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星星

熟悉的二手車、便利店、煎蛋早餐，吃不完的三明治，喝不完的威士忌，聽不完的室內(nèi)樂。村上春樹小說中這些重復出現(xiàn)的標配元素非但沒有讓人覺得膩歪，反而感覺有點懷念。因為這是很多人最初對都市生活的向往。

村上的都市永遠干凈快捷

村上雖然也對城市的犄角旮旯進行過詳細描寫，但總的來說，干凈、快捷是村上筆下之城的基本特征。他的很多小說里都有著無死角照明的24小時便利店和通宵營業(yè)的茶餐廳，新干線路邊的風景總是遼遠優(yōu)美。

村上筆下孑然一身的30歲男人和女人一點也沒有油膩氣息。他們在燈火通明的云雀餐廳里約會，過著自如而整潔的生活。

村上筆下的男主角總是形單影只，一個人去街角的便利店。如果去遠一些的大型賣場購物，他基本上都是一個人開smart那一類雙座小汽車去，然后把東西放在旁邊的座位上獨自開回家。

他總是在市內(nèi)有一套從舅舅或者叔叔那里繼承的小公寓。公寓的電冰箱里一定有威士忌，有可以做三明治的材料，冷凍區(qū)有制冰器，制冰器永遠都剛好有冰塊可用。

女性則是栗色頭發(fā)或者黑色長直發(fā)，善解人意，似乎永遠不會發(fā)火，不會忌妒任何人。她們的職業(yè)一般是圖書管理員或是事業(yè)有成的女強人，外貌一般有小缺點，什么小雀斑啊，不對稱的乳房啊。她們對待事物保持冷淡和平靜，似乎永遠不會焦躁和婆婆媽媽。

這樣干凈又寡淡的生活，讓很多城市青年都有了一種錯覺：單身是一件干凈而優(yōu)雅的事情。

書中是一個更高雅的世界

無論書中的男女如何孤單無奈，他們似乎都很有排遣之道。就連很難處理的婚外情雙方都游刃有余：沒事不打擾，在一起給足彼此空間，分手莫名其妙卻干脆利索，絕不糾纏。

除了在感情上收放自如不給自己找別扭，他們還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閱讀偏好和爵士樂，以化解種種心事，哪怕是正在被追殺。在《1Q84》中，大禍臨頭的青豆每天還堅持看20頁《追憶似水年華》。

書中的都市男女都以閱讀為生活常態(tài)，他們愛看《了不起的蓋茨比》《卡拉馬佐夫兄弟》一類的深刻著作，而不是向別人喋喋不休地傾訴不幸。他們雖然也在人生中困頓迷茫，但足夠獨立，有韌性，有毅力，更文明，一點兒也不招人煩。

除了閱讀，他們還愛聽音樂，不是交響樂就是爵士樂。德彪西、貝多芬、李斯特都是書中人物的最愛，黑膠唱片是男性單身公寓的標配。用音樂陶冶情操，是村上筆下人物除閱讀外最愛干的事。

除了生活習慣，他們的交際生活更是讓人羨慕不已。村上筆下的朋友往往話不多，彼此都很克制，有禮貌，一周見一兩次面。朋友們大都懂得保持距離，無論什么時候，他們之間的交流都是那么彬彬有禮。

書中的長者也往往比較開明，和晚輩交流起來并無障礙。比如《挪威的森林》里的年長女性玲子，和晚輩談起性來坦然自若。再如《刺殺騎士團長》里的免色君，對待后輩既尊敬又開明，絲毫沒有那種倚老賣老的傲慢。

他們在都市生活，我們在城市掙扎

很多人在年輕時看書，都幻想能過上像村上春樹書中人物一樣的生活。多年后，他們進入大都市，有著和男（女）主人公一樣的職業(yè)，坐著一樣的地鐵，只是自己的人生，永遠疲憊、蹉跎和焦躁。

我們生活的世界，人際關系總是劍拔弩張。工作之后，朋友變成了相處時間極少的mini朋友——在北京，再好的朋友一個月也見不了幾次。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也被壓縮，只有過年的時候能見一面，甚至婚戀也是通過各種履歷表以最快速度衡量解決。

相比之下，村上筆下的人物更知道“邊界”所在。村上書中的情人、朋友、長輩，他們總能和諧相處。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被簡化的世界，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也沒有煩瑣的關系網(wǎng)，每個人都保持著恰當合適的距離。

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朋友和長輩似乎很難有這樣的界限感。有的朋友雖然聊得來，但喜歡給別人制造情緒垃圾，即便過度打擾別人的生活也渾然不覺。親戚和長輩更是毫無邊界感可言，對中國的大部分長輩來說，沒有什么不可打探的私人空間。

這種被過度介入的人際關系，讓都市男女時時刻刻都覺得疲憊，卻又無法解脫。心理學上常說的人與人之間的“邊界”，或許可以解釋我們被朋友強行侵犯隱私的時候為什么會不爽。

村上筆下的人對待自己的工作還都有一種淡然、專注、精進?！洞虤ⅡT士團長》中的男主人公作為肖像畫畫家，對這份平庸的工作一絲不茍，每次作畫前還要專門和客戶溝通以了解客戶，以便把對方的精神特質(zhì)呈現(xiàn)在畫布上。

相比之下，天天上班撞鐘的大部分人，工作與娛樂都沒做好。生活不易成了很多人不好好工作的理由。雖然每個人都有選擇如何度過自己人生的自由，但和村上筆下的敬業(yè)人士一比，這種胸懷大志又虛度時日的做法真是令人汗顏。

我們沒過上想象中的生活

盡管有人認為村上筆下的生活方式是自帶濃濃工業(yè)味的復制品，但這仍然是我們每個人對都市生活的憧憬。但大部分想過這種廉價、快捷、整潔、干凈生活的人，甚至還沒有達到他們初級的目標。

我們也生活在城市中，但日本城市成熟的西式生活方式，是我們暫時還無法達到的。我們希望過上的這種干凈、整潔、有界限感的生活，最終依托的是高度發(fā)達的社會制度。

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從明治維新開始，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我們很多人還對剛介入的都市生活方式感到陌生的時候，他們早已經(jīng)適應了來自都市的便利和快捷、冷漠和壓力。

當然，日本的都市也并非簡單如村上書中的樣子，在被忽視的大街小巷里，更多的是為生活蹉跎困頓的人，而不是灑脫冷靜的文藝青年。村上書中的都市青年，在真實的世界中可能并非如此。

當我們對煩瑣的生活充滿厭倦的時候，村上的世界出現(xiàn)了，我們信以為真，開始了對另一個世界的期待。

在買不起房、養(yǎng)不起老的都市青年看來，這種容易自我滿足，且更易接受自己失敗的生活哲學，和克制、尊重、自制的生活方式，實在是很適合辛苦的都市人。

這種7-11式的、有條不紊的、經(jīng)不起經(jīng)濟打擊的生活，已是上班族所能維持的最體面的現(xiàn)狀。事實上，上班族的生活已經(jīng)變成蛋殼里的生活，更有品質(zhì)一點的生活、更有隱私意識的朋友、更開明的父母，已是他們所能期待的全部了。

向小說中的理想生活去努力，未必本末倒置，唯一的標準只不過是：如何在城市里生活得更愜意一點——在似乎不可能愜意的情況下。

（去日留痕摘自十五言社區(qū)，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