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紅 向錦程
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位于我國西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腹地、青海省南部,是世界著名江河——長江、黃河、瀾滄江的源頭匯水區(qū)。這是我國最大的自然保護區(qū),被譽為“中華水塔”和“地球之腎”。這里曾水草豐美、湖泊星羅棋布、野生動物種群繁多。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自然和人為因素導致三江源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因此為了保護環(huán)境,實現(xiàn)自然與人的可持續(xù)發(fā)展,2003年1月國務院正式批準三江源自然保護區(qū)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生態(tài)移民工程即恢復和維護三江源地區(qū)生態(tài)平衡的重要舉措。搬遷后牧民進入到一個相對陌生的社會環(huán)境當中,那么,他們是如何進行社會適應的?如何融入新的文化模式?如何轉變生計方式?傳統(tǒng)文化如何傳承?介于對以上問題的思考,我們先后于2014年7月、2015年7~8月、2016年2月和2016年7~8月前往青海一個生態(tài)移民新村——和日村進行田野調查,歷時2月余。以和日村為個案,現(xiàn)就引發(fā)筆者較多關注的藏族石刻傳承的幾個層面予以事實呈現(xiàn),從中可體察搬遷牧民的生計策略、社會關系網(wǎng)絡和文化傳承等關聯(lián)問題。
和日村隸屬于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澤庫縣,是和日鎮(zhèn)下轄的一個行政村,搬遷后地處和日鎮(zhèn)政府所在地東北角,從鎮(zhèn)上到村里步行僅不到10分鐘的路程。和日村因“石刻”在雪域高原上享有盛名,有“石雕藝術之鄉(xiāng)”和“高原石刻第一村”之美譽。據(jù)村民講,和日村前后經(jīng)歷了3次搬遷,先輩是當時和日四大部落里最窮的人,他們沒牛羊、沒草場,只能給“辛格德”(藏語音譯,漢語意為牛羊比較多的或有錢的人)放牛羊、割草料和撿牛糞,但維持不了全家人的生活,后來聽說和日寺的活佛久美耶西娘俄(當?shù)厝艘话阕鸱Q洛迦活佛)會給窮人飯吃,因此很多人就從和日四大部落里搬到了和日寺旁邊,并組建了一個村子,叫格或德敦切格兒(藏語音譯),即和日村的舊稱。和日地區(qū)實行人民公社化運動之后,和日寺周邊的格村便不復存在,村民基本上被劃分到各個生產(chǎn)大隊。直至20世紀90年代重新分配牛羊和草場后,原先組建為格村的80戶人家及其分散的子孫后代又重新被劃分為一個村,即現(xiàn)今搬遷前的和日村。2005年國家實施三江源生態(tài)移民工程,澤庫縣積極響應國家號召。今天的和日村是一個本鄉(xiāng)安置的生態(tài)移民新村,屬于整村搬遷,截止2015年,和日村共有244戶879人。村中享受三江源生態(tài)移民政策的人家有100戶444人;享受游牧民定居政策的人家有144戶435人。移民多從距遷入地八九公里外的牧區(qū)草山搬來,少數(shù)幾戶從1公里外的寺廟后山上搬來,和日村移民基本為藏族,僅有2人是漢族。
搬遷后的和日村,石刻業(yè)已悄然發(fā)展成為村里的支柱產(chǎn)業(yè),原本作為信仰之用的“石刻”逐漸走下神壇,進入市場,但這并不影響石刻本身的“神圣”,村民們依舊認為石刻所帶來的經(jīng)濟利益也是神靈的庇佑。由于國家政策的鼓勵,村里成立了大小不等的石刻公司,形成一條石刻產(chǎn)業(yè)鏈。關于和日村石刻最早的來源,村里流傳著兩種說法:其一,當?shù)厝似毡檎J為石刻從四川康巴地區(qū)傳入,據(jù)說,第一任德敦活佛在河南仙女湖修持佛法的時候,為傳播佛教把經(jīng)文刻在石頭上,因為紙不易保存而可能造成經(jīng)文的丟失,后經(jīng)由德敦活佛傳給歷任活佛。當和日寺從澤庫縣寧秀鄉(xiāng)臥杰額頓浪山搬至和日鄉(xiāng)智合加溝后,為解決越來越多圍繞在寺院周圍牧民的生活問題,洛迦活佛便將寺院這門用來修持佛法的技藝傳授給了聚集在寺院周圍的牧民,即最初和日村叫“格”村的那80戶人家。其二,村里的老阿卡關卻三知認為,和日村的石刻是從果洛那邊傳過來的。從這些坊間流傳的故事中可解讀一二:第一,石刻文化非土生文化;第二,石刻文化與當?shù)氐淖诮绦叛鼍o密聯(lián)系;第三,石刻文化與當?shù)孛癖姷纳钕⑾⑾嚓P。這也是今日和日村石刻文化得以繼續(xù)傳承的重要因素,尤其搬遷后,隨著生態(tài)移民身份的轉換,導致村民生計方式的變遷,傳統(tǒng)石刻的傳承主體與方式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普遍意義上的文化傳承是指一代人傳到另一代人之間的代際傳承,“是文化在時間上世代傳遞的過程。”[1]但不能忽視文化在橫向上的傳播,這種傳播“既包括具有同一特質的文化在同一社會群體成員間的擴散和傳播,也包括不同特質的文化從一個地區(qū)或社會群體,到另一個地區(qū)或社會群體的傳播過程”[1]。在某種程度上,橫向傳播也是石刻文化傳承的一種體現(xiàn)。和日村石刻的傳承主體可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在村內傳承的內傳群體,二是在村外傳承的外傳群體。其中,內傳群體又可分為神圣群體和世俗群體。
一是和日寺僧人為主體的神圣群體。和日寺屬于藏傳佛教中的寧瑪派寺院,“寧瑪派僧人又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為住寺僧人,一部分為住家僧人或者叫帳房僧人。住寺僧人專門從事佛事活動,不從事畜牧生產(chǎn),帳房僧人一般不脫離畜牧生產(chǎn)?!保?]498帳房僧人住在村子里,可娶妻生子,當寺院有法會或需要誦經(jīng)念佛時,才去寺院進行相關宗教活動。和日村有50多個僧人,其中住寺僧人10余個,其余均為帳房僧人。作為專業(yè)的“神職人員”,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從事專門的石刻來“禮佛”,具有絕對的“宗教話語權”和進行石頭雕刻的“專業(yè)技術”。無論從宗教信仰還是從技術持有角度看,僧人們都有指導村民雕刻石經(jīng)的資格。和日村很多人都是跟著帳房僧人學習石頭雕刻的,JB(翻譯)的爺爺就是一名帳房僧人,他是村中許多中老年人的刻經(jīng)老師,這些人學會刻經(jīng)后又將技藝傳給子女、兄弟和朋友。
二是居家村民及公司刻工為主體的世俗群體。世俗群體是相對于僧人來說的,按石刻技術的專業(yè)程度可分為居家村民和公司刻工。居家村民是指不以雕刻為職業(yè)的、沒參加任何公司且只會刻經(jīng)文的村民;而公司刻工是指以雕刻為職業(yè)的、參加了公司且技術嫻熟的村民。居家村民一般不具備高超的石刻技術,除刻石經(jīng)外,他們基本上不會刻圖像,加上刻石經(jīng)的人數(shù)眾多,較之刻圖像的價格,石經(jīng)價格相對低廉,靠賣石經(jīng)很難維持生計。需要強調的是,他們會刻經(jīng)文,因此依然屬于石刻的傳承群體之一,當有打工機會或自己店里有生意的時候就會停止雕刻,全心全意投入到生意當中。公司刻工,藏語音譯為“朵噶”。“朵噶”屬于世俗群體中的職業(yè)群體,是石刻業(yè)興起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其雕刻技藝高超,石經(jīng)和圖像都會刻,但一般只刻圖像,除非買家有需求才會刻石經(jīng)。村子里只有7人是“朵噶”,他們一邊在村里公家的和日石雕公司上班,一邊與阿卡丹曲合開了兩家私人雕刻公司。“朵噶”是石刻文化走向市場的必然產(chǎn)物,很多人擔心市場會侵蝕石刻文化的傳統(tǒng)含義,其實多慮了。首先,隨著村民生計方式的轉變,傳統(tǒng)石刻文化蘊含的記憶必然會注入新的內涵而得以傳承;其次,傳統(tǒng)石刻文化并非一成不變,隨著歷史的推移,它也不斷融入新的內涵。從石刻文化的來源看,石刻與村民的生活息息相關,村民生活水平因石刻而得以提高,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他們對藏傳佛教的認同感。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石刻文化在和日村內部相傳的同時,逐漸由村內發(fā)展到向外傳輸,于是構成了外傳群體。外傳群體主要包括以和日村7個刻工為師的徒弟(藏語音譯為“蓋布瞅”)群體:一類是主動來和日村學習石刻的徒弟群體,這些人基本上來自和日鎮(zhèn)的司馬村、吉隆村、東科日村和寧秀鄉(xiāng)的措夫敦村,他們學習石刻主要是為了賺錢,維持生計,也有一部分人是出于宗教信仰的考慮,這些人刻好石經(jīng)后,一般不用于買賣,而是放到石經(jīng)墻上,放好后會請阿卡念經(jīng),轉石經(jīng)墻,以表達對佛的尊崇;另一類是和日村7個刻工外出培訓時所教培訓班里的學生,大多來自澤庫縣其他鄉(xiāng)鎮(zhèn),同時還有青海同仁縣、河南縣和尖扎縣的,他們學習石刻,主要也是出于生計和信仰的考慮。還有一個重要的外傳群體,由和日村外嫁婦女和其婚姻家庭成員組成。外嫁婦女將從小學到的石刻技術通過言傳身教的方式傳授給自己的丈夫、孩子或婆家的親朋好友,從而構成一個以和日村外嫁婦女為基礎的外傳群體。此外,和日村的適齡青年,由于通婚,嫁入的女性及其娘家親友、入贅的男性及其原生家庭親友,也形成了一個以姻親關系為主的外傳群體。
石刻的傳承方式即通過什么樣的方法傳承石刻文化,而石刻作為一種符號,為和日村村民所記憶,在傳承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不是石刻本身,而如同揚·阿斯曼的相關解說是“其背后的象征性意義和符號系統(tǒng)”[3]144。隨著石刻業(yè)的興起與發(fā)展,石刻的傳承方式呈現(xiàn)出多樣性,主要有師徒間的傳承、家人間的學習、婚嫁傳輸及政府培訓。不同的傳承方式,使得石刻文化在新時期得以重新建構并且世代相傳。
師徒相承是和日村石刻文化傳承的傳統(tǒng)方式。和日村能夠冠以師傅(藏語音譯為“羅布魂”)之名的只有9人,即和日石雕公司的7個刻工和其師傅貢保才旦及阿卡丹曲,而丹曲又學藝于貢保才旦,可以說,貢保才旦是將和日村石刻文化發(fā)揚光大的先驅。
1.拜師。拜師是每一個新手開始學習某項技術之前必先經(jīng)歷的一個儀式過程,通過這一環(huán)節(jié)確立師徒關系,以此來表達徒弟對師傅權威的認可,以及自己強烈的學習愿望。和日村的石刻學習較為簡單,師徒之間,恰如朋友,相互學習和促進。
我是跟廣才大師學的,當時去學的時候,就拿了一點吃的給廣才大師,大師也沒有收自己的學費,有時間自己就去寺院,到他住的地方學。(才多,男,46歲,藏族,和日村人)
我是從阿卡丹曲那里學的,我想學嘛就去了,當時剛搬下來,沒牛羊了,就想著學刻石頭,就到鎮(zhèn)上買了一點吃的、用的,給阿卡丹曲送了過去,但是阿卡丹曲沒要,我又拿回來了,阿卡丹曲年齡跟我差不多大,他是跟廣才大師學的,刻得很好。廣才大師年紀大了,我不想打擾他,所以就去找了阿卡丹曲,他愿意教,不要東西,也沒要學費,我很感激他。(朋措,男,46歲,藏族,和日村人)現(xiàn)在村里有的人已成為石刻大師,當別人來拜師學藝時,他們與師傅的做法無異。
我現(xiàn)在收徒弟,有三四個徒弟,都是村里的人和自己的親戚朋友。其實沒什么要拜師的吧,村子里都是親戚朋友,他們想學就教著唄,他們沒事了就到家里來,然后一起刻著,慢慢他們就學會了,我也是免費教的。(周拉,男,28歲,藏族,和日村人)
可以看出,村民不管是自己去學還是教授徒弟,對拜師這一環(huán)節(jié)并不是很在意。在村里師徒之間的關系更為輕松自由,甚至于后期都可轉化為亦師亦友的關系。翻譯JB往往直接把“師傅”與“徒弟”翻譯為“老師”( 藏語音譯為“蓋更”)與“學生”( 藏語音譯為“羅麻”),他解釋說:“師傅與徒弟多指宗教層面的關系,老師與學生指普通的師生關系,但是我們在學習雕刻的時候,同時也會跟著學習佛法,由于習慣了,我們把師傅叫老師。”村民也習慣于把傳授自己石雕技藝的人稱作“老師”,而把自己當成學習雕刻的學生。
2.學藝。拜師后便進入正式學習階段,徒弟們不會每天都去師傅那兒學習,而是當他們閑暇時才會去,因此完全學成雕刻需要3到5年。其間師傅言傳身教,教他們如何挑選石頭、使用工具、在石頭上繪畫,以及最主要的“如何進行雕刻”。雕刻前師傅會告知徒弟一些要領,讓他們找到合適的石頭。挑選石頭時,師傅會從家中拿出幾塊石頭,并告之哪塊適合刻經(jīng)文、哪塊適合刻圖像。按挑選方式的不同,用于刻圖像的石頭有此標準:第一,用肉眼區(qū)分石頭的顏色、厚度及表面是否光滑。石頭表面凹凸不平則棄之,厚度要在8cm以上,一般深藍帶黑的石頭是最好的,這三個條件都滿足了,才算是一塊上好的石材;第二,用工具敲石頭,辨別石頭的軟硬程度,當用“坨”(藏語音譯,漢語意為“錘子”)敲擊石頭表面時,如果發(fā)出“叮?!钡穆曇?,說明石頭較硬,不易雕刻,發(fā)出較為沉悶的聲音,則說明石頭較軟,易于雕刻。學習石刻的基本知識是雕刻前不可或缺的準備工作,因為大多數(shù)都是本村人,他們自小就會刻石經(jīng),所以在學如何使用工具時,相對簡單,師傅一般只講哪種口子的“戎”(藏語音譯,漢語意為“鑿子”)雕刻圖像的哪一部分。鑿子的拿法、轉法,一般不用師傅教,徒弟們看一看就知道如何刻了。對于從來沒接觸過石刻的徒弟,就需從頭教起,通過示范的方式讓他們勤加練習。
3.模仿。在石頭上繪畫是教刻圖像最難的一個步驟,這需要徒弟有一定的美術基礎。最初師傅教如何畫圖像,一般都是依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先在石頭上畫一遍,而后由徒弟模仿著畫,直到他們學會為止?,F(xiàn)今有了教材參考書,徒弟自己買一本,買回家后按照書上的步驟將所要雕刻的圖像用鉛筆畫在石頭上,有的甚至用復印紙將圖像印在石頭上,之后再進行雕刻。復印紙的出現(xiàn),大大降低了雕刻圖像的門檻,使繪畫圖像變得簡單,從而使更多的人參與到雕刻圖像的行列之中。學會畫圖像之后,師傅便會教徒弟如何雕刻,實際上,“如何刻”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師傅在石頭上刻一遍,然后讓徒弟們模仿著刻,遇到困難時師傅再耐心指導。我們可以從他們的講述中了解和體會。
我是跟廣才大師學的,自己有空的話就去學,學了半年多,就會了一點兒,廣才大師教的時候,就是他刻我看著,有什么不懂的再問,回來后再拿一塊石頭模仿著刻。(羊切布加,男,43歲,藏族,和日村人)
鑿子的轉法教著,我刻著,阿卡丹曲旁邊看著,錯的地方老師改著,我不會的地方,阿卡丹曲刻著、我看著,然后再去模仿。(拉果加,女,38歲,藏族,和日村人)
顯然,村里學會刻圖像的人,都始于模仿,師傅只起了一個示范的作用,想要學會刻圖像,還得靠徒弟自己的堅持和努力。正如多杰東珠所說:“在一遍一遍的模仿中,積累了雕刻圖像的經(jīng)驗,久而久之便也會刻了?!?/p>
家人間的相互學習是石刻文化得以傳承的重要方式。石刻文化在家人間的傳承,主要發(fā)生在不同輩分的父子、爺孫、叔侄,以及同輩分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之間,還有夫妻相互學習。其中,又以父子、爺孫、夫妻、兄弟間的傳承最為廣泛。下面僅以刻石經(jīng)為例,說明石刻文化是如何在家庭內部和親戚、朋友間傳承的。
1.認字母。在進行雕刻前,首先必須學會認識藏文的30個輔音字母和4個元音字母。因為藏文是由這34個字母構成的拼音文字,只有認識并熟練掌握34個字母之后,刻經(jīng)時才能保證速度和質量。受訪者旦巴達吉說:“我刻一個字,然后讓自己的孩子刻很多遍,再學另一個字,字是藏文的30個字母之中的。學完30個字母之后,再學4個元音字母,最后學的比較復雜?!敝挥性趯W會刻34個字母的基礎上,長輩才會講授其他的刻經(jīng)方法,教刻字母時,一般自己只刻一遍,刻的時候讓孩子們看著,然后讓他們一直模仿和練習,直到達到長輩心中的標準。和日村只有幾名婦女不會寫藏文,但是她們也能刻石經(jīng),主要通過“依葫蘆畫瓢”的方式進行雕刻,刻好之后錯誤較多,后期校對時比較麻煩,隨著經(jīng)驗的積累,所刻經(jīng)文的錯誤在逐漸減少。
2.轉鑿子。在學刻字母的同時,長輩還會教怎么轉鑿子,這是學刻石經(jīng)最重要的一環(huán)。50歲的東將本如是教自己的家人轉鑿子:“ 當時手里拿了一根筷子,剛學轉不好(鑿子),拿筷子轉,習慣后刻的經(jīng)文很好,筷子的一端要放在無名指的指甲上,刻的時候食指要跟石頭平行,人不能直直坐在石頭面前,需要向左稍微靠一點。手腕動一點,不能動太大,鑿子動,手不動,刻的時候,鑿子動一下就可以了。 ”
可見,在學“轉鑿子”時,先通過“轉筷子”不斷加深其手指、手腕的身體記憶,習慣后雕刻經(jīng)文就變得非常簡單了。雖然教刻經(jīng)文有“認字母”和“轉鑿子”兩個步驟,但是許多村民表示,從小就看長輩們刻石經(jīng),對鑿子的拿法、轉法很小就會,有時還會拿一小塊石頭,用鑿子在石頭上刻一些簡單的文字,長此以往,自然而然就學會了刻經(jīng),也沒固定的人教怎么刻。后來長大了一點,都是自己的父母、朋友在刻的時候,旁邊看著,回去后回憶他們雕刻的動作,自己慢慢領悟、試著刻。因此,石刻文化在家庭內部、親戚朋友間的傳承,基本上是以言傳身教、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方式進行。
通過婚嫁的方式,和日村的石刻文化走向村外。婚嫁有三種情況:嫁入、嫁出、入贅。嫁到和日村的婦女,她們首先通過婚姻家庭家人間的學習,以及和日村朋友間的切磋,慢慢學會了石刻技術,學會后便將自己所學教給自己娘家的人。正如受訪者南措耶所說:“當時是自己的愛好,很容易就學會了,看朋友怎么刻我就怎么刻,模仿著唄。后來教我的女兒們,我的弟弟想學,我也教他怎么刻,方式都是一樣的?!庇捎谝鲇H關系,甥舅之間也存在著石刻文化的傳承,東將本說:“我也教了二舅,媽媽是寧秀的,我教了二舅,他現(xiàn)在也在寧秀刻著,但寧秀刻的人數(shù)不多,刻的人少,因為他們撿石頭不方便?!?/p>
村中有一個叫周拉的28歲的石刻藝人,他是由和日鎮(zhèn)拉倉村入贅到和日村的外來戶。周拉說:“和日村村民并沒有戴著有色眼鏡看我,每次向村里的刻工們請教怎么雕刻圖像的時候,他們都非常樂意教我怎么選石頭、怎么在石頭上繪畫和怎么刻,我學會后又將雕刻技藝教給了我原來村子里的朋友?!?/p>
由和日村嫁出的婦女,也是和日村石刻文化向外傳輸?shù)闹匾绞健?015年夏季,我們調研時正好遇見一個從外村回來省親的婦女,當時正在訪談她的母親,簡短交流后,她放下了戒心,也參與到我們的交談中。她說:“我已出嫁好幾年了,家里的收入主要靠丈夫打工賺的錢,有時我也會在家里刻一點石經(jīng),然后賣出去。丈夫打工不是天天有的嘛,不打工的時候我和丈夫一起刻石頭,我教他的,他很快就學會了,就三四天吧,他認識藏文。”
移民搬遷后,和日村與外界的聯(lián)系日益頻繁,隨之姻親圈子不斷擴大,石刻文化向外傳輸?shù)默F(xiàn)象愈發(fā)清晰可見,在山上時一般以血緣或地緣關系為紐帶進行代際或村民內部傳承。搬遷前他們以畜牧業(yè)為主,雕刻只是副業(yè),一般也是基于宗教信仰才會雕刻的。搬遷后生計方式變得多種多樣,放牧已滿足不了移民基本的生活需求,雕刻、打工、做生意逐漸取代了放牧的主導地位。如今,石刻已形成產(chǎn)業(yè),成為和日村生態(tài)移民后續(xù)產(chǎn)業(yè)的支柱,使得村民們逐漸擺脫貧困,走上了富裕之路,還吸引了很多外村的人爭相學習石刻,以期提高生活質量。
和日村的培訓有兩種模式:一是村內的基礎培訓。每年夏季七八月份,和日村都會在澤庫縣扶貧辦、三江源辦公室和文化局的支持下組織村民參加石刻培訓,培訓班設在村里的活動中心,2009年至今已連續(xù)舉辦七屆,每屆培訓一個月,參訓人員均可領到每天20元的補助。村民參加培訓的積極性很高,有固定的補助和人數(shù),村委以抽簽輪流的方式在村民中挑選出50人參加培訓。2016年有了年齡限制,要求必須是村中18-35歲的年輕人,男女均可。石刻老師最初由青海同仁縣的唐卡畫師與和日村7個刻工中的某一位擔任,畫師教村民怎么畫圖像,刻工教村民怎么刻圖像。但現(xiàn)在老師基本上由和日村雕刻較好的人擔任。二是村外的高級培訓。即組織一批年輕人去外地學習雕刻技術,接受科學規(guī)范的學院教育,2014年和日村就曾組織10人去河北一所雕刻學校學習立體雕刻。二者的參訓人員、培訓內容,均有所不同。在村內舉辦的培訓,既培訓刻圖像,也培訓刻石經(jīng),主要以打基礎為主,村民能否學會雕刻,完全取決于學員本身是否努力。去外地參加培訓,參訓人員都是村中雕刻較好的那些人,因此能夠在較短時間內進一步提高自己的繪畫水平和雕刻技藝。最近幾年,去外地學習的人回來后便成為村內培訓班的老師,在傳統(tǒng)的教學中慢慢引入了全新的教學方法,開始編寫教學日志。兩種培訓模式的有效互動,推動著和日村石刻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
石頭經(jīng)過村民的雕刻之后,形成了石刻藝術品,其去向主要是作為買賣的商品和作為禮佛的敬獻之物。其中作為買賣的商品,主要目的是為了賺錢,以解決生活之需,如今,將石刻產(chǎn)品賣出已成為當?shù)卮迕竦纳嬷?;作為禮佛的敬獻之物,與藏族的信仰密切相關,不管是在宗教節(jié)日里把刻好的圖像或經(jīng)文送給活佛或寺院,還是將其放到石經(jīng)墻上,都屬于對佛的獻物,以期獲得佛的保佑和祝福。這里的藏族有一個傳統(tǒng),親人去世天葬后,家人會邀請阿卡念經(jīng)超度,經(jīng)文內容是《解脫經(jīng)》,他們稱為《檀多經(jīng)》。通常在藏歷初一或十五,當?shù)厝税芽逃薪?jīng)文的石頭放到石經(jīng)墻上,用以寄托對亡人的哀思。從村子組成之初到現(xiàn)在,因為石刻,村民由最初和日四大部落中最貧困的人變成了現(xiàn)今十里八鄉(xiāng)最為富裕的人。正如青海衛(wèi)視2015年5月23日報道,“和日石刻讓牧民點石成金”。石刻產(chǎn)品走向市場的同時,讓外界通過這一載體對藏族和藏族文化有了更多的接觸、了解和認識。也因此,石刻文化得以傳播,石刻的傳承意義自在其中。而所刻經(jīng)文以藏傳佛教經(jīng)典《甘珠爾》《丹珠爾》為主要內容的放置于石經(jīng)墻上的大量石經(jīng),不僅延續(xù)了藏族文化,也是中華民族特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費孝通先生認為文化自覺是要了解孕育自己思想的文化,要實現(xiàn)文化自覺,首先要認識自己的文化??缥幕涣鞯幕A,就是得從認識自己開始。人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不是天外來客。人有能力可以利用這個自然世界來創(chuàng)造一個人文世界,用人文世界來利用自然以取得人的生存和發(fā)展。Malinowski的一個關鍵思想是,文化是人造的東西,是為了人的需要而造的。在自然界里,從沒有生命的狀態(tài)里出現(xiàn)了生命,又從生命里邊出現(xiàn)了文化。[4]認識自己的文化需要將自身文化放入縱橫的時空之中去了解,和日村石刻文化蘊含著藏族文化的過去,并融入村民的生活之中,影響著村民的思想行為。
在田野調查中感受最為深刻的是石經(jīng)墻與村民的生態(tài)觀,主要體現(xiàn)在對草場自然環(huán)境的愛護。2016年7月下旬的一天,村子里的孩子們在支教老師的帶領下去往草場撿垃圾的故事,從中或許可以探知村民對自然環(huán)境的認識、愛護和感恩。那天下午,天氣晴朗,補習班組織村上的學生去寺院那邊撿垃圾,將近四個小時,但期間孩子們的表現(xiàn)著實讓人驚訝!撿垃圾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老師的任何鞭策,不管年齡大小,孩子們都會爭先恐后地去撿,雖然有些垃圾深埋在臭水溝或者泥潭之中,但凡只要這些垃圾露出一角,孩子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其挖出,他們所到之處垃圾絲毫不留,回頭望去,原本有很多垃圾的草灘,只剩下悠悠青草在風中搖曳。返回時補習班的校長曲洋嘉錯講:“在家的時候爸爸媽媽說要愛護環(huán)境,是草場養(yǎng)育了我們,沒有草場就沒有吃的穿的;參加法會的時候,活佛也會給我們講要愛護環(huán)境。大一些的孩子懂這些道理,小孩子們頑皮,得讓他們知道草場的重要性。這其實也相當于行善積德,所以得讓孩子們多做。”
村民的生態(tài)觀與石刻究竟有何聯(lián)系?調查獲悉,將石經(jīng)墻建在山的高處,是為了防止人畜踐踏,以保證其純凈性,而清理草場上的垃圾,也是保證其純凈性的一種方式。石經(jīng)墻的存在,對于人們形成熱愛環(huán)境、保護生態(tài)的觀念至關重要,村民這種樸素的生態(tài)觀,通過言傳身教、耳濡目染的方式傳承至今。與石經(jīng)墻有著天然聯(lián)系的石刻,繼而由石刻衍生的石刻文化,它不僅僅作為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宗教文化而存在,尤其是在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的年輕群體中,他們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自身民族已有的文化傳統(tǒng),又創(chuàng)造著新的文化。因此,可以說石經(jīng)墻的存在,是藏地草原上牧民的精神圖騰,實際上更是一種文化的延續(xù)。
文化傳承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文化的民族性。文化是人類適應生存環(huán)境的社會成果,為人的社會群體所共享,所以文化與民族須庾不能分離。文化傳承,是指文化在一個人們共同體(如民族)的社會成員中作接力棒似的縱向交接的過程,最終形成文化的傳承機制,使人類文化在歷史發(fā)展中具有穩(wěn)定性、完整性、延續(xù)性等特征。[5]村民將刻好的經(jīng)文或圖像賣出去,也是對藏傳佛教最好的宣傳,正是在交易的過程中,使藏傳佛教文化得到更廣泛的傳播?!拔幕瘋鞒邪次幕臉嫵尚螒B(tài)可以分為語言傳承、行為傳承、器物傳承、心理傳承等傳承形式,其中心理傳承是最強烈、最持久、最深刻的文化傳承,是各種傳承形式的核心和中樞?!保?]石刻文化正是以器物傳承為主體,融匯語言、行為等,進而對藏族文化心理的傳承與認同。
據(jù)許多村民講,以前住在牧區(qū)山上的時候,買家基本上以和日地區(qū)的藏族為主,但是搬遷后,買家中不僅有本地的藏族,還有外地慕名而來的藏族和其他人群,這些買家想買石經(jīng)或者圖像時,村民會告訴他們不同經(jīng)文或圖像的作用,漸漸的便將藏傳佛教的一些基本義理傳播開來。正如村民多杰所說:“現(xiàn)在來這邊買石經(jīng)的人多了,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外地的來了,一般是來買圖像的,但是有的也會買一些短的經(jīng)文,像刻著六字真言的瑪尼石,還有《東旭爾經(jīng)》,他們覺得好看呀,也小,可以帶走,就買了去,買了就放到石經(jīng)墻上了?!?/p>
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雕刻時的一些注意事項也是對藏傳佛教文化的傳播。在學刻經(jīng)的時候,其中一個重要的步驟就是刻好后需要請阿卡對照經(jīng)書校對,因為他們認為如果將字刻錯或遺漏了,將會對自己的下輩子或后代造成缺胳膊少腿等不良后果。而且他們刻圖像時非常注重佛像的尺寸、比例,力求準確。在他們看來,如果尺寸、比例不正確,那么所刻佛像將不具有神性,同時也會影響到他們的善業(yè)功德。正如扎雅·諾丹西繞所說:“如果宗教藝術品沒有按照規(guī)定的尺寸、比例制作,那么藝術家以制作藝術品而獲得的善業(yè)功德可能因為藝術家錯誤的制作尺度而損失殆盡?!保?]53總之,刻錯經(jīng)文而不改正,或者錯誤地使用尺寸和比例,被認為是對“佛”“法”“僧”三寶的不忠誠,從而就得不到佛法、神靈的庇佑。
石刻具有神圣和世俗的雙重作用,從世俗的角度看,它是人們用來買賣交易的一種生計方式;從神圣的角度看,它仿佛一架橋梁,連接著活人與亡人,成為活著的人哀思亡人的媒介,同時也連接著人與神、人與佛,表達著人們對神、佛的尊崇和信仰,以及修行成佛的最高理想。在特定的時空中,當?shù)貍鹘y(tǒng)的生態(tài)文化和藏傳佛教文化,借助石刻這個媒介使文化得以延續(xù),這也是石刻傳承意義的有力體現(xiàn)。
石刻文化作為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強調的雖然是“非物質”,但與“物”又密不可分,其本質在于文化的傳承,核心是傳承文化的人。物質文化遺產(chǎn)與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差異在于,前者傳承過程不存在“傳承人”,而后者的存在與傳承離不開傳承人。因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重點是傳承人。傳承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核心,保護的目的是讓有價值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持久地延續(xù)下去。[7]因此,在藏族石刻文化的傳承中,必須發(fā)揮傳承者的主體作用。和日村石刻文化在傳承過程中,傳承主體與方式都在不斷變化,雕刻群體數(shù)量逐年增加。究其原因,其一,石刻是村民生活的來源;其二,石刻早已融于藏族人的宗教信仰之中。如是,石刻既是一種生產(chǎn)行為,也是一種宗教活動。有了石刻的佛像和經(jīng)文,有了石經(jīng)墻及和日寺這些“精神的支柱”,和日村移民能夠獲得幸福感。把他們自身的價值賦予石刻之中,用實際行為尋求和崇尚自己的“精神家園”,雖不排除實際利益的驅動,但他們始終未忘以價值合理性為指導的選擇,刻石經(jīng)所蘊含的意義已化作一種堅定的信仰而浸潤他們的身心。[8]
文化傳承現(xiàn)象是傳統(tǒng)文化的根本性特征,傳承的本質就是文化的延續(xù)。因而,深刻認識、理解傳承,深入研究傳承,是做好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作的關鍵所在。分布藏區(qū)多處的石經(jīng)墻,堪稱世界罕見的佛教文化工程。正如藏族學者尕藏加所說:“藏族人民創(chuàng)建石經(jīng),則有一個遠大的理想,這便是如果把佛經(jīng)鐫刻在石頭上,佛法將會同大自然一起永久留存,并為世間一切有情眾生帶來幸福、安寧。藏族人普遍認為,石頭在自然界中屬于最堅硬的物種,無論遇到任何自然災害,石頭永不變形,永不生銹,永不腐蝕,永不毀滅,始終與自然界共存。藏文石經(jīng)不僅標志著藏族信徒的一種宗教同自然永存的信念,而且已成為藏傳佛教史上出現(xiàn)的一大最引人注目的宗教文化現(xiàn)象”[9]261從整個藏族地區(qū)來看,創(chuàng)建和維護石經(jīng)墻,更加體現(xiàn)出石刻文化的價值和特殊意義。石頭、石刻、石經(jīng)墻、石刻文化的關聯(lián),既是藏族人世界中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又是一個與現(xiàn)實緊密相關的值得探討的實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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