完美。還剩最后一束了。賣完最后一束,接下來的時光,是留給她和他的。這是他們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
想想,一會去哪吃飯?葉帥踢里踏拉,晃了進來,在她們的笑聲中,完成了一個悠長而飽滿的呵欠。他們中午吃的是過油肉套餐,米飯半生不熟,幾乎倒掉大半,早已經(jīng)饑腸轆轆。
希希說,光請徐姐,還是也包括我?她開始清點現(xiàn)金和票據(jù)了,劈里啪啦的,一副隨時撤退的急迫樣。
難道希希女士不肯賞光?
希希粉臉一拉,嘁,本姑娘才懶得給你們當燈泡呢。
葉帥哈哈笑了,眼光涼絲絲的,掠過徐嬌汗津津的臉。
為這一天,她特意請了假。每逢節(jié)日,葉帥便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她在一家小報做編輯。報是周報,剛出過一期,假請得并不特別困難。主編在假條上龍飛鳳舞,刷刷簽下大名時,隨口問她,啥時候吃得上你的喜糖啊。她一時窘了。每當有人如此這般關心她,她會很不爭氣的,窘得一塌糊涂。離開主編辦,回到編輯部,徐嬌要和男朋友共度情人節(jié)的消息,已經(jīng)不脛而走。她全身的血液,登時呼啦一聲,涌向頭頂。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沒準兒會克制不住,唾他滿滿一臉,或者,把喝剩下的雀巢一股腦兒潑將過去,澆灌他早已荒蕪的腦門。她把屁股從座位上拔出來。她要去找他。她嫁不嫁人關他屁事啊。剛邁出第一步,她立住了,似乎有一股力量,從脊梁骨源源不斷地注入,把她按回到椅子里。她攥緊了鼠標,使勁地捏呀捏,捏呀捏,直到,聽到一聲清晰的“咔嚓”——連接線居然斷了。她舉著鼠標,愣怔了幾秒,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怒氣隨之煙消云散。因為心血來潮,她做過多少傻事啊。她輸不起了。再也輸不起了。輸不起的代價,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誰說她嫁不出去了呢,她就要漂亮地嫁一回。
燒烤店終于不再煙霧繚繞。她的嗅覺像一臺老式電腦,緩慢地重啟?;ㄏ銖浡?,似乎比之前更濃郁了。這香氣,來自“陽光海岸”。
它是她今天清晨,插的第一束花,款式是百度搜來的。十九枝清新淡雅的香檳玫瑰,白色石竹梅含情脈脈地環(huán)繞,外包裝紙則是低調(diào)復古的英文紙,咖啡色的緞帶花結點綴得恰到好處。與小小懷里熾烈如火的紅玫瑰相比,它淡雅,溫婉,含蓄,宛如凌波仙子,通身上下,散發(fā)著超然出塵的美。為這束花,她用掉了一個小時。它讓她怦然心動,讓她徹底驚艷了。她曾經(jīng)收到過的玫瑰,有單枝的、整束的,紅的、粉的,唯獨沒有香檳玫瑰。她小心翼翼,把它擺在了花架最上面一層,看著它女神般高高在上,俯瞰眾生。葉帥說,美是美,要不是有客人下訂單,我不會選的。她驚訝,為啥?他說,特別。它有點特別。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喜歡通俗點的??伤矚g它的特別。她說他們有眼無珠。午飯時分,客人依然沒有如約來取花。葉帥打過去電話,才知道,一周前訂花的那對情侶,兩天前分手了。葉帥心疼得直跺腳,幸虧客人留了訂金,否則虧大了。徐嬌笑他杞人憂天,要相信情人的眼光是雪亮的。葉帥說,不信,你等著瞧。結果真被葉帥言中??腿藖砹擞秩?,去了又來,眼光只在它身上稍作停留,很快,又吸附到別的花籃上。
它已經(jīng)佇立一天,和他們一樣,一定早已疲憊不堪。徐嬌看著它,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它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楚楚可憐。她看葉帥,葉帥這次,只留給她一個頭發(fā)稀疏的后腦勺。她真想說,現(xiàn)在打烊吧,我要它了,把它賣給我好了??伤f不出口。那樣,是不是,太可笑了?
插花的手藝,是她跟葉帥學的。半年前,她負責的版面上,一位專欄作者心梗住院,主編安排她聊表心意。作者人在北京。那些天,母親正好也住院,徐嬌單位醫(yī)院兩頭跑,心力交瘁,便想簡而化之,送一束花得了?;ㄊ翘詫氂喌?,隨便敲定了一家。心意送到,作者感激,主編滿意??头WC,發(fā)票一周之內(nèi)寄到。沒想到,第二天,一個男人便打電話給她,讓她十分鐘后到樓下去取。
徐嬌其實想讓男人改天再來。男人打來電話時,她正打算去醫(yī)院。不過,只是十分鐘而已,等等也罷。結果,她等了半個多鐘頭,男人才姍姍來遲。男人開一輛銀色的比亞迪,下了車,便連聲道歉,說路上堵得插翅難飛。沒錯,他們的城市幾年來一直在馬不停蹄地搞基礎建設,幾乎每一條路,都在大動干戈,堵車已是新常態(tài)??伤难劢敲忌?,還是流露出了心底不滿意。
葉帥好脾氣地笑笑,要不,我送你過去,全當將功補過?她猶豫了一秒,接受了他的邀請。下車的時候,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葉帥,職業(yè):“勿忘我”花藝館的經(jīng)理。她簡直要笑噴,葉帥?真是糟蹋了這個名字。后排座位上,站著幾只花籃,車里花香馥郁。葉帥說,想要的話,我可以成本價賣你。這個男人,真是精明到家。她順手挑選了一束,粉色的康乃馨,搭配香水百合。
她抱著鮮花出現(xiàn)在病房,母親緊閉的眼睛,霎時花一樣綻放。母親說,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收到花呢。年輕時候,不時興這個。老了,沒人掛念。父親去世后,母親健康每況愈下,話卻像決堤之水,川流不息,比先前多出了幾倍。她聽得眼睛酸澀。第二天,給母親辦了鮮花快遞,每隔兩天,便有鮮花送到。她下班后,陪伴母親。母親身上插著輸液管,臉上卻孩子般興奮不已。那個葉帥,還是單身呢。她哭笑不得,說媽你又瞎操心。母親白她一眼,自顧自往下說。我看,這人實在,你要,抓住他。母親揮動可以自由活動的手,做了一個抓的動作,力道十足。她笑了,眼睛里起了霧。自打她離婚,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她再嫁出去。
她努力從回憶中打撈葉帥的模樣,一片混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一個人,不悅目,如何走得了心。母親的聲音陡然調(diào)高八度。胡志安一表人才,又有情調(diào),怎么樣,不把你害慘了?你四十多歲了,不是二十四歲,不能挑三揀四了……病房里所有的目光都向她們聚焦,好奇的耳朵風洞一樣紛紛打開。
她借口上衛(wèi)生間,倉惶逃離。冷寂而狹長的樓道里,一個男人在默默抽煙,辛辣的煙味兒撲面打過來,激起她滿臉的淚花。淚花中,胡志安眼神憂郁地,打量著她。她使勁搖搖頭。胡志安消失了。她至今耿耿于懷,胡志安和他的女下屬,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眉來眼去,以至如膠似漆的。他們都在一個機關里上班,朝八晚六,按部就班,那些驚心動魄的或者蕩氣回腸的故事,似乎與他們的人生絕緣。她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生活已經(jīng)暗流涌動。當水落石出,她出人意料地平靜。她就像處理一件尋常公文那樣,辦理完離婚手續(xù),緊接著,又辭掉了公職,利索得讓胡志安刮目相看。胡志安說,真想不到,你是這個樣子的。這句話讓她又氣憤又沮喪。胡志安離婚后,很快與女下屬結婚,再然后,離婚,求她復婚。她毫不猶豫,將他拒之門外。千瘡百孔的愛情,她不要。她那時候多年輕啊,走在路上,回頭率依然百分百,她不相信她的愛情如煙花,只開一次,就不再絢爛??珊景苍俣冉Y婚,做了爸爸,她依然單著。疼痛是伴隨著孤獨,緩慢發(fā)酵的,像一滴墨注入清水那樣,蔓延到她的身體、生活,洇開,張牙舞爪。而比孤獨和疼痛更令她忍無可忍的,是愈來愈深切的失望。那些與她同樣失婚的男人,一邊向她靠近,一邊謹慎地左顧右盼,仿佛一段失敗的婚姻,已經(jīng)在她體內(nèi)植下病毒,會傳染,會惡化,會將支離破碎的因子,移植到他們脆弱的生活圖景里,令他們苦心修復的系統(tǒng)再度全盤崩潰。一輪又一輪相親,在挑選與被挑選之間,她身心俱疲,像一條漂泊的船,想要擱淺。母親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后悔了吧?她不后悔,只是憤憤不平,她不過輸?shù)袅艘欢尾⒉幻罎M的婚姻,卻好像,她的整個人生從此土崩瓦解。直到,葉帥出現(xiàn),母親終于不再念念不忘從前,而是,憧憬未來。
母親把兩天一次的鮮花快遞,改成了一天一次,簡直有點奢侈了。關于葉帥的種種,開始充斥她的耳朵:他前妻離婚時不僅帶走了孩子,還卷走了全部家當。換個角度說,他不是一個絕情的人;他正談著戀愛,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意味著,你還有機會;他算不上很有錢,但生意做得不錯,這樣你的生活不至于窘迫,也不會因為錢太多而橫生煩惱;他人實在,長得不好但也說得過去,不會像胡志安有那么多花花腸子……母親嘰里呱啦,滔滔不絕。每次說完,會伸出沒有被針眼刺痛的手,演示同樣的動作:抓緊。她不再笑了,她的笑凝固在心底。到了她這個年齡,摔了無數(shù)次跟頭,才肯承認,老人的話,有時,還是要聽的。何況,這世界上,也只有她還牽掛著她。
報社并不總有病人需要慰問,母親也還沒淪落到以醫(yī)院為家的地步,就是說,沒有更多的機會,讓她把有限的薪水慷慨地朝花兒們身上扔。她要抓住葉帥,先要,抓住一切稍縱即逝的機會。沒有的,要費盡心思去創(chuàng)造。
葉帥的花店,距離她的住處,九站公交的距離。雙休日,她無所事事,便帶著一臉偽裝的閑適,慢悠悠踱到他店里,買幾枝百合,或者,只是看一看,聞一聞花香。熟悉了之后,也搭個手,幫點兒小忙。她喜歡花,那么多千姿百態(tài)的花,讓她心生歡喜。耳濡目染,她學會了插花。她從網(wǎng)上下載了視頻,很認真地跟著學,進步神速,令葉帥驚訝不已。而所有這些,不過是一支樂曲的前奏,她心知肚明,不過是為著那個預想中的高潮——結婚,而疾足狂奔。兩個月后,葉帥與她正式建立戀愛關系。她旗開得勝,乘勝追擊。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她期待中的那個果實,已高高懸掛枝頭,圓潤、豐滿,芳香四溢,散發(fā)著成熟的光澤,只等她,觸手采摘。
疲憊像一道河流,將他們的身體浮起來。真想席地而眠啊,睡他個昏天黑地??扇~帥不到黃河不死心,說,十點半,還沒有人來買,咱們就撤。
希希已經(jīng)清點完畢,剜他一眼。老板小氣,這最后一束,還不送給徐姐?
他們面面相覷。咦,之前,怎么就沒想到呢?
葉帥先恢復了鎮(zhèn)靜。“你要嗎?”葉帥看著她,眼睛笑成了一絲葉脈,嵌入到茂盛的褶皺里。接著,葉帥又完成了一個飽滿而悠長的呵欠。這一回,她們都沒有笑。
她接住了他的目光。仿佛咽下一大口冰淇淋,從嗓子眼,一直涼到心尖兒上。未來要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張臉嗎?每天,無論白天,還是夜色深沉。她好像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他。他不僅不帥,簡直,算得上丑了。嗬,糾結于男人的顏值,真是不可救藥了。去他的吧。我就要這個男人了,還有,這束叫“陽光海岸”的花??伤€沒開口呢,葉帥像剪掉一根花枝一樣,很干脆地,將她的話掐斷了,“我們成天和花打交道,還稀罕一束花不成?”
他真的不稀罕。他日復一日,與花兒們相依為命,每天,都有花兒燦爛地綻放;每天,也有花兒無奈萎謝,枯萎。它們不僅消耗著他的時間和精力,也消耗著他的金錢,讓他又愛又恨。賣不掉的,還沒有枯萎的花,他們會制作成干花,有時會帶回家,或者送給親戚朋友。其實,她也不稀罕。和葉帥戀愛之后,她的房間里多出了幾個玻璃花瓶,來安置這些被冷落的花魂。
可在這一天,這個夜晚,這一天中的最后時刻,她稀罕,她就像溺水之人渴望救命的稻草一樣,想要擁有它,擁有一束他送給她的,而不是賣剩下的,玫瑰花。她抿緊了嘴唇,閉上眼睛。“陽光海岸”從眼前消失了,一個孩子氣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她要賭一把。拿自己的命運,賭一把。如果玫瑰最后歸她所有,那么,就是天意,她將和葉帥花好月圓,白頭到老;如果沒有,那么……這個假設,將她緊閉的雙眼豁然打開了。呵,你這樣想,前提無非是,葉帥愛你罷了。問題是,你確定,他真的愛你嗎?她迷惑了。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他只告訴過她,他愛他的女兒,他和他前妻的孩子。那么,那個與他曾經(jīng)水乳交融,最后分道揚鑣的女人,他還在愛著她嗎?她的心漸漸地下沉,下沉。或許,他的激情與愛戀,早已被往日那場戛然而止的婚姻清空,只留下傷痕累累的軀殼,像她一樣,尋尋覓覓,渴望一個結實的擁抱,卻總是,患得患失。
希希掃她一眼。她從她的眼光里,讀出了心照不宣的委屈,還有憐憫。這個笑起來花兒一樣好看的姑娘,徐嬌曾經(jīng)以為,她會愛上自己的老板。當她拐彎抹角,試探著接近她疑惑的核心,希希盯著她,笑成了一朵花的形狀。老板怎么可能喜歡上我呢?我有男朋友的。言外之意,她怎么可能喜歡上自己的老板呢。
她重新打量起“陽光海岸”,它美得如此迷人,如此讓人難舍難分。被壓抑的聲音,再度在心里執(zhí)拗地回響,我想要,要這束花,一束代表愛情的,玫瑰。如果葉帥愛她,不,即便他不愛她,在這樣一個節(jié)日里,他也應該送她一束玫瑰。對他來說,這實在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這一天,從清晨到夜深,他迎來送往多少親密愛人啊,他又不是木頭,不會無動于衷的。她安慰自己。也許,最后,他會帶給她一個驚喜,一個意想不到的、大大的驚喜。她需要的,只是等待,靜心地等待。當然,最好的結局也許是,再沒有客人光顧,“陽光海岸”,理所當然歸她所有。
葉帥的眼睛,已經(jīng)從她身上,轉移到了他心愛的店鋪。他手腳麻利地清理著凌亂的角落。店門外擺著幾只藤制的花籃,插著單枝玫瑰。他扒拉著它們,點了點,八枝。他沖她們喊道,扔了可惜,拿回家插花瓶吧。希希說,我才不要呢。徐嬌說,留著明天打折賣吧。葉帥說,殘花敗朵,沒人待見的。他將它們呼啦抓在手里,順手一揚。它們連呼救都來不及喊,便墜入到一只肥碩的黑色塑料袋里。
她心里一跳。她差點就喊出來了,她要“陽光海岸”。只要她提出來,哪怕他覺得她不可理喻,笑她小資情調(diào),他也一定會把它送給她的??墒?,真要是那樣的話,它,還值得她擁有嗎?
那對年輕人,就在葉帥拎著黑色塑料袋,即將踏出店門的時候,像兩朵縹緲的云彩,降落在地板中央。男孩的手臂搭在女孩的肩上,親密無間的樣子。三雙眼睛,幾乎同時,在他們身上聚攏。
女孩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陽光海岸”。一張俏臉向男孩揚起,揚得高高的。就要這一束了,我喜歡。她真年輕啊,又年輕又漂亮,與這束花,簡直絕配。
葉帥回過頭來,沖她一笑,笑里意味深長。如果他的目光肯在她臉上再多停留一秒鐘,他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淚光在隱約閃爍。可是,他沒有,他的熱情,只半秒鐘,便在客人身上定格。男孩想打個折,年輕的春草般旺盛的聲音里,泄露了他的羞怯與不自信。但葉帥拒絕了他,很委婉地。即便是最后一束了,他也沒有理由,讓步。他胸有成竹,他們會要的。這一天正以精準無誤的速度,飛快地滑向尾聲,他們沒有更多的選擇,那女孩的神態(tài)表情,已經(jīng)把答案準確無誤地傳遞給他。哪怕,價值高昂,超出他們的預期。他們心理細微的律動,逃不過他早已被人生風雨滌蕩得敏銳如鷹的眼睛。對他們來說,玫瑰是愛情,對他而言,玫瑰只與支付寶里不斷刷新的數(shù)字有關。那她的心理呢,他會視而不見嗎?
葉帥已經(jīng)在重復祝福的話語了。那種千篇一律的,不動聲色的,干巴巴的祝福語。并不是每一個客人,都能得到他的祝福。每當心花怒放,他便樂意將他的快樂與別人分享,哪怕是素不相識的人。他因為疲憊而嘶啞的嗓音像一條蠕蟲,拖著潮濕的粘液,鉆入徐嬌的耳道,在這盛夏悶熱的夜里,她的身體怕冷似的,禁不住抖了一下。他沒有留意她身體異常的抖動?!瓣柟夂0丁保槿斯?jié)的最后一束花,成功地銷售出去了。來之不易的喜悅,令他陶醉了。
花香悄無聲息地消遁。葉帥打一聲輕快的口哨:下一站,飯店!
希希說:再下一站呢。
葉帥嬉皮笑臉,你說呢。
徐嬌看著他們笑逐顏開,笑容在臉上僵住,仿佛無意間點開了一個無聊的網(wǎng)頁。
葉帥將車停在了一間農(nóng)家燉菜館。葉帥說,今天辛苦了,得好好犒勞一下我們的腸胃。當食物擺在面前,他們卻完全沒有了胃口,潦草地安慰了下不斷抗議的肚子,便急不可待地跳上了車。
葉帥先送希?;丶遥缓?,才是徐嬌。
徐嬌居住的小區(qū),以及黑漆漆的樓頂,已經(jīng)拔開城市的霓虹,擠入眼簾了。葉帥突然說:“我們,要不,把婚結了?”
她仿佛從夢中驚醒,扭頭看他。這,算是他的求婚嗎?他的注意力完全??吭诜较虮P上,呈現(xiàn)給她的側影是生動的,蓬勃的,立體的。這是她喜歡的模樣。大概覺得少點什么,葉帥從方向盤上騰出了右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里糾纏著綿密的汗水,不像電視廣告里的模特兒那樣,順滑如絲。
葉帥的手又回到方向盤時,繼續(xù)沒有說完的話題:“我想好了,我們都不是第一次了,結婚的事,能簡則簡吧。不過,婚戒還是要買的。今天太忙,改天,抽個時間,你選一個?!彼执蛄艘粋€悠長的呵欠,“老婆,你說呢?”
他在征求她的意見,可是,分明,又是在宣布某個決定。她答應嫁給他了嗎?沒有,過去,現(xiàn)在,從來沒有。話說回來,他,需要她的答案嗎?她的答案,就在這半年她的處心積慮里,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赫然寫著呢。一切,都在沿著她設想的軌道,以她喜歡的節(jié)奏,毫無懸念地推進,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車子緩緩停在小區(qū)的門口。她下了車,舒展麻木的腿腳。她看著葉帥,目不轉睛地。葉帥沒有下車。他的手機落在店里了。他說,我得回去,萬一有客戶打電話呢。
她目送他絕塵而去,直至無影無蹤,突然想起來,他還沒有吻她呢,無論如何,他應該給她一個吻的,像一對普通的情人那樣。不,不是情人,他已經(jīng)向你求婚了,他叫你“老婆”,在他心里,你不再是情人了,而是,他的“老婆”,將與他一起共度未來人生風雨的那個人。你渴望過無數(shù)遍的,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便是這樣吧?不溫不火,細水長流。
她不想回家。家里,母親望穿秋水般,在等待著她。小區(qū)院門外,兩株泡桐樹高高聳立,樹下橫著兩條長椅,她坐了下來,不管椅面潔凈還是骯臟。也不知坐了多久,喧囂的市聲漸行漸遠,一個小姑娘影子般飄到她身邊,問她,阿姨,要花嗎?打折賣。路燈從頭頂灑下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一張清秀的臉龐,頂多十來歲吧,一雙細長的眼睛灼灼閃亮。她問她,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嗎?女孩低下了頭,不說話。她長嘆一聲。女孩懷里抱著十枝玫瑰,她全都要了。女孩拿了錢,道過謝,一溜煙跑遠。她把花兒們的塑料包裝一張張揭掉,將十朵玫瑰,扎成精巧的一束。她拿出手機,對準自己,拍了一張,照片里的她臉色暗沉,既蒼老又憔悴。手里的花也是暗沉的。她又拍了一張,再一張。她盯著手機里懷抱玫瑰花的自己,心里一片汪洋。
午夜的雨,來得沒有任何征兆。雨點從樹梢墜落,一滴,一滴,撞在她懷里的花瓣上,發(fā)出了嘈雜的呻吟。雨點越來越堅硬,頻率越來越快,她的頭發(fā),衣襟,全都濕透了。一片花瓣落了下來,然后,又是一片,沾在她濕漉漉的裙子上。為這一天,她特意新買了裙子,大大的裙擺,旋轉時,花朵一樣美侖美奐。她站起來,把花瓣抖落在地。她真想把花兒們統(tǒng)統(tǒng)扔掉,就像葉帥那樣,扔得瀟灑而干脆。她已經(jīng)接近垃圾桶了,刺鼻的氣味直抵她的肺腑。她猶豫了,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她的手指仿佛被扎了一下,發(fā)出銳利的疼。她把它們更緊地摟在懷里,迎著密集的雨點,向著她和母親的家,像一片花瓣一樣,慢慢地,慢慢地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