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申

“米格”如同“卡拉”，也是一條狗。二十年前的初夏，我逛離宮，在宮墻根下的花鳥魚蟲市場，見到賣大小狗的，一時喜歡，花二百元買了一只。我怕小狗難養(yǎng)，買的是只半大狗，應(yīng)該是被人養(yǎng)過的。賣者說這是俄羅斯的，叫米格。往下，我也就喊它米格了。

米格短毛，通體純白，短耳聳立，體格健壯，極其好動。只是一開始沒理會，后來看別的狗搖尾巴，說米格怎么不搖？仔細一看，天哪！米格沒尾巴！或者說也有，但只有個小尾錐，跟沒有也差不多。請教明白人，說就是這樣的品種，搖不了尾巴。

那一年，我對職場是愈發(fā)心煩了。按說我是從干事、科長一路干上來的，工作上的事難不住我。但那時風(fēng)氣漸變成規(guī)：公事難以公辦，須走人情路線。比如單位內(nèi)部科室調(diào)整人員變動，明明向上級或有關(guān)部門打了報告，但要批下來，還得請客吃飯或送點煙酒才行。因此，無論去權(quán)力部門還是酒席桌上，我都得笑臉盈盈，好話不斷……

我很慚愧，在這點上我不如米格。米格天生傲體——沒尾巴可搖，從不向人討喜歡。又短又硬的尾巴像錐子，硬硬地向上撅撅著，像根刺向權(quán)勢的尖矛。我問它：你怎么這么牛？見了我也不親熱？米格耷拉下狗眼——狗眼看人低，它一定感覺沒什么了不起，都一般高，沒必要低三下四地去主動親熱。

那時，報社的日子尚好過，屬于熱門單位。但我卻一接電話就頭疼：十有八九是要往我這塞人：曾經(jīng)的老領(lǐng)導(dǎo)，你得給人家面子吧；現(xiàn)任的領(lǐng)導(dǎo)，你怎敢怠慢；有關(guān)部門的頭頭，也有求得著人家的時候；老同學(xué)老朋友，不能裝不認識；自家親戚，總不能冷冰冰……外人看我這一把手挺神氣，其實我誰都不能也不敢得罪。每個電話都得讓我費盡口舌，但結(jié)果還是把人傷了一圈又一圈。

我很羨慕米格，米格心無煩事，一身輕松，躺下就睡，醒來就玩。米格個性十足，腦后有反骨，我叫它老實趴著，它偏站起來。老伴看它不順眼，它齜牙瞪眼不服氣。我想教米格些什么技巧，米格不學(xué)，它不想出名。我?guī)鋈?，米格不向前湊，它不羨慕什么公子（狗名），也不喜歡貴婦。米格要做的就是自己。

我不想干了，跟朋友私下說，得到的都是善意的勸阻——你有病呀，人家想當(dāng)官還當(dāng)不上！沒小車坐，你外出多沒面子。我看看米格，米格一點也不喜歡住樓房吃狗糧還定期洗澡。它只想回歸自然，回到同類中去。它像瘋了一樣，撕咬房間里任何能夠得著的東西。為此，我家墻上釘了很多釘子，掛著諸如拖鞋等一切本該放在地板上的物件。老伴與米格的成見越來越大，說它是蘇聯(lián)米格飛機變的，來咱家不懷好意。

我跟米格還行，我?guī)辖郑悬c高興，帶它去河邊去山上，它歡蹦亂跳。它跑得很快，我追不上，但它終究還要悄悄回到我的身邊。不過，我總覺得米格有心事。

我寫了辭去行政職務(wù)的報告，并請了一年創(chuàng)作假。領(lǐng)導(dǎo)說假可以給你，職務(wù)就別辭了。我說實話，請創(chuàng)作假的目的就是為了辭職。看我態(tài)度堅決，而且已有數(shù)人聞訊爭當(dāng)這個社長——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上面很快批下來，我立即一身輕松，領(lǐng)著米格路過那些機關(guān)大門，我喊拜拜吧您呀！米格“汪汪汪”跟著吼幾聲。

這年我47歲，二十載奮斗，一朝返璞歸真。工資尚有，人成白丁。在家寫小說，身邊只有米格陪同。沒有電話，沒人串門，世態(tài)冷暖，不上我心。我很快樂，米格也很快樂，但我還想給它更大的快樂。

半年以后，米格長成一條大狗。有一天，我?guī)缴缴?，前面是一片松林，再往前是通往北方的路。我忽然想試一把，對米格說：你要是愿意走，就走吧。奇怪，米格竟然聽懂了！它先是一動不動瞅著我。當(dāng)我又說了一遍，它就慢慢地朝前走去，又停下，扭頭朝我叫了兩聲，然后，就頭也不回地向松林深處跑去。

我后悔，滿腹狐疑待在原地，希望這一切不是真的。天暗下來，不見米格，往家走，期盼著一道白光飛到身邊——但沒有。老伴見我一人回來，欣喜若狂。我則一夜不眠，靜聽門外是否有撓門聲。很遺憾，直至天亮也沒有。從此，我再沒見過米格，也再不養(yǎng)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