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會幸福的,她想。
至少一個肉體應(yīng)當(dāng)擁有另一個。
在一個適當(dāng)?shù)南募?/p>
至少一個高貴的臀部
應(yīng)當(dāng)擁有屬于它的一對好的乳房
或者一面肩胛骨應(yīng)該獲得一段優(yōu)質(zhì)的肋骨。
即使是這樣,肉體的所有屬性
不斷地被替換掉它的自然屬性。
就像一塊鐵變成一塊非鐵
夏季就要成為秋天和冬至。
即使是這樣,
一只乳房也不再擁有它自己,
你丈夫在一個雨天愛你的頭發(fā)
他的眼睛愛你的發(fā)根
他的嘴巴愛你的發(fā)尾
你在鄉(xiāng)下的母親希望你乖乖地學(xué)會做一頓好早飯
同時你希望學(xué)會使用鏝刀。
我們做愛,在子夜。
在所有人睡著之后。
這是我們兩個
不喜歡擁抱親吻的人
最后的親近。
我們貼住彼此,張開雙腿,
撞擊。為了撞擊得更深入,
我們幾乎要拆掉
最后一根阻攔我們的骨頭。
為了讓我們彼此獲得
最大的快樂,我們耗費
了頭顱里口腔里
最后的一口力氣。
為了把自己雕刻進對方之中,
為了有一天,我們廝打
可以打得更深。
我在昨夜的睡眠中醒來
一下子想到了那句: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又想到了家鄉(xiāng)的雪,還有
在我睡覺的時候
長江的水一刻不停地流著,
我又想到我自己的水
其實也一刻不停的流著和死著。
許多年以后人們已經(jīng)死亡
但物品留存下來。
發(fā)覺人在愛的事物當(dāng)中
感受到時光的殘酷。
實際上不存在真正的時間。
因為當(dāng)你說出這時間,
時間就已失去了,
變?yōu)橄乱粋€。
然后我又想起我的女兒
夜晚費力喘粗氣的樣子,
氣息讓黑夜下跌
被焊在地里。
我想到見到的死者臨死時
大口喘氣,直到
呼出最后一口氣,然后
她不得不放棄了。
這輩子會寫出什么來?
我能貢獻什么更多的?
我理解那一次金斯堡和吉爾伯特說的:
“他要放棄詩歌,因為詩歌虛假,語言欺騙?!?/p>
我能理解他,但,我想我需要反駁他
用很久很久很多工作來作證。
樹這個詞一經(jīng)出現(xiàn)
便呈現(xiàn)出它的普遍屬性。
而在人們心中的形象卻來自于經(jīng)驗。
對于我,樹是一個封閉的窗子
新婚 愛與糾纏 廚房的香味
所有樹枝遮擋的肉體的斜影。
這些回憶使得這一棵樹
戰(zhàn)勝了我生命中所有樹
成為最本質(zhì)的。
它是一個偷窺者
見證了一個女人幼稚真誠的歷史。
而現(xiàn)在,這棵樹究竟怎么樣了?
它會不會像我
在一個極具存在感和自我寬慰
的下午,反過來
寫我?
你我好幾次說起要遠走他鄉(xiāng)
出去旅行,看看外面的天地。
在冬季,你總說要帶我去釣魚
你說你曾釣到過最大的魚
足足有好幾斤重,震驚了整個河邊的人。
你說我們可以去釣上各種各樣的魚
大的你可以為我做成美味,
小的我們可以喂養(yǎng)我們的貓。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們哪兒也沒去
沒去旅行,也沒去釣魚,
你的漁具被我放在陽臺的抽屜里
它們就像是要留給夢想的禮物。
我們總是說著,在未來……
后來,我們在結(jié)婚日那天的照片上面出現(xiàn)
你臉上寫滿了羞澀,穿灰襯衫,利落的發(fā)型,
我穿著紅裙子,微胖。
雖然那時我們的心已經(jīng)疤痕處處,
可是我們卻真的像是
從未受過傷痛的新人。
晚餐正在進行,
母親分開食物給所有人,
這是孩子的,這是父親的。
這是死者們的。
燈光照亮圓桌和人們的額頭。
陰影,在木柵欄邊兒上,
把自己留在那里一整晚。
它靜靜地呆在那小巧的音箱旁邊。
那是你二十歲出頭的樣子,梳著偏分頭
看不清是黑色T 恤還是毛衣,秋季?
不像是冬季。你的眉眼開闊無風(fēng)雪
你臉龐那么年輕,眼里滿是溫柔。
眉毛像一片不像話的樹林,鼻子像大象。
我想象著你與你的女孩多么痛苦地相愛
相愛又懷疑。我知道你曾在冬季的大街上
跪下哀求一個骯臟的陪酒女能留下來。
我能想象你最圣潔和最骯臟的事。
關(guān)于你的二十歲,殘酷甜蜜的生長
在肉體的交換中,等待著我們的相逢。
她叫了他五次,甚至更多次。
她叫:爸爸,爸爸,爸爸。她會害羞了。
“我也想去喝酒?!彼f。馬尾辮隨風(fēng)飄著,
小麻雀落在樹枝上又飛走了,偷偷地。
爸爸,爸爸,爸爸。她叫道,五次,甚至更多。
她也笑著,看見他眼中涌動的熱情,
這個時候如果是她一定會給那孩子一個
重重的擁抱,然后將她拋向空中。
有時候她比他更像是爸爸。
但是他站著,沒有擁抱,看著她
眼里涌動著壓抑的熱烈,
他愛這孩子的心全在這里面。
里面。她笑得賢妻良母,
而這一次她沒有壓抑體內(nèi)的刺
舒服地微笑著,中產(chǎn)階級的太太。
他們揮手告別,她們一大一小沿著磚路
走向紅色滑梯,那里可以擁抱很多
平凡的善意。在路的中途,她轉(zhuǎn)頭
正看見他轉(zhuǎn)過頭來笑,像個高中生,
像初戀,雖然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很多
年輕夫妻的困頓、廝打、甚至厭倦
然而他們在生命的中途
在婚姻里,仍舊相愛,
每隔一段時間重新相愛一次。
孩子隨時需要母親
虛空只有愛才可以填滿
——然而我躲避。
獨自一人
能讓我的體內(nèi)猛烈地生長出
巖層,剝掉地衣和苔蘚。
孩子需要母親的愛
來確認自己曾經(jīng)存活于世,
而這位母親卻需要孤獨,
才可以確認這種存活。
哦,親愛的胎兒、幼崽,
成年人!這世界由虛空填滿
也必將因虛空而歡騰。
幾年前,
醫(yī)院的病室
燈光清白
我被切開,
為的是
取出一些珍珠樣的
小小病瘤。
我聽到人肉
被切開的聲響
感覺自己
是一張麻袋,
被抽出一根
致命的粗線。
兩個月后,
我將再次被切開,
為的是取出一個
小小的、新鮮的
尚未來到人世的
嬰孩兒——
她將是我的女兒。
我不知道
這肉體里面
還將藏有多少
應(yīng)許的秘密。
在一整個人生里
緩慢地孕育
小小骨骼企圖建立
與窗外那些樹木
和河流之間的
連接。
今天,我看見你以你父親的姿態(tài)晚禱。
蜷縮在床上,彎曲。
而我們游戲時,我掀起你的小衣服
看見你珍珠粒般的肋骨,彎曲,
沿著你的頭顱走向一種蒼白的排列。
你的哭泣隨時到來。那是夜晚的儀式。
月亮高懸。剛才還沒入云層,
此刻它在藍色的工廠頂端灑下金色
粼粼閃動,如大海的波濤。
萬物靜默,與我們一同
等待蒞臨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