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葉涼初

時間有點早，大堂里空落落的，只有服務(wù)員在小步快跑，做著晚餐前的準(zhǔn)備。餐廳很大，一面臨湖，夕陽下的湖水波光粼粼，像一幅絕美的布景。桌面輔著潔白的臺布，整齊的餐具，桌椅的距離分毫不差，仿佛在等待一場戰(zhàn)爭。

實物點菜，就在大門口，多種菜蔬和海鮮。有一種巨型的塘鯉魚，用呆萌的眼神看著她，她也看著它們。男人停下腳步，問，想吃？她忙說不。男人便說，吃點蝦吧，這個季節(jié)的蝦好。她點點頭。男人又說，吃點肉吧，難得吃點不要緊，她又點點頭，如此，很快點好了菜。

服務(wù)員過來倒了茶水，男人靠在椅背上點了一支煙，她下意識地看看四周有無禁煙標(biāo)志。

她記得，與他最后一次見面是去年的十二月，而現(xiàn)在，已是另一年的春天。重逢的喜悅，令她幾乎貪婪地看著他，抽煙的樣子，咳嗽的樣子，抬頭與她相視一笑的樣子，把裝蝦的碗碟輕輕推到她面前的樣子。她突然垂下頭來，久久凝視著桌面上的茶杯，不能抬頭，她怕他看到眼中的淚水。

別這樣，好好吃點東西。他仿佛洞悉一切，繞過桌子，坐到她身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聽話地抬起頭來，淚花閃爍在睫毛上，勉強笑了笑，說，我是高興的，太久沒有見你了。

三年前，他們在一個偶然的聚會上相識，彼時，她剛離婚，惶惑如一條喪家之犬，被好友拉出來換換空氣。她們怕她就此死去或者腐朽，驟然失去了家庭的中年女人，像一株失去土壤和空氣的植物，無所依附，很危險?？墒撬雷约翰粫?，她是那種看似柔弱，內(nèi)心無比堅韌的女子，安靜，低調(diào)，深情。只是這世間，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承擔(dān)她的深情。

不是不像電影鏡頭的，她躲到陽臺上去呼吸新鮮空氣，男人在陽臺上抽煙，她返身要走，男人立馬掐滅了煙頭，連聲說對不起。她在暗淡的燈光下笑了一笑，在角落里坐下來，習(xí)慣性地抱著自己的雙肩。

你冷么？男人問。

她說不。學(xué)過心理學(xué)皮毛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自衛(wèi)的姿勢，也是一個別來惹我的提示。男人沒有再說話。夜風(fēng)已涼，浩浩蕩蕩，吹得香樟樹大幅度地擺動枝條，葉子唦唦響過。

春天的晚上，總是不期然地有這樣的大風(fēng)?！澳贻p時去外地上大學(xué)，父親關(guān)照，春天的晚上出門要多帶件衣服?！蹦腥穗p臂伏在陽臺上，看著院子里高聳的香樟樹，自言自語地說。

香樟，是這座城市的市樹，常綠，卻在春天里換新葉，黑色的果子掉落在地上，輕輕一踩，吱的一聲，潰爛成漿；如果落在車子頂上，那骯臟的黑色很難去除，像一種無法回避的過往。

那你聽你父親的關(guān)照了么？她在角落里，閑閑地接了一句。

沒有，當(dāng)然。

兩個人在黑暗里無聲地笑起來，也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她已不年輕，結(jié)婚早，兒子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歲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臉上落下了風(fēng)霜，眉梢眼角，細碎的皺紋，提醒逝去的時光，但還好，在相宜的燈光下，她還是頗可以一看的，比如此刻，客廳里泄漏出來的光線，正是下午兩點十分的角度，落在她臉上，平添了一層光彩，像有一只神奇的手，一下子抹去了歲月的饋贈。

喝點什么，我去拿。他對她說。

咖啡或者酒。他點點頭，她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也上了年歲，但欣長的身材沒有發(fā)福，兩鬢輕霜點綴了他的儒雅，步履輕快地走向人群熙攘的客廳，像一條魚游向了大海深處，她甚至不確定會再次見到他。

可是，他很快折回來，端著兩杯咖啡。她心里不知怎的，有了一絲感動，為咖啡，或者為他那么快回來。

就這樣相識，加了微信，QQ，常常聊天，很奇怪，她對他說的話，比任何一個人都多。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尋找同類。她想，他是她的同類。因為那些難以啟齒的秘密，她毫無壓力，自然而然地說給他聽，多半，他只是專心傾聽，并不給予評論。當(dāng)然，她也慢慢知道了他的故事，他是一個不得志的公務(wù)員，妻子是同事，不過比他得志，至少，局長大人比較喜歡她。

她一聽，就明白了。想來，他的日子更不好過。當(dāng)然，他想過離婚，可是，孩子還小，小升初，中考，一個關(guān)口接一個關(guān)口，讓他沒有精力考慮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委屈，日子流水似地過去，居然也是一去經(jīng)年。

她沒有笑話他，只覺得心疼。特別是坐在他身邊，看他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眉目緊緊皺在一起時，她覺得那緊緊皺著的，也是自己的心。

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好上了，他開心很多，她希望那不是自己的幻覺。

他對她很好，比她之前的男人都好，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內(nèi)心積攢著無比的熱情和愛，要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一個女人。每個節(jié)日都不會落下，他給她買禮物，請她吃飯，禮物不貴重，她卻很看重。她的閨蜜知道了，叫她趕快放手，這樣的男人沾上了就是濕手沾了干面粉，以后甩也甩不掉。她想，不知道誰是誰的干面粉呢，她都快四十了，找個相投的人并不容易。閨蜜卻有另一套說辭，她說他又不能跟你結(jié)婚，還不能給你錢，干耗著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呢？人生一定要有什么意思么？愛情一定要有什么意思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內(nèi)心喜悅跳躍的感覺，這是她看重的意思。她不敢對閨蜜說，他對她承諾過，等孩子高考結(jié)束，他一定會提出離婚和她結(jié)婚的。她覺得，這并不重要。閨蜜說，你就是一傻子，人也不重要，錢也不重要，老了你怎么辦？

在不是太老的偌長時間里，她都可以照顧自己，獨自一個人安靜地生活，她一向不是個熱鬧的人，因此也并不擔(dān)心老了的孤苦。以為緊緊抓在手上的，也許是流失得最快的。至于閨蜜所說的錢和人，那都不是她能控制的，她唯一可以掌控的，是與他在一起的每一段時間里，自己內(nèi)心的快樂安寧。比如，這一刻。

可是今天，她覺得他不像平時那么開心，抽煙的時候固然皺著眉，不抽的時候也并沒有笑意，看著她的臉，像懷著滿腹心事。也許，是自己剛才的眼淚招惹了他，她有些后悔，怪自己的任性。見面的機會來之不易，他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見了。

夜色暗下來，籠住了不遠處的湖水。站在空蕩蕩的閱湖臺盡頭，仿佛站在了大湖的深處?；疑妮p煙均勻地鋪在湖水之上，近處的燈光，遠處的星光，隨著波光漾動，旋轉(zhuǎn)，變形，水面之下的世界光怪陸離。湖面綿延無盡，直至被彼岸的燈光攔截、阻斷。

他伸出手攬住她的肩頭，她感到自己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后，像一塊磁鐵那樣，緊緊貼在他的胸口。抬頭的那一剎那，他的吻準(zhǔn)確無誤地落下來，湖水，燈光，遠處的人聲，天地間的一切，如同她的眼睛，輕輕合上門。隨著他的吻，她的心起起落落，身體仿佛漾在溫暖的春水里，柔軟如水草，失去了份量。

她如此緊密地貼合著他，感受他胸膛的起伏，心跳的變化，聽到他模糊地呻吟了一下。

他說找個地方坐坐。她沒有異議，雖然這和從前的每一次約會都不同。從前，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要她，以至于有段時間，她覺得他就是為這個才和她約會的，但轉(zhuǎn)念，處在他這樣的位置上，他和她妻子之間，早已是有名無實，便止不住地心疼，也忍不住地歡欣，他是屬于她一個人的。這種想法平衡了她對他妻子的欠疚，如果她不想結(jié)婚，他也不想的話，這是一段美好的，可以維持的關(guān)系。

可是，他不這么想，他想要婚姻。他說，如果你在婚姻里，你再優(yōu)秀我也不會心動，如果你不和我結(jié)婚，我再心動也會放棄。他只是，身不由己，因為孩子正讀高中，太辛苦了，做父親的怎么忍心百上加斤。他抱著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嗅著她剛剛洗過的，散發(fā)著茉莉花香的頭發(fā)，輕輕地說。這讓她柔腸寸斷，她怎么能再要求他更多呢？還有半年或者更短，她將完全地擁有他，整個的，從白天到黑夜。

今天，他們坐在一間咖啡店的半包廂里，燈光自然是幽暗的，特別設(shè)計過的，它讓他們不再年輕的臉龐看起來柔和，色彩均勻，泛著瓷玉一樣的光澤。

你知道為什么我這么長時間沒有來看你么？他再次點燃一支煙，這回，因為急著想要他的答案，她沒有看周圍有沒有禁煙標(biāo)志。她搖搖頭。

因為她中風(fēng)了。他吐出一口煙，習(xí)慣性地擰緊雙眉。

她只覺得驚詫，中風(fēng)，不是應(yīng)該上了年紀(jì)的人才得的病么？她知道他今年五十不到，她也不過四十七、八歲，柔光下照片中的女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怎么可能中風(fēng)呢？接下來，一顆心筆直蕩下去，向著無邊的深淵。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在他們之間被改變了。

情況很嚴重？她知道一些關(guān)于中風(fēng)的知識，因為多年以前，疼愛她的祖父就是中風(fēng)走的，從發(fā)病到離開，中間不過隔著二十個小時的昏迷。

是的，嚴重，只是因為年輕，才搶救了下來，但失去了語言和行動功能。以后，怕也很難恢復(fù)了，要終生坐在輪椅上生活了。他說著，垂下了眼睛。

她才發(fā)現(xiàn)，他好像瘦了許多，一定是因為伺候妻子太辛苦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不然，他也不會容忍妻子那么多年，認識她之后，也不會猶豫這三年多時間。他是個善良溫和的男人，缺乏那種殺伐決斷的魄力?？墒?，她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善良，在任何時候，都是一種金子一樣的品質(zhì)，一個人失去了善良，就失去了做人的根基，是比什么都更可怕的。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龐，那冰涼的粗糙的觸感讓她微微吃驚。

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家了，請了護工，我的生活倒沒有大的變化，孩子好像受了點刺激，自覺了很多。他在潔白的煙灰缸里掐熄了煙頭，他抽煙，但總是抽一半就掐斷，不知道是習(xí)慣還是突然意識到她坐在對面。

別擔(dān)心，對孩子也許是好事，他會突然明白，父母已經(jīng)年紀(jì)大了，需要自己獨立，懂事，這是一種被成長，雖然痛苦，但也有禆益。她說這話時，想到自己的兒子，當(dāng)年離婚時，孩子雖然表示了支持，但很長時間臉上都沒有笑意，那種落寞，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她為此心疼到不行，也后悔到不行，為什么不忍一忍呢？忍到他長大，可以接受生活中這樣的變故。

只是我們的事……他看著她，那目光讓她心碎，讓她無法不別過臉去。

我們，還像從前吧。其實，生活中每天都有猝不及防的事情發(fā)生，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接受。這是她的真心話，在她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就知道了某些改變的發(fā)生。這會，面對他的欠疚，她內(nèi)心升起溫柔的迷霧，他總是為她想的，他知道自己很難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承諾了?？墒菦]關(guān)系，她緊緊抱了抱他的右胳膊。

現(xiàn)在，她的情況，即使孩子上了大學(xué)，我也不能提出離婚，否則，就是遺棄。他臉上的表情復(fù)雜，眼神痛楚，不知道是對患病的妻，還是對不能愛的她。

她眼前的胡蘿卜，突然給人拿掉了，她只不過一愣神，仍然慣性地跑動起來。

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表示感激，或者了解。然后他說，上次，不是聽你說有個同事幫你介紹了個教師，不處處看？

那個教師，是，她想起來，一個沉默寡言的數(shù)學(xué)老師，拗不過熱情的同事，又不能實情相告，她的確去約會了一次。但是一進門，看到他的樣子，她就知道沒戲。怎么說呢，他看起來比實際年紀(jì)著急些，頭發(fā)，雖不至于禿頂，卻已十分寥落。她喜歡頭發(fā)濃密的男人，每一根頭發(fā)都像鋼針一樣，哪怕花白了，那挺立的姿態(tài)和氣勢仍然在，一根根直指天空，又仿佛是生命力的象征。

他一開口，讓剛剛落座的她差點要站起來。他說話不多，神情里，有一種莫名的倨傲。他比她大三歲，他認為這距離太小了，多少三十出頭的女人想嫁他。她的心里，一下子冒出許多促狹的話來，不過，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忍著，幾近內(nèi)傷。到最后，她不得不提前離座，并會鈔了兩杯咖啡的費用。她知道，這個男人，一定會計較兩杯咖啡的付出。難捺好奇，去問同事，這個數(shù)學(xué)老師到底因了什么離的婚。同事說，她老婆出軌，和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她笑起來，好像出了約會的那口惡氣。閨蜜說，為你花錢的人不一定愛你，但連錢都不為你花的男人一定不愛你。比之更惡劣的，是那些口口聲聲視金錢如糞土，臨了卻錙銖必較的人。

男人看她獨自微笑，不覺心酸，握住她手說，終究，還是我負了你。我只能祝你幸福了。

她從對數(shù)學(xué)老師的回憶中抬起頭來，來不及收住臉上的笑意，說，你說什么呢？我能去哪？我也不想去哪。有句話說，我愛你不是因為你對我怎么樣，而是我喜歡那個和你在一起時的自己。傻瓜，沒有人能像你給我愛情的感覺。

男人在離開咖啡店時，去上了個洗手間?；貋碇匦侣渥鶗r，突然緊緊抱住她，仿佛生離死別的最后。她不知道，他是因為感動，因為他的不能離婚而她依然不離不棄，還是因為別的。她有些麻木，但努力配合著他的姿勢，這姿勢其實讓她別扭而累，但她一動不動，忍著右胳膊被反轉(zhuǎn)的疼痛。

她突然很想帶他回家，她一個人的住處，他從來沒有去過，這么多年里，他們一直在各種高低檔次不同的賓館里開房間，也說不清為什么，她從不提起讓他一起回家，他也從不要求。在她這邊，那房子里，有從前生活的痕跡，另一個男人留下的痕跡，還有孩子的氣息，她竟做不到，讓另一個她愛的人，加入這房子?；蛘哒f，是她的生活。在他這邊，每次約會，由他安排食宿，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但是今晚，他們心照不宣，既沒有回她的家，也沒有在外面過夜。他說，他要早點回家，因為護工到晚上八點就回去了。她聽了，臉上流露出著急，時間早已過了八點，而他開車回去，至少要一個半小時的路程。

除了不能結(jié)婚，許多別的事情也改變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的妻子，年紀(jì)輕輕的中風(fēng)了，好像是對她往昔風(fēng)流的一種報復(fù)。而他，終于等到了這理想的結(jié)局，有一種你終于落入了我手心里的快感。這念頭一起，像毒蛇那樣緊緊纏著她，甩也甩不掉。其實，她是不應(yīng)該這樣想的，妻子中風(fēng)，他的苦難明顯加重了。為什么她有這樣的閑心逸致，或者胡思亂想呢？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

看他的車子離開，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提著包，獨自蹣跚著走回家去。身體的每塊肌肉都很痛，不知道是因為他的擁抱，還是別的。她疲憊地在大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突然很想抽一支煙。關(guān)于抽煙，她勸過他很多次，但都沒有成功，他說，煙是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里唯一的伙伴，依著它，才在屈辱和寂寞中活下來。

夜已深，涼如水，她抱著自己的雙肩，看天空中稀疏的星光，身邊朦朧的路燈光，整個小區(qū)都睡了，夜色如同一層輕紗，溫柔地籠住了所有。不遠處停著的汽車，像一只只蹲伏的怪獸。她突然想起，他今天說過，要買輛車給她。自然，她拒絕了。雖然不富裕，但從來沒有花別人錢的習(xí)慣，哪怕這個別人是他。這話題讓她傷心，放在今天說，特別的不合適，顯然是對她的一種彌補?？墒?，在她這里，真正的感情就是相互心疼，不需要彌補，也彌補不了。也許，男人的心思就是這樣的吧，當(dāng)他們無法兌現(xiàn)承諾時，總想從別處補償?？墒撬恢溃@補償，反而生生地將兩個人拉開了距離。

本來，她是不想去學(xué)開車的，別看她心靈手巧的，卻是個機器白癡，連電瓶車都不會開。自行車還是工作以后學(xué)的，她覺得自己在那些方面是特別沒有能力的?？烧J識他后，有一次一起去附近的城市，他突然對她說，老了，一起出去自駕游，她開一段，他可以歇下來抽一支煙。她想象那場景，心動不已。冬天的時候，去報名學(xué)車。她對自己的判斷很準(zhǔn)確，學(xué)車頗吃了一點苦，也沒少挨師傅的罵，但終究也考出了駕照，她很感激他，讓她有勇氣去挑戰(zhàn)自我。

推開家門，借著微光，她看到，家里和她早上離開時一樣，沒有一絲變化，她的拖鞋，一只在氈墊上，一只在遠處，像害了相思病， 遙遙相望。她換上近的那一只，又單腳跳著去找遠處那一只。桌子上放著早餐的殘羹冷炙，一碗炒醬，一碟常州蘿卜干。她不是生活講究的人，她覺得花時間力氣窮究食物之精致，不如看看書，練練書法?？墒?，她學(xué)會了八寶炒醬，是他教她的。在她學(xué)會之前，他一直做給她吃，每次來，滿滿一樂扣盒子，里面有牛肉丁、豆干、筍丁、蝦米等等，她想像著他一大早起來采買，一一細致做好，心里便升起無限暖意。張愛玲都說過，愛情，要落實到穿衣吃飯上來才妥當(dāng)。有一陣，她也開始學(xué)做菜，想將來有一天，可以伺候他的一日三餐?？墒撬f，做你愛做的事吧，不要勉強自己，家里有一個人會做菜就行了。

是的，他們都設(shè)想過，共同的未來，將來的那個家，是他和她的。

躺在床上時，差不多十一點。她一向早睡，錯過了時間，一時反而睡意全無。看著手機，黑色的屏幕沉默無聲，按著往日，他到家里會給她發(fā)一條微信，而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到了。信息終于來了，他說，到了，放心，好夢。

她卻無法入夢。和每次他來看她一樣，這一天，過得與平靜的往日不同。早晨，他突然在QQ上說，下班后過來，一起吃個晚飯。然后，這一天都特別明亮起來，只是時間過得特別慢，像失去了彈性的橡皮筋，可以無限延長。終于，他對她說，到了，就在樓下。那時，離她下班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站在五樓的窗臺前，她看到了他的黑色奧迪車，也看到了他。他倚在車門上抽煙，天熱，只穿一件黑色的低圓領(lǐng)毛衣，卡其色長褲。這一眼，她就看出，他今天和平日不同，但不同在哪兒呢，她卻看不出來。

下樓的心情，是許久沒有的輕盈與快樂，為了延長這美好的心情，她特意放棄電梯走樓梯。她一出門，他就看到了，然后，他的眼神緊緊粘在她身上，一秒鐘也沒有移開。她想，幸好今天穿戴整齊，鞋子也是配合他高度的高跟鞋。年紀(jì)大了，她不能常年累月穿高跟鞋，一周要有一兩天穿平跟鞋子，配休閑的衣服。而今天，一切都剛剛好。

被褥很涼，身體更是冰冷的，再裹緊被子還是覺得冷。她才想起，忘了沖熱水袋了。熱水袋是她最好的朋友，從初秋一直到暮春，都離不開。和許多上了年紀(jì)的女人一樣，一年四季，她的的手足都是涼的。想過很多辦法，都不見效果。捏著她冰涼的手指，他總是往身上暖和的地方放；有時，她都能感覺到冷的手指，觸到他溫暖的身體，他本能地緊一下。

輾轉(zhuǎn)各種姿勢，都難以入睡。她想他。想那個湖邊上的親吻，他舌尖的味道，他微微顫抖的身體，自己那種不由自主的貼合，好像要嵌入到對方的身體里去，緊密的，天衣無縫的，生死相依的。

她想，他到家的第一件事，一定去看妻子睡了沒有。而他的妻，對于深夜歸來的丈夫一定多有猜忌，可是她站不起來了，她只能用毒箭一樣的眼神追隨他，詢問他，他會說什么呢？同學(xué)聚會，單位加班？然后自顧去洗澡，上床。呃，他們還會睡在同一張床上么？她癱瘓的身體，還會有欲望么？當(dāng)她看著這個曾經(jīng)緊緊撐控在自己手心的男人，現(xiàn)在能夠為所欲為，她失去了對他的控制，像孩子失去了對風(fēng)箏的控制，她的心情會是怎樣？

她心里有一點難過，他說他不能離婚了，兒子高考完也不可能了。的確是，她也不要他離婚。哪怕他們能在一起，糾結(jié)于良心的日子，也是難過的，無法真正幸福的。

這無望的結(jié)局一一鋪展，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她想，她和他，只能如此過一生了，他們的緣分，僅限于此。命里八尺，難求一丈，無法動彈。她唯一能做的，是對他更好，讓這愛情到達極致的美好，讓生活的無奈也化作美好。如果一切只是這樣，那該多么美好！

果然如女人所推測的那樣，男人回到家，先去房間里看了妻子，她已經(jīng)熟睡，長時間的輪椅，缺乏運動，豐富的營養(yǎng)，讓她還不曾衰老的身體在短時間變得癡肥，熟睡時，發(fā)出冗長的高低起伏的鼾聲。

他在床邊坐下來，看著她因為胖而漸漸變型的臉，移位的眉目和氣質(zhì)。難以想象，幾個月前，她還是一位風(fēng)韻猶存的副局長，精致考究，香風(fēng)細細地穿梭在豪華的地稅辦公大樓里。

人生真是無常。他與她，是稅務(wù)學(xué)校的同學(xué)，一起學(xué)習(xí)，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養(yǎng)育兒子，升官發(fā)財，他們的人生軌跡幾乎是重合著過來的。應(yīng)該，也是相愛過的吧，青春年少的時候。裂痕是何時產(chǎn)生的呢？他不知道。結(jié)婚后，他們本能地依著個性上的不同，外向的她更加向外拓展。而他，留下來照顧家里和孩子，直至兩個人越走越遠。

出軌那樣的事，當(dāng)事的另一方總是最后知道的。當(dāng)單位里謠言滿天飛時，他想他必須找她談?wù)??？墒牵褚郧八械氖虑槟菢?，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她已經(jīng)約下了時間地點，她總是主動進攻的那一個。

她很坦白，并且說，如果覺得在局長面前難堪，她可以幫他調(diào)到開發(fā)區(qū)的地稅上去，收入比市區(qū)還高一些，又可以避免三頭六面的尷尬。

你就不想回頭？你就不怕我提離婚？再怎樣，他也憤怒了。

她輕輕一笑，好像很意外，這次，他不滿意自己的安排。

終究，一切如妻子安排的那樣，他去了開發(fā)區(qū)地稅局，妻子在半年后升了副局長。在江南的這個縣級市里，他們的收入屬于第一方陣，高而穩(wěn)定，他們貸款買了別墅，還打算把兒子送出國去?，F(xiàn)實很堅硬，很多東西，是你不可抗拒的。

后來，他遇到了她，愛上了她。這個柔弱而不幸的女人給了他太多安慰，無論性情脾氣世界觀，都那么相近。他想，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切都相安無事，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他不知道妻子知不知道他的事，是否留意過每過兩周，他就會晚歸一次。也許，她什么都知道，而這正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

這樣一想，他又覺得猶如萬箭穿心的難過，不是因為他還愛她，而是心疼那個青春年華里的自己，把全部的感情，付給這樣一個女人。他常常會回到舊時光里，擁抱那個年輕的、對未來一無所知的自己，輕輕對他說，對不起。

可人生如行舟，總是向前的，十幾二十年時間，累積起來的關(guān)系，感情，枝枝節(jié)節(jié)，砍哪哪疼，這不僅僅是愛不愛面子的關(guān)系。他對愛他的女人承諾過，孩子上了大學(xué)，會跟妻子提離婚。他知道，她會同意的，因為局長的太太正好得了乳腺癌，年初時去世了。究竟誰在給誰騰位子？這想法讓人到中年的他感覺凄涼又可笑。

可是，她突然病了，在酒桌上，舉著酒杯，如一只面粉口袋似地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所有的未來設(shè)計一下子都失去了方向。

忙亂過去之后，已經(jīng)是三個月之后。他接她回家，雇了保姆和護工。從身體上說，他比從前省力，家里有人打掃，回家有熱的飯菜，可一切都被強行改變了。他以為，以她的脾性，很難接受生命中這樣的改變，可也并沒有，她已經(jīng)無法清晰地語言表達，干脆就不說話了。局長來家中看過她一回，帶著他的助理，是那種上級看望下級的親切友好。他仔細看他們之間的眼神，沒有任何破綻。他知道，這些日子里，他們或者用手機聯(lián)系著吧，可想到妻子已經(jīng)不方便用手機，也沒有見到她頻繁地使用手機。

總之，有些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結(jié)束了，無須過多解釋。他能從妻子臉上看到這種淡然，他很佩服她的堅強，他也想到自己的女人。如果他因為無法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而離開她，她會怎樣呢？她那么柔弱無依，會不會想不開？這段時間的忙碌，讓他不由自主地減少了和她的聯(lián)絡(luò)，她的反應(yīng)也是淡然的，她說，知道你有事，知道你在忙，不會瞎想。

男人回到自己的房間，站在窗口抽了一支煙，然后打開衣櫥開始整理。按照妻子的意思，明天，他就要從家里搬出去了，開始他向往已久的新生活。向往已久么？他也覺得心里空蕩蕩的。特別是剛剛和女人分別，看著燈光下她瘦弱的背影，他伏在方向盤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淚。他的女人，他的一無所知的女人，她不知道，今夜是他們的永別。

他對她說的，有一部分是實話，妻子中風(fēng)了，他不能提出離婚，而且他知道，妻子這個年紀(jì)，只要護理得當(dāng)，只要不再次中風(fēng)，一般都會活個十年以上。那時，他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十年，他不愿意他愛的女人等待那么久，錯失了人生的風(fēng)景。

可事情的發(fā)展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即使是生了那么重的病，妻子仍是這個家庭的主舵手?；丶覂蓚€月后，妻子就起訴法院，要求和他離婚?？粗鹪V狀的他，站在陽光里，只覺得挨了一悶棍，暈頭轉(zhuǎn)向。

以死相逼之外，妻子還做好了對自己日后生活的精細安排，最后，連法官都覺得應(yīng)該判決離婚。而且她限他一周之內(nèi)搬出去，沒有召喚，禁止探望，自己的生活不希望被打擾。

婚，就這樣離掉了?；蛟S，他被誤解為遺棄了她，可就像他認識她的三十年中任何一件事情一樣，他無力反抗，只能遵行。

或許，妻子是對的，他需要新的生活，為自己而活，而不是余生都徘徊在她的病床邊，為該死的道義負責(zé)?；蛘撸拮又皇菍那暗淖约旱囊环N懲罰，給他自由，是一種補償。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被加以任何額外條件地自由了，徹底從妻子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當(dāng)重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急著去找他的女人，告訴她這天大的好消息。他知道，她等待這個消息已經(jīng)太久了，本來，他們說好，兒子上了大學(xué)后就提離婚，可能否順利，誰也說不準(zhǔn)?？墒乾F(xiàn)在，就他們的愛情而言，這意外之喜里分明包含了別的味道。他聽到內(nèi)心有細小的聲音在提醒自己，再等等，你真的愿意和她結(jié)婚么？

他覺得，自己并不想和她結(jié)婚，盡管難以言說，但他不想欺騙自己。她比他小兩歲，可當(dāng)然，他能找到比自己小二十歲的。至于感情，也能找到更新鮮的吧。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與她結(jié)婚，并不會迎來全新的生活，他要重新開始，矯正年輕時的眼光，給自己一個補償。這些東西，原來早早藏在潛意識里，因為離婚，才真正冒出來。雖然驚訝，但真實。

他還想，幸好，他與她在兩個城市，他們之間，一直也單線聯(lián)系，否則，他真的沒有有勇氣開始新的生活。但他必須再見她一面，真話或謊言，總得對三年的感情有個交待。

所以，他今晚約會了她。

比起三個月前，她憔悴許多，正如她說，他也瘦了。他說了原委，她絲毫不加懷疑，也毫無困難地接受了不能在一起的現(xiàn)實。沒有哭，也沒有抱怨，像他了解的那樣，她平靜的，好脾氣的，認命地接受了一切。那一刻，他差點失去了勇氣，差點掏出皮包里的離婚判決書，然后告訴她，他只不過是開了個玩笑，現(xiàn)在，他自由了。笑容會像鮮花一樣在她臉上綻放吧，她會撲到他懷里，捶打他的胸口，說他太壞了吧。到底，什么也沒有，除了最后的晚餐。連最后的愛也沒有做，他沒有心情，怕沉重的內(nèi)疚讓自己在她面前失態(tài)。

夜深了，人未眠，像往常一樣，男人到家時給女人發(fā)了個微信，語氣和用詞也與往日無異，和往日不同的是，女人沒有回信，她愛睡覺，估計，已經(jīng)睡著了吧，男人苦笑著想，這樣也好，最后一次，總要有點什么，有別于以往。

男人不知道，女人直到凌晨三點都沒有睡著，她把相識以來的所有過往都細細回想了一遍。男人也不知道，晚餐之后，就在他上洗手間的時候，女人接到了一個電話，她急著找一支筆來記錄客戶的資料，無意間拉開了他的皮包，看到了那封判決書。男人更不可能知道，為什么這前前后后，他都沒有感覺到絲毫異樣，包括她面孔上笑容的濃淡。

一百公里以外的城市里，女人終于平靜下來，還是像往常那樣起床沖了熱水袋，用它暖了手腳，漸漸睡去。微笑如一朵苦澀的花，開在她唇邊，和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