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張玲玲
1
他推門進來,稍一遲疑,坐在了我面前,兩人都有些無措。有一段時間,我們曾熟悉彼此,但是這種了解,在漫長的十多年的分別里早已消失,要撿回這種熟悉感并不容易。
我們之前相互發(fā)過近照。他變化不大,還是一副高大、瘦削、拘謹?shù)哪樱晳T性低頭,并且穿reebok的大款鞋子(這個牌子我已經(jīng)很少在商店看到),而我則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
這家叫Joe的紐約披薩店位于吳江路,他在微信里說這是上海復刻紐約本店最相似的一家,之前試過,一度讓其懷疑置身于一萬公里以外的另一個城市。店鋪墻面使用了復古紅磚,和紐約店盡量保持一致。我剛剛回到上海,他則剛從浙江莫干山度假回來。去莫干山之前,他和女友分了手,具體原因沒詳述,而我也剛剛從一段關(guān)系里面走出,同樣沒有告訴他原因。結(jié)果已經(jīng)如此,剩下的只是面對和繼續(xù)的問題。
“你現(xiàn)在住哪里?”
我報了一個地址,然后表明是租來的。他說:“挺好的,多少錢?”我說,三千多塊,在這個城市里面,能租到這樣的屋子,不算昂貴,甚至可以稱之為便宜。我沒有問他現(xiàn)在住在哪里。上一次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還在他位于新華路上的那間光線灰暗的老公屋里,我們一起看了一部電影,但具體情節(jié)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但我依然清楚記得我們在新華路電影院,用優(yōu)惠券看的《天下無賊》。整個過程我一直在哭。后來我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又看了這部片子,同樣哭了一次,只是眼淚少了許多。
哭完之后我起身去洗手間補妝。電影已經(jīng)散場,街燈剛剛亮起,稀松的人群從黑漆漆的電影院里走出,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不真切的夢境之后,再度將投身于另一個夢境。深秋的夜晚,馬路上落滿柔軟金黃的法國梧桐樹葉,踩過去的時候像踩在織物地毯上。我球鞋的帶子松開了,他蹲下身,自然地替我系好鞋帶,站起身之后,拉住我的手,塞進自己的棉衣口袋。此前他不忘把口袋鑰匙取了出來,以避免磕到我。
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景象,沒有接吻,沒有擁抱,直到第四(也許是第五)次的時候,我們才有了第一次接觸。我們在學校女生寢室后的一個亭子見面,因為11月底的寒冷和大風而打顫,只能擁抱在一起取暖。我的頭一直向下躲避,他也沒有追逐下去。等我終于仰起頭才吻在了一起。兩人都匱乏經(jīng)驗,想顯得激烈些,卻只是牙齒碰撞。我們不停地發(fā)著抖,無法確定究竟是來自于愛情,還是寒冷——過了很久才分開。
我們分開之后很久,我曾問他是否還記得這些細節(jié)。我能夠想起來的,始終是這些溫柔的、歷歷在目的細節(jié),仿佛這些記憶的粉末,指向一個固定的線索,勾勒出他的輪廓與印象。他誠實地說不記得了,什么都忘記了,甚至我的容貌,我的體態(tài)。那時候我們都還太年輕,新的記憶很快就覆蓋了舊的。而我懷念他,也許不過是懷念那時什么事情還未曾經(jīng)歷的自己。
如今他在我面前,我們?nèi)松幸徊糠蛛A段都隱而不顯,誰都不想去打撈。但是并不重要。在接下來的人生中,此刻我們最年輕,對于過去,我們卻飽經(jīng)滄桑。已經(jīng)足夠好了。我說,你還記得我們?nèi)ネ鉃┑褂嫊r嗎。倒計時,哪一年?他問。我說,2004年,我們大一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些事情。
2
新生聯(lián)誼會設(shè)在學校最大的活動室,幾乎每周三都會舉辦一次。我到的時候,有人在臺上唱歌,過了一會兒,有人開始磕磕巴巴地朗讀自己寫的詩。場面尷尬乏味,我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氣,一個戴著黑框眼睛的男生也走了出來。我們在樹下面,誰都沒開口,我打開ESSE,遞了一根煙給他,說你抽嗎,他說不會,不需要。事實上,我也不會,這是我人生中買的第一包煙,只是想看起來與眾不同一些。我在樹下獨自抽完,他沒有表示出不高興,但也沒有過來攀談的打算。等到煙霧消失,他才靠過來,說自己有鼻炎,不大習慣煙味。他身上有著與我們當時年齡并不相符的沉靜遲緩的味道,也許是過于高大的原因,讓行動顯得魯鈍不靈便——和我們某個熟知的籃球運動員一樣。我很快就為自己的輕浮感到后悔。但我們還是留了號碼,第二天晚上,他給我發(fā)來了消息,一個月之后,我們?nèi)タ戳穗娪?,過了一段時間,接了吻,和任何一對普通的校園情侶一樣。
我們都姿容平庸,學業(yè)普通,家世普通,戀愛過程不值一提。到了十二月,一個高中同學給我寫信。她是我少女時期最好的女友,我們還保持著一個月一次的通信關(guān)系,就像她和她異地男友一樣。她在信里面說,想到上海來看一看,數(shù)新年倒計時,我說好的,我等你。
我們的學校位于上海北部,當時地鐵七號線還沒有開通,如果去市區(qū)需要換乘兩次公交,再步行一段距離,來回需要兩個小時左右。如果不是過于必要的原因,我們并不會跑到市區(qū)去。她和我們的另一個女友從湖南坐火車過來,男生則從南京出發(fā)。我和他一起去上?;疖囌窘铀麄?。道路復雜,對我來說,上海道路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混亂。他一直低頭在前面走,很少說話。
到南京西路已經(jīng)是傍晚五六點,我們選了一家東北菜館吃飯。餐廳位于商場二層,窗戶對著熙熙攘攘的街道。他們對北方菜肴并不習慣,醬骨頭和鍋包肉剩下許多。吃飯的時候,她們聊起坐地鐵的驚險經(jīng)歷。男生出于紳士風度,讓人群先上車,卻低估了地鐵關(guān)門的時間,女孩上了車之后,地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而男生還在下面,差點被忽然關(guān)上的門夾到手臂,她不顧旁人詫異而輕視的目光拼命拍打著門,堅持下了車。經(jīng)歷一次劫后余生,兩人商議再也不要那么紳士了,他們很快學會了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位置的方式。
這段詼諧的插曲,增加了旅途的趣味。但故事和散漫的聊天還不足以填補等待倒計時的時間。八點多了,我們只能在各個商場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東西都買不起,只能看看。十點多之后,商場紛紛打烊,我們擠在小弄堂里面吃鐵板魷魚,渾身都帶著油滋滋的味道。好在已經(jīng)快到時間,我們從茫無目的的等待中被拯救了出來。我們穿過污水橫流的馬路,黑暗擁擠的天橋,以及貼滿瓷磚的地下過道,沿著臺階,走上觀景臺。觀景臺已經(jīng)站滿許多人,幾乎看不見江邊的欄桿,只能遙遙望見對岸巨大的建筑,閃爍著三星、夏普等一些公司的電子標志,無疑金茂和東方明珠在其中最為耀眼矚目。他拉住我的手,我說,九歲那年,我和母親坐渡輪到上海來看父親,他帶我們?nèi)タ赐鉃敃r金茂大廈還沒修建完成,但已經(jīng)足夠高聳入云,因為未完成,所以看不見頂端會到哪里。我和她靠在欄桿上拍了一張寶麗來,我很快樂,但她不是。只是我很久之后才發(fā)現(xiàn)?;貋碇鬀]多久,他們便離了婚。我們的合影就夾在家庭相冊的中間一頁。我考上大學,收拾行李的時候,照片掉了出來,我重新看我們的留影,才知道她一點也不快樂,因為自始至終,她都在皺眉躲避站在對面的父親。
廣告圖像在德芙巧克力大樓上不斷變幻圖案,等待倒計時的人們精神雀躍。有些人拿著赤橙黃綠色的熒光棒,但是在深不見底的藍色里面,光線過于羸弱,無法照見彼此的臉,只有幽藍微光。我說話的聲音又輕又密,很快被漲潮一般的人群淹沒。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也不知道自己說這些究竟為了什么。
流動的人群將我們擠開,等我意識到時候,他已經(jīng)短暫消失于黑色的潮水中了。我在人群里面拼命找他,但是怎么也看不見。遺棄的恐慌籠罩我,可自己的朋友就在身后不遠處,仰頭看著建筑,電光照耀著他們。人群歡呼起來,新年零時的鐘聲正走進倒數(shù):五、四、三、二、一。煙火即刻點燃了夜空,鈍鈍的火藥擊破一切平靜,我在明滅交替中尋找他,卻瞥見了左側(cè)的他一格一格被煙花映紅的側(cè)臉與鼻尖。我知道他還在。外部的聲音我什么也沒聽見,只聽見心里無數(shù)和弦齊鳴,每一個音符都指向愛情的定義,我被飽滿的幸福感所擊中,卻又充滿了復雜奇異的情緒,狂喜之中卻幾欲要哭出來。人的熱情還在火光里蔓延,我被人群推搡著,幾近跌入他懷里。他下意識地伸出自己的左手,但我卻很快站穩(wěn)了自己。
煙火很快就滅了下去,狂歡和熱情消失了。人群再度流動起來,他的臉再度消失不見,像一座茫茫海面上偶然邂逅又錯失的島嶼。
我怎么能說,這是我回想起來的,我們最接近愛情的時刻,因為易逝而覺得罕有。我誤以為自己要失去他了,像是在戰(zhàn)亂時期的火車站上,稍稍一走神就會被人群擠到未知處,沒法通聯(lián),只能徒勞大叫。而他從人群里面再度出現(xiàn)的時候,2004年已經(jīng)全部過去。他走過來拉緊了我的手,我們都沒說話,手心發(fā)冷,身體也是,人群帶來的溫度又被帶走了。我們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但是每個人都疲倦而困頓,誰都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回程的車已經(jīng)停運,最末一班是晚上十一點。我們只在一條巷子口邊找到一輛準備開走的黑車。車子停在一堆垃圾邊,一切都在展示著城市的背面。車里已經(jīng)擠了一些年輕男女,也許和我們是校友,也許是隔壁學校的,都是為了看倒計時,結(jié)果被滯留在了這里。司機從后視鏡里面看著我們,說,這么晚回去,還不如外面開房呢。大家都笑了起來。那時候我們還恥于談性。我是這樣,他是這樣,大概其他人也是。還沒什么性體驗,聽到這樣帶顏色的句子除了發(fā)笑沒有別的辦法。大家笑完之后,都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我那些朋友坐了那么久的火車,只為了觀看曇花一現(xiàn)的倒計時會不會覺得不值得。但是,我朋友后來跟我說,她想到上海來。四年之后,她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讀研。那時候我剛剛離開。
2004年,我們多大,18歲嗎。其實對我們來說,18,19,20歲,都差不多,沒有顯著的分水嶺,統(tǒng)統(tǒng)稱之為年輕,被熱情、自由以及希望鼓舞著,好像什么都可以,總是圍聚在一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迫切想投身到集體和洪流里面,想去抓取什么,不要被落下,但卻沒意識到,有時候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復的浩劫罷了。
3
披薩端了上來。我們倆都取了一塊。
大二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分了手。他喜歡上了小一級、有著白凈面龐、身量嬌小的學妹。下大雨的時候我去他教室送傘,卻撞見他撐著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和一個女生一起走出來。上海經(jīng)常會刮一些莫名大風,雨傘在風里面成了一只大碗,我只能伸出手去把傘的邊緣扳平,為此手臂、頭發(fā)、肩膀以及裙子下擺都被雨水打濕了,模樣可笑。他看到了我,走了過來,說其實沒有必要的,沒有必要跑那么遠路來送傘。
雖然沒說出來,但是我已經(jīng)意識到,第一次降臨在身上的愛情奇跡在消失。我們精力旺盛,對于所有新鮮的事物都充滿熱情,很難對一個人保持忠貞,輕輕易易就產(chǎn)生了厭倦感,想要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依附。
戀情的結(jié)束突如其來,也許早有征兆。我還沉陷在每天晚上和他在教室后面吃泡面看各類歐洲文藝片、坐在自行車后面抱著他的腰經(jīng)過圖書館、微風吹拂過身體的場景里,習慣于他給我?guī)淼囊磺兄刃蚝鸵?guī)整的東西,以為這是戀愛全部,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戀情里還應(yīng)該包括摧枯拉朽式的痛苦。
已經(jīng)是2006年的夏天,整個夏季的平均溫度在33度左右。我已經(jīng)搬出了宿舍,租在學校邊的一個舊公寓里面,公寓沒有空調(diào),只有風扇,而我抱著被子,被厭食癥和失戀困擾,不覺得燠熱,只覺得寒冷。在自尊和自賤中煎熬了一個星期之后,我站在他樓下,懇求他見自己一面,以試圖挽回自己的初戀,直到宿舍阿姨也跑來勸阻,讓我離開。大雨加劇了當時的悲劇感,但仔細想來,只有難堪罷了。
“那時候分手還挺難過的”,我說。
“我們后來也沒能夠在一起?!彼忉?,仿佛為了我好受一些似的。但早就時過境遷,遲來的安撫并沒有什么意義,甚至會讓你懷疑,當時造成了戀情里面塌陷的蟻穴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很難說出來的是,失戀對我?guī)砹烁畹俟痰挠绊?。他對我也帶來了許多影響,但他對此一無所知。有些影響也許是我后期總結(jié)出來的結(jié)果,包括一些審美的養(yǎng)成,一些對男性的理解,對于愛情復雜的體驗,對于背叛和嫉妒的揣測和回望,這些會慢慢變成自我哲學的一部分。這些對于旁人來說,也許微不足道,對我卻彌足珍貴。我第一次理解女性的形成中,男性究竟意味著什么。而我后期的戀情都在重蹈這樣的覆轍,像被神秘的羅盤指引著,最終會回到同一條航道上。
按照道理,我比他早畢業(yè)一年。但從2008年到2009年,我一直在生病,只是整天在宿舍睡覺。我本質(zhì)上是一個懶散不那么積極的人,疾病加劇了這一狀況,沒法修完學分,畢業(yè)論文也寫不完,考研基本宣告失敗。不知道畢業(yè)之后自己將會去哪里。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美容師或者廚師什么的。自然也沒有成功。
2009年,他讀完書,在美國羅德島設(shè)計學校待了三年。校內(nèi)網(wǎng)還活躍的時候,我會寫一些日記,他也會在自己的頁面上拍不同地方的建筑(多半是現(xiàn)代極簡主義風格或者是繁復的哥特風)。我們留言都非常清淺。但我給他寫過一些信,都沒有收到回復。
他離開之后,我交往了兩任男友,每一任都有他的影子,但更多還是不同。他們各自啟發(fā)了我,也帶來了一些情感上的敗壞。校內(nèi)網(wǎng)更名人人網(wǎng)之后我們就很少用了。當時用的雅虎郵箱也停止了服務(wù)。換了一次密碼,密碼忘記之后,就沒能再想著找回來。我們已經(jīng)消失在各自的生活許久,直到微信時期,才重新聯(lián)系。
“你的兩個朋友呢,他們后來怎樣了?”他問。
“結(jié)婚了。2010年的時候。不過他們之前還經(jīng)歷了一段時間的分居。男生在日本讀書,女生則在上海讀研。另外一個朋友讀完大學之后,回到江蘇。她辭了一段時間的職,后來重新讀書,現(xiàn)在在一所中學里面做物理老師?!?/p>
“都挺不錯的。結(jié)婚的那對是九年沒在一起嗎?”
“是啊。但是都堅持下來了,是不是很神奇?”
每個人都普普通通,每個人都去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從前覺得可望而不及的事情,時間都給予了,但也沒覺得什么大不了的,還有的是欲望和目標等著自己。以前我誤以為他們最大的困難是分居,但實際上他們在一起時候,困境才慢慢體現(xiàn)出來。但都是后來的事情了。
他說,你記得李航嗎。我說,知道,一個看起來有些笨拙、會將變色蜥蜴當做追求的禮物,結(jié)果情書連著籠子一起被扔出窗外的男生。
“他死了,你知道嗎?”
我搖頭。
“出車禍死的。2009年的時候。我們畢業(yè)后,他去西南旅游,據(jù)說是想從四川沿著川藏線一直騎到西藏去,但是在過一段山路出了事情。說起來也古怪,在所有事故易發(fā)地段,泥石流、滑坡的地方,怒江七十二拐、然烏湖、通麥……那么多地方,他都沒有出事,卻在林芝公路上撞到一輛卡車,整個頭骨都摔碎了?!?/p>
我模模糊糊想起一張男孩子的臉。
他又拿了一塊披薩,感慨說,真像紐約的味道啊。我沒有嘗過紐約的味道,我也從未去過那里。2012年,我在西海岸,他在東面,沒有機會見面。而眼下的他,好像還置身在一萬里之外,永遠不在此處。
4
我說,后來你去看過倒計時嗎。他說,去過。2014年的時候,也很湊巧,我正好在。那次事情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說,是的,每個人都知道。
“我回國之后在一家建筑設(shè)計所工作,認識了一個女孩,兩人談起了戀愛。她說新年有燈光秀,想去看看。她還在大學讀書,是我們學妹。我說好的,陪你一起去看看。我本來想開車去接她,但是她說沒有必要,她想坐地鐵。我去地鐵口接她。兩個人從南京東路一直走了下去。”
“我們趕到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進不去內(nèi)源,只能在外圍,本來想往里面擠進去一些,但是很快又被擠出來了。我們在天橋下面的銀行門口等著,一直沒法進入外灘區(qū)域內(nèi),一直在人群外面?!?/p>
“大概是十一點半左右,我們聽到對面臺階上傳來哭聲,但是不知道具體在哪個方向。后來才知道是陳毅廣場東南角,就是通往黃浦江觀景平臺的人行通道階梯處底部。我們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黑壓壓的人群。坦白說,我覺得糟糕透頂,胸腔被壓迫著,完全動不了。有人喊著往后退,但是更多人在往前擠,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什么都亂套了?!?/p>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鳴笛聲,有人說聽見了警笛聲,以及女人和小孩的哭聲。我知道有人倒下去,有人可能死了。但與此同時 身旁響起了巨大的‘五、四、三、二、一’跨年倒計時的聲音,仿佛對正在發(fā)生的悲劇無知無覺。還有人在往里擠,上行和下行。我拉著她的手不敢松手,抱著她肩膀,就怕她被壓到?!?/p>
他喝了一口水。
“我還有一點理智,我一直拉著她的手在跟著人群后退,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條疏浚的道路,我們才真正從危機中逃出來。我們找不到車,凌晨三點才走到我住的地方。她也沒法再回學校。整個晚上我們都抱在一起,一部分因為僥幸,一部分因為恐懼。不過諷刺的是,我們還以為是一個艱難的長夜,結(jié)果很快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各個網(wǎng)站和報紙,以及社交媒體看昨晚的消息。朋友圈里面都在詢問,問到底怎樣了,現(xiàn)場到底什么情況。有人說消息被封鎖,也有說消息不實。但是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一直沉默著。我們?yōu)樽约焊械絻e幸,同時也因為這種僥幸而羞愧萬分。有人死去了,我們還活著?!?/p>
“我們一直很難談?wù)撨@樣的事情。很長時候都沒法談?wù)?。我那時候以為自己會和她結(jié)婚的”,他說,“我們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災(zāi)難,夜晚的時候抱在一起,好像末日到來之前,沒有別人,只有彼此,一瞬間仿佛地久天長似的。但是后來還是沒成功?!?/p>
“我后來才覺得自己。我們分開,可能不是誰的原因。自始至終,我都是在找一種自由罷了”,他說,“就是不想那么快定下來,不想因為一個人就定義了全部的自己,希望接下來的事情和當下有不同。不管和眼下這一個人,經(jīng)歷什么樣的困難,都是一樣。但是,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經(jīng)歷一次劫難,就能夠和一個人一生。大概到死才行。”
我們沉默著。
“我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會發(fā)生變化。等到再成熟一些,可能會不同”,他說,“你呢,那一年你在做什么?”
我告訴他,2014年,我離開浙江,在北京一家雜志社做記者。為了省錢,跟一個男同事租了一間位于東三環(huán)的舊屋子。同事經(jīng)常出差,大部分時間屋子里面只有我一個人。臥室擺著一張床和一個柜子,廚房是一臺冰箱和一只平底鍋。生活空洞,沒有朋友,也沒有戀人,多數(shù)時間,在樓下的早餐攤吃沒有湯的小籠包和豆腐花,在混濁古老的城市里面擠四五站公交去上班,周末時候偶爾會去城市里面晃一圈。我對于北方干燥的氣候不太習慣,幾乎一整年都在流鼻血,每天早上起來之后,鼻腔里面都充斥著腥甜的血味。春季的時候,城市充滿了白色發(fā)癢的柳絮,叫人忍不住打噴嚏。雜志社并不要求嚴格的上班,但是我還是每天定時起來,定時下班,只是想找到一種唯恐失卻的生活重心和秩序罷了。
在冬天到來之前,我辭職回到了南方。我去北京,是希望能夠有一些改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對于某些命定的部分,如果做不到還是放過自己吧,對于不盡如人意的、令人一再失望的部分,如果做不到,還是放過自己吧。
后來我因為工作的原因曾經(jīng)陸續(xù)回過幾次北京,都是冬天,仿佛為了補足那一年的空缺似的。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冬天是不一樣的景象,色彩明快疏離,天空高闊而遠。尤其在南城一帶,古樸城墻與枯樹交織下斑駁的光影,令人愉快。南方的冬天陰郁而濕冷,但你依然注定只能留在南方。
5
“后來經(jīng)過踩踏事件之后,上海取消了倒計時和燈光秀”,他說,“這個你應(yīng)該知道吧?”我說:“知道?!?/p>
上海已經(jīng)沒有倒計時了。每一個新年,都是孤零零的、靜默難言的新年。一張日歷紙撕去,一個數(shù)字被抹去了,沉靜溫柔的新年,不復當時。
我忽然問道:“她多大?那個跟你一起看倒計時的女友”
他說:“1992年的。怎么了?”
我說:“差不多和我們隔兩個世紀了吧。”
他聽懂了,又笑了起來,沒有說什么。
我沒說出來的是,2014年我也在現(xiàn)場,不過在中山東一路的羅斯福公館9樓,在喝某一類早就忘記名字的白葡萄酒,和兩個女友一起,喝了兩三瓶。天氣很冷,我們還是瑟縮著肩膀,穿著裙子在露臺上站了一會兒。我猜自己看見了一波人群的涌動,但是也許沒有。我不知道他也在里面。有人說出事了,更多人站到露臺,站在高處,俯瞰細如螻蟻的人群,拿出手機拍他們掙扎求生的景象。喧嘩聲和拍照聲此起彼伏,我們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世間的一切都迷迷澄澄而缺乏實質(zhì)。第二天我從酒店醒過來,才從朋友圈知道自己晚上遭遇了什么,同時慶幸自己躲過一次浩劫。
我們罪惡的僥幸和俯瞰,到第二天才意識到。
后來我仔細看過死者的名字。報道說36人離世,47人受傷。名單上的人都十分年輕,18,19歲,很少超過25歲,多數(shù)還是學生,有人剛剛訂婚,有人剛剛找到工作,也有一兩個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像十年前的我們,清貧而熱切,希望宛若近在咫尺的地方。如今他們成了紙面上平鋪直敘、面容模糊的黑白文字。
披薩已經(jīng)吃完,話也說完了。 2004年到2014年,已經(jīng)十年了。眼下又過去了三年。
他沒有問,我也沒有再說。我們在道路分叉口分手告別,生活仍然將各行其是下去。
“去年夏天我在日本看花火大會。上海沒有了倒計時,還是能夠去別的地方看一看。” 我說。
廣場和人群哪里都有。要找到集體的熱情總是有機會。很久之前,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時候,我們也圍聚一起,期望有所改變。但很快灰了心。有些事情只能在年輕時候發(fā)生。而我們都不再年輕了。
“想再去一次嗎,去看花火大會?”他問。
我說:“不去了,不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