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麗

雨還沒到，風(fēng)就來了。風(fēng)卷著塵土在村莊里撒歡兒，天空黑著臉兒敲起悶鼓，鼓聲轟隆隆地響，由遠(yuǎn)及近，很快就將山后升起的太陽、樹上歇息的小鳥、河里覓食的鵝鴨、當(dāng)街玩耍嬉鬧的小孩兒，還有田間勞作的男人和女人統(tǒng)統(tǒng)趕回了家。

村莊收斂起欲望，村人屏息靜氣，一起等待著雨的到來。

一道閃電在老屋的房頂劃過，“咔嚓”一聲巨響，村莊上頭的天空就打開了一道門。雨像等在起跑線上的一群健將，一個箭步就沖了出來。

雨雖然來自天上，帶著神氣，派頭不小。卻沒有架子，一點也不矜持，而且，還是個急性子，每一滴雨都爭先恐后地往地上跳，像是要爭著搶著去干一件無比榮耀的大事。

而等一場雨的到來，卻是村莊醞釀已久的大事。“立春”過后，時令的指針慢慢指向“雨水”節(jié)氣?！坝晁眱蓚€字如水靈靈的誘惑，讓男女老少個個翹首而立，就是從那時候起，村人便天天在心里期盼著雨的到來。大家走在路上想雨，坐在炕上說雨，站在田間地頭盼雨……雨成了揮之不去的情愫，日日念念于心?？商觳浑S人愿，“雨水”時節(jié)村莊卻沒有等來一滴雨。村莊干渴，土地干裂，眼看著都快“驚蟄”了，村里冬眠的事物還等著滋潤地醒來呢，可雨就是不來！村人心里焦躁，天天到村口、河邊去望、去等……

日子在企盼中慢慢向著春的深處邁進(jìn)，連遠(yuǎn)去的白天鵝都回來了，卻還是不見雨的身影。村人等雨的時候，不知道該為雨做點啥才好？

孩子們就坐在教室里用背誦古詩詞的方式為雨唱贊歌：“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這是贊美，更是心愿。

男人和女人在田里刨開干燥的壟埂，一邊嚷嚷著“春雨貴如油哦！”一邊不住地拿眼睛在天空尋找那朵積雨云，可天空瓦藍(lán)，連一絲云朵的影子都沒有。

被村人稱為“老學(xué)究”的馮老爺子不顧年事已高，每天都關(guān)在家里，廢寢忘食地研究遼西雨的歷史和動態(tài)。末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先人們在牛河梁建女神廟、祭壇的時候開始，一直到今日，光陰跨越5500多年，遼西人就一直在等雨、求雨。求雨等雨的遼西人還把雨當(dāng)成了神話，他們認(rèn)閃電作圖騰，稱它是翻云覆雨的龍，虔誠地膜拜，且世代傳承，直到把自己都變成了龍的傳人。

從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大作家G先生雖然離家在外多年，但心里盛的卻也是故鄉(xiāng)的雨。在村人朝思暮想等雨的日子，千里迢迢趕回來的他立刻揮毫潑墨，作鴻篇巨制《青銅雨》。他在村里精雕細(xì)刻，久久不肯回轉(zhuǎn)，家人電話催來，他急了，說：“我在村里等雨呢，請勿分我心！”

而《青銅雨》的問世，更加鼓動了村人等雨的情緒和信心，大家群策群力，傾情而為。很快，就在村里最神圣的地方為雨立起一座碑、修建一個小廣場?！肚嚆~雨》廣場背對佛爺山，側(cè)向毛公嶺，佛爺山是大肚彌勒佛的造型，毛公嶺的山形則極像是偉人毛澤東仰臥的一張臉，毛澤東是百姓心里的神，《青銅雨》廣場建在神佛共矚的地方，顯得神秘又莊嚴(yán)。碑刻的雕像是一端莊的方鼎和如注的豪雨，還有一雙厚實、粗壯、有力的大手正在捧接晶瑩剔透的雨，樣子生動、極盡想象。它也像無聲的詮釋，把村人盼雨，愛雨的心意表達(dá)得淋漓盡致。

終于，雨在村人虔誠的祈禱和期待中來了！

谷雨前后，栽花種豆。門前的杏花開時，遠(yuǎn)處的草木開始裝點河山。雨知道，村里即將迎來一場春播的盛事。于是，它從遙遠(yuǎn)的天邊啟程，翻山越嶺，日夜兼程地奔赴村莊。雨走了太多太遠(yuǎn)的路，風(fēng)塵仆仆。走進(jìn)村莊的雨，像離家太久的女兒，看見什么都倍感親切和激動，她流著淚和村莊深情擁抱。雨的腳步走過田野，滾滾的熱淚灑向田壟，她為種子鋪了一床溫潤、綿軟的大被子；雨的身影來到菜園，她的熱淚灑向菜畦，為蔬菜的嫩芽送上一杯解渴的瓊漿玉露；雨的雙腿跨過墻頭，攀上屋頂，她的熱淚灑在墻頭、房頂上，為青瓦、紅瓦的房子、墻帽洗凈落滿塵埃的頭；雨的雙腳跑向河邊，她的熱淚灑在河灘上，為宿息的白天鵝、野鴨子梳洗凌亂的羽翅；雨爬上山崗，她的熱淚灑滿山坡，為滿山的草木穿上新衣裳；雨來到村里的廣場上，攀上村人為她豎起的紀(jì)念碑，眼淚就成了斷開線的銀珠子，撲簌簌地滾落一地。當(dāng)雨的小手和那雙高高擎起的大手緊緊相握時，雨忽然就有了綻放的渴望，她跳下碑刻，歡快地笑著，旋轉(zhuǎn)著，在澤國片片的小廣場上，無以數(shù)計的雨滴霎時就開成了一朵朵晶瑩剔透的荷。

雨走進(jìn)每戶人家的小院里，東瞅瞅西看看，從村東頭到村西頭，雨像個好奇的孩子，忘情地在村莊里瘋跑。

她跑進(jìn)老學(xué)究馮老爺子的小院子，隔著玻璃往屋子里瞧，瞧見80歲的老人正戴著花鏡，精神矍鑠地坐在炕桌前尋找唐詩宋詞里的雨。雨敲窗欞，老人抬眼看雨，雨隔窗和老人對望，老人眼里噙滿激動的淚花，對著雨驚呼：“說曹操，這曹操就到了，這不就是來自唐宋的雨么！”他歡喜又自信地說“這雨帶著詩仙詩圣的氣息，肯定來自唐宋！”雨不說話，眨著媚眼在窗外給老人唱歌，老人聽不清雨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雨的歌詞一定是首唐詩或者宋詞，因為這美妙的旋律，這知時節(jié)的好雨，只能來自唐宋，來自唐宋的雨，一定要唱唐詩宋詞！

鄰家的小女孩兒看到雨燕在屋檐下呢喃，卻說雨是從南方來的，她是來給小燕子唱歌的！小燕子是雨的孩子，雨想念她的孩子，就追著小燕子的身影來到了村莊。小女孩兒趴在窗臺上，歪著頭聽小燕子和雨媽媽說話時，還動情地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可唱著唱著，小女孩兒卻流淚了，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在南方打工的媽媽啥時候回來？雨望著流淚的小女孩兒久久不肯離開，她在窗外徘徊著。一個孩子在雨中想媽媽，讓雨變得心情沉重起來。

而追著雨腳匆匆趕回來的大作家G先生卻說這雨來自大洋彼岸！因為他站在老屋里，憑窗聽雨，恍惚雨里有他當(dāng)年的導(dǎo)師詹姆斯教授的身影。他看見年過半百的老教授正在一個雨天的課堂上，說著各式各樣的雨，他的講述里有夏威夷的雨、英格蘭的雨、還有福克納筆下的南方雨、北方雨、中部和西部的雨……而且，就在這一刻，他感覺到，老教授課堂上的雨統(tǒng)統(tǒng)匯集到了一起，飄洋過海來到了遼西，所有的雨都集聚在雨的紀(jì)念碑前為遼西的《青銅雨》慶生。這些來自大洋彼岸的雨，在雨的廣場上歌唱、起舞、聯(lián)歡，歌聲如泣如訴，舞姿美麗如蓮。是啊，這樣的相聚盼了一回又一回，此刻總算如愿。雨的雕像淋著濕漉漉的雨珠靜默如佛，那默默擎起的雙手仿佛要將所有的雨滴都接住、捧起，獻(xiàn)給村莊和大地。

村人也在歡慶著，雨來之前，他們就踏著雷聲，乘著風(fēng)，匆匆趕回了家中，收起晾曬的衣服，圈好雞鴨鵝狗，喂飽圈里的牲畜，備上足夠的干柴，關(guān)上門窗。然后就歡天喜地地和面、剁餡，包餃子。餃子連著村人的節(jié)日，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都要吃餃子！下雨的時候就是村莊的節(jié)日，所以一定也要吃餃子！大作家G先生望著為雨的到來忙著包餃子的人們，落淚了，因為在這些人的身影里，他又看見母親在雨天包餃子的目光。他說，那目光是異樣的，極溫柔，也極認(rèn)真。他也聽到了父親宣告下雨的聲音，仿佛高大的父親就站在老屋的屋檐下滿臉喜色地說“天要下雨了！”像宣告一個節(jié)日的到來，父親的聲音是激動和喜慶的。他想起父親和村里的很多男人一樣，下雨的時候，還喜歡喝點酒，倒不是因為喜歡酒，是因為好日子必需有酒助興?！帮溩泳途?，越喝越有?！边@是村人在吃餃子喝酒時常說的話。下雨的時候，村人坐在熱炕頭上，吃著餃子喝著小酒，外面的雨不緊不慢地下著，而且是越下越有的樣子，這在十年九旱的村莊里，真的是妙不可言的美事，誰又能說它不是節(jié)日呢？

其實，雨只是節(jié)日的一個符號，村里真正的節(jié)日該是大地上一棵莊稼從出生到成熟的漫長生長期。村人在春天濕潤的土壤里埋下的種子，在雨水和陽光的呵護(hù)下，經(jīng)過春、夏、秋三季的成長，才能變成糧食。而遼西地處丘陵，多山地，常年降水稀少，日照時間較長，不愁缺少陽光燦爛的日子，最愁的是雨的腳步不能按時抵達(dá)。人們等待一棵莊稼的成熟，往往都是在等待一場雨的到來中度過的。有時候，人期待什么，什么就顯得至高無上，遼西人一年四季都在等雨，雨在遼西人的心中就是珍貴，珍惜的。把下雨的日子當(dāng)成節(jié)日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像一些約定俗成的鄉(xiāng)規(guī)鄉(xiāng)俗一樣，沒啥大驚小怪的。

雨來的時候，也是村莊準(zhǔn)備開犁播種的日子。正如詩里誦的“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這樣的雨來得恰到好處，來得貼心貼意。不急不躁的雨，嘩嘩啦啦地下，像一首動聽的小夜曲，整整彈奏了一天一宿。村人在雨聲里吃餃子，喝酒，踏踏實實地睡覺。早晨，雨走了，天空清亮如洗，一輪大太陽正慢慢地爬上山頂，翠嫩的小草頂著露珠在遠(yuǎn)處和近處竊竊私語，大紅的公雞躍上低矮的花墻，一聲啼鳴，孩子大人就都醒了。人們推窗看雨，雨已乘風(fēng)而去。望著雨走過的足跡，馮老爺子站在雨的碑刻前沉吟：“一日之計在于晨，一年之計在于春！”他的聲音低沉，警醒，被碑刻上的那雙妙手輕輕地托舉著，撞擊每個人的耳鼓。

村人在老人的沉吟里，找出種子、點葫蘆、犁杖、耙犁和石磙子等所有播種的用具，喂飽圈里的驢和馬，就等地皮一晾干，便走進(jìn)田野開始春播。

春播是大事兒，不容怠慢和小視?！澳阏`地一春，地就誤你一歲”這個簡單的道理人人都懂，無需任何絮叨與解釋。村里的壯勞力奔赴城里的心情再迫切，也一定要等種子播完再開拔。

太陽拂去地表的水汽，大地靜默如許，布谷鳥站在遠(yuǎn)處的山崗上，扯開嗓子，深情地催耕。人們扛起犁杖走向田野，身影生動，步子穩(wěn)健。套上驢、馬，一聲吆喝，一支鏵犁就扎進(jìn)了土里，馬拉犁走，土地開花，壟溝深淺正好。那播種人背著點葫蘆跟著犁杖走，點葫蘆長長的竹管，被他輕輕地敲擊著，種子伴著敲擊的節(jié)奏均勻地撒進(jìn)壟溝，就像一群飽滿的精靈回到了大地母親的懷抱里，種子是快樂的，使命是神圣的。葫蘆多籽，是繁衍的象征，村人用葫蘆作播種器，就是想讓種子在葫蘆里走一遭，沾沾瑞氣，秋后實現(xiàn)“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的好夢。

夢是悠長的，從春天到秋天，整整三個季節(jié)，村人都要在等待一場又一場雨的焦躁中度日。盡管如今的大田滴灌技術(shù)已經(jīng)普遍推廣和使用，旱澇保收，省時省事?？纱迩f大部分的山地卻無法受用這等美事。無法受用先進(jìn)種植技術(shù)的村莊只能坐下來等雨。等雨也許是古老農(nóng)耕文明中最虔誠和最執(zhí)著的一種守候與等待吧。

雨來了，又走了?！拔以诖謇锏扔辍壁s著雨腳回來的大作家G先生，站在雨的紀(jì)念碑前，自言自語地陷入了沉思。而此刻，雖是雨過天晴，可小河對岸的坡地上，人們正是因為一場雨的到來，在人歡馬叫地做著春播的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