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路
(華東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062)
地域文化是指在一定地區(qū)形成的與環(huán)境相融合的方言文化、生態(tài)秩序、傳統(tǒng)習俗等,具有一定的獨特性?!暗赜颉敝傅氖俏幕纬傻牡乩肀尘埃秶纱罂尚?。從媒介地理學的視角來看,“人類是在一定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中生存和發(fā)展的,因此人類的物質(zhì)和精神形態(tài)包括傳播和文化等互動,都存在著明顯的地域差異”。不少動畫創(chuàng)作者運用地域文化彰顯了動畫的魅力。例如,在宮崎駿的觀念中,環(huán)境不是動畫片的配角,環(huán)境具有獨立的生命,傳達著動畫片的情感。事實上,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動畫作品更富有個性色彩,由此形成的動畫符號也更具辨識度,在文化傳播中更具優(yōu)勢。麥兜是《麥嘜漫畫》中的一只小豬,由香港作家謝立文和麥家碧夫婦共同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之初,謝立文夫婦并未想過將麥兜做成一個文化品牌,“只是想宣揚自己的想法”。然而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麥兜”已被電影文化界公認為一個文化符號,是一個包含著豐富“所指”(signified)的巨大文本。筆者在梳理了近年來主要報紙雜志上的評論文章以及“豆瓣”網(wǎng)友的觀影留言后發(fā)現(xiàn),地域文化對“麥兜”符號的解讀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個動畫形象無疑就是一件藝術作品,“一件藝術品就應該是一種不同于語言符號的特殊的符號形式”。動畫符號所包含的文化內(nèi)涵是豐富而多樣的,地域文化也包含其中。雖然麥兜故事的背景地并非全在香港,但故事中“原汁原味的香港特色”已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從這只“香港小豬”的眼里,看到了香港的地標性建筑、特色美食等;從麥兜身上,我們感受到了香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情感交流、精神面貌。
麥兜自誕生以來,與讀者一起經(jīng)歷了香港快速發(fā)展的一段歷史進程,麥兜用我們熟悉的生活方式記錄了香港人的生活:鱗次櫛比的高樓、熱熱鬧鬧的店鋪、行人如織的街道、過去的幼兒教育體制、菜市場里的討價還價等各種生活瑣碎,這些物質(zhì)影像奠定了我們對香港地域文化的基本認識。
除了物質(zhì)影像,“麥兜”符號還展現(xiàn)了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例如,影片中多次展現(xiàn)了麥兜與母親麥太間的“溫暖親情”,這些情節(jié)也頗具香港特色。在《麥兜我和我媽媽》中,麥兜為了讓媽媽麥太不那么辛苦,就幫她挑六合彩的數(shù)字,希望媽媽能中彩發(fā)達?!傲喜省笔窍愀畚ㄒ坏暮戏ú势保谙愀廴藲忸H高。由于麥兜每次挑的數(shù)字都不中,對自己失去了信心,自認為是“霉豬手”,讓媽媽買自己沒有挑到的數(shù)字,結(jié)果那些數(shù)字全部中彩,麥兜也興奮地以為媽媽已經(jīng)中了六合彩發(fā)達了。直到后來,麥太才告訴麥兜,自己并沒有買那些數(shù)字,因為在她看來,兒子不是“霉豬手”,“我只會選你選的數(shù)字……全世界的人都不信你,我也會信你,全世界的人都不愛你,我也會愛你”。麥兜與母親麥太間的情感交流令無數(shù)讀者動容,這樣的母子親情也使很多熟悉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的讀者感同身受。
“麥兜”又是“平凡”與“知足常樂”的象征。他沒有驚世駭俗的成功,也能安于其位,這正是普通人的寫照。在《麥兜響當當》中,麥兜努力練功,但最終并沒有贏得天下,還是以一個平凡人的身份回到香港,結(jié)束了他的武當求學之路。這里沒有好萊塢式的造夢傳奇,恰如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但不如意之后,人們還是在腳踏實地地生活。當代社會,不少人對成功的過度推崇將社會引入一個焦慮文化氛圍中?!翱释晒Α奔仁窍愀廴朔e極進取精神的體現(xiàn),也是很多普通人身上所背負的沉重枷鎖。在城市化發(fā)展進程中,許多人在不斷尋找機會,如麥太,但最終能如愿成功的人并不多。故事里,聽寫屢屢得“H”的麥兜終于拿到了“A”,麥太在歡喜之余,告訴兒子,其實自己在外面也不是一頭成功的母豬。這對那些為生計而奔忙的讀者來說無疑是一種安慰。很多在城市里打拼的人,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也希望自己能像麥兜一樣,在這個技術發(fā)達、物欲膨脹的時代里保持純真,但現(xiàn)實生活的壓力迫使他們每天像陀螺一樣不停地旋轉(zhuǎn),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離心力扔出生活的軌道。而麥兜使讀者暫時停下了自己匆忙的腳步,感受到了當下生活的意義。
在“麥兜”符號中,讀者既能感受到溫情的一面,又能感受到麥兜性格中與香港現(xiàn)實相矛盾的一面。他反應超慢、不那么聰明,不符合“香港要求”,但他單純、樂觀,不斤斤計較,這恰恰是“麥兜”符號的魅力所在。呆萌的外表、獨特的個性、動人的情感……充分表達了“麥兜”符號的形式與內(nèi)涵,也反映了香港這座城市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風土人情,帶有濃厚的地域文化特征。
符號是人造的,動畫語言作為一種特殊形式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同時能使動畫文本的制作方、傳播方、動畫受眾方達成默契。當默契形成時,符號才能更好地彰顯價值、傳播意義。
“麥兜”系列迄今已有7部動畫電影問世,十余年來,來自不同地區(qū)的讀者一次次地走近麥兜,在解讀“麥兜”符號時,人們不僅調(diào)動了自己的視聽感官,也調(diào)動了自己的背景知識,如方言、社會、歷史、文化等。眾所周知,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地域文化的影響重大,而地域文化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人的認知。因而,不同地區(qū)讀者的解碼優(yōu)勢也各不相同。以粵語區(qū)的讀者為例,廣東讀者就具有明顯的方言文化優(yōu)勢?!胞湴帧敝x立文創(chuàng)作故事用的是粵語思維,這給粵語區(qū)讀者的解讀帶來了便利。在“豆瓣”評論區(qū)中,不少網(wǎng)友認為必須看粵語版的影片才能感受到“麥兜”符號中原汁原味的香港味道。以第四部作品《麥兜響當當》為例,廣東地區(qū)的南方新干線票房居全國排名第二,僅次于上海。廣東毗鄰香港,多用粵語交流,對香港社會文化比較熟悉,因此廣東讀者能從粵語對白中準確把握其深意與諧趣,例如劇中用粵語說的“臘鴨”“垃圾”就包含了一份幽默感。有評論說:“內(nèi)地人通過這部電影,可以領略嶺南平民文化的神韻,而廣東人對于這個電影,更多的是基于自身的一種共鳴?!?/p>
那么是不是一定會說粵語才能解讀麥兜符號呢?其實未必如此。上海讀者也很喜歡麥兜,仍以《麥兜響當當》為例,上海聯(lián)和的票房名列第一。有學者認為,上海讀者對麥兜符號的熱情源于兩座城市相似的文化經(jīng)歷。香港人對殖民下的繁榮念念不忘,對被殖民身份“持有曖昧態(tài)度”。20世紀90年代就有學者分析過,上海從19世紀中期被迫“開埠”,被譽為“東方巴黎”??箲?zhàn)時期,上海移民涌入香港,成為香港移民中的主力軍。于是便有了“隔山隔水的上海與香港”。這兩個同享“東方明珠”美譽的國際都市,在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空隧道里,也產(chǎn)生了“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親近感。在“個人與集體記憶的交互作用”下,上海讀者對香港小豬“麥兜”有著特殊的感情。在改革開放之后的上海,大批移民的涌入,以及城市改建、競爭機制的引入,很多老上海人同樣遭遇著心理上的落差?!胞湺怠狈柧拖褚幻骁R子,讓不少上海讀者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似乎讀出了這樣一種信息,即“執(zhí)著于‘封閉’的本土上海人,也許終究無法逃避外來文化與鄉(xiāng)土文化對‘封閉’的消解,也無法躲避主流的民族國家意識對地方共同體意識的壓力”。由此,上海讀者在解讀“麥兜”符號時,就多了幾許關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
可見,地域文化從物理與心理兩個維度影響著讀者。“麥兜”符號的編碼者給符號賦予了濃濃的香港印記,這給其他地區(qū)的讀者提供了解碼的線索,人們可以從了解香港這座城市入手來解讀“麥兜”符號,并與編碼者達成默契。但也會因語言、文化的差異產(chǎn)生解碼障礙,從而影響讀者對符號的認同。
跨文化傳播理論認為,“符號是約定俗成的,在符號與所指物之間沒有天然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人們主觀賦予的,并且因文化而異”。地域的差異會產(chǎn)生跨文化交際的不暢,在編碼者與解碼者之間也會因地域因素而產(chǎn)生解讀屏障。
有學者認為,在觀看“麥兜”系列電影時,“最為精彩的內(nèi)容對于內(nèi)地觀眾只能是一種二手文化”。還有網(wǎng)友毫不客氣地評論:“麥兜注定屬于香港,國語配音就等于是閹割?!睆哪撤N程度上說,編碼的語言及思維方式會給解碼者造成解讀障礙,這并不是麥兜系列影片獨有的現(xiàn)象。在觀看“麥兜”系列作品時,除了粵方言區(qū)之外,其他地區(qū)的觀眾大多需要借助翻譯或配音來解讀作品。這給譯者和配音演員提出了要求,他們不僅要有出眾的語言功底,還要對作品有充分的理解,配音演員還要利用自己的聲音來用心演繹。例如,黃渤在給《麥兜響當當》配“說書人”一角時,被劇情所感染,用兩段自己喜歡的家鄉(xiāng)話為作品增添了喜感??梢姡湟粢彩嵌尉幋a的過程。翻譯和配音后的文本與原作相比會有一些微小的變化,有時也會有意外的驚喜。
“麥兜”符號解讀中的又一個屏障是符號編碼的邏輯連貫性?!胞湺怠毕盗袆赢嬰娪皬?001年《麥兜故事》上映開始,已陸續(xù)完成了7部作品。麥兜雖然是故事的主人公,但每部作品都獨立成篇,每個故事都有獨立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這給“麥兜”符號編碼者提出了新的課題,即“麥兜”符號的象征關系要不要保持?!胞湴帧敝x立文在接受采訪時曾提及:給麥兜符號編碼時,將他視為一個中國人,“平時總想著脫離自己中國人的形象,通過改變自我,讓自己更加世界性或者說與西方文化接軌”?!胞湴帧睋牡木褪且粋€中國人“砍掉自己的特點”,盲目地去“模仿別人”。因此,“麥爸”在有意無意間為“麥兜”符號編入了很多東方文化元素,更確切地說,是具有香港地方特色的元素。果然,這只“香港小豬”隨著首部作品的上映一炮而紅,其造型惹人喜愛、深入人心?!胞湺怠弊鳛橐粋€動畫符號,其能指與所指之間也形成了較為固定的象征關系,如上文中提到的“善良”“甘于平凡”等。符號學認為,這樣的象征關系是習俗關系(conventionality),是約定俗成。因此,當麥兜走出了香港,踏上了北上之路后,有網(wǎng)友就說“沒有港味的麥兜變得沒勁了”。特別是在《麥兜·飯寶奇兵》中,當麥兜離開了那個小島那片街區(qū)和那個學校,將平凡演化為力挽狂瀾挽救世界的英雄,“麥兜”符號中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被徹底顛覆了。有學者批評說,麥兜“沒有了源于小人物的共鳴,沒有了香港文化的根基,一個自以為腦洞大開的故事與污段子笑料的集合,使一部出色的成人語言變成了地地道道的低幼童話”??梢姡赜蛭幕亲髌返母c內(nèi)核,也是創(chuàng)作者與生俱來的文化基因和文化認同的自然流露,淡化了,會使文化符號的意義變得模糊。
綜上所述,動畫符號在編碼時受到了地域文化的影響,地域文化使動畫符號更具個性。人們在解讀“麥兜”符號時,粵語區(qū)的讀者具有方言文化的優(yōu)勢,能準確地領會粵語中的深意與諧趣;上海讀者由于具備相似的歷史背景,經(jīng)歷著相近的城市化發(fā)展進程,容易對“麥兜”符號產(chǎn)生深刻的情感認同。但某些因素也會影響讀者的解讀,使讀者無法與編碼者之間達成默契,從而影響了讀者對動畫符號的理解與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