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子軒
距離父親攀登的最高海拔還有2000米,狂風(fēng)和哮喘使饒子君不得不停了下來,這已是她與故去的父親,最接近的時刻。
我怎么離你還有兩公里呢?”在羌塘無人區(qū),普若崗日冰原主峰最大的冰舌上,饒子君抬頭看著遠(yuǎn)方的雪山,雪山無邊無際地延伸,在冰藍(lán)的天穹下閃著清冷的光。這里是世界上除南北極之外最大的陸地冰川。在海拔6000米、厚度超過200米的冰層上,患有呼吸綜合征的她點(diǎn)了一支煙,哭了起來。
她在紀(jì)念自己的父親。饒子君的父親饒劍峰,登頂過10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但在2013年6月,饒劍峰在攀登巴基斯坦南珈帕爾巴特峰時,遭遇恐怖分子塔利班襲擊,子彈從后腦射入,面門飛出。在這個饒子君剛剛結(jié)束高考的夏天,父親成了全球第一次登山過程中恐怖襲擊事件的受害者。
3年后,中戲編導(dǎo)系在讀的饒子君加入導(dǎo)演組,隨《藏北秘嶺·重返無人區(qū)》的劇組來到西藏,準(zhǔn)備環(huán)繞“世界第三極”普若崗日冰川拍攝紀(jì)錄電影。
這也是她第一次,想要走近作為登山者的父親:“我知道他作為一個普通人、作為一個工作人員是怎樣的,我知道他作為一個父親是怎樣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機(jī)會了解過真真正正在高海拔上攀登的他是怎樣的?!?/p>
40天時間里,饒子君在平均海拔5000多米、平均氣溫零下20多度的高寒地區(qū),跟著劇組驅(qū)車跋涉了3000多公里,最高爬到了海拔6000米的冰舌上。
距離父親攀登的最高海拔還有2000米,狂風(fēng)和哮喘使饒子君不得不停了下來,這已是她與故去的父親,最接近的時刻。
9月初的一個午后,初秋的太陽曬得濃烈,一身黑衣的饒子君眼神出離地看著北京通州一家咖啡館的落地窗頂部,語速飛快地說起失去父親的那一天。
那是2013年6月23日下午,剛剛高考完、正和姐姐在上海一家咖啡館聊天的饒子君在手機(jī)上看到新聞:“中國登山者巴基斯坦遇襲,張京川已成功被巴基斯坦軍方營救?!?/p>
“饒劍峰呢?”她在微博上轉(zhuǎn)發(fā)消息,趕緊訂了回深圳的機(jī)票,出事的山正是她爸攀登的那座,而她爸不是確定生還的那個人。
收到父親遇難的確切消息時,饒子君已經(jīng)奔到機(jī)場。她遠(yuǎn)離登機(jī)口,找到一個離水源很近、離人群很遠(yuǎn)的地方,對著落地窗號啕大哭,這天飛機(jī)延誤,她哭了整晚。
遇難的詳細(xì)信息陸續(xù)傳來,據(jù)唯一的生還者張京川講述,2013年6月23日凌晨,巴基斯坦北部吉爾吉特地區(qū)的南珈峰大本營闖入了一伙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他們把登山者的手綁住,帶到營前的空地上跪著。
襲擊者手持沖鋒槍,開始向他們索要護(hù)照和錢物。起初大家以為是搶劫,就商量著還是先不要跑了,保命重要。后來,對方拿出了一臺攝像機(jī),對準(zhǔn)他們錄像。緊接著,槍聲響起,當(dāng)過兵的張京川下意識地縮緊了身體,子彈從頭頂擦過,他馬上站起來逃跑,在距離營地30米處的懸崖跳了下去,躲到了下面冰河的一條縫隙中。
近半小時后,為了求救,張京川回到營地里取衛(wèi)星電話,他摸了營地外倒下的人的脈搏,包括饒劍峰在內(nèi),所有人都不在了。
登山者陳思齊評價這起全球首次登山過程中的恐襲:“更令人痛心的是他們不是死于山難,而是死于恐怖分子之手,說句難聽的,對登山者來說,死在山上也算是‘死得其所,而現(xiàn)在這樣遇難真的太冤,太讓人難過了?!?/p>
而得知子彈從父親腦后進(jìn)去,饒子君反倒有些安慰:“這個過程應(yīng)該很快,他應(yīng)該不會太痛苦,他不會在那一瞬間覺得不甘、不愿、憤怒?!?h3>父親
這個23歲的高個子姑娘有種超乎年齡的冷靜與成熟,脖子上戴著一根拴著菩提子的繩子——那是父親以前從山里帶回來的禮物,她隨意地講述父親與自己的日常,像聊起一個老朋友,甚至能用看似輕松的方式說起父親的死:“殺父仇人塔利班。”
但她不敢去西藏。那是父親登山夢開始的地方,隱藏著父親不為她所知的一部分,也正是這部分追求,讓她失去了父親。
饒子君5歲那年,父親去了趟西藏徒步旅行,看見了“美得快要讓他窒息”的雪山,突然想去山的那邊看一看。從此,饒子君記憶里的父親,每隔一些日子都會背包遠(yuǎn)行。
與父親的最后一面也因此變得平常。那是父親遇害10天前,6月12日端午節(jié)一大早,父親要出發(fā)了,跑到子君的房間“咣咣咣”地拿東西。子君睡得正蒙,平淡地跟父親說了句“要走了啊。拜拜啊”。
接到劇組邀請的時候,饒子君連登山裝備都沒有。她自己買了一雙鞋,四處找朋友和爸爸的朋友借了帽子、雪鏡、登山包。
沒有登山服,饒子君才想起,爸爸遇難時的馱包還放在山友曹莉的登山用品店里——她1米73,比爸爸高1cm,輕20斤,尺寸不會差太多。馱包里有兩件羽絨服,抽開來一件,上面有血——那是爸爸遇難時穿在身上的,子君沉默著把衣服折起來塞回去了。另外一件打開是新的,她拿走了。
簽下生死協(xié)議,饒子君和劇組一起來到羌塘無人區(qū)。在攀登冰舌之前,她一直沒穿這件紅色的連體登山羽絨服,因?yàn)榕鲁闊煱岩路龆磥怼?/p>
她第一次覺得老爸登山這件事挺有滋有味兒,是在2006年,父親登了珠峰下來,有記者問他:“饒先生,請問你登頂什么感覺?”饒劍峰很愜意,抽著從山上下來第一根煙,指著珠峰說:“你能看到那個山頂嗎?”記者回答說“能”。他說:“我摸到過?!?/p>
全球共有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山,全部登頂,是包括饒劍峰在內(nèi)的所有登山者追求的“大滿貫”。擔(dān)心自己體能下降,1965年出生的饒劍峰在14座8000米里都是先挑難度大的登。
遇害前的2012年,饒劍峰爬了5座8000米的高山,登頂了其中4座,有3座是在55天內(nèi)連續(xù)攀登的。如此密集地登頂,此前只有兩個人做到過。
2013年遇難的南珈峰是他需要攀登的最后一個重量級山峰。張京川形容,那原本應(yīng)是他們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把它越過去,后面就是坦途。”
張京川在電視采訪里回憶:“老饒,以前登山?jīng)]有這次那么神采飛逸,他整個狀態(tài)很好,他說他是兩件喜事,第一件事,他女兒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了中戲,第二就是他的夫人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了,他給我的感覺就是,渾身洋溢著這種被幸福包圍著的狀態(tài)?!?/p>
饒劍峰遇難后,家人在殯儀館后面為他買了一塊墓地,墓碑面朝著深圳的梧桐山,上面刻著他攀登過的所有雪山。
饒子君相信,父親并未后悔,很早以前,饒劍峰就和家人說過:“登山可能會死,但不讓我登山我生不如死。”2011年,他曾在尼泊爾遭遇過車禍,撞到雙腿骨折。那段時間,他每天在家里臥床養(yǎng)傷,妻子Maggie看著他,“(饒劍峰)不說去(登山),也不說不去。但是你能看出來,他待在那很難受?!?h3>沿著父親的路
穿著父親的羽絨服站在冰舌上,饒子君終于開始體會到登山的孤獨(dú)和魅力,“每一腳踩下去都是在和自己的身體對話,你的呼吸是怎樣的頻率,你的心臟疼不疼,你的頭難不難受,我覺得跟自己身體很近,很近?!?/p>
有一次,劇組有人遇險(xiǎn),饒子君等人前去營救,手指被大風(fēng)吹得不太聽使喚,身體也開始有了失溫的前兆,肺咳得像要嘔出來。饒子君說,她很珍惜這種很累的感受,“會讓我覺得更貼近爸爸一點(diǎn)。他曾經(jīng)也有過是菜鳥的時候,會不會我現(xiàn)在的體驗(yàn)就接近他剛剛到這個高度的體驗(yàn)。”
這并不是饒子君第一次試圖用影像記錄與父親的關(guān)系。
父親遇害半年后,中戲老師布置的寒假作業(yè)是拍一個關(guān)于自己家庭內(nèi)部關(guān)系的紀(jì)錄片。饒子君的作業(yè)主題是父親的葬禮。她用1000塊錢向音樂人李志買了歌曲《梵高先生》里25秒的版權(quán),放在片尾。音樂響起,李志唱著“誰的父親死了”的時候,片名打了出來:我的父親。
回憶起父親的葬禮,饒子君印象最深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面部修復(fù)過的父親躺在一團(tuán)花中間,“長得和他一點(diǎn)都不像”,親人、同事、登山圈的朋友加在一起,參加父親的葬禮的足有三四百人,饒子君有些出離地暗自感嘆:“原來人一輩子能有這么多人啊?!?/p>
于她而言,父親是逐漸離去的。她時常間歇性地大哭又大笑。想起來老爸曾經(jīng)說的特別好玩的事,會覺得特別搞笑,然后馬上就會繼續(xù)哭,因?yàn)樗查g想到這種事情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哭得最久的一次,是她死活都記不得最后一次觸碰父親的身體是什么時候了。她能清楚地想起父親的大手,能夠很精準(zhǔn)地看到大拇指的掌紋。但是她無論怎么想,都想不起最后一次握那雙大手是在什么時候了。
而今回頭看,仿佛打一開始,饒劍峰就在刻意培養(yǎng)女兒離開自己的能力。饒子君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父女一起走在小區(qū)的路上,父親突然沒有緣由、毫無征兆地狂奔,饒子君哇地哭出來,邊哭邊追。
父親有意地?cái)U(kuò)展著女兒看世界的邊界。饒子君只吃草莓果醬,饒劍峰就把超市里十種果醬都買回家放在冰箱里:“草莓醬是好吃,我可以給你買草莓醬,但是還有好多種別的,我建議你多試一試。要不我們都買回家,你決定什么時候想吃就吃?!?/p>
饒子君說,父親也是她見過最浪漫的人,他會在眾人的注視下花三個小時用嘴把橡皮艇吹起來給女兒玩;會在她四歲那年買回來一個顯微鏡,讓她看魚缸里的水;還會在中秋節(jié)扛回來一個天文望遠(yuǎn)鏡讓她賞月,她于是看到了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紋路。
父親似乎把一切都變成了游戲,直到他開始登山。“原本,我是有機(jī)會成為一個富二代的?!别堊泳φf。饒劍峰本是深圳一家國企房產(chǎn)集團(tuán)的總經(jīng)理,從2009年開始,他選擇辭職,全心登山。
除了登頂14座8000米高山的目標(biāo),一切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饒劍峰堅(jiān)決不要任何贊助,認(rèn)為那樣是“對山的態(tài)度不對”,登山花銷巨大,他抵押了兩套房產(chǎn),后來把車也賣了。
與妻子的矛盾從登山開始逐漸加劇,饒子君9歲那年,父母離了婚,她和爸爸一起生活。饒劍峰告訴女兒,不需要讓繼母扮演她的母親,彼此間只以名字相稱,饒子君平緩地模仿父親的語氣:“你有你自己的媽媽,她是我的伴侶,不是你媽。你們是平等的。但你有問題可以找她。”
饒子君平靜地看待被父親登山改變的生活。最開始的變化,是家里不吃肉了。她讀寄宿高中,每個月生活費(fèi)只有500元,到了周末,就去爺爺奶奶家搞點(diǎn)水果,還曾經(jīng)買過一桶30塊的燕麥,吃了一個星期。
后來,她忍不住了,跟爸爸提出來,每月500元真的不夠用。饒劍峰幫她算了筆賬,500塊都能干什么——他還要做登山這個事情,沒辦法,家里的情況就是這樣了。
饒子君從未考慮過動搖父親一定要登山這個前提,事實(shí)上,她完全認(rèn)可父親對自我的追求:“畢竟他能做的都做了,車也賣了。那我買自己想看的書,就只能從別的地方克扣?!?/p>
在饒劍峰的山友周行康看來,登山圈的人總是不太循規(guī)蹈矩,看待社會的角度不太一樣;反過來說,有這種性格的人,才會去做出一些超常的事,比如登山。
父親離去之后,拍一部和山有關(guān)的紀(jì)錄片,被饒子君視為接近和理解父親的方式,她也確實(shí)做到了。
因?yàn)椤恫乇泵貛X》的上映,饒子君第一次拜訪了張京川。恐怖分子開槍時,張京川就跪在饒劍峰旁邊。這位饒子君父親最后時刻的見證者腦部受傷,語言能力受損,他零零散散地告訴子君,當(dāng)他蜷縮身體躲過子彈的時候,身旁的饒劍峰身子是直挺挺地立著的。
在咖啡館里,饒子君直接起身在桌子旁的空地上模仿起了父親的跪姿,一邊點(diǎn)頭,一邊語氣激動地說:“我他媽跪也要跪成這個樣子,我可能快死了,但是我死之前就是這樣子的。我爹太我爹了,所以他才會死?!?/p>
在山上時,饒子君與高山向?qū)Т稳暑D珠閑聊,發(fā)現(xiàn)對方曾經(jīng)也是父親的向?qū)А4稳暑D珠記得饒子君的父親,那個戴著無框眼鏡、身量不高卻能量巨大的男人。在2004年和2009年,他曾經(jīng)兩次和饒劍峰攀過雪山。
饒子君當(dāng)時眼淚就下來了?!按稳暑D珠可能不知道這兩座山對我爸的意義,2005年的卓奧友是我爸第一次8000米,然后2009年的希夏邦馬是他經(jīng)過3年的工作之后,決定放下,回來登山后的第一個8000米,從那以后,他真的把14座作為自己的目標(biāo)。這兩座山意義對他都是挺重的?!彼蝗挥X得,有一條奇怪的線,穿越時空,把自己和父親又連在了一起。
《藏北秘嶺》拍攝,從拉薩出發(fā)時本是48人,16臺車,環(huán)繞普若崗日冰原一圈,途中不斷有人因?yàn)閭?、肺水腫和心理崩潰下撤。到最后,只剩下了3臺車、8個人,劇組年齡最小的饒子君也在其中。
她存著一份私心,想攀登一座高山,試著走走父親走過的登山路。第一次嘗試,氣溫零下40度,風(fēng)力達(dá)到了10級,他們趴在冰舌上,被吹得一步也挪不動,只好撤回。后勤炊事班撐不下去了,揚(yáng)言要放火燒了帳篷。
第二天,饒子君再次嘗試,最終停在了海拔6000米的地方,她走不動了,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點(diǎn)上一支煙,痛哭了一場:“我竭盡全力,來到了距離他最近的地方?!?/p>
走出無人區(qū)之后,有人問子君站在普若崗日冰川上是什么感覺。她突然想起了父親登珠峰下來的那一幕?!拔颐竭^?!彼龑⒏赣H的影像剪進(jìn)了紀(jì)錄片的末尾,黑白畫面里,饒劍峰站在世界第二高峰喬戈里峰K2山頂,起勁兒地?fù)]舞著登山杖。
來源:每日人物(ID:meirirenw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