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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shù)牟鑾?/h1>
2018-11-14 18:39盧林潭
遼河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鹵肉李梅四爺

盧林潭

裴軍和愛人李梅一開始把在北關(guān)“三套車”市場上做“頭套車”——茯茶的生意看得有點簡單了。

買賣還沒開張,滿腦子想的卻都是“賺”。賺一千怎么安排,賺五千填哪個窟窿賺一萬補拆了的哪堵墻。倒不是沒想過賠,而實在是不敢想——開茶館的錢,除了自家東挪西湊的兩萬元以外,另外四萬整都是借的。一說到“借”,那還真是叫裴軍李梅兩口子一想起來就不禁倒吸幾口涼氣:名說是“借”,實際上是李梅從娘家的一個親戚那里“貸”的“三分三”(一種高利貸)。拿到手四萬現(xiàn)金,債主寫的借條上卻白紙黑字“六萬”,一年到期后還六萬現(xiàn)金,真金白銀。據(jù)說這還是看在親戚里道的面子上減了利息的,若真按照“三分三”高利貸算,還的要比六萬還多哩。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不借倒是不用還,但不借湊不起盤館子的錢,這幾年兩口子盡在地里忙,拼死拼活沒明沒白地干,到頭來還是緊緊巴巴——不怪旁人,話說鍋大勺子大,勺子大碗大,可這一切都拼不過嘴多肚子大,眼下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眼目一睜就是要錢的手啊。大女子裴天雪的書讀得不錯,順順當(dāng)當(dāng)考進重慶的一所大學(xué),學(xué)費一年六千八,一分都不能少給不說還得提前打到人家學(xué)校發(fā)的銀行卡上。裴天雪剛進校那學(xué)期,李梅對掌柜的說不行的話我們也去貸款,現(xiàn)在國家對農(nóng)民好哩,村上出個證明咱就能貸上一萬,先把女子的學(xué)費繳了,不讓娃難暢。裴軍那段時間老是眉頭緊鎖,他有自己的想法:貸款是沒問題,開了證明就能貸上。但這先是人情后是債,女子的大學(xué)四年念完,你我就背著四萬的貸款要還,不還能成?!學(xué)費貸款不還,地里生產(chǎn)上的“小額貸”從此就與你“無緣”了,這是鄉(xiāng)里縣上的規(guī)定。李梅一時也找不到個來錢的道道,自然怎么安排就由著自家掌柜的了。學(xué)費的事情剛一停當(dāng),每月給裴天雪的生活費又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現(xiàn)在的年月,物價這么高,重慶是大城市,在大城市念書的女子,家里每月給五百、六百能夠嗎?絕對不夠。裴軍想得周到,再緊也不能緊女子,得給成一千。武威俗話說“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那是有道理的。生活費短缺的話又怕自家女子去打零工上黑當(dāng),城里人道道多,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家女子,裴軍給李梅嘮叨說。這樣一來,每月裴軍都必須“咬緊牙關(guān)”給裴天雪匯一千塊生活費去,難哩!種田的鄉(xiāng)下人不像有固定工作的城里人那樣,每月按點拿錢。幾個月的生活費咬著牙給下來,裴軍的頭都大了,得做個生意啊,李梅,他說。本來家里供個裴天雪就已經(jīng)費勁了,偏偏兒子裴天云的學(xué)習(xí)又很好,連老師都說裴天云本就是上武威一中的料。資料費、補課費亂麻骨董的,無一不讓裴軍劉梅兩口子牙齦上火頭昏腦脹。李梅剛從娘家把錢“借”回來,兩口子正謀劃盤館子“殺”價的招式,天有不測風(fēng)云,屋漏偏遭連陰雨——八十歲的老娘下門臺時摔了一交,腿骨折了。裴軍顧不得多想,趕緊找車連抬帶背把老娘送進鄉(xiāng)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一看外傷就說趕緊往縣醫(yī)院送,我們處理不了。等三馬子(三輪摩托)突突突一路顛簸到縣醫(yī)院,原本腿骨折的老娘被顛簸得只剩一口氣??h醫(yī)院骨科大夫一看說住院住院,家屬呢?繳押金去。李梅怯生生地問一句繳多少?大夫愛理不理地說五千吧?!拔迩А弊尷蠲凡唤蛄藗€寒顫。

萬事開頭難,熬過開頭的“難”,其后自然順暢,李梅倒是早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不過等他們的茶館開起,煮茶待客之后,她方才覺得這“頭”開的也未免太長了一點,長到就連一向做事沉得住氣的自家掌柜的裴軍臉面上也有點掛不住了——這茶客怎么就不上哩?從開門到眼下,見天不是寥寥無就是半天不開張。茶館小是實,但也不至于到空落落只剩下裴軍和李梅兩個人的地步。裴軍坐在西墻跟的寫字桌前,佯裝看賬本,其實根本沒有賬,沒人來喝茶,哪來的賬?!他時不時抬眼看看茶館半截門簾外穿梭的腳步,支起耳朵聽聽鬧哄哄的聲音,怎么就沒人進來呢?裴軍的右手攥著一枚圓珠筆,眉頭緊鎖,手指不停地在筆桿上來回地搓,怎么就沒人進來呢?

盤這間館子時,起先裴軍并沒與李梅商量,而且?guī)缀跏窃谝荒钪g下的決心。盤,膽子不大成不了事!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步子不邁大,膽子不放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堂屋里等絕對等不來錢。錢要靠人掙,天上不會掉餡餅,樹上不會結(jié)錁子(銀子),人人都知道這個理。堂堂北關(guān)市場,一市場的“三套車”買賣,旁人能賺錢我就能賺。最不濟旁人賺大頭我賺小頭,心輕一點沒壞處。等三下五除二把館子盤下,手續(xù)交接利索后裴軍才告訴李梅。李梅說你說了算,我聽你的,怪不得最近幾天你老不著家,走路都日急慌忙的。不過開茶館,我可是一摸黑,我娘家里的人也一摸黑,指定幫不上咱。裴軍拿得穩(wěn):開個尕尕的茶館,不用旁人幫,我一人就夠了。我會做“三套車”的“頭套車”,裴軍說。

裴軍會做“三套車”的茶倒不假,而錯就錯在他不懂這行里的規(guī)矩行情。

裴軍后來感覺自己接下這茶館是結(jié)實地上了一當(dāng)——根本沒打聽清楚上家盤出館子的原因,只聽說人家家里有急事。其實盤出館子的人十個里有九個都會說這是旺鋪,地段好,客源實在,只是家中有急事才盤出。他對“三套車”茶的概念大多來自聽說,等接上手實打?qū)嵰蛔?,問題這才個個顯露出來,把裴軍李梅兩口子鬧得手忙腳亂愁眉不展:本說是旺鋪,實際上是西邊茶館最靠北的一家。買賣不離市口,這是常規(guī)。來北關(guān)吃“三套車”的,熟客有熟館,生客逢頭間——誰愿意低著頭一路尋到靠北的最后一家?除非這家在北關(guān)生意做得響當(dāng)當(dāng)。裴軍做茶與外路人風(fēng)聞北關(guān)“三套車”好,路過來吃一回的區(qū)別并不大,都生著哩。一開始裴軍想當(dāng)然,要用砂鍋熬茶。他說我小時候看我爺喝功夫茶的罐子就是像砂鍋一樣的陶罐。李梅說你別胡思亂想了,“三套車”的茶水一天賣下來得多少?砂鍋熬的還不夠一個人一上午喝的!裴軍想想也是哦??墒遣粫缘媚臉釉?,上家盤出館子的時候,捎帶著將自家熬茶的大鐵鍋拿走了,這熬茶鍋嘛,拿回去有啥用?!還得我去南市場再買一口回來。裴軍氣不順,怪也怪自己當(dāng)初心急了些。心急吃不得熱豆腐,沒把細(xì)節(jié)的關(guān)把握好,心里老大后悔。好不容易新鐵鍋買來,一坐上灶,李梅卻慌了——這么大尺寸的鐵鍋坐上灶眼,鍋里面一層黃的紅的鐵銹,既不干凈又難看,得炙炙鍋啊。李梅找來一塊肉皮,先把鐵鍋洗刷三兩遍,而后灶里點火干熬,鐵鍋燙了以后用肉皮在鍋底鍋邊來回地擦拭,直到不見一星鐵銹——李梅小時候親眼看到娘家媽就用這法炙新鐵鍋。鐵鍋炙好,煮茶時原要用柴引火而后架碳塊——火力強,耐得四五個小時的熬煮,偏偏裴軍又不愿意。裴軍說旁人用碳,我就不用!你不用碳你用芨芨草啊,李梅急了也會挖苦裴軍兩句。裴軍說當(dāng)然不用芨芨草,也不用松山灘上的馬糞牛糞,那東西膻騷味太大。我用我哥果園里剪下鋸下的果木!你曉得北京烤鴨為啥那么好吃?!是用碳火烤出來的嗎?不是!是用果木。裴軍有個哥哥經(jīng)營果園,果園邊上盡是剪下一握粗細(xì)的蘋果木,棗木,梨木,很有些用之不竭的架勢。既然裴軍這么有把握,李梅又一向聽自己掌柜的的話,煮茶的事就這么定了下來。李梅像旁的茶館老板娘一樣,第一天五點起床,在茶館灶上引火熬茶。

說起來熬“三套車”的茯茶,倒也沒什么大的秘密,家家都差不多:鍋里添水加茯茶,待煮熬到一定時辰,再加適量玫瑰醬、核桃仁、紅棗……品種多了,七八樣哩,而后接著熬,熬到滿屋子茶香彌散,才算熬好。熬好的茯茶不能直接舀進杯子端給客人,而是先用另一鍋滾水沖燙茶杯,再從茶水鍋里舀出滾燙的茶水,濾掉茶梗后入杯。一大玻璃啤酒杯酒紅或更深顏色,茶客比喻像牛血一般的茶水端上來,一聞就夠了!老茶客尋的,很大程度上就是這個“異乎尋?!钡牟栉丁E彳姷牟璋竞?,上一杯子自己喝,怎么喝怎么品卻都有一股怪味。這怪味說不清是什么,焦糊?膻腥?燎毛?反正說不清楚。裴軍皺皺眉,李梅你來喝一口。李梅喝一口,還真是,這怪味壓不住啊。熬茶的人自己都聞得到,喝茶的人鼻子不會囔,不摔杯子才怪哩。

鍋里的茶熬著,裴軍兩口子的心也熬著,鍋里的那股怪味總是揮之不去,有時像沒有了,有時一喝,卻又實打?qū)嵉卦谏嗉馍峡澙@,這把人麻纏的!茶有怪味不說,半時天還不上一個客。好不容易“撞”進來一個生客,端了茶杯聞一下就皺眉:啥味啊……

眼看著這茶館是做不下去了。照李梅的意思,寫張條子往門墻上一貼——再盤出去。裴軍不甘心,說再熬熬,說不定堅持堅持熬過這一段就好了。其實裴軍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心里也沒有底。之所以選擇熬,是沒辦法的辦法,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愿就這么草草收場。草草收場會讓人笑話,再熬熬。沒想到裴軍的這一熬,還真熬出了頭。

裴軍熬出頭,這一切的功勞還得歸到吳四寶——四爺?shù)念^上。四爺就像一個得道的仙人,只是伸手輕輕那么一點,裴軍煎熬的一鍋東西便幻化成“丹”。

四爺七十來歲,發(fā)須皆花白。春秋兩季,他習(xí)慣把棉的或夾的外衣披在身上,走路時兩手背著。如冬如夏,除非進自家的上房屋子坐下,他額上永遠(yuǎn)架著那副頗有些年頭與來頭的石頭(水晶)眼鏡,旁人一看四爺就知道他不是個普通的老漢。在北關(guān)“三套車”市場上,四爺?shù)拿柎_實響當(dāng)當(dāng)。四爺?shù)拿暣?,一來因為是老茶客,二來因為四爺有個很有錢的老板兒子吳大頭。不過四爺在北關(guān)名氣大是現(xiàn)在的事,早先四爺手頭不寬裕,名氣根本就沒這么大,走路的派頭氣勢也很一般般。四爺一進北關(guān)市場,多是熟人,老的小的都親熱地喊一聲,四爺。四爺一一回笑,也點點頭,好,好。沒見過四爺?shù)?,總以為四爺仙風(fēng)道骨,童顏鶴首,或銀盆大臉滿面紅潤像長壽的老中醫(yī)似的。其實不然,四爺就是個一般的武威老漢。當(dāng)然,他也不是外省人傳說的那種“炕上坐的尕老漢,愁眉苦臉地捻毛線”的枯瘦老漢。四爺?shù)娜撕芑罘?,七八十歲的人了,沒一點愁心的事,尤其是現(xiàn)在。

有北關(guān)“三套車”買賣的時候,四爺就在。不過剛開始那會四爺口袋里沒錢,但凡弄個一塊兩塊,他便小心地揣在貼身的白汗禢口袋里,早早地趕到北關(guān)的某間茶館,尋個老座,喊杯茶,一喝就是半上午。至于“三套車”里的另外兩套,行面和鹵肉,四爺不敢要,因為要了的話給不起錢。一分錢難道英雄漢,更何況四爺不是英雄呢。再說那時候北關(guān)的“三套車”不論哪家,都沒有記賬的習(xí)俗。吃“三套車”不記賬,四爺和旁人都曉得。不過后來不一樣了,后來不一樣是因為四爺有了錢,這年頭上,有錢事情就好辦。實際上四爺?shù)腻X不是四爺掙的,大半截入土的老漢,上哪里掙錢去?四爺有錢,是因為兒子吳大頭有了錢,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錢。市面上說吳大頭是大老板,大老板的“大”取自吳大頭的“大”,當(dāng)然也極有可能用以說明大老板的錢太多了。吳大頭早先窮,在南市的牛羊肉市場上倒騰羊腸子,趕早市買上三副兩副,回家收拾洗刷干凈再倒騰出去,供應(yīng)人家做香腸用。倒騰羊腸子時間長了,里面的門道摸得清楚,加上吳大頭人精明,會來事,每天倒騰數(shù)量從三四副到包攬全部的“貨”。再后來三倒兩倒,吳大頭就成了老板,與外國人合作開腸衣廠,貨品全部外銷,賺得盆滿缽盈。吳大頭一有錢,四爺就有了錢,因為吳大頭極孝順老爹四爺。吳大頭的錢還不只此:腸衣廠不做了,吳大頭轉(zhuǎn)身變成礦老板,在新疆的羅布泊開鐵礦。鐵礦開到第六個年頭,順風(fēng)順?biāo)?,他又挪挪地,開起了銅礦。開銅礦倒也沒什么了不起,羅布泊里開銅礦的私人老板國有企業(yè)十幾家呢,關(guān)鍵在于吳大頭把銅礦開成了金礦!據(jù)說工人從礦井里開出來的礦石塊子,在新疆的炎炎烈日之下,閃爍的是耀眼的星星點點的金光。吳大頭曾動情地用正宗的武威話說了一句:運氣咋這么好呢?人的運氣一到,看來城墻都擋不住。簡直就是想啥來啥。吳大頭的話經(jīng)工人和隨從翻傳,一時間在武威出現(xiàn)了近十個版本。不過不管怎么傳,核心是一樣的:運氣好,錢海了去。

四爺?shù)腻X多了,北關(guān)的“三套車”由著四爺光顧。不僅如此,吳大頭還大膽“培養(yǎng)”子弟,讓自己兩個不怎么成器的兒子,武威人說哧鼻囔嗓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直接送進武威一中,花大價錢,選最好的老師當(dāng)家教,步步跟進。兩個上初中兒子,老實倒也老實,就是不怎么開竅,盡管有若干優(yōu)秀老師作家教,可兩人學(xué)習(xí)成績提高的幅度依然十分有限。而對于這點,吳大頭卻不在意:讓娃上,博士碩士地干,有錢。到了兩個孩子高中勉強畢業(yè),吳大頭更是出驚倒怪,沒讓娃參加國內(nèi)高考,而是直接把兩個兒子送到英國留學(xué)去了。外人私下里嘟囔:吳大頭的兩個兒子連武威話都說不利索,還送到英國去,英語是那么好學(xué)的?!外人說是這么說,吳大頭聽不到,可吳大頭雖然聽不到,四爺在北關(guān)“三套車”市場卻能聽到。人問四爺:你兩個孫子在英國學(xué)的好不好?四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與兒孫做馬牛,我不球知道人家在那里學(xué)的好還是不好,我不操心。我一天就操心來北關(guān),和你們喧謊喝茶論古道今。外人說也是啊,人家娃娃們好不好,與大人關(guān)系不大。你家大老板,早先你也沒送他上一中,如今人家的錢還不是多得沒處裝!是不是?四爺不愛聽這些,說喝茶喝茶,你們的淡話多得很嗎?!

四爺?shù)脚彳姷牟桊^,純屬偶然。四爺總是在熟館子坐,一般輕易不換。就算四爺愿意輕易換,你看看北關(guān)的市場格局就清楚,怎么換也輪不到裴軍家這最末的一間!

那天四爺吃完“三套車”早了一點,因為慣常來喧謊的人少了幾個,少幾個人沒意思,四爺撩下筷子就出了茶館——“三套車”的另外兩套——行面和鹵肉,都是在茶館吃,而且飯錢肉錢通常一并交給茶老板,待打烊時人家相互清賬,與喝茶的無關(guān)。四爺出了茶館,心想今天回家早了一點,沒意思,莫不如再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機緣巧合,這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最北的裴軍家的茶館門口。那天裴軍恰在茶館門口裝作無心地了望,其實心里跟火燎一樣焦急??匆娝臓斶^來,明知道四爺是吃過“三套車”的,但還是無心地招呼一句,四爺,進來喝口我的茶。四爺本不認(rèn)識裴軍,但裴軍卻識得他。既然人家這么熱情,他也不大好拒絕,隨口說好好,一撩半截門簾,四爺走進了裴軍的茶館。四爺剛一坐定,李梅就將一大杯煮好的茶端了上來。也合著該裴軍轉(zhuǎn)運,李梅端上茶,裴軍緊跟著就坐到了四爺對面,而且滿心謙虛地說四爺我這茶館是新開的,這茶奉送,請你老兒給我把把關(guān),掌上一口。緊接著,裴軍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拾地把自己怎么盤館子怎么煮茶怎么有怪味怎么不上客,如實地講給四爺聽。裴軍一股腦說完這些,如釋重負(fù),一旁立著的李梅也面露許久不曾有過的笑容。

四爺捋捋花白的胡子:這樣啊,小伙子,你幸虧遇上我了。其實四爺從心里也愿意幫忙,裴軍還沒來得及說自己的名姓,就把四爺當(dāng)長輩一樣尊敬,這樣的年輕人不大多了,他想。四爺說小伙子你叫啥?李梅嘴快一點,說四爺我掌柜的叫裴軍。四爺說你知不知道一樣的料為啥你熬的茶味不對?裴軍說四爺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四爺用食指在桌子上頓頓:炙鍋炙錯了,熬茶得老鍋。裴軍李梅一臉著急,真是,真是,咋辦咋辦?面面相覷。四爺說倒也不難,有個補救的法子。四爺給的法子真不難:大片陳皮用水泡軟,拿泡軟的陳皮重新炙鍋兩次;取便宜的綠茶,新陳不論,泡茶水一鍋,待泡得完全,倒茶水濾茶葉,茶水集好,取泡軟的茶葉,攥在掌心,再炙鍋兩次;而后棄茶葉,用方才煮好的茶水,復(fù)倒進鍋里,熬煮三兩個鐘頭才能完全祛除“邪雜”之味。

在李梅的搭幫下興沖沖地一試,果然奏效!嗅一嗅,雜味怪味全無。裴軍喜不自禁,隨口哼幾句涼洲弦子;李梅也高興,愁眉苦臉這許多時日,霉運該了了。讓兩口子興奮的還不止熬的茯茶沒了異味,有了茶香,更大的喜事在后頭:這一間小小茶館,活了,也火了。

裴軍李梅在北關(guān)市場偏旁旮旯里盤的茶館火起來,完全因為四爺吳四寶。四爺給了裴軍方子,裴軍熬了好茶,這是一;第二是從這以后,但凡四爺來吃“三套車”,徑直進的茶館就是裴軍的。四爺是“三套車”客源的風(fēng)向標(biāo),本來裴軍的茶熬的一般,但四爺一來北關(guān)就喝裴軍的茶,那么往常愛隨四爺大流的一幫人,也相跟著進裴軍的茶館,好像是四爺喝茶的地方,就有上好的茶一樣。實際上“三套車”里,一道茶的好壞并不直接影響“三套車”的整套好壞,因為說好,還要看行面筋道不筋道,要看鹵肉地道不地道,總之渠渠道道多了??呻S大流的人就這樣,一時并不分子午卯酉,反正四爺愛去,我就愛去。去茶館喝茶,圖的就是人氣。來北關(guān),跟著四爺,往那一坐,茶不茶的再說,一馬的海闊天空——喧謊諞閑傳。諞天氣,人文地理,諞北京的頭頭腦腦,諞美國的飛機大炮。有幾天不曉得誰開了頭,簇?fù)碇臓?,一改往日說文解字,諞武威的古經(jīng)傳說,改罵腐敗罵貪官了,罵來罵去,連武威市的頭腦也倒了霉。李梅忙著擋駕,說悄悄地悄悄地,讓四爺說武威的事,罵人家市長書記地做啥!眾人不聽,李梅讓裴軍去擋,裴軍本無心,見李梅膽小,遂說好好好,其實心里說黑頭凡人百姓嘛,也就這嘴頭上一點痛快,擋人家做甚?!不過裴軍還是主動到四爺跟前,恭敬地起個頭,讓四爺給周遭講講漢字里錯用的字。四爺望望裴軍,點頭沉思一下說這倒有幾個,先說“矮”,高矮的矮與“射”,射擊的射。本來嘛,“身”無“寸”高,該讀“矮”;“禾女”背“矢”為“射”?!笆浮笔巧叮?,鏃啊,與高與低有甚關(guān)系?!四爺周遭的人,聽過的沒聽過的都“噢”,拉長聲調(diào)呼一聲“噢”,表示由衷的認(rèn)同。一陣古諞完,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四爺便讓李梅去叫行面鹵肉。

李梅叫的行面,是最靠近自家館子的一家,鹵肉卻沒敢就近,依著四爺一貫的口味,叫馬香切的鹵大肉,超子切的鹵驢肉,各樣一兩。來北關(guān)的人都不敢小看這兩鹵,這是武威的名吃,有的鹵攤,兩三輩人經(jīng)營過,小瞧不得。本來到北關(guān),讓人家切鹵肉,不該一兩,因為一兩秤起不來。但四爺不同,四爺每要必是大肉一兩驢肉一兩,北關(guān)賣鹵貨的人都曉得,必是四爺喊的。李梅說各切一兩,馬香和超子趕忙動手,麻利地切得,切好的鹵肉卻不著急端給四爺:馬香和超子要劃拳決定勞頓誰的腿腳,這是北關(guān)賣鹵攤點的規(guī)矩,客人要相鄰兩家的鹵貨,端鹵過去的人只一個便夠了,小小一碟鹵肉,勞頓大晃晃兩個人跑,也不合適,因此北關(guān)的規(guī)矩就是劃拳定輸贏,輸家跑腿。馬香和超子放下碟子,站在攤點的通道里大聲噎氣地劃拳,周遭的人看熱鬧,哈哈哈,哈哈哈。馬香訥一點,老是輸,老輸就老跑腿。不過馬香和超子都是厚道實誠人,馬香一走,攤點就歸超子看了,再來客喊,不用劃,自然是超子跑腿。馬香輸了拳,端二兩鹵肉進裴軍的茶館。四爺假裝生氣,罵馬香,馬香你夾緊跑成不成?我等鹵肉等得瞌睡都來了!馬香也開玩笑,看四爺說的,我夾緊的話哪能邁開腿,夾緊能跑的是超子,下次就讓超子來。其實四爺說的“夾緊”,是讓馬香別和超子劃拳打當(dāng)當(dāng),把嘴閉了,趕緊端鹵肉來,馬香理解成把腿夾緊,有點葷笑話的頭子。在寫字桌后坐著的裴軍聽見后趕緊說馬香:馬香,甭胡說,桌子上有小輩哩。馬香放下碟子,兩下看看,還果真有一個父親領(lǐng)著孩子的客人在座,馬香吐吐舌頭,哈哈,沒看見,沒看見。武威風(fēng)一帶有風(fēng)俗,隔輩人,同輩人之間開玩笑正常,有小一輩的人在場,一般開不得玩笑,特別是開不得葷玩笑,自古父子不相棋嘛,老規(guī)矩。馬香的鹵肉碟子放下了,按說該緊著回去照看攤子,他卻不走,坐在空座上聽四爺說話。四爺說馬香你不回去看攤,等我掏錢嗎?!馬香知道這是四爺?shù)耐嫘υ挘驗辂u肉的錢是午后和各茶館老板結(jié)的,與客人無干。馬香說四爺我聽你說古經(jīng),攤子有超子看哩!四爺哈哈笑,超子又不是你男人,你指使得動?馬香說好指使哩,超子出去我看攤,我出去超子看攤。四爺邊吃面邊和馬香打哈哈,武威的古經(jīng)里說,馬香是西涼馬超的后人。馬香說這我知道,上次你說了。四爺說那就再沒古經(jīng)了,馬超是西漢將軍跨馬揮刀,三國將排行老五,后人是馬香,在北關(guān)賣鹵肉。馬香不好意思,嘿嘿嘿,嘿嘿嘿,四爺,說說你在英國念書的兩個孫子吧,你的孫子在英國吃啥?英國有沒有“三套車”?四爺說我孫子在英國沒說頭,吃啥我說不上,說到“三套車”我倒清楚,全世界就咱武威有!要不然唐皇咋不在長安城里吃,幾千里地車馬勞頓到武威哩?馬香問,四爺,得是你孫子在英國花的是英元?四爺對英元的概念也納悶,正恍惚哩,裴軍接過話頭說馬香你就吃了沒文化的虧,中國的錢是元,日本的錢是元,朝鮮的錢是元,英國的錢卻叫英鎊!德國的是馬克法國的是法郎。馬香吐吐舌頭:我還真不知道。四爺你孫子見沒見過英國的女王?四爺頓頓,思忖一下,見過,是在電視里。周遭的茶客哈哈哈,哈哈哈。四爺,啥時候帶你孫子來吃“三套車”,讓他給你花花英鎊。四爺說我那兩孫子說死說活拉不來,說“三套車”是窮人樂,他不吃。茶客里一片“嘁嘁”聲,唐皇都不遠(yuǎn)千里來吃,吃過嘴一抹說連說三個“好”,正經(jīng)八百的武威娃去英國幾年就洋得不得了?眼里不夾“三套車”?哪還記得爹娘老子。四爺一本正經(jīng)地吃自己的鹵肉:我才不管他英鎊不英鎊哩,我一輩子就好個“三套車”。旁的茶客說就是就是,我們好“三套車”就成了。

“三套車”喝了吃完,四爺一抹嘴:裴軍,記賬。裴軍說四爺走好,我早就記好了!早先四爺吃“三套車”并不記賬,記賬是很后來的事。四爺記賬,是因為兒子大老板說了,老漢年紀(jì)大,人一老難免一模二糊,錢裝在身上不安全,老漢身上揣一摞子錢,不是好事。四爺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倒不是大老板惜錢不孝順,老漢裝多錢,真不安全。大老板的兩個兒子在英國,一年的學(xué)費就是整六十萬,四年下來加上生活費多少錢?大老板打款的時候連眼都沒眨過,相對來說毛毛錢一樣6“三套車”錢,就是牛毛不是錢了。讓四爺吃飯記賬,讓周圍的人知道老漢身上沒裝錢,正事。當(dāng)然四爺記賬的時間跨度不是很大,十天半月吧,大老板有交代,在武威公司的跟班,隨便去一個,老實地把老漢的“三套車”錢結(jié)了。武威的小跟班很聽話,過個十天半月,問準(zhǔn)了茶館名字,速速把賬結(jié)清。大老板放過話,我老爹在北關(guān)能吃得下一頭牛的話你們也甭?lián)踔?,只管好生伺候老漢吃完,賬嘛,有我吳老板結(jié)哩。北關(guān)的“三套車”攤點館子都知曉大老板放的話,且一直認(rèn)定這話實在,絕非大話。

連著七天,四爺沒到裴軍的館子來,裴軍李梅著了急。倒不是說惦記倆茶錢,主要是茶客里少了四爺,這茶館就不熱鬧。茶館不熱鬧,老板就慌張。你說四爺幾天不來,一天的流水少了嗎?不少!裴軍見天結(jié)賬,心里清楚。只是幾天不見四爺,心里不得勁,李梅也是。李梅出去打聽了三四回,馬香不曉得,超子也不曉得。北關(guān)市場口子上幾家的老板也說好幾天沒見四爺來晃了。四爺不來北關(guān),雖說北關(guān)的“三套車”市場依舊繁榮熱鬧,但裴軍的心里卻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一如當(dāng)初茶館不上客時那樣。

裴軍到超子的攤上對超子說你人緣廣,出北關(guān)探探,四爺咋這長時間不來呢?超子說好,攤點撂給馬香,一趟子出了北關(guān)市場。

午后結(jié)賬的時,超子來了。超子帶來個不大好的消息——四爺緩下了。武威人把老漢去世說得輕巧,就像說一個人太累,慢慢躺下緩緩一樣,緩下了。裴軍一聽,心里不免哐啷一響,說塌實了吧不是,說著慌了吧也不是,反正很復(fù)雜。

又過了好多天,四爺家的人來結(jié)賬。這次來結(jié)賬的不是大老板的武威公司跟班,而是大老板在英國留學(xué)的一個孫子。孫子孝順,聽說爺爺緩了,一拍屁股從英國飛回家。來人穿著展掛,在整個北關(guān)鶴立雞群。四爺?shù)膶O子進裴軍茶館的時候,恰好馬香給客人端來鹵肉。裴軍說正好正好,四爺家來人了,馬香你順路把超子的錢也帶回去。馬香說好。四爺?shù)膶O子只看一眼裴軍拿出來的小本子,細(xì)細(xì)的白指頭伸出來大致一數(shù),刷地掏出個碩大的咖啡錢夾來,很有架勢地打開,像翻書一樣,那皮夾里裝的東西花里胡哨的,裴軍沒見識過,馬香更沒見識過。光那紙錢,裴軍看得清楚,至少兩樣,除了中國錢,其他的只露個邊子,沒見過。四爺?shù)膶O子掏出五百給了裴軍,裴軍轉(zhuǎn)手遞給馬香,馬香你拿去跟超子分,咋分超子知道,馬香說看你說的,一人二百五的話超子吃虧,驢肉比大肉值錢!四爺?shù)膶O子剛要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裴軍說師傅不忙,還有四爺?shù)牟桢X和面錢哩?!叭总嚒钡囊?guī)矩,賬是分開記的。裴軍記四爺?shù)拿尜~鹵肉賬,很實誠,多少就多少;記自己的茶賬,真有忘了沒記的,具體幾次裴軍李梅都沒有底。以往跟班來結(jié),也不管許多,數(shù)目一劃拉正確,掏錢走人,并不多說。大老板的錢以萬計數(shù),誰在乎這區(qū)區(qū)幾百。四爺留學(xué)英國的孫子卻不,看一眼裴軍的茶賬就瞪眼睛:老板,這數(shù)目不對啊,生意人糊弄我?裴軍慌了,低頭看看,沒錯啊,師傅我們小本生意,童叟無欺,何況是四爺?shù)馁~!孫子說那就奇怪了,我爺來吃“三套車”,向來是三套一起要,現(xiàn)在你的鹵肉的賬,次數(shù)比茶水賬多出兩次,是不是錯了!鹵肉貴我知道,但也犯不著做假賬啊。裴軍和李梅還有馬香,一館子的茶客,一時間都知道了原委。裴軍連忙說誤會誤會,四爺每次讓我記賬,鹵肉和面的賬目,一點沒錯,茶水是我的,少記幾次,我發(fā)不發(fā)財,不在兩杯茶水上,你說是不是?!馬香也趕緊地幫襯,對著對著,你看看嘛,鹵肉賬行面賬能對上,裴軍一向少記四爺?shù)牟栀~。四爺?shù)膶O子仍不醒悟,嘴里嗚嗚地數(shù)落著什么,重打開厚重的皮夾,拈出兩張一百的票子,幾乎是“扔”在了裴軍的桌子上。其實“扔”倒也沒什么大不了,問題是裴軍連忙拉開抽屜找零,四爺?shù)膶O子卻瀟灑地轉(zhuǎn)身走了,一撂半截門簾,揚長而去,留給一茶館人的是他休閑上裝胳膊肘處的兩塊醒目的補丁。

茶客里起了“嘁”聲,有人低聲說,這人!裴軍被無端地冤枉了一下,大喇喇地站在寫字桌后,尷尬地笑笑。

裴軍把四爺?shù)囊话賶K茶錢就端正地夾在記四爺茶賬的那個小本子里。每天結(jié)賬完,裴軍總用手翻翻那賬本,搖搖頭,唉,四爺;李梅在灶間收拾,聽見裴軍的哀嘆,也直起腰身,嘆一聲,唉,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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