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 兮
我奶奶明年就80歲了,路走得越來越慢,做菜也會忘記放鹽。跟我聊天時,話題變成了某某某上周……
某某是她的老姐妹,一起聊天一起燒香磕頭的那種,也算是暮年時光里的伴兒與慰藉。但說出噩耗時,她神色淡然,并不見一絲對生命消亡的恐懼,似乎“死”這個可怕字眼和吃飯睡覺一樣順理成章。
她生于上個世紀30年代,年幼喪母,在后媽的棍棒底下長大,沒上過一天學。二十歲不到,就在媒人的說和下嫁了爺爺,然后就是生兒育女辛苦操持的艱苦歲月??偟膩碚f,是吃苦受累的一生。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為人祖,她在每一個角色上都盡心盡力,卻仿佛從來沒做過自己。
我想寫寫她的一生,筆調(diào)大概會幽怨而悲涼,那是一個新女性對舊時代的回望與默哀,帶著一點悲天憫人和可恥的優(yōu)越感。
可滿腦子搜索與她相關(guān)的回憶時,我又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的老太太,默默地向我傳達過一些樸素卻深刻的人生觀念——對我影響深遠。
第一個關(guān)于生存:靠勞動吃飯,干什么都不丟人。
八九歲的時候,我賣了親手采來的一籃子苦刺花,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5塊錢。是奶奶帶著我上山去的。冬春之交,苦刺花漫山遍野地開,白白的一片,像覆在山頭的一層雪。那花朵兒細細碎碎的,我們把它采來當菜吃,清涼利咽,也算是一道低配版山珍。
苦刺花樹是一種低矮灌木,只及人高,但梗上有刺,仿佛玫瑰花的寒酸遠親,所以采起來也并不容易。奶奶舍不得讓我受苦,但我執(zhí)意要跟著去,她便一絲不茍地教我扯著枝葉,把白色的花朵連帶著嫩葉迅速摘下。
我把這項勞動當游戲,玩得不亦樂乎,這卻是奶奶春天的必修課。早些年,她翻山越嶺地采摘這來之不易的野菜,是為了拿去鎮(zhèn)上換錢,買油買鹽地補貼家用。
她對掙錢是有執(zhí)念的。長時間的缺衣少食注定了安全感的終生匱乏,理想被簡單投射在錢財代表的豐衣足食里。她一輩子做著的,都是簡單卻不輕松的重復(fù)性體力勞動,可她很少為窮日子抱怨,嘴里常常念叨著的是,“好好干活,哪會有窮死餓死的人?”
許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對平凡勞動的正確認識,才是成長的真正必修課。自食其力是世上最值得驕傲的事情,沒有之一。
勞動與價值的等量交換法則,是世界觀與人生觀的形成基礎(chǔ),也是自尊與自信的真正來處。
第二個關(guān)于生活:房可以舊,但不能臟。
我童年的每個清晨,起床后第一眼看見的都是扎著圍裙的奶奶。她揮舞著掃把,認真清掃地面的灰塵,屋里屋外,不放過一個角落。
見我揉著眼睛走出房間,她便停頓一會兒,吩咐我打水洗臉:“熱水在鍋里,快去洗臉。小姑娘家家的,一定要講衛(wèi)生?!?/p>
那時,我家住著農(nóng)村最常見的瓦房。粗糙的水泥地面、陳舊的長案幾與藤條椅構(gòu)成了堂屋的全部。我記得案幾上擺著一瓶塑料花兒,花瓣紅得俗艷,葉子綠得也不是很自然。但奶奶每天都會打一盆清水,用舊毛巾蘸了水,一片一片地擦葉子。每頓飯后,必然要把粗糙的灶臺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小煤爐上熬湯的燉鍋底被熏黑了,她也會想方設(shè)法地擦到錚亮。
長大一點后,我開始不太理解她的做法。水泥地板太糙了,再怎么掃怎么擦,也不可能像大理石那么光可鑒人。這破破舊舊的老屋,已不值得我們投入太多精力去維持它的干凈整潔。但她不以為然:“自家人住的房子,舊點沒什么,臟就不好了,自己不舒服,別人也會笑話?!?/p>
許多年后,我看到一句話“干凈的房間里藏著你的福氣”。那時我結(jié)婚半年,在城里安了家,正好接奶奶來小住。她閑不下來,從廚房忙到臥室,從衛(wèi)生間擦到書房,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臨走時又特意囑咐:“過日子,一定要干干凈凈的才好?!?/p>
她不識字,從沒讀過朱子家訓,卻一生踐行著“黎明即起,灑掃庭除”。她這一生,從未起過掃天下的心,所求所愿不過掃好屋前塵土家中陰霾。但對普通人來說,做好后者就已經(jīng)十分了不起了。
第三個關(guān)于生命:吃得下睡得著,天就不會塌。
大學畢業(yè)后,我生了病,不得不放棄一切回家休養(yǎng)。那時,爸媽為我的病奔波忙碌,家里經(jīng)常只剩我和奶奶相對而坐。我本以為,她會哭天搶地淚流成河?;畹搅似呤畮讱q,卻眼看著孫輩病痛纏身,對暮年之人來說,最大的悲痛莫過于此??刹≡诩依锶?,她未提過一句我的病,也從不當著我的面唉聲嘆氣。她只是一日三餐地煮著飯熬著湯,刻意地少放油鹽增加營養(yǎng)。除此之外,生活如常。該使喚我時,依舊會扯著嗓子喊:“來給奶奶剝幾個大蒜!”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在我的記憶中,無論家里發(fā)生什么事,她都會準時淘米生火,有條不紊地洗菜切菜。油鍋聲滋啦啦響著,屋頂上炊煙裊裊,似乎這樣能把愁云慘霧驅(qū)散一點點。然后她會說:“吃得下睡得著,天就塌不了,日子照樣過!”
離家前往武漢做手術(shù)那天,我和爸媽一大早出門,她追著送出來,眼眶紅紅的,倉皇流下來的眼淚已顯出渾濁的老態(tài)。
她不明白“換腎”怎樣換,但開膛破肚讓她本能地慌亂起來。我這才明白,她不說不提,只是把苦難不動聲色地藏在心里默默消化,用一粥一飯來維持最基本的風平浪靜。
我不知道她吃過多少苦,但想象得出后媽的虐待、大饑荒時期的困苦、獨自帶大四個孩子的辛勞,她大概始終都是這么安慰自己的:好好吃飯,不管飯菜有多難以下咽;好好睡覺,不管明天還有多艱險,吃飽了睡足了,我就繼續(xù)去戰(zhàn)斗。
哭著吃過飯睡過覺的人,通常能夠過好這一生。她懂得去何處汲取力量,也明白去哪里安放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