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瑪南杰

1

我猜二道橋附近有許多她那樣的女人

人人都幻想有一塊勞力士金表，最好是男式的

松垮的表帶扣在輕柔的艾特萊斯綢袖口上面，

像離異前新婚丈夫緊緊牽著的手。

人多的地方她們會不約而同想起時間

那些愜意時光里容易忘記時間的自己

總是不停地吃著葡萄干，用戴表的手

集體晃動著全自動的世界，發(fā)條越來越緊

出租屋的窄土炕上，她們賜予一些陌生男人更寶貴的時間

一個接一個干癟的男人

在牙縫間為她們擠出甜蜜的汁液

2

他比她病得更久更重

每次帶著自制的新藥

來聆聽一次將死之人的布道

然后死死盯著她，昏睡

仿佛打開一扇舊窗：

那年的青梅竹馬開始凌亂

荒涼的大山踩著瘦小的村寨

空空的鐵鍋上架著一圈臟兮兮的小腦袋

一個男人的一生

一半在嘆息。一半在墳前捶打腰傷

采藥隊伍里他說她像朵靈芝

看著要人命，吃了救人命

懸崖峭壁上藏著的草藥就是祖先

誰親先人誰就能徒手登高

在摸到先人的瞬間他眼前一黑

祖父們過老木橋時總愛說此岸、彼岸……

僅僅幾步路，拉長的腔調(diào)在山里回蕩許久

如今，那腔調(diào)正在向他逼近

越來越清晰。甚至幾次

他開始模仿那腔調(diào)

凝視長滿親人的懸崖 徹夜吶喊

3

蓮頻繁舉起手機鏡頭

始終不滿意角度、光線和自己的狀態(tài)

剛脫下的工作服上

油煙味正靜靜滲透

密植成一層肌膚

身上扒不去的一層皮

日復(fù)一日地厚，越拖越重的身體

她厭煩刷不到盡頭的朋友圈

她不理解點贊，也從不點贊

吝嗇的拇指整日浸泡在一池污水中

難浮水面，像一具沉尸

唯獨夜幕，抖音里的“蓮心”

讓自己遺忘疲勞和虛空

敲碎屏幕輾轉(zhuǎn)虛浮又設(shè)法落定，無休止地

揮霍熱情和靈感

一路狂奔而來，她迷戀每扇門開啟的瞬間

帶起一股清涼的風(fēng)。

所有甜美和快樂交給專屬自己的鏡頭

她在破曉之前慎重打開錄制：

充滿激情的陌生人都在抖音

半死不活的好朋友都在微信……

4

從手機彩鈴里

能猜到他是軍人出身

被猜到他就自豪。搶過老婆手里的扳手

一邊罵笨，一邊抓緊干活

一邊操持軍人的利落本色

一邊用心扎進俗世塵埃

兩個在別人家像孤兒一樣

埋頭苦干好幾天的人

偶爾，相互擠出一句家鄉(xiāng)話

貴得像為生活奔波掏出的血本

遠得像喉嚨深處故鄉(xiāng)召喚的回音

5

毛頭讀到關(guān)于落雪的幾行字時

外面有爆竹聲起。正值盛夏

心緒瞬時冰涼，奧義

像荒野里的殘雪

崖壁下漸漸消融的薄冰

也像烈日驅(qū)趕著露珠在草尖上

越走越高。

十五歲的絕唱是以站立的姿勢

人群密集，如大片烏云洶涌飄過

略顯寬大的保安服

正以特有的色彩籠罩著一個花季

那些借閱的書本時常令他站崗走神

布滿洞穴——

母親穿著草裙正在研磨骨針

族群的獵場被野火燒盡

鷹戾告訴他遼闊與自由即將墜地

最后一串貝殼項鏈被贈予海藻后

大風(fēng)和花蕾將約定走出洞穴

而殉葬少年內(nèi)心的悲涼

決絕卷走一塊涉世未深的良玉

6

七天后，視力逐漸下降——

模糊地看著繼續(xù)被下派駐村七天的通知

模糊地讀著自己七畫的姓名

模糊地質(zhì)問酒瓶七天的苦悶與內(nèi)疚

模糊地計算著一個離婚女人七天的經(jīng)期

他模糊地感覺著眼圈周圍的甜膩

模糊地繼續(xù)在一頂帳篷的夢里進進出出——

深夜，她又擠出一小碗自己的乳汁

放在招待所窗臺，她說那是在高原治愈雪盲

最好的藥

7

她和別人通話

聲音總壓得很低

像在談?wù)摬豢筛嫒说拿孛?/p>

像是從一個秘密工廠

一件接著一件不停輸送

她耐著性子照單全收

再后來她接電話姿勢也低

低到鬼鬼祟祟

低到恨不得接起電話就能隱身

一手扶著電話

另一只手捂嘴監(jiān)視四周

周圍人看她接起電話

也自覺和她保持距離

她恪守唯一的安全法則——

遠離人群

保持沉默

她信任聽筒里的聲音

懷疑聽筒外的兩只耳朵

她迷戀按鍵上呼叫每個人的唯一的號碼

厭惡來電顯示上赤裸裸的姓名

反饋給大腦多余的信息

她不停地摸著口袋，來去無蹤的牽掛

讓感情的缺口也撐得像個空口袋

除了關(guān)機充電

芯片一樣的心

整日電光閃爍

有時夜深人靜

她悄悄用不為人知的乳名

一遍一遍稱呼手機

8

老頭們回到村里

搖頭嘆氣

第八日，老頭終于確信自己

親眼目睹了現(xiàn)世百年后的光景

再回到村里他說自己是未來戰(zhàn)士

說人民都是復(fù)制粘貼的好幾代

進養(yǎng)老院前

他還記憶猶新感慨萬千

說在未來吃了幾頓飯

抽了幾袋煙，睡了幾次覺

唯獨提起老伴兒

他怔在養(yǎng)老院門前東南西北到處張望

然后像個無頭蒼蠅撞了進去

9

悅賓樓是老鄭最熟悉的戰(zhàn)場

背負著遼闊于北方的溫潤與潮濕

一邊枕水一邊夢雪

迎來送往都在他的笑聲里撞上南墻

回頭的是雅間里小酌的秘密

一撞再撞的都是市井的喧囂

一再被回鍋、清蒸、紅燒……

老鄭喜歡聽雪飲酒

沐雨勞作。每一天都是

出門北方

回家南方

每一天都要把江山之大

故土之遠

凝為一種情緒

兩種可愛

10

從少年時，每到黃昏

他都要到王府井A館樓下跳街舞

好多年都是獨自跳

自帶音響。衣帽顯得很大

過于寬松的不自在

并不影響肢體發(fā)揮

耷拉著腦袋邊跳邊思索

有時一個動作重復(fù)做幾遍

極度認真的樣子

讓眾多獵奇的眼神

隨夕陽落山。留下他獨自

和心靈深處那個比自己還執(zhí)著的觀眾

那些怪異的動作被孤獨地展示

又被孤獨地恢復(fù)

11

每天傍晚，醫(yī)院樓道里

這個矮小敦實的男人

總能把徹夜不安的夢

租賃給別人

租客們看似平靜地躺著——

盡全力壓實身體的疼痛

親友的債務(wù)，母親的擔(dān)憂

男人數(shù)著鈔票

在樓道里來來回回

記清楚每個夢

準確安放的位置

和租夢人的體貌特征

撕下票據(jù)

然后小心翼翼

搖擺著溢血兩次的腦袋

用電梯把自己送回地面

12

工頭請她獨自為工人專場演出

只跳老戲班里風(fēng)流人物們喜歡的那些動作

安全帽壓不住滿場齜牙咧嘴

口哨聲讓她的腰和胯長出多余的骨頭

火辣撩人的塵土逃不出探照燈的曖昧

那些躲在暗處的孤獨寂寞再一次

從家鄉(xiāng)蜂擁趕來

注定與所有夢中情人相遇：她的側(cè)臉

顯然不如正面美麗

如雪的肌膚從脖頸

漸漸隱退。妝粉的顆粒

像海浪拍出一道暗黃色的岸線

把一雙渴望美的眼睛

忽然推入漩渦。那些緊裹著

從不示人的美的世界

又一次從記憶的裂縫跌落

像城鄉(xiāng)接合部一堵早就寫著拆字的老墻

瞬間坍塌

13

僅僅是對一碗面的需求，

年輕姑娘鼓起勇氣坐到陌生男人身邊。

僅僅是等待一碗面到達餐桌的時間，

陌生男人掃盡工地上疲憊的思緒，

又向故鄉(xiāng)的旱田和兄妹的學(xué)費逼迫出略顯激

動的，

一萬個可能或者不可能。

僅僅是一大一小兩碗面，

進入身體的熱量，

一個熱氣蒸騰。

另一個汗流浹背。

14

大雪，前一夜

三個人不約而同上路

一個退休領(lǐng)導(dǎo)，一個年輕詩人

和一個中年商人

滿是經(jīng)驗和推理的世界

太多的巧合是災(zāi)難，是上帝不假思索的鼻息

凡是需要的政治，需要的浪漫情懷

需要的利益，是否已并肩同行？

在我眼前，暫時只是哀思和眼淚

全部以親人的名義

15

修路炸山的飛石打瞎了左眼

因此，他無比幸運。先進、模范……

跟著村主任到處披紅戴花，腳下生風(fēng)

直到撞到領(lǐng)導(dǎo)的座駕，

看到那么多人在認真地看著自己的瞎眼

他慌忙摘下紅花指指干癟的眼球：

“一只眼?？绰肪涂床灰娔?/p>

看您就看不見路?！?/p>

16

每次看到有日期標記時

他總是習(xí)慣對照回憶那個時間的自己

比如1996年3月3日

他獨自坐在空曠的體育場

凌亂的短發(fā)閃爍著明亮的光澤

陽光是充滿迷霧的森林

蜃氣中她一次次走上看臺吶喊加油

抱膝的雙手越來越緊

當(dāng)他再次看清十七歲生日的燭光

世界逐漸模糊起來

那位有毒的情人一邊哭泣

一邊遞出姓名——

杜拉斯

17

他在族群中有一個罕見的名字

前兩個字的含義明亮

最后一個字的發(fā)音明亮

叫他的名字像在聽一個有節(jié)制的風(fēng)鈴

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晃

百十號族人中，唯獨這個名字

總是在特別的時候能發(fā)出唯一

深入人心的聲響，然后悄悄消散

和他笑起來隱藏在皺紋里的刀疤一樣

那皺紋是一條幽深的峽谷

里面安放著父親的銀鞘藏刀和母親的嫁妝

還有一群盜馬賊在月光中血色的痙攣

讓他的思念在每個深夜倍受煎熬

18

他說他很苦

身體器官越來越糟

尤其心臟

一旦犯病

必須捶胸，但不頓足

他說他不后悔

一罐啤酒之后

他凝神聽見自己的大半生

正化作一口氣

在體內(nèi)迅速集結(jié)

最后，毫無準備地

像個發(fā)情的蛤蟆從喉嚨顫出

他說他想找個女人

談起破鏡重圓

他大發(fā)雷霆，一再聲明

兒子娃娃不會妥協(xié)

說她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說她是會屙人的怪物

說她之后不再繁殖

只管交配

他說著退休后的計劃

像是中學(xué)生去郊游一樣美妙

他說著治療脫發(fā)的訣竅

像是微風(fēng)送植蒲公英一樣輕松

他說著孩子擇偶的標準

像是自己婚變時一樣沉重

……

他說著夢，又詆毀夢

他說著日子，又咒罵日子

他說著她，又尋找她

他說著自己，又隱藏自己

他說著……一切

就像一段偶然注目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