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
幾家英國的技工學院邀請我前往訪問,條件相當優(yōu)越,要我去所有的學院作一次系列巡回講座。這次邀請是靠曼徹斯特的幾位好友促成的,他們提出了很好的建議,保證盡全力給予幫助和支持。果然他們沒有食言,報酬不低于當時英國同類服務(wù)的市場價,無論怎樣,支付各種旅行開支已是綽綽有余。而且這個建議還給了我一次難得的機會,到英格蘭和蘇格蘭的腹地看一看,我的一些知識界的朋友們都在那里安居樂業(yè),每個城鎮(zhèn)都有朋友在等候著我呢。
實際上我并不是很樂意去的,因我不善旅行,我覺得長途旅行并非是消磨時光的有效途徑。但他們一再邀請,我又正好空閑,盛情難卻,再加上我當時正被一些緊張的研究搞得精疲力竭,想換換新鮮空氣,改變一下環(huán)境,能趁此機會使自己重新振作起來。當然至少還有大海那令人敬畏的魅力和有益于身體健康的作用,于是我登上了“華盛頓·歐文”號郵輪,于1847年10月5日星期二從波士頓啟程。
直到星期五中午,我們才航行了134海里,一個身手敏捷的印第安人都能游得比這遠,但船長對我們能如期到達堅信不移。我們的船緩緩地航行,水面上漂浮著木板、原木和浪渣,這些都是隨著緬因州和新不倫瑞克州的洪流漂入大海的。
我們的船4天才走了原來一天的航程。終于,在周日晚上暴風雨來了,狂風呼嘯,我們的船乘西北風飛速前進,這風把每根纜繩繃得緊緊的,風帆也全部張滿。我們的船像一條大魚,夜以繼日地在海上穿梭。船在顛簸中飛速前進,駛過清澈的海面,越過一個個的海平線。
郵輪穿過塞布爾角來到班克斯島。陸地上的飛鳥又被拋在后面,我們看見海鷗、鹱、海鴨和海燕在四周嬉戲、潛水和盤旋,卻不見漁民。我們的船駛過班克斯島,追上了5艘帆船,它們上午還遙遙地在我們的東邊,可日落時分它們已被遠遠地拋在身后,撂在黃昏的西邊天際?!M管人們說海上艦船尾追類似于馬拉松,但我們?nèi)匀黄疵叵蚯帮w馳。
從波士頓到利物浦最短的海程是2850海里,只有輪船才能走這條航線,可以減少150海里的航程。而帆船至少要走3000海里,且大多情況下航線還會更長。我們的好舵手把高高的輕帆和上上下下的翼帆一起掛到最后,一路上航向精準、徑直前行,不失一厘。保持警戒是航行的規(guī)則,為了航海利益,也為了船上的生命安全,必須警戒再警戒。似乎從一艘輪船造好以后,船長上船后,連睡覺都一直是和衣而睡。
“海上航行有諸多利益可圖,”有人說,“但就是缺乏安全保障。”在我們匆匆駛過這些海域時,要說遭遇各種各樣的危險的話,幾乎每天都遭遇了幾百海里的危險,其中不乏暴風雨、碰撞、海嘯、海盜、嚴寒和雷電的突襲。危險隨著時間的延續(xù)而遞增,但輪船行駛的速度是安全的,航行中只有12天是危險的。
我們搭乘的這艘郵輪的注冊噸位是750噸,加上所承載的貨物大概總共有1500噸。從甲板到頂端,主桅大約有115英尺,從船頭到船尾甲板也有155英尺。這艘船是有靈性的,每個人都這么想,每句話都是這么說:——她好像游在水上的鴨子,鼻子探在水中,兩眼直視前方的港口,穩(wěn)持方向,表現(xiàn)絕佳。這奇妙的“團隊精神”,使大家不分你我,只要是力之所及,齊心協(xié)力加以保護,使我們個個都成了為她保駕護航的戰(zhàn)士。
在大家的贊揚聲中,這艘靈性的郵輪一周之內(nèi)航行了1467海里。現(xiàn)在黑夜已經(jīng)降臨,她似乎聽見了被她拋在身后的那艘友船的聲音。那是一艘今天凌晨兩點離開波士頓的船,她調(diào)速航進,在陰涼的南風中正以每小時十一海里半的速度飛馳。海上熒光在她的尾波中閃閃發(fā)光,四周海面,哪里有波浪滾動,哪里就熒光四射。我借助這光亮,看到懷表上的時間為九點四十五分。在赤道附近,借助這種微光可看清蠅頭小字。我用一只提桶吊上來一些磷蟲,大副對它們的形狀進行了描述:恰似卡羅來納州的土豆。
我發(fā)現(xiàn)海上生活是一種逐漸養(yǎng)成的習慣,就像人們對西紅柿和橄欖果的嗜好養(yǎng)成一樣。這種類似囚禁的生活,沉悶、顛簸、喧囂和怪味刺鼻,令人很難忍受。房間的地板有時會傾斜二三十度,我每天清晨醒來,總以為有人把我的床翹起來了。我們每天被大海無禮冒犯,搞得心神不寧,要么被堆擠到房間一角,攪得滿地翻滾,要么被船底的污水、臭氣、烹調(diào)的油煙悶得透不過氣來。大家都忍無可忍。直到最后,我們終于對這些不適習以為常了,但對大海的敬畏卻久久揮之不去。
海洋是桀驁不馴的,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在整個海面上到處漂浮著那些蛋殼狀的東西,和我們的船一樣,上面的人們時而驚恐萬分,時而裝腔作勢自命不凡。因為海洋有時巨浪騰空,有時平靜如鏡。難道這個深邃的怪圈真是一座永恒的墳?zāi)??在我們的墓園,我們挖好一個大坑,可這貪婪的海水卻敞開一海里寬的口子和陷坑,一口就能吞掉一個艦隊。對地質(zhì)學家來說,海洋是唯一的一片天空;陸地在永恒地流動和變化,時而像一塊鼓起的腫瘤,時而在一片陷坑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數(shù)百年的觀測發(fā)現(xiàn)它在不斷地傾斜、隆起和塌陷。海洋卻維持它古老的水平狀態(tài)。如果說海洋的咆哮正使我們的傳統(tǒng)歸于沉寂,那么說人類的歷史還剛剛開始也就不足為奇了。據(jù)科學家觀測,海洋每一個世紀才上升一英寸,可是在陸地上,從東到西,它將一步步地、不知不覺地埋葬人類所有的城鎮(zhèn)、建筑、尸骨以及人類的文明。
如果海洋的魔力如此巨大而長久,那么它隨時都會對人類造成危害。對于這一點,似乎陸上居民不像水手這么心存恐懼。就像船長和大副所說的那樣,海上生活的這種不安和危險,其可怕程度不亞于我們?nèi)W洲所需的昂貴費用。但所幸的是總會有奇跡出現(xiàn),其實每個健康的人都可成為一名水手。
在我們航行的第二天,一個只穿著一件襯衣的小男孩跑了出來。原來,當船停靠在港口時,他偷偷地藏進面包櫥里。他當時身無分文,卻想去英國。水手們給他穿上格恩西毛絨衫,并在他的腰帶上扣上一把刀,他跟在水手們身后敏捷地攀爬?!八貏e熱愛這種工作,如果船長肯收留他,他立即就打算再坐這艘船回來?!贝蟾闭f這就是所有水手的歷史,他們十有八九都是些離家出走的孩子;他們對海洋都膩煩透了,但自尊迫使他們繼續(xù)干下去。水手的一生是冒險的一生。他們經(jīng)常受人侮辱,待遇不公。大副的情況稍微好些,但即便是船長也不見得會好到哪里去,每月100英鎊算是不錯的待遇了。如果他們能夠心滿意足地當水手,或者他們不是多次下決心不再出海的話,我也許會更敬重他們的。
當然,對那些一心一意想當水手的人來說,海上的諸多不便和種種恐懼就算不了什么。海水的脾性、寒帶的冰凍、冰山、水雷可以把城里人的傲氣擊得粉碎。每個高尚的行為都為它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一位好水手必將兼具偉大的思想和博大的胸懷。海洋只會向優(yōu)秀的博物學家敞開其無窮的奧秘。
每次旅行時可以利用這段閑暇時光隨意地學點什么,而不至于老是沉湎于那些壞天氣、壞伙伴和酒館作樂之事以打發(fā)時光,這真是個好習慣。在家讀誦那些古典作品時只感到昏昏欲睡,可要是在一家鄉(xiāng)間酒館或是一艘商船上讀起來就別有滋味。我記得,許多年前過得最愉快、最有價值的時光是在船上看書的日子。當然我也知道在船上看書最不便之處就是船艙里的光線不足。
船上只有一間普通的圖書室:那里,各國名作家,比如大仲馬、狄更生、布爾沃、巴爾扎克和喬治·桑都成了我們的海神。旅客們職業(yè)有別、才氣各異;我們相互交流自己的經(jīng)歷和平生所學。海上閑暇方便,閑談最為熱鬧。有時,你長期以來久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突然間真相大白,讓你欣喜若狂,久久不能忘懷。但是,即使一帆風順,海上航行也是對一個人最嚴厲的考驗,這種考驗之嚴峻程度連大學考試也相形見絀。在海上的日子簡直就是度日如年——這些枯燥乏味、無聊至極的日子在我們的身邊呼嘯而過;但這些日子并不多——按照船長統(tǒng)計只有15天,我估摸著有16天。從我們駛離淺水區(qū)那刻開始算起,我們的速度非常快一船長用紅筆在航海圖上勾劃著他的航線,以此來激勵后來的航海者,或博得他們的羨慕。
據(jù)說英國國王時常在一艘軍艦的艦艙里接見外國大使以示他的威嚴。我認為大西洋艦船的白色航道正是這個海洋民族通向他們王宮的生財之道。數(shù)百年來他們宣稱自己為海上的霸主,強迫其他民族的船只繳納航稅和下帆。直到荷蘭人和其他后起的艦隊發(fā)出挑釁,英國人才放棄對這一水域和其過往船只的特權(quán)。英國人說:“我們爭奪的似乎只是一點點海洋,而不是它的地理位置或水域下的海床。海洋是以英王陛下的帝國為界的?!?/p>
當郵輪快靠岸時,那種顯而易見的英國人的氣息就撲面而來了。英國人的傷感、英國人的愛與恐懼、英國的歷史和社會形態(tài),重新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腦海之中。昨天,旅客們還在觀察船舷邊飛濺的浪花來測算郵輪的速度,可今天我們卻以經(jīng)過金塞爾、科克、沃特福德和阿德摩爾這些地方來判斷。那兒有伸展著的愛爾蘭綠色海岸,就像太平洋沿岸某個富饒的海濱一樣。我們能看到這里的城鎮(zhèn)、塔樓、教堂和莊稼,但卻看不見她在八百年的歷史中所蒙受的災(zāi)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