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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 地

2018-11-15 01:49
金沙江文藝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土司

樊 樺

四川黎溪土司自必仁的三小姐自香玉即將出嫁,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親戚朋友們都前來祝賀。香玉嫁到云南武定環(huán)州的土司李小黑家,是黎溪土司的驕傲。兩省土司第一次結(jié)為親家,是川滇兩省史無前例的姻親,自必仁的兩個姑爺和兩個少奶奶都是會理本地人,都沒有越過四川地界。三小姐遠(yuǎn)嫁云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兩省土司勢力的不斷延伸和壯大,也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和親。

這些天,自必仁忙著陪十里八鄉(xiāng)的土司同僚。他沒有時間和女兒說上幾句心里話。其實他心里是明白的,女兒根本不愿意嫁到老遠(yuǎn)的云南。姑且不論云南的生活條件如何,一個自小都未離開父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要到幾百里外的寨子過日子,作為一個父親,他確實有點于心不忍。他鄉(xiāng)再好,也不比家里啊!這個道理自必仁比誰都清楚。

女兒就要出嫁了,妝奩半月前就準(zhǔn)備妥當(dāng),足足要用十幾匹騾馬才能馱完。盡管如此,自必仁還是覺得缺點什么,因為那些妝奩不能證明自家的顯赫家世。

自必仁吩咐吳師爺把家里的重要人物召集在一起。少頃,自必仁的親弟弟和兩個兒子來到正堂,他們坐在八仙桌前的檀香椅上,等候老爺說話。

“香玉要出嫁了,這可是自家的大事。妝奩可是關(guān)系到自家的面子,那十匹馬就能馱走的東西,我覺得還是有些寒酸?!弊员厝收f。

“把江北二十八村劃給李小黑家,今后由香玉自己收租,買女人的胭脂花粉等零碎物品。”

兩個兒子被阿爸的話搞得云里霧里,他們不知道阿爸葫蘆里到底裝什么藥。

“我們彝族女人是高貴的,她的出嫁應(yīng)該體面風(fēng)光,作為一方土司,什么是最貴重的禮物?土地。土地才是活寶,它可以源源不斷地長出財富。所以,香玉的嫁妝必須有土地,這才能證明我們彝族女人是尊貴的?!弊员厝侍咸喜唤^地說。

吳師爺不便過問他們的家務(wù)事,他把毛筆放進(jìn)硯臺里吸足墨汁,把多余的墨擠壓到硯臺里去,按照自必仁的意圖擬寫了一份地契。

夜深了,四周除了幾聲零星的狗叫,便是一片寂靜。兩個姐姐心疼妹妹,一夜睡意全無,她們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話要和妹妹講。

細(xì)細(xì)聆聽,閨房里的人不是在大聲說話,而是在唱歌,歌聲幽怨、凄楚,讓人從心底里都發(fā)顫,唱到動情處,像山澗里的溪流從高處跌落到深潭里一般,這些流水仿佛是姐妹三人臉頰上流淌的淚水。走近房門,哭聲便清晰了,那是香玉甜美圓潤的嗓音,歌聲輕悠悠地從屋子里飄出來:

留谷作種子,稗子被拋棄。

留種心得意,被棄心不甘!

房宅十余間,子女排成行。

留子守家業(yè),把女嫁出去。

子留固得意,女嫁心不甘。

……

生長母家時,睡時枕母臂。

饑時食母飯,寒時穿母衣;

不下塘汲水,不上山砍柴,

挖菜不攀籬,慈母為照理。

嫁到夫家去,砍柴登高山,

汲水下池塘,挖菜攀刺籬;

菜葉若枯黃,夫家說閑話,

汲水水渾濁,夫家閑話多!

……

雞叫頭遍時,香玉沙啞的嗓音讓濃重的夜色淹沒,一切都發(fā)生得突然,像斷了弦的琴戛然而止,土司宅院歸于平靜。

“阿妹,到婆家要好好照顧自己?!贝蠼阏f。

“阿妹,離開了阿媽,離開了姐姐,要是李家有人欺負(fù)你,千萬不要強(qiáng)忍著,要回家和我們說?!倍闩屡橙醯拿妹迷诶钔了炯沂艿轿?/p>

香玉聽了姐姐的話,哭成了淚人。

寅時初,自土司騎著棗紅色大馬,帶著五個家丁和吳師爺,叫上李土司的二當(dāng)家,到了黎溪鎮(zhèn)最高的阿拉益山,然后揮手一指:

“現(xiàn)在所有能看到的江北二十八村,從今往后就是小姐的胭脂花粉地,這些地租都由李土司家收取后交給香玉開支。”

萬松山上,悅耳的松濤陣陣響起,淅淅唰唰的,像三月里下起了蒙蒙細(xì)雨。

這時,山下傳來隱隱約約的嗩吶聲,高亢的過山號吹響了。

半個時辰后,浩浩蕩蕩的娶親隊伍如天兵降臨般出現(xiàn)在故天營碉樓前。領(lǐng)頭的二當(dāng)家騎著一匹板栗色高頭大馬,馬鬃梳理得順順溜溜,馬頭系著大紅綢花。五個年輕力壯的家丁緊跟著二當(dāng)家的栗色馬,每人斜挎著一桿烏黑油亮的火槍。

山路逼仄而陡峭,轎夫無法抬轎前行,新娘只能騎馬了。新娘的坐騎是一匹栗色公馬,頭上系著紅綢緞子花,馬脖子上戴著一串核桃大小的銅鈴,銅鈴在馬蹄的起落中發(fā)出清脆而悠遠(yuǎn)的響聲。馬鞍是用上好的香樟木料做成,上面鋪著一條嶄新的紅毯子,一身紅妝的香玉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诎绊d上。

緊跟其后的是馱送妝奩的十匹良馬,清一色的棗紅。

午時許,環(huán)州城土司府邸內(nèi),嗩吶聲、吆喝聲、吵鬧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如沸騰的水。

中院正堂內(nèi),大少爺李尚仁身穿紅綢長袍和黑色大腳褲,褲腳繡著寬花邊,肩背上斜挎著綢緞大紅花,他跪在神龕前,畢摩雙手合十,默默地念著咒語,末了,他把手中的牛角卦拋撒出去,一連拋了三次,畢摩的臉色凝重起來。

“阿伯,好嗎?”李尚仁看著畢摩陰郁的臉色,悄聲問。

畢摩沒有出聲。

“阿伯,順嗎?”李尚仁忍不住了。

“好好跪著,不要說話,我給你施法化解?!?/p>

畢摩口若懸河地念著神咒,或許他施法后可以化解一切災(zāi)厄,或許他早已占到李尚仁家今后將發(fā)生的種種不測。每次李尚仁問起畢摩,他總是支支吾吾,難道真是天機(jī)不可泄露?

未時,娶親隊從環(huán)州小城南面的老鷹山上緩緩而來。

那時,李土司家的迎親隊早已恭候在土司府大門外的道路兩側(cè),一直延伸到離百余米外的風(fēng)雨橋上,風(fēng)雨橋的盡頭是八班嗩吶師,道路中央鋪撒著青綠清香的松毛,松毛上墊著嶄新的草席。李尚仁跟著畢摩走在娶親隊的前頭。畢摩一臉豬肝色,那是高原紫外線的灼曬和烈性燒酒點燃的顏色,他頭戴羊氈帽,一件褐色羊皮大褂把膝蓋以上的褲子都遮住了,只露出兩條繡著花邊的黑色大褲腳。畢摩左手端著凈水碗,右手拿著楊柳枝,一邊振振有詞地念咒語,一邊把楊柳枝伸進(jìn)碗里蘸凈水,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抖動柳枝灑凈水。

畢摩灑完凈水,便吩咐李尚仁站在嗩吶師前頭,準(zhǔn)備迎親。

又過半個時辰,二當(dāng)家?guī)е⒂H隊出現(xiàn)在神樹前了。他們在龍鳳柏下休息,等候迎親隊的回應(yīng)。嗩吶師傅抽出長長的過山號,一陣雄渾而高亢的調(diào)子從上空劃過,傳遞到百米之外的風(fēng)雨橋上。迎親隊里的嗩吶師傅聽懂了調(diào)子的含義,八班師傅逐一吹起迎客號,末了又是八班齊鳴,像士兵出征前的奏鳴,既有萬馬齊喑般的悲壯,又有百鳥朝鳳般的恢宏。

迎親隊的過山號子停下,八班嗩吶師共同吹響了迎親調(diào),一曲迎親調(diào)結(jié)束,便是一陣畢畢剝剝的爆竹聲,爆竹聲落,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

爆竹聲止,二當(dāng)家就吩咐李尚仁的表弟扶新娘上馬,向著風(fēng)雨橋走去。快到風(fēng)雨橋時,二當(dāng)家下了馬,娶親隊停了下來,十幾匹良馬卸下馱子后,被家丁牽到馬廄里飲水喂料去了。接著,二三十個青年人抬起馱子朝土司府走去。李尚仁和姨媽家的表弟來到新娘的栗色馬前,他扶著新娘,表弟把健壯的肩背候在新娘面前,新娘小心地伏在表弟的背上,表弟背起新娘走在新鋪的葦席路上,李尚仁和娶親隊、嗩吶師緊跟其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般涌向土司府。

把新娘迎回土司府的時候,已是戌時了。接著,在二堂的正房里,畢摩主持新郎新娘拜堂,一切儀式完畢,幾個年輕的姑娘牽著新娘進(jìn)了洞房。

川滇兩省的彝族和漢族一樣,有“回門”習(xí)俗,香玉和夫君在半月后回娘家。李尚仁把帶土兵到火焰山清剿土匪毛賊的事情向父親做了稟報,父親同意了。

二月初六一大早,李尚仁和自香玉置備好了回門禮,除了酒、糖和豬頭外,還有烏骨壯雞、雀嘴茶、山豬火腿、狐貍皮和麂子干巴等土特產(chǎn)。這次出行,李尚仁帶了土兵八人,而且每人都配有洋槍。

李尚仁夫婦和土兵在營盤用了午膳,稍作休息,便沿著蜿蜒的盤山小路緩緩而下,山路陡峭,對于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自香玉而言,可是一次冒險旅行,她伏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抓著韁繩,不時驚得汗流浹背。到了江邊驛站,管事給他們備了水酒。一行人喝了水酒,小憩片刻。李尚仁把馬交給管事,帶著土兵和禮物渡船過江了,到江對岸的驛站又取了馬匹,朝著姜驛繼續(xù)趕路。

李尚仁夫婦帶著土兵通過街道的時候,一陣富有節(jié)奏的馬蹄伴著清脆的銅鈴聲把沉寂的巷道攪得騷動不安,聲音愈來愈清晰。雜貨店、典當(dāng)鋪、錢莊、酒館、茶肆、青樓等等,所有店鋪里,無論是主人還是客官都不禁寒顫起來。此時不過戌時而已,店家原本還不準(zhǔn)備打烊,但馬蹄聲咄咄逼人,迫使他們急匆匆地將店門關(guān)閉,上好門栓,迅速將燈火滅盡。一家接著一家,仿佛瘟疫一樣急速傳染著,不用誰給誰通風(fēng)報信,他們似乎都知道這聲音里傳遞來的信息意味著什么?;艁y的關(guān)門聲過后,巷道披上黑色的輕紗,小鎮(zhèn)沉浸在死一般的沉靜中。

繼而,馬蹄聲從鐵匠鋪的方向一直朝前延伸,最后消失在青石板鋪成的幽深巷道里。

趕了一天的路,李尚仁夫婦和土兵們早已精疲力盡了。到了驛站,他們讓隨從把所帶的禮物搬到驛站里,再把馬匹交給驛站管事,晚飯后,就回屋休息了。

次日早晨,李尚仁和驛站管事說:“叫倪應(yīng)璧來見我。”

管事回應(yīng)一聲就走了。不多時,鄉(xiāng)紳倪應(yīng)璧來到驛站,一見到李尚仁,心中的怒火就冒出了頭頂。他以為管事騙他,說是土司家的少爺來訪,誰知這是哪里鉆出來的龜孫子,冒充土司家少爺,壞了他的好事,他恨不得過去給管事幾記脆響耳光,以解心頭之恨。

“大膽鄉(xiāng)紳,見少爺還不行禮?”

倪應(yīng)璧以為自己遭到了土匪的綁架,想反抗??墒?,李尚仁的土兵個個真槍實彈,他只好順?biāo)浦鄣卣f: “請少爺恕罪,我真是有眼無珠?!?/p>

“是該擦擦你狗眼了!”一個土兵揪起倪應(yīng)璧的衣服,隨著幾聲啪啪啪的脆響聲,他的兩個臉頰變成了緋紅。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鄉(xiāng)紳的臉頰像被辣椒水泡過一樣,他惱羞成怒,但又無法脫身。這時,他想到,與韓信的胯下之辱、越王的臥薪嘗膽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默默地記下了這筆賬。

“教你認(rèn)主子?!蓖帘嚲o了臉上的肉。

“這是武定軍民府環(huán)州李土司家大少爺,好好睜開狗眼看著,免得下次又不長記性?!?/p>

“李土司家的大少爺?”鄉(xiāng)紳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土司把姜驛二十八村劃給環(huán)州李土司家了,他成天泡在賭場上、煙館里、妓院中,忘記了自土司說過的話,現(xiàn)在他開始為自己做出的無知舉動后悔了。

“大少爺,饒我一次吧!我是狗眼看人低?!编l(xiāng)紳的臉變得像白紙一樣。

李尚仁沒有說話,卻故意把頭抬得高高的,他想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怎么一下子就變得如此低三下四,似乎連一條狗都不如了。

“大少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兩個土兵見主人一言不發(fā),又抬起手準(zhǔn)備給他吃耳刮子。李尚仁見狀,慢慢起身說: “行了!”

倪應(yīng)璧見少爺說話,連聲說: “多謝大少爺開恩!多謝大少爺開恩!”

“讓他起來吧!”

土兵松開手,倪應(yīng)璧起身,走到離李尚仁約三步遠(yuǎn)的地方,抱拳鞠躬,叩頭行禮。李尚仁讓他把火焰山一帶的土匪山賊情況如實匯報,他一一細(xì)說。末了,李尚仁讓倪應(yīng)璧派三二十土兵,一起圍剿火焰山土賊,逮到的土賊一律砍頭示眾,懲一儆百。

李尚仁和土兵做了交代,帶上夫人向阿拉益山走去。倪應(yīng)璧吃了大虧,長了一智,哪里放心讓少爺和少奶奶單獨(dú)上山,他派了土兵十余人,一直將少爺護(hù)送到黎溪才返回。

未時,自香玉和夫君回到了黎溪。進(jìn)了土司府,夫妻兩人拜見了父親和母親。香玉的娘細(xì)細(xì)端詳著女兒,啥也說不出來,她在看女兒的臉是不是曬黑了,瘦了。

香玉的眼淚唰唰唰地流出來,好像有無數(shù)說不清道不盡的委屈。

現(xiàn)在,倪應(yīng)璧是挖空心思地謀劃著如何才能得到李尚仁信任的良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土匪山賊捉拿歸案,這算是給新主子的一份見面禮。為此,沉迷于賭博和青樓妓院的他居然親自掛帥,抽調(diào)精銳土兵三四十人在姜驛經(jīng)黎溪的茶馬古道上嚴(yán)密布控,設(shè)下天羅地網(wǎng)。

兩天過去了,山里平靜得和往常一樣,除了有幾只故性難改的猴子出來逗人外,猖獗無比的賊人如同竊到可靠情報,瞬間在茶馬古道上蒸發(fā)了。

第三天,逢姜驛集市日,倪應(yīng)璧眉頭緊鎖,他揣測著,若賊人還是按兵不動,說明這次行動走漏了風(fēng)聲,如此一來,他們?nèi)斓男量啾阃絼诹恕?/p>

凌晨丑時,倪應(yīng)璧帶領(lǐng)土兵從姜驛出發(fā),沿著通往黎溪的古道行進(jìn)。土兵按照倪應(yīng)璧的吩咐,在百姓屢遭搶劫和奸殺的路段設(shè)下了埋伏。

拂曉時分,阿拉益山籠罩在輕紗似的晨霧中,有馬幫搖著叮鈴當(dāng)啷的銅鈴走過。一輪殘月漸漸隱匿在鉛灰暗紅的朝霞里,天大亮的時候,過往的行人漸次多起來。他們都是五個一群,六個一伙,多的差不多有十幾人。細(xì)細(xì)一看,這些結(jié)伴較多的人群中,往往有三兩個姑娘或婦人。

古道慢慢地?zé)狒[起來了。有牽牛趕羊的,有吆豬拉驢的,有販雞賣鴨的,有挑各種雜物的貨郎,有肩挎旱煙的農(nóng)夫,有斜背娃娃的少婦,還有甩著空手頭發(fā)梳得光亮可鑒的紈绔子弟和大戶人家的少爺,形形色色,難于敘盡。

倪應(yīng)璧的土兵潛伏在離古道約十幾米遠(yuǎn)的樹叢里或樹洞里,他們身披羊皮褂子,褂子外面用樹葉做好了偽裝。

太陽越升越高,午時即過,往姜驛古驛站趕集的人幾乎沒有了。少許人馬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朝黎溪方向返回。又過兩個多時辰,大多數(shù)趕集者都忙著返程了。古道上再次響起得得得的馬蹄聲,清脆悅耳的銅鈴聲,零碎閑散的腳步聲,牛的哞哞吼叫聲,羊的咩咩喚娘聲,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回蕩在山間。

太陽就要落山了,軟綿綿的,像玩耍了一天的孩子,累了。就在土兵心灰意冷的時候,離大風(fēng)埡口兩里多的古道上,突然間從樹林里躥出幾個黑影,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握著火槍,其余的一律手持大彎刀。強(qiáng)盜們像餓瘋的狼發(fā)現(xiàn)獵物一樣,他們蜂擁而上將幾個行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行人嚇懵了,一個個手忙腳亂,大有屁滾尿流之狀,接著,只聽見抬槍的大漢吼一聲: “若想活命,留下錢財!”

持槍者用槍管指著蹲坐在地上的人,幾個賊眉鼠眼的強(qiáng)盜快步?jīng)_到他們身邊,準(zhǔn)備收走錢物,就在這時,倪應(yīng)璧帶著土兵沖出叢林。

“不許動!”倪應(yīng)璧大吼一聲。

端火槍的賊人想反抗,倪應(yīng)璧見此情景,果斷扣動扳機(jī),只聽 “砰”的一聲,賊人應(yīng)聲倒下。土賊見頭領(lǐng)倒在了血泊里,一個個嚇得瑟瑟發(fā)抖,面如土灰,只好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刀槍,土兵乘勢沖上去,捆綁了山賊。

李尚仁陪夫人住了兩天,心里就局促不安了。

過了三天,李尚仁實在是悶得發(fā)慌,盡管岳父家條件優(yōu)厚,他還是無法靜下心來陪香玉在花園閑庭信步優(yōu)哉游哉。他打算讓香玉在娘家多住幾天,自己先到姜驛探個虛實,等處理完山賊的事,再來接她回家。

他把想法告訴了香玉,遭到了香玉的極力反對。兩人爭執(zhí)著,自香玉說服不了李尚仁,只好跑去找父親。過了一會兒,自土司跟著香玉到了李尚仁的房間。

“尚仁,你要先回姜驛去抓賊,是嗎?”

“是的,岳父大人?!?/p>

這時,倪應(yīng)璧的家丁急匆匆地進(jìn)了土司大堂,來到二房客廳里,他見到少爺和自土司在商量什么事,也不問個究竟,就急忙地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稟告老爺,大少爺。昨日,我們捉到山賊五人,等候發(fā)落?!?/p>

自土司和李尚仁聽完家丁的稟告,都覺得有些突然,想不到這扎進(jìn)錢堆和女人堆的倪應(yīng)璧還真有兩刷子,才三天時間就捉拿了一幫山賊。

“真的?”

“真的?”

爺倆不約而同地問。之后,自土司又露出懷疑的眼神。

吃過午飯,自土司為了姑爺?shù)陌踩?,派三個土兵隨他一同前往姜驛,并叮囑他處理完事情便趕緊回來。

李尚仁跟隨土兵到了姜驛古鎮(zhèn),鄉(xiāng)紳倪應(yīng)璧早已把賊人押到公堂上等候他發(fā)落。李尚仁立即審問了賊人,問他是否還有同謀,可是賊人口風(fēng)很緊,即便使用嚴(yán)刑逼供,賊人們還是守口如瓶,李尚仁知道如此糾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于是宣布:將所有賊人斬首示眾,立即行刑。事畢,李尚仁又派人將賊人首級懸掛于茶馬古道賊匪活動猖獗的地方,并張貼布告:

安民告示

近日,有賊匪強(qiáng)盜在姜驛火焰山茶馬古道打劫良民、奸淫婦女,其擾民無數(shù),影響惡劣,為平民憤,現(xiàn)將捕獲賊寇五人統(tǒng)統(tǒng)就地鎮(zhèn)壓,斬首示眾。

清康熙十四年二月十一日環(huán)州土舍李尚仁奉文

處理完賊匪一事,李尚仁就匆匆返回黎溪,陪香玉到了會理城的姐姐家住了兩天,便返回環(huán)州去了。

一年光陰如白駒過隙般飛逝,時間到了康熙十五年,可是自香玉還是沒有懷孕的跡象。李土司家的人急了,李尚仁作為長子,土司李小黑和夫人還指望抱孫子呢。這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漸漸遭到了李尚仁的冷落。李尚仁的話是越來越少了,李土司看著兒子這般沉淪,知道肯定和香玉不能為他生下一男半女有關(guān)。于是,他托人到慕連那土司家提親。很快,提親的人帶回喜訊,那土司家同意了這門親事,愿意把千金許配給他家少爺做二房。

李土司家把李尚仁的生辰八字送到慕連那土司府上,那土司請來畢摩,為小姐和少爺合完婚后,畢摩露出了笑臉。畢摩對那土司說: “老爺,絕配,天醫(yī)婚!”

那土司點點頭,吩咐管家給畢摩賞錢。

兩家土司為婚事奔忙起來了。

西南紅土高原上的羅婺大地,一旦進(jìn)入十月,落葉喬木和灌木都鍍上了金色,葉子一片一片往下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萬物都有蕭條衰敗的時候,它們活躍的時間長了,也想休息一下,它們需要休眠,蓄積養(yǎng)分,恢復(fù)元?dú)狻?/p>

在熱鬧的鑼鼓聲中,土司府里又娶進(jìn)了那小姐。此時,曾經(jīng)情投意合的一對夫妻,也今非昔比了。兩個月來,李尚仁已經(jīng)沉浸在那小姐的溫柔鄉(xiāng)里,他忘記了那個堪比黃花還瘦的自香玉。

土司府后花園龍池里的荷花、荷葉消失得無影無蹤,幾簇蘆葦卻傲然挺立著,好像在嘲笑這個可憐的女人。自香玉倚立在龍池邊的石欄上,幾滴清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眼前,她只有娘家人可想念了,那里有她骨肉相連的兄弟姐妹,有疼她愛她的阿爸阿媽。

香玉把回娘家的事告訴了李尚仁,李尚仁真是求之不得。當(dāng)然,他是不會和香玉一起回娘家的,他只是派了兩個土兵和丫鬟陪同她去。

香玉到了黎溪的娘家,住了一段時日,又到會理的姐姐家耍了幾天。過了半個多月,阿爸阿媽發(fā)覺女兒沒有再回夫君家的打算。自土司明白了,女兒到李土司家一年多,但是沒有生養(yǎng)一男半女。加上李尚仁又納偏房,連正室回娘家也不陪同,這種事憨包也清楚得很,李家根本不在乎他的女兒了。

自必仁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突然他想到女兒怎么一年來都沒有身孕,女兒的身子會不會有?。孔员厝嗜鐗舫跣?,第二天一大早就叫夫人帶女兒到會理城看病,當(dāng)娘的自然比他著急,她為這事也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如今老爺提起,她才恍然大悟。自土司吩咐兩個家丁護(hù)送夫人和女兒到會理,母女倆收拾好行李,騎著馬走了。

從會理城看病回來后,自香玉又在娘家呆了一個多月。這些天,她娘不放心廚娘,就親自為她熬藥,還是娘最清楚她的苦,不過對于這種事,她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會理的老中醫(yī)給自香玉把脈診斷后,得知她宮寒氣血虛弱,常年手腳冰冷,不能孕育。她服用完醫(yī)生的藥,又喝了幾次娘親燉的乳鴿附子湯,現(xiàn)在,她的手腳倒是暖和多了。

十一

李土司家一直不來接女兒,自土司只好憋著一肚子悶氣,差遣土兵把香玉送回環(huán)州。

不久,那小姐順利地產(chǎn)下一個七斤的男孩,李小黑為其取名唐兒。

一天,李尚仁像個幽靈一樣鉆進(jìn)了自香玉的房間,讓她接近冰點的心剎那間又溫暖起來,與此同時,她把高貴的頭顱再次抬得端莊而倔強(qiáng)。

這高貴的女人,在一個個漆黑的夜里,她僅僅就是男人的玩物和工具而已?;蛟S,這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就一個女人而言,有男人的愛撫總比獨(dú)守空房要踏實得多,這樣的夜晚不再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地泛著恐懼和憂傷。

那小姐滿月后,李尚仁的夜晚劈成了兩半,當(dāng)然這不是絕對平均的兩等份,孰輕孰重,只有李尚仁自己清楚。他在兩個女人的房間里交替地出現(xiàn),仿佛一個行色匆匆的旅客,又像一個面目猙獰的鬼魂,他輾轉(zhuǎn)于兩個女人的房間,蠶食著她們的血液和骨髓。

自香玉給阿媽寫了信,然后請李尚仁派個家丁及時給捎去。她阿媽接到女兒的信后非常高興。夫人給捎信的家丁賞錢,然后收了糯米、紅糖、蓮子和大棗等補(bǔ)品,讓家丁給女兒帶去。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自香玉在康熙十六年臘月,生下一個女孩,小名婉兒。

過一年,那小姐又產(chǎn)下一男丁,這男孩白白凈凈,弱不禁風(fēng),咋看就一個女兒身,師爺給他取名虞兒。

十二

那小姐生下李宗唐后,李氏土司府平平靜靜地過了十七年,這十七年里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不過有一個傳言,似乎很玄乎,就是李宗唐的身世。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膚黝黑,一點也不像李尚仁,還說他每年的冬天有三天足不出戶,不吃不喝,關(guān)門閉戶在房間里蛻皮。

謠言很快傳開。說李宗唐是蛇郎與那小姐的后代。傳言者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據(jù)說,謠言是一個看管馬廄的下人傳出來的。他說,每天晚上起來給馬添加夜草時,都會看見一條晶亮的飛蟲停在那小姐窗前的瓦楞上,然后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俊俏的小伙子,鉆進(jìn)那小姐的房間,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那俊俏小伙又從窗戶里鉆出來,搖身一變,又變成一條晶亮的長蟲,飛向小荒田那邊的祭牛山。他覺得很奇怪,一連守了七天晚上,晚晚都一樣。

暫且把閑話擱置一下。李宗唐十七歲那年,李尚仁患上了咳喘病,他沒有精神去處理土司府里的事務(wù),看著李宗唐又非常能干,就把土司的職權(quán)早早交給了兒子,府里的一切事務(wù)完全由他操辦。

俗話說,人有十年運(yùn),神鬼不敢擋。一晃眼就過了十七年,大概土司府也太平靜了吧,不弄出點風(fēng)吹草動都不像個府衙了。

如今,自香玉生下的婉兒年方十七。母女倆也不去和那小姐爭寵,自香玉心里有了苦悶,就和婉兒講黎溪娘家的事,她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媽等等。講完了人,就講她的 “胭脂花粉地”。有了女兒,香玉每次回娘家,都要帶著女兒回去,一住就是十天半月。

十三

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是彝族人最隆重的火把節(jié)。祭牛山上,滿山遍野都是身著盛裝的小伙姑娘,男男女女相約著看斗牛、賽馬和摔跤,也趁機(jī)和心愛的人相會。這時的李婉對各種比賽都不感興趣,她盼望著黑夜趕快降臨。她的心被一個人擄走了,她只希望那個人趕快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丫鬟陪著婉兒來到祭牛山,她被熱鬧的斗牛場面吸引住了,婉兒卻在左顧右盼地尋找一個人,當(dāng)有個騎白馬的青年出現(xiàn)時,她的心便怦怦亂跳起來,這青年是沙家壩的沙小虎,他父親在李土司家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師爺。

賽馬場上,牛角號吹響了,沙小虎的馬跑到了最前頭。

丫鬟看得入迷,李婉悄悄地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沙小虎面前,塞給他一張紙條。

六月的彝山彝寨仿佛一幅綺麗的畫卷,云卷云舒著,流淌的風(fēng)把太陽接走,漫山遍野的人開始流向各村各寨,黑夜淹沒了綿綿群山。

“小虎哥,你到底給要我?”

“婉兒,我是漢族后生,你父母那關(guān)咋個過?再說……”

“辦法總會有的?!崩钔裾f。

撒火把了。環(huán)州大小城的巷道里流動著的火龍,緩緩地向田間地角游走,舞動。

李婉和沙小虎在一棵清香樹下相擁著。

“小虎哥,你可以帶我逃走。”

“到哪里去?到處都是你們李家的地盤?!?/p>

“四川黎溪,我舅舅那里?!?/p>

“你舅舅也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的?!?/p>

“會的?!?/p>

“不可能!”

“不試試怎么知道?!?/p>

“那等我考慮考慮?!?/p>

……

八月初五的晚上,一個土兵前來報告,說沙小虎帶著李婉跑了。李尚仁得知消息,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叫李宗唐趕快派人去追。

第二天,土兵帶著沙小虎和李婉回到了土司府。

沙小虎被關(guān)進(jìn)了地牢。李婉回到了自香玉的身邊。

“婉兒,你怎么做這種傻事?”

“阿媽!我懷了他的骨肉?!?/p>

“小聲點,你阿爸知道,就要洗身子了?!?/p>

“阿媽。你幫幫我,除了小虎哥我誰也不嫁?!?/p>

“傻孩子!彝漢是不能通婚的。再說,我們是主子,他們是下人?!?/p>

“阿媽……”

有腳步聲慢慢逼近。

“記住,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阿爸?!?/p>

李尚仁干咳一聲,慢騰騰地走進(jìn)自香玉的房間。他是來勸女兒的,他叫女兒離開沙小虎,畢竟就一個女兒,她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啊!不能因為自己是土司的后代就亂了規(guī)矩。

“阿爸!你放了沙小虎,是我讓他帶我走的?!?/p>

“婉兒,你不要傻了,一個土司家的小姐下嫁給自己的奴仆,你不要丟祖宗的臉?!崩钌腥蕬B(tài)度堅決地說。

“阿爸……”婉兒的淚水唰唰唰地流了出來。

“香玉,好好開導(dǎo)婉兒?!崩钌腥氏牒团畠憾嗾f幾句,可是看到女兒淚流滿面的樣子,他的心碎了,他沒有勇氣再呆下去。

次日,李婉請求哥哥放過沙小虎。李宗唐猶豫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請求。

十四

李婉懷有身孕的事還是沒有瞞過李尚仁。

李尚仁被女兒的事攪得焦頭爛額,他來到自香玉的屋子。他叫自香玉到沙師爺?shù)牡艿苣抢飳ひ话蛱ニ?,悄悄給婉兒吃了,盡快把孽種打下來。否則,不光丟盡李氏祖宗的臉,甚至連婉兒的命也難保。

“老爺,萬一婉兒有個三長兩短,咋辦?”自香玉膽怯地說。

“照我說的去做。沒事!”李尚仁鐵青著臉。

第三天凌晨丑時過,環(huán)州大小城里的人們還沉浸在甜蜜的夢境中,土司府開始躁動起來,李宗唐帶著土兵十余人騎著快馬趕往沙家壩捉拿沙小虎去了。誰知沙小虎實在精明,李尚仁的兵馬大約離沙家壩還有二里遠(yuǎn)的時候,就聽見有馬嘶鳴便逃走了。李宗唐暗想:這家伙真夠狡猾,肯定有人給他通風(fēng)報信。

好在李宗唐早已命令土兵在萬松山雙胞塘和故天營設(shè)下埋伏,他們只等沙小虎自投羅網(wǎng),那時亂箭將他射死即可。

李宗唐和土兵窮追不舍,沙小虎更是快馬加鞭。不多時,沙小虎就到了密不透風(fēng)的萬畝林海之中,他正自鳴得意,心想到了萬松山,你李宗唐即便有三頭六臂也奈何不了我沙小虎,他借助密林的掩護(hù),趁著夜色,準(zhǔn)備逃到黎溪去找李婉的舅舅說情,同意他們的婚事。這時,馬兒打著響鼻停了下來,他趕緊抽打了幾鞭子,馬兒只是嘶鳴,就是不肯往前邁出一步。細(xì)細(xì)一看,原來前方路兩邊的松樹砍倒了一大片,橫七豎八的擋住了去路,沙小虎立刻意識到中了李宗唐的埋伏,嘗試著再次抽了幾馬鞭,可是馬兒怎么也跳不過去。他感到有些蹊蹺,莫非老天真要滅他!平日里,若要發(fā)生不祥的事情,他的白馬是能夠通靈的,它今天怎么就沒有一點預(yù)感呢?

后面的馬蹄聲 “嘚嘚嘚”地由遠(yuǎn)及近,李宗唐的追兵很快就要趕到了。沙小虎立即下馬,狠狠地抽了白馬幾鞭子,他想讓馬來給他突圍,白馬朝著松林深處跑去,因為樹木密集,馬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當(dāng)然他是要利用馬來做個假象,迷惑李宗唐的人。馬走進(jìn)了樹林深處,他邁開腳步往另一旁的樹林里跑去,縱身一躍,像個敏捷的猴子,窸窸窣窣幾下子躥到一棵水桶粗的松樹上,然后找一橫枝站穩(wěn),他等待著李宗唐的追兵循著他的馬去,趁機(jī)殺個回馬槍找條路逃生,可是他沒有想到李宗唐已經(jīng)里外三圈布滿了土兵,他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完全都在土兵的監(jiān)控之中,四周圍全是劍拔弩張的伏兵。

潛伏的一個土兵聽見馬蹄聲近了,知道是大少爺帶領(lǐng)的追兵已經(jīng)趕到,立即從樹叢里鉆出來,走到馬路中央,點燃火把,李宗唐看見火把,明白是自己人前來報信,他以為土兵已經(jīng)擒獲了沙小虎,便迫不及待地打馬快跑,趕到報信人身邊,下馬問道: “賊人哪里去了?”

土兵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松樹,悄聲說: “大少爺,賊人被圍在樹上了。”

這時李宗唐有些擔(dān)心起來,他聽說過沙小虎這后生武功超群,身輕如燕,有飛檐走壁的絕世輕功,不要說在他管轄的幾百個村寨里有名氣,就連武定軍民府的兵士也知道這后生可畏。

埋伏在樹叢里的土兵們也曾領(lǐng)教過沙小虎的功夫,尤其是剛才他上樹的速度如風(fēng)一樣,讓一群土兵大開眼界。夜晚漆黑得像潑了墨汁一樣,深山里的貓頭鷹不停地哀號,把寂靜的夜晚染上了濃郁的悲劇色彩。

李宗唐叫土兵們把所有火把都點燃,土兵沖出埋伏的叢林,將一棵松樹團(tuán)團(tuán)圍住,可是松樹上靜悄悄的,沙小虎好像突然間就消失了。大家有些緊張起來,他們以為沙小虎用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早已沖出了包圍圈,不知逃到何處去了。可是,讓人納悶的是,一個人在樹上行走,不可能悄無聲息,自從沙小虎上了樹,他們一點都沒有松懈過,土兵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守著,除非沙小虎有分身術(shù),否則他插翅難飛。

火把雖然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但是樹上的松葉嚴(yán)嚴(yán)實實的遮搭在一起,如同一塊黑布罩在上面,根本看不清虛實。

“沙小虎,自己下來饒你一死,不然就開槍了?!崩钭谔瞥鴺渖虾埃瑯渖蠜]有回應(yīng)。

李宗唐又喊一聲,樹上依然聽不到人的聲息。他命令土兵朝著樹上連放幾槍,一陣沉悶的槍聲過后,可隱約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朝另一棵樹移動,漸漸遠(yuǎn)去,土兵跟隨著響動一直追了上去,這時寨子里的雞開始打鳴,狗狂吠不止,天邊有了微微的亮光。

剎那間,只聽見 “嘣”的一聲,一棵碗口粗的松樹搖晃著,樹上的黑影落到地面上來,一伙土兵喊叫著緊跟不舍,一直追到懸崖旁,沙小虎看身后是萬丈深淵,跳下去必死無疑,眼前的土兵又逼得太緊。萬般無奈之余,他只好冒險回攻,轉(zhuǎn)身朝著領(lǐng)頭的兩個土兵沖去,只聽見咔咔的兩聲脆響,兩個土兵來不及喊叫一聲便脖子斷裂,一命嗚呼,沙小虎迅速奪走土兵的火槍準(zhǔn)備沿著懸崖的小路逃去。這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李宗唐帶著他的土兵及時趕了上來。

李宗唐的身世雖是謠傳,但還是有些玄乎,他還真是沾了仙氣一樣,天生就是沙小虎的克星。他看見兩個土兵慘死的猙獰面目,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再看看準(zhǔn)備抄小路逃走的沙小虎,手里緊緊握著一桿火槍。他不假思索地端起火槍朝沙小虎射去,一聲槍響,沙小虎沒料到這個心狠手辣的大舅子槍法果然很準(zhǔn),他慘叫一聲,渾身感覺到酥麻起來,繼而大腦里出現(xiàn)一片空白,他嘗試著舉槍扣動槍栓,可是哪里還有力氣,幾個土兵趁機(jī)舉起火槍,黑壓壓的槍口朝著他噴出一條條火舌,一陣雨點似的鐵砂迎著他橫掃過去,他寡不敵眾,身子很快變成了蜂窩眼,血汩汩地冒出來,他來不及去想一下他可憐的女人就倒在了血泊里,這時天大亮了。

十五

李婉是在三天后才知道沙小虎被亂槍射死的。得知噩耗的她冷靜得有些反常,她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鬧。她冷靜得讓李尚仁和自香玉都有點害怕起來。

自香玉按照李尚仁的囑咐,到沙家壩的沙郎中家取回了墮胎藥?;丶液?,她的心就總是怦怦亂跳著,眼皮也隔三差五地跳個不停,她感覺到要發(fā)生什么不祥的事,就一直不敢把藥交給廚娘。作為母親,她真是騎虎難下,她知道女兒的脾氣,女兒年紀(jì)還小,她敢愛敢恨,即便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也不退縮。自香玉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她謀劃著,準(zhǔn)備把女兒送到會理城去,讓姐姐照顧婉兒生下沙小虎的遺腹子。

過了三天,自香玉準(zhǔn)備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女兒,當(dāng)她推開婉兒房門的剎那,她呆怔了,女兒穿著一身白衣懸掛在橫梁上。等她回過神來,跑去叫來李尚仁和廚娘,把婉兒從橫梁上放下來時,婉兒的身體早已僵硬冰冷了。

此后,自香玉的房間里經(jīng)常傳出那曲名為 《媽媽的女兒》的哭嫁歌。

過了一年,歌聲停止了。二月里的一天,那是桃花如霞、梨花若雪的季節(jié),然而,自香玉再也不會倚在欄桿上欣賞她喜愛的花了,她懷著對女兒的深深眷戀,悲催地離開了人世。

十六

康熙三十五年,農(nóng)歷冬月。盡管地處西南的黎溪小鎮(zhèn)不像北方一樣早已冰天雪地、銀裝素裹,但是徹骨的寒氣明顯入侵了河流、山川、屋舍和田間小路。不過,在黎溪到姜驛古鎮(zhèn)這條茶馬古道上,馬幫依然絡(luò)繹不絕,他們奔忙著,好像在進(jìn)行著一次又一次永無休止的長途跋涉。

在周邊的幾個小鎮(zhèn)中,黎溪固然是最繁華、最熱鬧的,在商賈貿(mào)易往來中,黎溪無疑是川滇邊陲上的一個物資交易中心,而茶馬古道就像一條連接川滇兩省的大動脈。

馬幫吵鬧著,搖著叮鈴叮鈴的銅鈴在山道上走過,一起涌向黎溪小鎮(zhèn)。小鎮(zhèn)的茶樓、酒肆、客棧、錢莊、典當(dāng)鋪、大煙館、青樓妓院等等,隨之也熱鬧起來。街頭上,交易商品的人們摩肩接踵,購置年貨的在討價還價,抓藥看病的愁眉苦臉,江湖游醫(yī)和雜耍人在油嘴滑舌地推銷和表演,小偷小摸賊眉鼠眼地盯梢著人們的錢袋,地痞無賴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各種各樣的人把黎溪小鎮(zhèn)攪得風(fēng)生水起、躁動不安。

萬千火炬將黎溪小鎮(zhèn)燃燒得漫天通紅,淺灰色的天幕里撒滿了閃爍的星星,像無邊無際的大海里飄蕩著小桔燈,鬧騰了一天的人們開始尋找客棧歇腳,喧囂的小鎮(zhèn)漸漸平靜下來。

土司府的公堂里,自必仁和鄉(xiāng)紳倪應(yīng)璧正在商談奪回女兒 “胭脂花粉地”的決策。

倪應(yīng)璧想著在李土司手里忍辱負(fù)屈的二十年,就恨不得把牙齒咬碎。

現(xiàn)在,有人來替他出出埋藏心底多年的怨氣,他高興得像娶了一房稱心如意的姨太太一樣,心里甜滋滋的。他們在公堂里達(dá)成一致意見,各自都露出了陰冷的嘴臉。鄧師爺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他們兩人眉飛色舞地談?wù)?,兩人大約密談了半個時辰才結(jié)束,自土司吩咐鄧師爺把他們兩人制造的李宗唐搶占十四村之輿論寫成狀子。

康熙三十六年閏三月,和曲州、建昌衛(wèi)再次派人到姜驛進(jìn)行實地勘查。和曲州呈上輿志頒發(fā)府款、喇悮印冊,江外齊戛等村名目與稅糧喇悮記載清清楚楚。自必仁覺得真是低估了李家人,沒想到親家李小黑辦事如此謹(jǐn)小慎微,當(dāng)初他以為既然是女兒的陪嫁,不過是讓女兒自己收租收稅做零碎開銷罷了,想不到老練的親家居然還把他女兒的私有財產(chǎn)也造冊登記在他李家的名冊上。和曲州府辦案結(jié)束后,嚴(yán)肅批評了自必仁作為一方土司隨意制造假案的不軌行為,還責(zé)令他今后不許再侵占四鄰?fù)恋?,擾亂人民。

其實,讓自必仁更出乎意料的是,武定軍民府和曲州府提供的姜驛等地的歸屬證據(jù)翔實可查,自必仁在鐵證面前無話可說,但是滿腔的怒火依然在不停地燃燒,他怎么甘心自己耗費(fèi)心機(jī)才謀劃好的事如此輕易就了結(jié)。

三十七年 (1698年),和曲州府把在姜驛勘查到的實況呈報給云貴總督王繼文、云南巡撫石文晟,請求批據(jù)此案,同時請四川提督銷案。也不知自必仁到底為了什么,他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不撞南墻不回頭,非要把江北二十八村爭奪回來。

沒過多久,自必仁又派人到姜驛七村、齊納七村等地?fù)屨祭钭谔萍业拇笊?,綁架反抗的夷民,濫用酷刑逼供,一次次迫使李宗唐家歸還江北二十八村。

三十八年 (1699年),川滇兩省再次會勘,兩省巡撫、總督、提刑會同批閱,指示李宗唐遵守家業(yè),免得自必仁誣蔑拖延,致使夷民流離失所,并飭行地方官勒令自必仁將所劫李宗唐的人口牲畜逐一解還原主,不得再行爭占。

十七

雖然野史正史記錄了姜驛為滇管轄之地,可是從他祖父輩開始,江北二十八村的地租賦稅就是他們自家收繳了,他送給女兒的陪嫁,怎么名正言順地成了李土司家的財產(chǎn)呢?他越來越糊涂了。

官司輸了,自必仁惱羞成怒,失望至極。沒想到和李土司打親家竟然打成了冤家,真是賠了女兒又損財,養(yǎng)了十八年的女兒,親手奉送給李土司家,白白給他家糟蹋了二十年,最終連一個后代都不曾留下,自己真是把金元寶往大海里丟了,連個泡泡都沒有冒出來。悲痛欲絕的他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奪回江北二十八村,才對得起死去的女兒,唯有這樣,他的負(fù)疚感才會減少一點。

接下來,自必仁開始變本加厲謀劃他的復(fù)仇大計。

他不僅對川滇兩省巡撫、總督和提刑會同的批閱置之不理,還動用了大量家丁,收買姜驛鄉(xiāng)紳倪應(yīng)璧,操控江北二十八村所有賦稅的收繳。

倪應(yīng)璧和自必仁沆瀣一氣、里通外合。自必仁家的人還四處散布謠言,說李家如有起身二三十里的,誓必殺之。還帶著家丁到齊戛等村強(qiáng)行收繳地租賦稅,揚(yáng)言若有不歸順自氏者將必誅殺。

自必仁綁架了彝民,進(jìn)行嚴(yán)刑拷打,膽小怕事的彝民,忍受不了自必仁的酷刑,又怕招來殺身之禍,只好為自必仁做了假供詞。

康熙四十一年夏天,李宗唐之弟李宗虞帶著土兵到姜驛收繳夏稅,在姜驛驛站住宿。

夜里子時許,古驛站姜驛在祥和寧靜的夜幕下酣然入睡,風(fēng)從四周的山巒上吹過,把一天的暑氣統(tǒng)統(tǒng)帶走。偶有臨街的幾家夜店燈火依然輝煌,這種夜晚,可以將各種各樣的罪證和邪惡淹沒,或者讓它徹底銷聲匿跡。

“統(tǒng)統(tǒng)捆起來!”倪應(yīng)璧帶著他的人闖進(jìn)了祥福驛站,正在睡夢中的土兵突然被闖入房間的人驚醒,一個個魂飛魄散,束手就擒。

“老爺,有土兵從驛站騎馬逃跑了?!币粋€土兵急匆匆地跑到倪應(yīng)璧前稟報。

“幾人?”倪應(yīng)璧問。

“聽馬蹄聲,應(yīng)該只有一個?!蓖帘卮稹?/p>

“老爺,要去追嗎?”

“不用了,把人和馬全部帶到黎溪。”

十八

李宗唐得知弟弟和土兵都被自必仁綁劫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叫陳師爺來商量。順便插一句,李宗唐殺了沙小虎后,沒過多久,沙師爺也被殺了,原因是他和李尚仁的正房夫人自香玉私通。當(dāng)然,不知此事到底是否屬實。

后來,李土司家再也不用沙家壩的漢人。

陳師爺不贊成他去換弟弟陪審,但是弟弟為了他,已經(jīng)身陷囹圄,再說宗虞自小體弱多病,他怎么吃得消自必仁的嚴(yán)刑拷打呢?想到這些,李宗唐無法顧及自己的安危,他只能破釜沉舟,前往黎溪替換弟弟。

李宗唐帶著土兵到了黎溪。

自必仁看李宗唐自己找上府來,留著病怏怏的李宗虞也沒有多大用處,就把李宗虞放了。

他在自家待了兩天,自必仁倒沒有給他用刑,只是把他軟禁起來。

第三天的傍晚,幾個炸雷過后,暴雨下個不停,如瓢潑一般,黎溪鎮(zhèn)在濃霧里若隱若現(xiàn)。下半夜,狂風(fēng)怒吼著,雨點如黃豆般大小,滴滴答答的打在青瓦屋面上,匯聚在一起的雨水又從屋檐流到地面的水溝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p>

這個時候,土司府里的土兵睡得和死豬一般了,這樣的雨夜,土兵的防備明顯有了松懈,再說自必仁的土司府也沒有李宗唐家的把守森嚴(yán)。

李宗唐找到了機(jī)會,為了避免和蠻不講理的自必仁正面沖突,他決定在這個雨夜里潛逃回家,然后上告云貴總督。對付自必仁這種不守信的人,加上四川的官員不靠譜,他們只會庇護(hù)自必仁。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對!走才是他最明智的選擇。

夜里,電閃雷鳴,風(fēng)雨交加,雨越下越大。黑夜像個無底的深淵,似乎要把所有的生靈都吸納進(jìn)去。一道道刺眼的寒光劃破漆黑的夜空,又一陣?yán)茁曇u來,震耳欲聾,雷聲過后,是無盡的黑暗。老天爺都在為李宗唐打抱不平,要幫助他逃離虎口。借著雨聲的掩護(hù),李宗唐砸斷窗戶的兩根木欄桿,然后把床單撕成布帶扭成繩子,再將繩子的一頭牢牢拴在欄桿上,抓起另一頭, “唰唰唰”地沿著墻壁迅速滑到土司府外面的空地里。

好在兩家人沒有結(jié)怨時,李宗唐時不時都會到自家府上玩耍,所以他對黎溪的地形不算陌生,他顧不了瓢潑大雨劈頭蓋臉的澆來,立即繞到后花園的圍墻外,此時他不由想起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李婉。兄妹兩個曾經(jīng)在這個后花園里度過幸福的童年,他們一起捉迷藏、過家家。他記起了李婉的媽媽帶他們兄妹兩個到阿拉益山上拾過蘑菇,那時他們是那樣的無憂無慮。他有些后悔了,他似乎看到妹妹李婉就在遠(yuǎn)處看著他,是他毀了妹妹,要不是他把沙小虎殺了,妹妹也不會自縊身亡,妹妹不死,香玉大娘也不會死,那么所有的爭端也就不會發(fā)生的。李宗唐嘆了嘆氣。

情況十萬火急,不容他再沉湎于往事之中。他冒著風(fēng)雨,趔趔趄趄地繞過后花園的圍墻,抄東邊的小路逃去,這時,雨漸漸小了。他不敢直接回到姜驛古鎮(zhèn),因為倪應(yīng)璧成了自必仁的走狗,他只好沿著江邊的一個彝族寨子走去。

十九

第二天下午戌時許,李宗唐終于逃出自必仁的地界,來到江邊的一個彝族寨子里。

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表叔家門口時,表叔和表嬸被他的狼狽樣驚呆了。他的衣服褲子被樹枝荊條掛得像撕碎的布片。兩條褲腿和鞋子,沾滿了泥漿,不知他從黎溪到這個江邊寨子,跌了多少跤,摔了多少跟頭,衣服褲子除了破爛之外,也糊了厚厚的黃泥巴。

他把如何逃出自必仁土司府的經(jīng)過告訴了表叔表嬸。表叔找出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表嬸趕緊把灶火燒著,往鍋里加了水,給他煮了一大碗面片。

李宗唐吃了面片,表叔留他住宿一夜,他回絕了。要是自必仁知道他逃走,一定會派土兵來追,那樣會連累表叔的。表叔也怕今后自必仁來找他麻煩,就叫寨子里專門捕魚的三哥劃著漁船渡他過江。

又過一天,李宗唐回到了環(huán)州土司府。

自必仁是第二天早上才發(fā)現(xiàn)李宗唐逃跑的。他把看守的土兵叫來,狠狠地抽了幾個耳光,摩拳擦掌地將土兵臭罵一頓,然后命令他們馬上去追??墒撬麄兡睦镏?,這時的李宗唐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加上他走的是山間小路,根本無法騎馬追趕。

李宗唐回到家后,患了風(fēng)寒感冒。母親那氏吩咐廚娘給他熬了姜湯,他喝下一大碗后,捂在被子里出了一身汗,休息了兩天,覺得身子輕松了不少,就急著把陳師爺叫來,將自必仁搶占他家地盤、劫持家人和牲畜的種種罪行寫成了狀子,然后親自呈送到云貴總督府。

康熙四十三年 (1704年)二月,川滇兩省委派州府勘查裁決。經(jīng)布政司查核: “渡江以北五十里直抵界碑中包括一十四村內(nèi),有姜驛七村系納和曲州秋條,齊納七村系納武定府喇悮,其塘汛系在姜驛武定營撥兵五十名、百總一名防守?!迸脑唬?“豈有川之地而納糧于滇;滇之兵而防汛于川之理乎!又閱輿圖,越江北距界碑五十里,共一十四村,俱處界碑之南。”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十六日,云貴總督巴錫文判定姜驛十四村 “歸滇無疑?!卑敢扑拇〒崤_提臺, “飭令自必仁,各守分界,不得爭執(zhí),永絕邊釁,以歸和好。”

多年以后,自必仁的兒子自成義繼承了土司職位,他一次次來到阿拉益山頂峰,遠(yuǎn)眺著江北二十八村,總會莫名地想起妹妹自香玉和外甥女李婉,想著想著,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幾滴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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