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劉小玲生活過的地方,已經(jīng)很難尋找到她曾經(jīng)生活的蹤跡
沒有人知道劉小玲(諧音)是何時藏身在人群中的。
新世紀幼兒園位于巴南區(qū)的老城區(qū),南邊對著巴南區(qū)的主要道路巴縣大道,北邊則是臨河的步行街,一條坡度舒緩的小壩子從北向南延伸到幼兒園門口。幼兒園建設于1998年,沒有戶外活動空間。平時,每天早上9點10分左右,幼兒園的小朋友在進園前會在這里做操。170多名孩童兩三個人一排沿著壩子一路排下去,隊伍浩浩蕩蕩地能延展到步行街,加上兩邊圍觀的家長,這是個熱鬧的地方。
10月26日,劉小玲可能躲在送小朋友的家長群里,也或許是在緊挨著幼兒園的社區(qū)小廣場打麻將的人群中。小廣場與幼兒園大門就隔著那條壩子。9點半做完操,小朋友們在老師的帶領下依次邁進幼兒園的大鐵門,小班在前,后面依次是中班和大班。
等到中(1)班剛進去,劉小玲突然闖到了中(2)班的班級里,速度快到甚至沒有人看清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她穿著一件顯眼的紅色的外套,斜挎著個包包,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在四五十秒的時間內(nèi),她連續(xù)砍殺了14個孩子。他們中,最小的只有3歲,最大的4歲9個月。一個現(xiàn)場的目擊者告訴本刊記者,劉小玲身高一米六左右,行兇時她雙手握著菜刀把,低頭沖著只到她腰間的小娃一下又一下,“像砍白菜一樣”。
事后,流傳出來的政府的內(nèi)部通報稱,劉小玲曾遭遇過交通事故,之后長期上訪尋求補償,此次砍殺事件,是試圖引起關注。劉小玲顯然是有計劃的。從她曾經(jīng)居住過的石洋街大江廠附近到新世紀幼兒園有一公里多的距離,在這個區(qū)域里,有一家中學、一所小學、幾家幼兒園,這些都有著柵欄,只有新世紀幼兒園一家會在固定的時間段全體在外面活動。網(wǎng)上流傳的視頻中,被制服后,劉小玲大聲嘟囔著:“政府對我不公,我要報復?!?/p>
砍殺發(fā)生時,李靜(化名)的母親剛剛走回家里。女兒女婿都在外面打工,她負責帶外孫。她家距離幼兒園只有1000多米,腿腳慢的人,要走個十來分鐘,以前她都是要看完外孫做完操才會回去。那天她正好有些事情,就提前走了。當她拿了東西下樓辦事時,就聽到周邊都在說新世紀幼兒園門前出事了。她一下慌了,直接往縣醫(yī)院沖去。她跑到護士臺,醫(yī)院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她逮住一個護士問,“有沒有一個叫欣欣的小孩子?”護士告訴她在搶救室。
她沖了過去,看到有三個小朋友躺在病床上,醫(yī)生在給他們處理傷口。外孫欣欣眼睛半睜著,看向天花板,肩膀上全是血,外婆在外面喊她,她不哭也不鬧,一點反應也沒有。醫(yī)生剪開欣欣的衣服,外婆看到了傷口,有6厘米長,鎖骨被砍斷了。外婆一下子哭了出來,這個時候,欣欣才回了神,叫了一聲“外婆”?!靶液脗阪i骨上,要是傷在臉上,一個女孩子家長大后怎么生活?!睅滋爝^后,李靜多少覺得有些慶幸,但還是忍不住冒冷汗,“要是再砍偏一點,我的孩子可能當場就死了?!?p>
事發(fā)幼兒園已經(jīng)暫時關閉
徐平(化名)的孩子豆豆的傷勢更為嚴重一些,他直接被轉(zhuǎn)到了20公里外的重慶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劉小玲揮刀砍向了豆豆,導致他面部神經(jīng)受傷,傷口從腦袋側(cè)面一直延伸到下顎處,有3厘米深。醫(yī)生先是給豆豆進行輸血,后來又打了強心針,但孩子還是沒有什么反應。他告訴徐平要馬上進行手術,并說“會盡力而為,但家長要做好準備”。徐平什么都聽不進去,他只能不停地點頭,“我只想讓孩子活下來”。手術從上午10點半開始一直進行到下午5點多。徐平就在外面等了7個多小時。徐平告訴本刊記者,與豆豆一起被推進手術室的,還有一個孩子,眼睛都被砍“爆”了。
李牧名(化名)是在看了政府的內(nèi)部通報后,才想起劉小玲這個人的。她是老工友劉心樹的女兒。在他的印象里,1991年曾因車禍斷了四根手指頭。出車禍后,李牧名就幾乎沒見過劉小玲,他無法將新世紀幼兒園門口那個穿著紅衣服、燙著頭發(fā)的中年行兇者跟劉小玲聯(lián)系起來。在他殘存的記憶里,她還是那個十一二歲的女娃娃。倒是她的父親劉心樹,他是印象頗為深刻的。
劉心樹跟李牧名都曾是紅山鑄造廠(以下簡稱“紅山廠”)的職工。紅山廠是重慶“三線建設”時期工業(yè)建設的典型代表之一,這是為應對緊張的國際局勢推進的國家軍工廠建設計劃?!叭€”是一個地理概念,區(qū)別于沿海的一線和二線的中部地區(qū),指的是西部縱深地帶。從1964年到1980年間,三線建設共投入2000多億元,涉及13個省和自治區(qū)。屆時,幾百萬的工人、干部、家屬和解放軍官兵從各自的家鄉(xiāng)出發(fā),到達了西部山區(qū)。
紅山廠始建于1966年,全面投產(chǎn)是在1970年。李牧名作為骨干力量參與了早期的建設,劉心樹則是紅山廠運行前李牧名負責招的第一批工人。李牧名記得他是退伍軍人,政府優(yōu)先推薦,又有文化,“字寫得很是漂亮”?!爱敃r紅山廠面向重慶忠縣招工1000人,高中文化的只有3人。進廠后,廠里的宣傳標語都是他寫的?!?/p>
李牧名告訴本刊記者,有文化的劉心樹一進廠就被分進了供銷科。這是個好崗位,既不用去車間出苦力、接觸有毒化學品,又掌控著廠內(nèi)物品的發(fā)放。但劉心樹并不是個好接觸的人。一個廠內(nèi)的老職工告訴本刊,劉心樹自認為文化高,看不起人,“路上遇到了,他從來不跟大家打招呼,你主動喊他,他也板著個臉”。
進入紅山廠對于劉心樹全家來說是一次命運的改變。劉心樹的老家在農(nóng)村,進入廠子意味著他獲得了城市戶口,如果工齡到了年限,他的妻子和兒女的戶口也可以轉(zhuǎn)到廠子里,兒女享受免費入學和畢業(yè)進廠工作的福利。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jié),并不足以讓廠內(nèi)幾千人認識劉心樹。他全面被知曉,還是因為女兒劉小玲遭遇的事故。
劉曉玲的父親劉心樹是紅山廠的老職工,老廠區(qū)宿舍位于巴南區(qū),不少人都記得他
紅山廠位于重慶南川區(qū)的深山里,所以逢年過節(jié),廠內(nèi)都會組織廠內(nèi)的工人以及家屬出去玩,重慶話則叫“耍”。出門開的是廠里運貨的大貨車,所有人站在車廂里很是熱鬧。一次出行中,劉小玲也在車上,意外就在此時發(fā)生了——廠里的貨車沿著馬路下坡,一輛公交車相對行駛?!皟绍囧e車的過程中,劉心樹女子的手夾在了中間,一只手除了大拇指外,其他四根手指全沒了,肩胛骨也骨折了。”李牧名告訴本刊記者。
那時,劉小玲只有12歲。已經(jīng)是保安科副科長的李牧名作為代表參與了這件事情的調(diào)解。他記得,那時紅山廠、公交公司、公安局都派了代表,跟劉心樹商量這個事情,幾家還聯(lián)合起草了一個賠償協(xié)議,約定了一個賠償金額,如今年近80歲的李牧名有些記不清具體的數(shù)字了。
一個跟劉心樹相熟的工友說,這個金額大概是6000元。那時,一個工人每月的工資是30元,相當于17年的工資。劉心樹并不同意?!八胱審S里解決他女兒的工作,但劉小玲手指沒了,不好安排工作,廠里也覺得她是個麻煩,不同意?!崩钅撩f,劉心樹最終沒有在協(xié)議上簽字。“后來,再派人去跟他協(xié)商,他要么不理,要么就躲出去?!?/p>
劉心樹的選擇并不難理解,女兒殘疾了,日后的安排確實需要考慮?!八@個人也倔,認為廠里的處置辦法并不合理,必須要給個說法?!备鷦⑿臉湟黄饛闹铱h來的老鄉(xiāng)吳麗霞(化名)告訴本刊。工廠解決不了,劉心樹就采取了一種自己的方式,他先是給市里、省里、中央寫信,在沒有回復后,他就去上訪,也是一層層地跑過去,“北京都去了”。
一個工友告訴本刊記者,從劉心樹開始上訪,他就沒有看到過劉小玲,估計是被父親帶著去了,“她斷掉的四根手指頭是他的證據(jù)嘛”。李牧名記得,有時劉心樹會從外面帶回一張蓋著上級印章的紙交給廠里,上面寫著“責成處理”等類似的字樣。
不斷的上訪愈發(fā)激化了劉心樹和工廠領導之間的矛盾。紙條帶回來后,廠里就派人去跟劉心樹做工作,勸他“做事不能太絕,畢竟工廠解決了一家人的戶口,還做了安置”,雙方又開始協(xié)商,但總是達不成一致。幾次三番后,廠里承接著上面的壓力,對他也有了意見,將他從供銷科調(diào)到了101車間,開始干出力氣的活兒。
尋求說法的劉心樹依然堅持上訪,軍人出身的他認死理,又相信組織的力量,他希望上頭能夠直接給工廠下命令,解決他女兒的賠償問題,這徹底惹怒了廠里的領導。原本,廠里給干有害工種的工人會發(fā)一些罐頭、花生之類的補給品,劉心樹沒有。后來,見他不來上班,又停了他的工資?!伴L年累月看不見他人,在我看來跟被開除了沒有兩樣?!崩钅撩f。
生活來源沒了,家里的生計只能靠妻子在廠里干點零活來維持。吳麗霞說,劉心樹老婆做的是篩砂子的活兒,砂子揚起來灰頭土臉地一身,一天賺個一塊多錢的樣子,沒有人愿意干,“日子過得很辛苦”。此時,他并不知道,更大的打擊即將到來了,他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城市戶口也即將失去了。
劉曉玲的父親劉心樹是紅山廠的老職工,老廠區(qū)宿舍位于巴南區(qū),不少人都記得他
沉寂已久的石洋街因為劉小玲的事情再一次熱鬧起來。這里是紅山廠從南川搬遷下來的建成的職工家屬區(qū),建成于上世紀90年代初。從80年代開始,三線企業(yè)開始失去了其原來的作用,軍工品不能生產(chǎn),民用產(chǎn)品又滯銷,多數(shù)三線企業(yè)陷入困境,紅山廠也不例外。根據(jù)當時的具體情況,國家制定了“調(diào)整改造,發(fā)揮作用”的方針,決定將三線企業(yè)遷回城區(qū)。
紅山廠對應的遷移區(qū)域就是巴南區(qū)石洋街。為了安置這些工人,工廠決定集資建房,“購房者必須要先花800元購買集資建房的資格,錢是從工資里扣的。交房時要再付一萬多元的房款”。劉心樹沒有收入,也交不起錢,第一步就失去了集資的資格。
從1993年開始,紅山廠開始分批次搬往巴南區(qū),劉心樹也跟著廠子下來了,沒有房子他就租住在廠子附近的地下室里。他的生活重心依然是上訪。但問題已經(jīng)變得復雜多了。紅山廠搬遷下來后,與雙溪廠、慶巖等機械廠等9家企業(yè)合并進重慶大江總廠,企業(yè)法人也被注銷了。
尋求說法變得更沒有著落。很容易想象劉心樹被這個時代“拋棄”所引發(fā)的失落,原來不如自己的人都住上了樓房,而他除了困頓以及一個殘疾的女兒之外,什么都沒有。他不是沒有過其他打算。他的老鄉(xiāng)吳麗霞記得有一次,劉心樹跟她提起后悔將孩子和老婆的戶口轉(zhuǎn)過來,“土地被收走了,想回去也沒辦法過日子”。
劉心樹反映的問題也越來越多,除了女兒出事的賠償外,他被欠的工資、他沒有解決的住房,他將所有的不幸都歸結(jié)在了交通事故上。面對現(xiàn)實的極度失落,使得他似乎更加一廂情愿地進駐到想象的世界里,一次次強化了外界對他的不公。相識的人慢慢發(fā)現(xiàn),劉心樹的精神狀態(tài)有了很大的變化,他變得容易激動,“動不動就嚷著要殺人”。后來,生活實在支撐不住,他就帶著一家人回了農(nóng)村老家。10年前在老家郁郁而終。
劉小玲就在這種沒有著落的生活里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人們只會在想到她父親上訪的事情時才會提起她,“都是因為她才上訪的。她少四根手指頭”。沒人曉得她兒童與少年時代的狀況,以及她是怎樣面對殘疾帶來的嘲笑、歧視;也沒人知道她在目睹父親上訪失敗后心理有什么的變化。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就像一個附屬品,湮沒在她父親的不斷增長的落寞和崩潰中。
劉曉玲的父親劉心樹是紅山廠的老職工,老廠區(qū)宿舍位于巴南區(qū),不少人都記得他
20多年后,石洋街已經(jīng)不見往日紅火生活氣息的樣子。馬路上的榕樹黑乎乎的須子垂落到地面,更加突顯了小區(qū)在時代潮流下的局促和停滯。家屬樓是老式的水泥樓梯,上面坑坑洼洼的;墻皮也脫落了,上面的灰塵和蜘蛛網(wǎng)成為時間在此留下的印記。整個區(qū)域內(nèi)能見到的只有上了歲數(shù)聚在一起打牌的老人。年輕人多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他們或出去打工,或去了其他區(qū)域安家。在重慶迅速發(fā)展的潮流中,原本在上世紀紅火一時的大江廠迅速沒落,廠里的工人或買斷工齡,去私企打工,或?qū)⒕蜏惡希弥环菥o張巴巴的工資熬到退休。
但即使如此,對于劉小玲來說,他們的生活依舊是她艷羨的。畢竟他們有著一份安穩(wěn)的生活。父親去世,劉小玲的蹤跡在石洋街更加找尋不見了。跟她父親要好的一個工友說,她開始為自己的事情上訪。據(jù)官方內(nèi)部通報,2010年,重慶官方牽頭,一次性給她25萬元的車禍補償,并簽訂停止上訪保證書,但她近年再度上訪。上述工友最后見她是在4年前,她來重慶上訪,居住在她石洋街的家里,“她跟她父親一樣,性格有些偏激,勸也勸不通”。
受傷幼兒園孩子的家長徐平從未想過自己會跟劉小玲發(fā)生交集,他們兩個一個住在巴南房價上升最快的萬達廣場附近,一個則曾生活在日益衰敗的石洋街工廠區(qū)。沒人會想到,劉小玲這個20多年前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能將怨恨積聚到今天,并最終發(fā)泄在14個素不相識的孩子身上。
不斷地有朋友打電話過來求證和詢問徐平的兒子是否受傷了,徐平一律不敢回應他們。他也不敢看網(wǎng)上流傳的視頻,“視頻里那個穿著灰色衣服、一臉是血的小孩就是我的孩子豆豆”。徐平停頓了好一會,聲音都有些發(fā)抖。“這就是恐怖襲擊呀。身為一個重慶人,我一直很自豪,覺得重慶人整體素質(zhì)都很高,我從來沒想到在一個主城區(qū)的核心地段,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徐平站在醫(yī)院樓下,焦慮而又迷惘。出事之后,政府將他們安排在醫(yī)院治療,每個孩子有單獨的病房,還指派了心理醫(yī)生。就連病房門口,也有特勤日夜輪崗守護。
徐平今年28歲,算是巴南發(fā)展起來以后的新一代年輕人。他的父母都是巴南鄉(xiāng)下的,20年前父母將他放在鄉(xiāng)下,兩人一起出去打工,干的都是建筑工地的辛苦活兒,最終才在巴南區(qū)的老城區(qū)落下了腳。徐平是在初中后才到父母身邊跟他們一起生活的,他自稱是典型意義上的留守兒童,“一到兩年才能見上父母一面”。前幾年,徐平在父母事業(yè)的基礎上組建了一家裝修公司,事業(yè)上也有了不少起色。2014年,他的孩子豆豆出生,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來陪他,希望缺失的東西都彌補在孩子身上。
兒子從小就脾氣暴躁,又有主見。徐平舉例說,如果豆豆看中了一個坦克車,你不給他買,他就會一直念叨著那個玩具,“哪怕是過了一二十天,他還是堅持要坦克車,你給其他玩具都不行”。徐平告訴本刊記者,穿衣服也是這樣,每天妻子會在兒子的床頭放好衣服,但他從來都是自己打開衣柜對著鏡子一件一件看。為了磨煉孩子的性格,徐平就利用寒暑假以及法定節(jié)假日帶他去旅行。他們一起去過西北看敦煌石窟,還走過青藏高原,“十一”的時候還去了廣西一帶?!岸苟姑黠@性格溫順了很多”。
豆豆出事后,徐平幾個晚上都沒有合眼。他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豆豆睡著時,手緊緊抓著床邊的護欄,腦袋不停地在擺著,徐平又不忍心叫醒他。但到了白天,兒子就默默坐在一邊玩玩具,不搭理他和妻子。有時候朋友親戚來探望,聊到幾句幼兒園的事情,豆豆就會情緒激動,哭著打著讓所有人出去。
從出事后心理醫(yī)生還沒有跟這個孩子聊過一句話,他只是每天到豆豆的病房里面轉(zhuǎn)上一圈,讓他熟悉自己的存在,“心理醫(yī)生說起碼要這么晃上半個月才敢跟孩子搭話”??偸遣徽f話,徐平擔心兒子心理會出問題?!斑@樣主見很強的一個孩子,他認為一個事情是什么樣就會一直堅持。我怕他日后接受不了自己,心理會扭曲?!?/p>
徐平和家人的生活也完全被擾亂了。父母身體都不好,相繼病了。妻子則沉浸在不停的自責中。她是新世紀幼兒園的老師,事情發(fā)生時,她正帶著班里的孩子進幼兒園。她所帶的班級與被砍傷的班級是緊挨在一起的。劉小玲出現(xiàn)時,她迅速將班里的小朋友帶回教室鎖了起來,才回到現(xiàn)場找自己的兒子。那時,他已經(jīng)被砍了,整個人愣在那里,也不哭。妻子哭著跟徐平說:“我確實保護了別人的小孩,但是我沒想到自己的小孩會受到這么大的傷害?!毙炱秸f,出事后妻子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他也不敢問她什么,更不敢讓她一個人出去。
見到徐平的時候,他剛剛失去了一個大單子。協(xié)議原本是出事前談下來的,要裝修一個2000平方米的樣板房,對方已經(jīng)付了他3萬元的定金。徐平算過一筆賬,如果按照每平方米賺150元錢,這個單子下來他就能得30萬元。但昨天,對方覺得他家出事后他可能情緒不好,干活會有心理負擔,就跟他解了約,將活轉(zhuǎn)給了別人。他手頭上原本還有四五家婚房的裝修,對方覺得晦氣,也退了單。
“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氣憤,路上遇到一棵樹,我都想砍下去。”徐平告訴本刊記者,“我們這個生意靠的就是誠信和人際關系,等我處理完事情,我原來的合作伙伴都有了新的合作對象,我到時候跟誰做生意?這件事毀了我的孩子,也毀了我的事業(yè)。”
一位家長有一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他記得,去年重慶市曾經(jīng)開展過幼兒園的整頓工作,關閉了不少不符合條件的幼兒園。當時有的幼兒園還合并到了新世紀幼兒園,“我朋友說新世紀幼兒園沒有室外活動空間,也是不合格的。那當時整頓時,怎么不說不合格呀!”
徐平也曾想過送孩子去公立幼兒園,但巴南區(qū)2017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該區(qū)共有幼兒園212所,公辦的只有44所,其中包括附設園37所,集體辦5所,這意味著,42所是為了滿足幼兒園對應單位需要的,只有兩所,徐平家符合報名的需求。這兩所幼兒園,一家距離徐平家13公里,一家有四五公里。等去報名的時候,對方回復徐平,早就人滿了。一組數(shù)據(jù)顯示,在2015年,重慶市在園幼兒91萬余人,其中在公辦幼兒園幼兒只有33萬人,占36.6%。
在這樣一個優(yōu)質(zhì)資源匱乏的情況下,徐平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將孩子的起跑線推到了小學。他在巴南最活躍的商區(qū)買了一套學區(qū)房,有著對應的小學和中學,小學出家門走個50米就能到,中學也只需過個斑馬線?!皳?jù)說,學校的建設投資了兩個多億?!毙炱礁嬖V本刊。選擇新世紀幼兒園的理由很簡單,距離自己的門面近,方便照看。
有一天,李靜在病房里看著女兒欣欣坐在床上玩積木。從出事后,欣欣就不愛說話,也不大講理。李靜提到一次,女兒上完廁所后,怎么都不愿意提褲子。李靜往上提,女兒則用受傷的這邊手使勁抓著褲腰的位置往下退,李靜怕傷著她,眼淚不斷地往下流。但這一天,欣欣突然轉(zhuǎn)過頭問她:“媽媽你有刀嗎?”心理醫(yī)生告訴李靜這是受刺激后的正常反應,并建議她慢慢跟女兒談一談。
“欣欣,能不能告訴媽媽那天發(fā)生了什么呀?”李靜試探性地問女兒。
“媽媽,一個瘋子拿刀砍我?!迸畠喊胩觳耪f話,她又反問了李靜一句,“媽媽,什么能夠比刀厲害?”
“我們不需要刀,我們有警察叔叔,他們有槍會保護我們?!崩铎o抱抱女兒,想趕快結(jié)束這個話題。隔了一會,女兒遞給她一把積木拼出的手槍。過了兩天,欣欣又拼了一個三四十厘米長的長槍遞給了心理醫(yī)生。
(實習生闞純裕對本文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