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白
一
外面的世界特別慷慨,闖出去我就可以活過來。
——《如果·愛》
最后的一幕場景印象深刻:孫納捧著承載了過往的回憶錄看著窗外一邊微笑一邊流淚的樣子,非常動人。彼時我因這鉛塵落盡的美而流下眼淚。
那時我正在讀高二,活得心高氣傲,連喜歡都不屑于表露——因了性格里的內(nèi)斂,覺得所有的心動都帶了些許委曲求全的卑微。
他坐在我左前面,總是穿簡潔干凈的白襯衫,腰背挺得筆直;喜歡在偶爾沒有老師的自習(xí)課或是午休時讀書,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撫過書頁,眉目低垂,陽光下的側(cè)影透著沉靜的書墨氣息。體育課的時候,我偷偷跑回教室,看到他書桌一角隨意地放著一本村上的《且聽風(fēng)吟》,白色印著落日余暉的封面。周末就去書店買了所有村上的書。手指劃過封面上的黑色字體,為了終于有所相同而心滿意足。
夜色深濃時,借著臺燈泛白的光,看到書上說,“有什么就害怕失去它,一無所有又擔(dān)心會永遠一無所有。每個人都一樣。”白紙黑字,直白得讓人有些心慌。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爭取。
這只是故事的開場,也是故事的全部。他父親隨部隊調(diào)動到了北京,他也在升高三的前夕轉(zhuǎn)學(xué)去了北京的一所高中。我就是在那個假期里,一個陰雨天,淚流滿面地看完《如果·愛》。
林見東說:“不要忘記北京?!甭櫸某聊x開。孫納噙著眼淚,笑得清淺。曲終人散。
彼時,我覺得我看懂了這三個人的愛情:得不到,求不得,以及錯過。
“過去唯一的用處,就是讓我不再想回到過去?!?/p>
二
薩岡說,“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著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p>
我起初認識小詩時她有著所有叛逆少女的特質(zhì):討厭平凡,討厭一成不變,追求刺激以及自由。有那么幾天時間她是失蹤了的,她父母不得已報了警。還不到一個星期,就找到了她——在大理一家偏僻的旅店,全身上下只有不到二百塊。她父母后怕之余免不了憤怒,邊哭邊罵。她仍然仰著頭,高傲得像個孩子。
回來后,她父母租了學(xué)校對面一間屋子,恨不能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著。她不得不乖乖地上學(xué)、上課、寫作業(yè)、做習(xí)題。原本她是下定了決心,決意要過自己想要的人生,甚至做好了“硬扛”的打算,她撇撇嘴同我說:“我才不會低頭?!?/p>
只是未曾想到的是,他們不再打罵她。她母親只是坐在沙發(fā)角落里默默哭泣,父親則是在窄小的廚房,一根又一根地抽煙。她知道,她讓他們失望了,甚至失望得溢于言表。她模糊地意識到,她做的事或是想要一意孤行去做的事正在一點一點地抽空這個家。
長久的壓抑終于換來她的安穩(wěn),雖然我看到她總是一臉心灰意冷的沮喪。
事情漸趨平淡時,我收到一封明信片,圓形的印有“大理古城”字樣的印章,中央是一行雋秀的小楷:我在奔赴自由的路上,義無反顧。
我見過許多活得張揚的少年,以一種掠奪的姿態(tài)走過一段年少輕狂的時候,即便有人說不行,他們依然踏著大步前進。小詩后來跟我說:“我當(dāng)初就是這樣啊,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就算撞了,大不了把墻推倒了繼續(xù)走?!闭f這話時,她喝得醉醺醺的——因為生病導(dǎo)致項目延期,壓力大得只能靠宿醉來入睡。
成長,如同一場盛大的背叛。不管你當(dāng)初多么鋒芒畢露,意氣風(fēng)發(fā),到最后總要在某些方面向生活低頭。這沒什么不好,真的。遇到過波折的,才叫人生。
三
最近在讀紀(jì)德的《人間食糧》。想起第一次讀紀(jì)德的書還是在高三。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鋒芒畢露,對未來抱有過分美好的幻想,做著一個到處流浪的夢。因為生活之簡單和狹隘,所有關(guān)于旅行、遠方、流浪這樣的詞匯被賦予了神圣的光環(huán),就像是某種使命,讓那些曾經(jīng)覺得枯燥到了極致的歲月?lián)碛辛算裤胶推炔患按奈兜馈P哂趩X的是,彼時我自以為是地認為這種平凡到有些刻板的生活是對我夢想的摧毀。
十八歲的時候,我一廂情愿地認為我的一生會這樣度過:以字畫謀生,平日里在各個城市走走停停,在陽光慵懶的午后讀喜歡的書,或是學(xué)習(xí)中式插花,靈感來的時候就寫寫畫畫。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為了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努力過——讀很多書,做大量的素描練習(xí),買了插花和茶道的書夜深人靜時偷偷閱讀。我感覺到生活的充實和一種自我滿足。我因此而沾沾自喜——你看,我可不是說說而已,我在為了夢想努力著,這可比那些只會做夢的人強多了。
不出意外的,期中考試的成績慘不忍睹。母親拿著我的素描本,手指一下一下輕點著桌面?!斑@是你放在桌上的忘了收回去,還有那幾本大的彩頁書。”
我想,這究竟是長篇大論教訓(xùn)我的序語還是火山爆發(fā)的前兆。然而,都不是。她只是平靜地看著我,說,你真讓我失望。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所有的言辭都寡淡得蒼白無力。她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就你這樣的成績,只能念一所不入流的大學(xué),你有什么資本去闖出名堂,還是說你覺得你資質(zhì)過人。你只知道齊白石沒上過學(xué)就能成大家,你怎么不看看人家都師從哪些人,更何況普天之下,只出了一個齊白石?!?/p>
我有些迷茫?;蛟S自己真的忽略了什么東西從而把人生設(shè)想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從來都不是天才,就如同千千萬萬的少年一樣平凡,卻又一意孤行地妄想用整個人生作為賭注。
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身體中抽離而去。整個人仿似一分為二:一個如同迷途知返的孩子,決意忘記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歲月,寫卷子、做習(xí)題,成長得循規(guī)蹈矩;另一個抱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冷眼看著這一切,如盛開過后的晚香玉日趨凋零。
多年后從事了IT方面的工作,閑暇時看看書,給報刊提供一些插畫,雖然同我當(dāng)初想的有所偏差,雖然忙碌了些,但我覺得也沒什么好,至少,生活安穩(wěn)。
“如果有人問:‘幸福嗎?’我只能回答:或許。因為所謂理想到頭來就是這么回事?!?/p>
高三沖刺的那個階段,生活簡單到除了考試、學(xué)習(xí)再沒有別的事情,而親手扼殺自己的夢想又讓我在疲憊深處涌出濃重的自我厭棄。其實現(xiàn)在想想,已經(jīng)不知道當(dāng)時為什么那么壓抑又絕望,不,應(yīng)該說我知道為什么,但卻不能理解那種感覺了。就像你當(dāng)初喜歡的人,多年之后再想起時,還能說出喜歡他的理由,但是已經(jīng)沒有喜歡的感覺了。想起一句老掉牙的臺詞:“你很好,只是我已經(jīng)不再愛你了?!?/p>
現(xiàn)下回想起來,發(fā)覺過得最有幸福感的時候居然是在高中,那些如草生堤堰的生活,那些閃閃發(fā)光的歲月,再也不會有了。
紀(jì)德說,“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隨便哪種未來?!痹该恳粋€還在學(xué)海中掙扎的少年能夠擁抱內(nèi)心深處最遙遠的夢想,愿你的青春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