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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之歌

2018-11-14 11:46鬼金
山東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姐

鬼金

1

又下雨了。八月以來,不知道這是第幾場了。樓下的樹木東搖西晃,暴雨來臨之前的狂歡。閃電劃過,唰的一道,暗下來的天空亮了一下,只是一下,又暗下來。閃電引領(lǐng)雷聲隆隆而來。這些前奏更像是在迎接雨這個女王的駕到。是的,雨,陰性的,我命名它女王。她裹挾著她的隊伍而來。樓下黑色馬路上的車輛已經(jīng)亮起了燈。天地間,雨,在浸潤一切。窗玻璃上的雨水,漫漶著,看不到外面。望城因為雨的降臨,變得濕漉漉的。我的房間就像是我的洞穴,我看不到外面的一切。除了雨,還是雨。天和地完成的一次交媾,很快過去了。我的女王悄然離開,天空復(fù)明。我又可以看到一切了。我點了支煙,開窗,涼爽的感覺撲過來,落在我赤裸的上身。幾個仍舊舉著雨傘的人,在街道上移動著。那些奔跑的車輛也熄了燈。孤僧如我,盯著街道上的水流,莫名的悲傷涌上來。

電腦的音樂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我喜歡。那部《迷墻》我看過不下十幾遍,每次看都熱血沸騰。網(wǎng)上說,每一個精神分裂的孩子都喜歡平克·弗洛伊德。我想,是吧。我是吧?!睹詨Α防锏漠嬅嬖僖淮纬霈F(xiàn)在腦海里?;氐揭巫由?,我閉上眼睛?!睹詨Α返漠嬅婢拖袷俏异`魂的背景幕墻,一幕幕閃過。我作為幕墻前面一個渺小的人,一個失敗者,佝僂著肉身蜷成一團。在椅子上。黑色的椅子就像是我的迷墻,我無力奮爭,任椅子吞沒我。那些墻里面的靈魂張著嘴要把我吞進去,吞進去。但那只是背景幕墻,而我在現(xiàn)實之中?,F(xiàn)實像一把錘子,敲在我的頭顱上,濺出來的血滴,變成了花朵,變成了飛鳥。我的肉身在墓地之中,匍匐著,我看到了我生活的城:望城。那墓地濃縮成一個望城的模型。那些墓碑是一棟棟林立的樓房。那些飛鳥抓著我的頭顱,帶離我的身體跟著飛起來。是的,我飛,我飛在望城的上空,像一個鳥人。我赤裸的身體上,淋漓著血。那些墓碑變成了一門門大炮,對準我,發(fā)射炮彈。我的飛鳥緊緊抓著我的頭顱,躲避著襲來的炮彈。但一枚拐彎的炮彈還是擊中了我,我變成碎片,紛紛落下,落下。我說過,那些墓碑是現(xiàn)實中的樓房。我肉身的碎片紛飛。

我仍舊閉著眼睛,那一刻,我感覺到了疼痛。來自骨骼,來自肉,來自皮膚。整個椅子上的肉身不復(fù)存在了似的。

我驚懼地睜開眼睛,回到現(xiàn)實之中。椅子還是椅子。我還是我。電腦里的音樂還在唱。那個瘋狂的平克·弗洛伊德。那個瘋狂的平克·弗洛伊德。而我就像是他影片里交媾遺留下來的一個精子,遺落在這末日般的望城。

2

那天,從戒毒所出來,沒人接我。沒有。二郎、四眼他們?nèi)チ松钲冢f,另謀發(fā)展。我們的“達摩流浪者”樂隊因為我的吸毒就這么解散了。我懊悔。但這一切已經(jīng)成了事實,我無法改變。戒毒所在郊區(qū),出來的時候,我突然膀胱發(fā)脹,在門口就來一泡尿,門衛(wèi)沖出來喊著,但看到是我,他轉(zhuǎn)過頭,回去了。在戒毒所里,我的名氣同樣很大。曾經(jīng)有女孩在我戒毒的這段時間里,主動找過來,但都被我拒絕了。

我看著門衛(wèi)走回去,我扭身還對他說,再見啦,再見啦。我一邊用手握著我的東西,一邊喊著。門衛(wèi)連頭都沒回。我說,我給戒毒所留最后一泡尿,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我要重新做人啦。我抬頭看了看我呆過的房間窗戶,那個窗口鑲嵌著鐵柵??梢哉f,我對戒毒所還是適應(yīng)的,因為來這里之前,我被拘留了半個月。我沖著窗戶揮了揮手,王希躍趴在窗口看著我。他還要三個月才可能出來。他來到戒毒所之后,竟然皈依了基督。也勸我皈依。我說,我就是上帝。他看著我笑,也不生氣。不時給我誦讀著《圣經(jīng)》里的故事。對我還是有觸動的,但我表現(xiàn)出來仍舊是滿不在乎。這么多年我就是這個姿態(tài),對這個世界,對身邊的人,都是滿不在乎。其實這更是一種假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是在給自己營造一個堅硬的外殼,我在刻意保護我自己。我知道我的軟肋,我的脆弱之處。沒有這自我營造的外殼,我隨時都可能崩潰。滿不在乎,更多時候,我就是尖銳的,帶刺的。在一首歌里,我這樣寫到:“我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在操我。我遍體鱗傷,你千瘡百孔?!?/p>

王希躍看到我揮手了。他也在窗戶里面沖著我揮了揮手。我的一只手還提著褲子呢。我收回手,抖了抖殘留的尿液,系上褲帶。我沖著王希躍做了一個豎起中指的動作。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如果他看到了,一定在胸前劃著十字,低頭祈禱,愿上帝原諒我。我大步流星地走。戒毒所旁邊有一條廢棄的鐵路,我沿著鐵路走。鐵路邊的幾棵向日葵在那里向天上舉著黃金的頭顱。我走過去,折下來一個,摳出幾??ㄗ眩拈_,水瓤,順手把整個向日葵盤扔到了路邊。生銹的鐵軌延伸著。大概走了半公里左右,前面出現(xiàn)一座工廠,鐵軌延伸進去,這也是唯一的路。我硬著頭皮走進去,要不就得往回走。機器的喧囂很像是重金屬的聲音,勾引著我嘶吼的欲望,但我克制了。從拘留所到戒毒所,我已經(jīng)收斂了很多。再說,沒有了二郎、四眼在身邊,我的嘶吼,失去了力量。有幾個正在干活的工人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竊賊。我訕笑著說,走錯路了,以為順著這鐵路可以走出去,沒想到走這里來了。其中一個工人問,你是從戒毒所出來的吧?我說,是的。那工人說,已經(jīng)有很多人走錯了。我說,哦。他給我指了指從工廠出去的路。

我從機器中間穿過。我聽到身后有人喊我,你是三瘋嗎?你是三瘋嗎?我回頭看到一個戴著口罩和帽子的人,從外在我看不出性別。我站住了。沒想到在這工廠里還有人認識我。這讓我感到意外。那人上來,口罩上方的眼睛,我猜那是一雙女人的眼睛,睫毛很長,我還是眼睛一亮,閃著賊光。記著,我說的還是。

后面我會慢慢說我跟女人的故事。

我問,有事嗎?

那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嬌好的面容,皮膚很白,眼睛很大,忽閃忽閃的。從那張臉上,我判斷著她的年齡。23或者25歲之間。我的判斷幾乎就沒錯過。之前,遇上的天嬜,我竟然判斷失誤了。

女孩說,給我簽個名吧?我是你的粉絲。

我說,我的樂隊解散了。我不會給任何人簽名了。那個樂隊不存在了,我也將重新投胎。那個三瘋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認識的那個三瘋,不在了。

女孩說,很多人喜歡你們樂隊的,為什么解散了呢?

我說,一言難盡。

我不想對陌生人說我的故事。

女孩說,求求你,幫我簽一個名吧?

我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滑落到她的身上,我問,你叫什么?

女孩說,杜莉莉。

女孩補充說,很普通的一個名字,掉到人堆里能找出來一大把。

我笑,不吭聲。

可以說,我對年輕的女孩有一種恐懼了。

我說,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過氣的歌手,但我不會給你簽名。

杜莉莉幾乎要哭了,已經(jīng)眼淚汪汪,說,求求你了。

我天生害怕女人哭,一哭,我就心軟。

我說,好吧,我破例,給你簽一個。

杜莉莉渾身摸著衣兜、褲兜,沒有筆。她跑回去,找另一個工人借了一支筆,又跑回來,氣喘吁吁,小臉紅撲撲的。她摘下她白色的帽子說,就簽在這上面吧。明天,我換一頂帽子。

我在帽子上面,簽下我的名字:“三瘋?!?/p>

杜莉莉說,謝謝。

杜莉莉把帽子揣起來。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被從廠房上漏下來的光線籠罩著。一種安靜賢淑的美。我怔怔地看得出神。杜莉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有人喊,杜莉莉回來干活了,一會兒讓車間主任看到要扣獎金的。

杜莉莉?qū)ξ艺f,謝謝你,三瘋,期待你東山再起。

這話說得有些調(diào)皮、天真。她看著我,對我微笑。那微笑里蘊含著一種安靜祥和的力量,多少有些感動我。

我傻笑著,說,不可能了。

我轉(zhuǎn)身,走了。但我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杜莉莉還站在那里,手里多了一頂新帽子。我揮了揮手,她拿著帽子沖我揮了揮。我像一個逃跑的人,從工廠里逃出來。外面的光線很強烈,炙熱。我厭惡強烈的日光,那會讓我變得躁狂。我攔了出租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猶豫了一下,說,雨璺小區(qū)。那是我組建樂隊三年后,有了點兒錢,又借了一些,買下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米。還有閣樓?,F(xiàn)在,那個房子大概值三百萬了。我看著窗外,這個城市變得陌生了。我就像是一個陌生人。出租車里竟然放著我很久之前的一首歌《地下時光》。主持人不無感傷地說,“達摩流浪者”是我們這座城市最好的樂隊,它的水準應(yīng)該是世界級的,它呈現(xiàn)的是人類的精神情緒,是人類心靈的鏡像。只是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看不到這些,這是一個只注重表象的世界。這是一個表面繁華,內(nèi)在荒原的世界?!斑_摩流浪者”像黑暗中的靈魂吟唱者,作為我本人,我很喜歡他們的歌。他們都是孤獨的人,敢于窺伺自己的內(nèi)心,而且知道這樣的經(jīng)驗帶來多少的痛苦,就會伴隨著多少隱秘的快感。三瘋、二郎、四眼,你們還好嗎?如果你們能聽到這個節(jié)目的話,我想對你們說,謝謝你們帶給我們這些歌曲,你們用挽歌的方式企圖在拯救這個世界。謝謝。現(xiàn)在,請大家聽的這首就是“達摩流浪者”的著名曲目《地下時光》。

我在出租車里竟然嚎啕大哭。主持人說的真好,他媽的都感動我了。但他說的是另一個我。出租車司機看了看我問,怎么了?我說,沒事。我媽死了,我媽臨死前告訴我,鑰匙不在窗臺上,而是在廢墟上。司機的眼神怪怪地看著我。我厭惡這樣的目光。我喊著,停車,停車。我給了錢,從車上下來。我聽見司機嘟囔著,精神病。我克制著。如果在以往,我會砸了他的車的。我的長發(fā)擋住了我的眼睛,我抹了一下,像闖進城市受傷的孤狼。在路邊,我坐下來,在那里吸煙。溫暖的日光照在身上,讓我變得慵懶。我枕著行李,好想安靜地睡上一覺。就這樣睡,長眠不醒。馬路上車來車往,我就當它們不存在。但我剛迷糊一會兒,肚子嘰里咕嚕響了。我起身,沿著馬路向前走去。

天有些陰,風(fēng)刮著灰土的味道,嗆人。

我看了看天,隨時都可能下雨的樣子。

我喜歡下雨。

3

小時候,我家住楚河巷。平房。

有一天,早上就開始下大雨,我四歲,早上起來,媽媽和爸爸就出去了,把我關(guān)在家里,我趴在窗臺上,盯著外面的雨。后來,我才知道,那天,爺爺死了。我就像一個白癡,趴在玻璃上看著雨滴落在水坑里,一個個漣漪蕩漾開來。雨滴像從天上掉下來,一頭扎進水里,就不出來了。鄰居幾個孩子在水坑里玩,像泥猴子了。爺爺距離我家不遠,隔著十幾家。一個孩子發(fā)現(xiàn)我在窗戶里面,跑過來,喊我,出來玩啊?我搖了搖頭說,我媽不讓。那孩子說,你爺爺死了。你媽沒閑工夫管你的。對于死,我是無知的。雨,更大了。那些孩子蹚著水,玩得更加歡實了。有的在泥水里打滾。媽媽說過他們是野孩子,沒人管,不讓我跟他們玩。她不知道我對水是那么迷戀。我嫉妒他們。我去端了盆水,倒在自己身上。我幻想那就是外面的雨,落在我的身上,我品嘗著水的味道。少了雨水的土腥。但我還是很滿足。媽媽中午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沓缘?。媽媽腰間系著一條白布。媽媽看到我渾身淋濕的,問我,怎么弄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水盆說,倒在身上的。我想被雨淋濕。媽媽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說,這要淋感冒了怎么辦?好好在家呆著,你爺爺死了,我們都在那邊忙。我委屈地看著窗外的雨,仍在下。那幾個孩子消失了。那個水坑,雨滴落在水面上,一個個漣漪,漾開。媽媽走了。屋子里空蕩蕩的,我又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雨,趴在炕上,睡著了。我被什么聲音驚醒了,有些害怕,我聽見聲音在爸媽的房間里。我悄悄地,光著腳丫,靠近爸媽的房間,我看到爸爸撅著屁股在那里,喘著粗氣,吭哧吭哧的,他的身體下面是一個女人。我不認識的女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們在干嘛。我問,爸爸,你怎么回來了?爸爸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并沒有從女人的身上下來,說,回你屋里去。我問,爸爸你在干嘛?那位阿姨怎么了?你給她治病嗎?爸爸說,是的,這位阿姨病了。爸爸的身體擋著那個女人的臉,我看不見。我看見爸爸紫色的肛門,像一只爛掉的眼睛。我轉(zhuǎn)身回到我的小屋,看著窗外的雨,忽大忽小的。爸媽屋里的聲音像劃船的槳發(fā)出的聲音。后來,我聽到女人的聲音說,我要洗洗。爸爸說,好吧。我給你接水。嘩嘩的水聲。女人說了句,毛巾給我。再后來,我看到爸爸跟那個女人一前一后,從窗前經(jīng)過,雨很大,爸爸用衣服遮在自己和女人的頭頂。爸爸的腳踩在水坑里,濺起泥點兒。我看見女人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緊身褲,屁股裂成兩半,一扭一扭的。雨大起來了。他們在雨中跑起來。他們奔跑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我嘿嘿樂起來。女人的一只高跟鞋跑掉了。爸爸回身彎腰,撿起來,蹲在地上,給女人穿上,兩人繼續(xù)跑,直到我看不見了。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雨滴都蹦起來了。屋子里很悶。楚河巷曾經(jīng)遭遇過一次小偷的洗劫,后來,每家的窗戶上就都安上了鐵柵欄。我手抓著刷了油漆的鐵柵欄,盯著窗外。

雨接連下了兩天。除了媽媽回來給我送吃的,都是我一個人在家里呆著。晚上也是一個人睡。第三天早上,雨近乎瓢潑了。一艘在水流中漂浮的小紙船。船是報紙做的,在水溝里起伏搖擺,勇敢闖過危險的漩渦,一路沿著楚河巷漂去。一個穿著黃雨衣紅雨鞋的小男孩興沖沖地跑在小船旁邊。雨還沒停,不過總算減弱了。男孩聽著雨水打在雨衣的黃帽子上,很像落在對面屋頂?shù)挠甑?。聽起來很悅耳,很親切。一個人拉著三輪車從街上經(jīng)過,車上的東西蒙著一塊塑料布,我看不到塑料布下面是什么。車在水坑處掩住了,那人費了很長時間,才把車輪從水坑里拖出來,走了。

一群人披著白衣抬著一個黑色的大箱子,從窗前經(jīng)過。后來,我知道那是棺材。在隊伍里,我先是看到了爸爸,我在屋子里喊,但爸爸沒聽見。我又看到了媽媽,我喊,媽媽也沒聽見。我從雨中的那雙高跟鞋,認出了被爸爸騎在身下的女人。我厭惡那白色的隊伍,我從墻上拿起我的玩具槍,沖著他們掃射,他們在雨中,繼續(xù)前行,渾身都濕漉漉的,一個都沒倒下,沒有。隊伍很快過去了,地面上可以看到紙錢,被雨水浸泡,貼著地面。有的已經(jīng)被人踩過,成了泥漿。我還記得巷子里以前死人,小朋友騙我撿地上的紙錢去商店買冰棍,結(jié)果我被人從商店里罵出來了。我委屈地找小朋友理論,還被那小朋友的哥哥給揍了一頓。他哥哥是楚河巷中學(xué)的混混,入了當時楚河巷的“三槍幫”。我多么希望,我也有那么一個哥哥,但我沒有。后來,他哥哥死得很慘,在一次兩個幫派的械斗中死在二十二中山坡上的貨場里,攤在地上的尸體,腸子淌了一地。落滿蒼蠅,嗡嗡的。我當時就嘔吐起來。我從山坡上跑下來,在河邊捧了幾口水喝,才多少緩解過來。

4

竟然只掉了幾個雨點兒,天空又恢復(fù)原來的灰。我看到人們對那幾個雨點兒的恐慌,焦躁。他們奔跑起來。在馬路上。像一群精子。我站在路邊嘲笑著他們。那些沒有表情的臉孔透著冷漠。我很想加入到他們奔跑的隊伍之中,我相信,我是那個跑得最快的精子。但我沒有。我像一個旁觀者,靠著路邊的一棵楊樹,點了支煙。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他們置身在這個世界的混亂之中,但這個世界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只是一種存在而已。我有一種躲在人群中的幽靈的感覺。我就是幽靈。他們漠視我的存在。但這有什么呢?我不是神,即使是神,他們已經(jīng)對神沒有了敬畏。我突然覺得我的生理和心理上很需要音樂。那種饑餓感吞噬著我,伴著孤獨。汽車的笛聲讓我進入狀態(tài)。我的音樂感在身體里復(fù)活。饒舌。是的,饒舌。這是我將要表達的方式。我一只手扶著旁邊的樹,兩只腳按著心里面的節(jié)拍顫動起來。

“嗨!從戒毒所出來,滿大街的陌生,我看不到屬于我的臉,陌生,陌生,還是陌生。在黑夜的盡頭,世界是寒冷的,剛才在出租車上聽到我的歌,我哭了,我哭了。我的美好時光,我的少年錦時。嗨!我哭了,我哭了。人群之中,我像一個幽靈一個鬼。嗨……鬼、鬼、鬼、鬼……那些脖子上頂著一個腦袋的人啊,你們是一群,而我是孤單的,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尋找著遙遠的光明。茫茫人海中,我像那個古老的荷馬,在黑暗中,歌唱。我是荷馬,我是瞎子阿炳,我是博爾赫斯……你們,行動中的人群,你們知道這些人嗎?你們知道這些人嗎?他們已經(jīng)屬于天堂。在他們的眼中,這人間只是地獄。那個翻越欄桿的人,僅僅是翻越嗎?你知道我在看著你翻越的動作,你要珍惜你的生命,那些車輛的野獸貪婪地想品嘗血的腥味。這大街上,更多的冤魂野鬼,隨時會從地底下爬出來……我將為他們招魂,嗨,招魂……”

路邊有人停下來,聽我說唱。從他們的目光之中,我看到他們眼里是那種觀看精神病人的目光。我必須承認天嬜離開我之后,我?guī)缀醵际腔谢秀便钡臉幼印?/p>

“……嗨,不要這樣看我,我也是你們中的一員,老崔健說,不是這個世界太瘋狂,只是我太瘋癲……看著我,看著我,我是被你們捆綁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你們的目光像釘子……”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過來兩名巡警讓我離開,不離開的話,就以擾亂社會秩序罪,把我抓起來。他們在勸說圍觀的人群離開。

“散了吧,散了吧,圍在這里看一個瘋子瞎說什么?!?/p>

我看著巡警繼續(xù)唱:“我不瘋,也不瞎,你們的話語太傷人,太獨斷。我也是一個合法的公民,我在說,我在唱,我需要音樂,需要靈魂……你讓我走,我就走,你打我,我也不還手……”

其中一個巡警說:“廢什么話?說話還一套一套的,趕快滾蛋,哪涼快哪呆著去……信不信抓你……”

他還揚起了手里的黑色膠皮棒。我故作怯怕,看到紛紛散開的人群,我也沒了玩的興致。走出幾步,看到巡警也走了。我蹲在地上吸煙。日光爆裂地曬著大地上的眾生。包括我。

這個人間庸常的劇場,死氣沉沉的。

我像一個失業(yè)的蹩腳的三流演員,流落街頭。

某一刻,我自我安慰說,我的孤獨是神的孤獨。我好像在哪本書里面看過這樣一句話,對于渴望成為神的人,只有兩條路:要么創(chuàng)作,要么殺人。

我的選擇只能是前者。

殺人同樣包括自殺,就像美國的女詩人寫下:“血是噴涌的詩,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敝螅詺ⅰ6艺J為,自殺是對神的褻瀆。

5

四眼打來電話說,哥,你出來了吧?我說,嗯。四眼的聲音有些顫抖。四眼說,哥,對不起。我說,說這個干什么,你們能好,哥就高興。四眼說,要不你也過來吧?我說,算了。你和二郎要好好的,別像我。四眼說,嗯。你也好好的。其實,我們是一體的,你不在,我們心里是空的。我說,過段時間,你們就會適應(yīng)的。四眼說,有時間,你過來看看吧。我說,會的。你要記著,你是偉大的貝斯手。四眼問,你有什么打算嗎?我說,目前沒有。也許會好好讀讀書,寫寫歌。四眼說,期待。不說了,哥,一會兒還有一個演出,二郎在忙呢,他讓我問你好。我說,好。四眼說,那我掛了,哥要保重。我說,放心吧。撂了四眼的電話,我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常常會像一個娘們似的,會哭,會流淚。我都懷疑我的前世是一個女人。我忘記誰說過,好的藝術(shù)家是雌雄同體的。我回憶著我跟二郎、四眼在一起的日子,是的,我回憶。但我不敢深入記憶的盡頭。我害怕。我害怕我是一個靠回憶活著的人。我要新生。

路邊經(jīng)過一輛馬車。那種仿古的,西方風(fēng)格的。一匹黑馬在前面拉著。車廂上還拴了一匹白馬。這幾年望城開始關(guān)注旅游。這種馬車是為了招攬游客的。白馬是租給客人騎的。我喊著,馬車,馬車。那人勒住馬問,要坐車嗎?我說,我要騎馬。馬車夫看了看我說,你要去什么地方???我說,我想騎馬回家。馬車夫問,你家在哪兒???我說,在雨璺小區(qū)。馬車夫說,那里很遠的。我一般都在楚河附近的河邊出租。我說,雨璺小區(qū)不就是在河邊嗎?馬車夫說,那是在河的下游,而我一般活動在中游的廣場附近。車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眼里透著精明和狡黠。他坐在馬車上嘴里叼著煙卷,高高在上的。我說,你就說吧,我要騎你的馬回家,要多少錢?馬車夫打量著我,還有我背在身上的行李卷,說,你不會騎我的馬逃跑吧?我說,老人家,你放心好了。我看上去像一個壞人嗎?車夫?qū)⑿艑⒁傻乜粗摇N乙呀?jīng)掏出五十塊錢說,夠嗎?車夫的眼睛一亮,說,不是我不相信你,年輕人,有天一個人租我的馬,真的逃跑了,后來我報了警,才把我的馬追回來。我說,哦,還有這樣的事情。車夫說,可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你如果非要騎的話,你就騎馬車后面的白馬,我趕著車,在前面,白馬只能拴在車上,你在后面跟著,五十塊錢。我說,那還有什么意思?我想快點兒都不行。馬車夫說,騎,你就上來,不騎,我走了。我怔了怔說,騎。

我攏了攏頭上的長發(fā),翻身上馬。

幾次,我忘了車夫的話,夾著馬鐙,想讓馬快點兒,但我都失敗了。

車夫說,你再這樣的話,就從馬上給我滾下去。

兩匹馬的節(jié)奏慢慢一致。

我突然很享受那種悠閑。是的,悠閑。我看不到我的樣子,但我想,我很像一個牛仔了。只是缺少一頂帽子。同時還缺少美國西部的那種荒涼的山丘和曠野。更準確地說,是缺少那種自由的馳騁。缺少一桿槍。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感受著來自馬背的溫暖。這溫暖對我來說,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之前的溫暖來自女人的身體,依偎、摟抱、纏繞。但那只是肉身的溫暖,我們相互傾軋著,收割著對方的身體,在掏空對方之后,遺留下來的只是無邊無際的虛無?,F(xiàn)在,連這些都沒有了。悵惘地看著街上行走的女人們,我卑劣的欲望,再一次復(fù)活。我在馬背上挺直腰板,一種想征服一切的感覺油然而生。

同時,我也陷入矛盾之中。

肉身和靈魂是一個很難平衡的問題。忠于肉身就可能沉淪,忠于靈魂又可能遺世獨立。在這個人們疲于奔命的年代里,我,是的,我在干一件危險的事情。那就是我在吶喊,我在企圖喚醒人們向精神靠攏……

這一切,同樣可能是徒勞的。

我深深絕望過,但在絕望中,在黑暗中,我企圖穿過黑暗,就像王希躍在戒毒所里跟我講到的上帝。

在雨璺小區(qū)門前,我下馬了。車夫從車上下來,咧嘴笑著說,我給你張名片,下次想騎得過癮,電話我,讓你瘋個夠。我說,好的。等車夫趕著車走后,我把他的名片扔到了路邊的草叢里。我往門口走去,門衛(wèi)攔住我,讓我刷卡。警察帶走我的那天,我忘記了門卡。那是新?lián)Q的門衛(wèi)我不認識,他也不認識我。我說了我的名字,也說了我住的地方。他還是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最后,他讓我出示了身份證,才放我進去。

6

坐電梯上樓,我才想起來,不光門卡,還有鑰匙都落在家里了。那天警察匆忙把我?guī)ё撸疫€沉浸在毒品之中。還好,錢包手機之類的我?guī)г谏砩?。我坐在門口,發(fā)呆。之前,我這個家,簡直就是一個公共場所,很多人都有鑰匙,但我想不起來誰有了。那些有女朋友,沒地方的哥們,常常到我這里來顛鸞倒鳳。有時候,我們也在各自的房間里各干各的?,F(xiàn)在關(guān)鍵是我必須想起一個人來,要不就要換鎖。我想,再等等,盡管我消失了一個多月,但這個房子指定沒閑著。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人上來。我坐在門口抽煙,眼睛已經(jīng)在墻上尋找著那些開門換鎖的小廣告了。我站起來,敲了敲門,這是一種多么奇怪的感覺,我的家,我在敲門。我懷疑里面說不定有人。敲了幾下沒有聲音。我耳朵貼在防盜門上,也沒聽出里面有什么聲音。我又坐了一會兒。我念著那些小廣告上的電話號碼來打發(fā)無聊。我用那些數(shù)字在心里譜曲。在我很專注地譜曲的時候,電梯門開了。從電梯里出來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上去不到五十歲。她手里拎著一些日常用品。她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跳,問我,你找什么人嗎?我惡作劇地說,我是電梯殺手。她把手里的東西扔到地上,慌忙轉(zhuǎn)身,去按電梯按鈕。我哈哈地笑起來,說,你還真信了?你是干什么的?到這層樓來干什么?她轉(zhuǎn)過身,瑟瑟發(fā)抖。她說,我是小時工。我問,誰讓你來的?她說,那人沒說,是個女的,說把鑰匙和門卡放到門衛(wèi),讓我每個星期來打掃一次,剛才,洗潔劑用完了,我去樓下超市買。你……你到底是誰?我說,我能是誰???我就是這房子的主人。趕快開門,我的鑰匙臨走的時候忘了。女人睜大眼睛看著我,上下打量著我。我說,看什么看?屋子里有我的相片,你沒看過嗎?那就是我。如假包換。一個月前,我吸毒被抓進去了,現(xiàn)在,我回來了,就這么回事,至于誰雇你來給我打掃房間,我不知道是誰,對了,你有那個人的電話號碼嗎?我說,什么人這么神秘?在我落難的時候,還幫我。我說,別愣著啦,拿鑰匙開門啊。女人說,你看你把我嚇的,我都忘了掏鑰匙了。女人掏出鑰匙開門。我說,怎么稱呼你呢?女人說,叫我李姐好了。我開玩笑說,李大姐???女人連連說,可以可以。女人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說,你可把我嚇壞了,以前我干小時工的女伴就是在電梯里被人殺害的。我說,哦。如果我嚇到你了,對不起。

我確實有點兒不適應(yīng)這屋子里的干凈。井然有序。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李姐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里收拾,擦洗。我問,你來幾次了?李姐蹲在地上擦地板,仰頭看了我一眼說,第三次了。第一次來,那叫個亂啊,簡直都無處下手,我足足收拾了三個多小時,腰都要累折了,光垃圾就倒出去好幾口袋。我當時都想過,這是人呆的地方嗎?你不要多想,我當時真就這么想的。之前收拾出來了,現(xiàn)在好收拾多了。我習(xí)慣性地躺在沙發(fā)上,根本沒把李姐當外人似的。是誰?對我還這么有情有義的。更多的人是寡淡的,作鳥獸散了。我今天出來,都沒有人接我。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我他媽的竟然感嘆起來。我突然從沙發(fā)上起來,四處看了看,我的那些樂器還在,我的寶貝們還在,我放心了,擰開音箱。音樂響起,我如魚得水般活過來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一首竟然也是我在出租車上聽到的《地下時光》。李姐兩手戴著紅色的橡膠手套,拿著抹布在地板上怔了一下,問,你唱的嗎?我說,嗯。李姐說,好聽。我閉著眼睛,感覺到我的靈魂已經(jīng)在音樂之上游蕩。我調(diào)小了音量,問,你聽懂了嗎?李姐說,我不懂音樂,但喜歡聽。這歌有些傷感,好像是在想一個人。我對這個小時工另眼相看。

我突然想起,安排小時工的人一定是她。她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呢?我不能相信。那歌曲里傾注了我那個時期全部的愛。她竟然還保留著我房子兼工作室的鑰匙和門卡。我看著李姐說,歇一會兒吧?她用袖口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說,還有一家呢。我說,哦。李姐說,有你的音樂,干活也輕松了很多。真羨慕你們搞藝術(shù)的。我笑了笑說,我算搞藝術(shù)的嗎?也許只有你這么看吧。我問,你原來是哪個單位的?李姐說,軋鋼廠??!我說,我也是啊,你哪個車間的?李姐停下手里的活,起來,直了直腰說,大集體的,下崗很多年了。你呢?我說,我是吊車車間的。李姐說,那怎么不干了?開吊車不是很好的工種嗎?我弟弟在你們吊車車間。我問,叫什么名?李姐說,李根生。我說,你是說生子嗎?李姐說,是啊,你們認識嗎?我說,我哥們啊。我看著李姐突然格外親切起來。李姐又蹲下來,繼續(xù)擦著地板。李姐邊干活邊說,咋就不干了呢?我說,一言難盡。李姐說,哦。音樂的第二首是《傷心咖啡館之歌》。我才想起來,我好久沒喝咖啡了。我問李姐,你喝點兒什么嗎?李姐說,不喝了。我說,客氣了。來杯咖啡怎么樣?李姐說,謝謝。偶爾,我也會喝一杯,解乏。我找出速溶咖啡,沖了兩杯,對李姐說,停下來,歇歇。喝完咖啡再干。李姐說,干完再喝,現(xiàn)在還熱著呢。我說,有一段時間,我不喝就睡不著覺。別人是喝了睡不著,我是不喝睡不著。

7

李姐收拾完,要走。我掏出一百塊錢給她。李姐說,不要,那人已經(jīng)給我了。我問,她怎么給你錢?。坷罱阏f,微信紅包啊。我說,哦。我說,生子最近忙什么呢?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李姐說,好像在跟一個女導(dǎo)演忙一個劇本什么的。那劇本是他師傅晏清郁寫的。我問,你說誰?李姐說,晏清郁啊!就是生子的師傅,兩年前的冬天喝酒,喝得胃出血,死了。我說,你說的是老晏啊。李姐說,是的。李姐看了看時間,問,你回來了,還需要我過來打掃嗎?我說,需要啊,既然有人給你紅包,你就來啊。李姐說,那鑰匙和門卡給你嗎?我說,你就拿著吧,你是生子的姐,也就是我姐。李姐問,你不要那個人的電話號碼了嗎?我說,算了,還是不知道的好。如果她想露面的話,自然會出現(xiàn)的。再說了,我這鑰匙在別人的手里不知道多少把,我都弄不清了。你下次來,幫我找人,把鎖換了。李姐說,好的。那我走了。我說,好的。對了,把生子的電話給我,我換手機號碼都丟了。李姐把生子的號碼給我。李姐說,有時間去家里玩。我說,好。

在說話的時候,我關(guān)了音樂。

李姐關(guān)門的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鎖舌嗒地一聲,像手槍的撞針,宣布我的死刑似的。我身上的汗毛豎立起來,頭皮發(fā)麻。屋子里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靜寂。之前的這個房間里走了一群,又來一群,每天屋子里都充滿了人。我在或不在的時候,這屋子就像個公共場所。如今我還是我,只是這屋子好像變了。這樣的屋子更適合我,我想。近一個月的囚禁生活,我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是喜歡寂靜的。寂靜帶著一股力量,裹挾著我變得強大起來。我點了支煙,把音樂開小,那是另一個我在訴說。我更覺得那是我的靈魂,而我是他的肉身。肉身和靈魂在這一刻是分離的。

這些天,在戒毒所幾乎沒洗澡,頭發(fā)都粘在一起了。我去浴室,插上電源,燒水?;貋砝^續(xù)躺在沙發(fā)上。剛才因為我躺在上面,李姐問我,沙發(fā)擦不擦,我說,不擦了?,F(xiàn)在,倒希望這沙發(fā)是被清洗過的。因為它保留著我過去的痕跡和氣味。我,還有我的那些朋友們。我和我的朋友們的情欲的氣味。我找到李姐留下來的清潔劑,倒在沙發(fā)上,拿過抹布,使勁擦洗著,泡沫是污穢的?;摇:?。我把沙發(fā)挪到地中央,下面堆滿了垃圾,散發(fā)著惡心的臭味。煙頭、口香糖、避孕套的包裝紙、果皮、撲克牌、一條女人黑色的蕾絲內(nèi)褲、拖鞋、發(fā)霉的果核、一枚銀色的耳釘、口紅筆、假睫毛、干枯的花瓣……我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裝進垃圾袋里,滿滿一袋子,就像是我的過去。開門,放到走廊里。用了五盆清水才算是擦干凈。我告訴自己,下次李姐來,一定讓她再清洗一遍或者打電話找專業(yè)的人士來。我把沙發(fā)搬回原地。上面濕漉漉的。我已經(jīng)汗水淋漓。打開窗戶,有風(fēng)吹進來。那些正在從皮膚里滲出來的汗珠,縮回頭去。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遠處的楚河,在流淌著。以前這些都是被我忽略的。

外面的窗臺上,積了很厚一層灰,還有黑白相間的鳥屎。我不去看它們。轉(zhuǎn)身,進了浴室,開始清洗浴缸,直到那上面黃色的漬點被清洗干凈,我才放水,滿滿的一浴缸水。我脫光衣服,滑進浴缸里。水溫微熱,身體感覺很舒服。每一個毛孔在溫?zé)岬乃卸紡堥_了。我很少用浴缸洗澡,除非有女人的時候。更多的時候我沖沖淋浴就可以了。一人享用浴缸還是第一次。我把身體沉入水中,頭發(fā)漂浮在水面,就像有人在上面拎起我的頭發(fā),要把我從水中拔出來似的。我在跟那人較力,讓整個頭顱連同頭發(fā)一起沉入水中。我越往下沉,頭發(fā)在水的浮力作用下,越往水面上漂浮。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我才從水中挺起身子,濕漉漉的頭發(fā)蒙在臉上。為了緩解呼吸,我用手扒開遮在臉上的長發(fā),像拉開幕布。第一個露面的是眼睛,之后鼻子,之后嘴,之后耳朵。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緩解了窒息的可能。水從頭發(fā)上滑落,我,淚流滿面般。

8

那神一般的平克·弗洛伊德在水中漂浮著。黑色的池水。他身體的造型是受難的耶穌。是的。我無法模仿。我是我。我這樣告訴自己。浴缸是多少人的哀亡之地。他們在水中抵達天堂,像在母親的子宮里。他們回到子宮之內(nèi),不愿出生。我沒有這個勇氣,或者,我仍對這個世界懷有憧憬。我開始清洗自己,渾身涂滿浴液,在泡沫中,我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沒有人幫我把浴液涂抹到背上,沒有。那雙溫柔的手已經(jīng)消失一年多了。每次想起,都會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疼痛。但我沒辦法忘記,只能讓她活在我的歌里。外面播放的音樂盡管聲音很小,但從旋律上我知道是那首《孤星淚》。

我浸泡在滿是泡沫的水中,跟著低低的旋律輕唱起來。我不知道臉上流淌的是水還是眼淚。這時候,我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赤裸著從浴室出來,我看到一對男女在我剛剛清洗過的沙發(fā)上做愛。這對我并不奇怪。我靜靜地看著,從他們的身邊經(jīng)過,我想看看他們是誰。但我并不認識。他們肆無忌憚地做愛,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我的心像被一件尖尖的鐵器深深地刺了一下。我吼叫起來,給我滾,你們是怎么進來的?把鑰匙給我留下,以后別他媽的再來了,這里不是你們的炮房。那男的好像沒聽到我的話,繼續(xù)在動。我上去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說,你媽的,起來,給我滾。那男人說,快了,快了,馬上就完了。那女人像死豬似的,連聲都不吭,躺在那里。男人終于完成了,從女人身上下來,看著我說,你要不要也加入進來,我買單。我說,去你媽的,都起來,給我滾蛋。那女人看了看我,我說,看什么看?我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我是裸著身體的。女人瞅著我,好像沒有得到滿足似的,聲音尖細地說,瞧不起我嗎?我在努力做一個偉大的妓女。我真他媽的無語了。男人在旁邊跟了一句,她不錯的。我說,滾蛋。女人說,你吼什么?你也太不尊重女人了!請問,能不能借你的浴室洗洗?我說,滾。看著他們有條不紊地穿著衣服,就像在自己家似的。他們走了。我氣哼哼地站在沙發(fā)前,狠狠踢了幾下沙發(fā),嘟囔著,這什么事呢!我頹喪地穿上衣服,點了支煙,把茶幾上的鑰匙從窗戶扔出去。長長的頭發(fā)還滴著水,把衣服都弄濕了。我在抽屜里找著剪刀,翻了幾個抽屜,終于找到了。

看著鏡子里參差不齊的短發(fā),我滿意地笑了笑。我對鏡子里的我說,你好,陌生人,我要重新認識你了。

9

每天除了下樓吃飯,我給自己開了一個書單,開始閱讀,好像我要當個作家似的。

《局外人》《2666》《荒野偵探》《自由》《日瓦戈醫(yī)生》《罪與罰》《務(wù)虛筆記》《城堡》《肖申克的救贖》《法蘭西兵法》《金色筆記》《赫索格》《心獸》《鋼琴教師》《無欲的悲歌》《寡居一年》《圣經(jīng)》《鱷魚街》《尤利西斯》《暴力奪取》《沒有個性的人》《我彌留之際》《四個四重奏》《英雄和墳?zāi)埂贰洞蠼烫谩贰陡锩贰贰独首x者》《榿木王》《雪》《性的人》《霍亂時期的愛情》《逃離》《血色子午線》《英雄廣場》《山羊》《枕頭人》《夢幻故事》《水泥公園》《洛麗塔》《失眠癥漫記》《里爾克詩全集》《過于喧囂的孤獨》《雪國》《鐵皮鼓》《馬龍之死》《人性的污穢》《地下世界》《魔山》。

期間,李姐來過一次,她對我的頭發(fā)很驚訝,說,你怎么剪頭發(fā)啦?我說,是啊。李姐問,你自己剪的吧?我說,嗯。李姐說,看上去怪怪的,但看上去沒那么頹廢了。這樣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愣頭青。我笑了笑。我讓她找人換了門鎖。自從那對陌生的男女來過之后,我就沒再坐過沙發(fā)。我對李姐說,找?guī)讉€力工,把沙發(fā)也搬走,隨便扔到什么地方去。我不想看到它。李姐說,這可是真皮的,我賣給收舊家具的吧?我說,隨你怎么處理。李姐說,好。為了忘掉她,我不想讓李姐來了。我撒謊說,房子我要賣,等有了新房子,再雇用你。李姐說,好。李姐說,我跟生子說了你,他說等忙完了找你。我說,哦。我問,生子還上班吧?李姐說,上著呢,每天看他倒班忙得很,我跟我媽都心疼。好好上班得了,還要搞什么話劇。我替生子辯解說,生存之外的需要唄。每個人的需要不同。生子更多是受了晏清郁的影響吧。李姐說,我看也是。還好,生子不怎么喝酒。如果像他那個酒鬼師傅就完了。我沉默。李姐看我不說話,說,那我找收舊家具的去了。我緩過神來說,好。我在椅子上看了會兒書。李姐帶著收舊家具的人來了。那人戴個草帽,說給五百塊錢。我沒吭聲。李姐說,這可是真皮的,怎么也得一千塊錢。那人說,真皮也是二手的,賣,我就找人搬走。李姐說,八百。那人說,我只能出到六百,搬運費我自己出。李姐說,七百,就七百,賣給你。那人拿下草帽,在手里扇著風(fēng),圍著沙發(fā)轉(zhuǎn)了一圈,用手摸了摸皮子,還抬起來看了看下面的四條腿,說,好吧,七百。他打電話叫人來搬。等人來的時候他掏出煙給我。我拒絕了。他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其它物件問,還有賣的嗎?我說,沒有。過了會兒,電話打進來說,要下去接,他們進不來小區(qū)的門。李姐跟著下去了。

我站在窗前,遠眺。

河面上有幾個穿橘紅色救生衣的人駕駛著救生筏,在水面上疾馳。水花飛濺。

直到他們回來,把沙發(fā)搬走,我都沒有回頭。河水緩慢,幾乎看不到流淌的痕跡。我把賣沙發(fā)的錢給了李姐,她最后只收了一百。臨走的時候,她留給我一張名片,說,有活的時候,找我。我說,好。

我突然有了想騎馬的沖動。我后悔把車夫給我的名片扔進草叢里了。我下樓,沿著河邊,走到楚河廣場。因為河這邊的環(huán)境比較好,對岸的很多人在傍晚都會過來鍛煉身體,閑逛,談戀愛。圍繞廣場的四周自然形成了小市場。一些做小生意的人在擺攤,招攬生意。我四處找著車夫,看到兩匹矮馬,一看就是給小孩騎的。后來,在廣場旁邊的樹林里,我看到我那天騎的白馬被拴在樹上。不見車夫的影子。白馬好像認識我似的,沖我打著響鼻。但當我想靠近它的時候,它變得恐懼暴躁起來,圍繞著樹轉(zhuǎn)起來。我聽到身后有人喊我,喂,你干什么?我回頭看見車夫,說,是我,你不認識我了?車夫說,每天騎馬的人很多,我怎么會記得你呢?我說,那天,去雨璺小區(qū)的那個人。我才注意到車夫的眼睛有點兒斜視,他認真地注視著我說,哦,那天你好像是長發(fā)啊,現(xiàn)在怎么?我說,剪了。車夫說,剪了好,看上去更像是個正經(jīng)人。我笑,原來我不是正經(jīng)人嗎?車夫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今天想騎馬嗎?我說是啊。車夫斜視的眼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現(xiàn)在五點多,你八點之前給我還回來,算你五十塊錢。不能超過八點半,超了,要加錢的。我說,好。車夫說,我還想說,你要善待它,要不它發(fā)起脾氣來,把你從馬背上揭下來,我可不負責(zé)任。我說,嗯。

我在河邊騎了一會兒。河邊散步的人多。我向附近的農(nóng)田騎去。田里的稻草人看上去有些詭異。白馬低頭吃著地上的野草,我沒有阻止它。從馬背上下來,牽著它,隨它邊走邊吃。后來它不吃了,我騎上它向農(nóng)田盡頭的山坡跑。那種愜意是我從來沒有的。風(fēng)撫摸著我的身體。這樣兜了一圈回到廣場才七點半。車夫說,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還沒到時間呢。我說,改天再玩。車夫說,那少算你十塊錢。我說,放你那兒存著吧,下次一起算。車夫說,好。我把白馬還給車夫,在廣場上閑逛。這時候的廣場已經(jīng)亮起了燈。人很多。兩側(cè)的廣場舞跳得起勁。一群跳繩的人伴著音樂在跳,跳得很美,像繩舞。播放的音樂竟然是我的《夢旅人》。在十幾人的隊伍里,我看到一個我熟悉的面孔。是她,盡管她把頭發(fā)挽了起來,我還是認出了她。杜莉莉。她無袖的緊身衣,兩個乳房顫動著,散發(fā)出動態(tài)的美。我坐在臺階上,點了支煙,盯著她看?!秹袈萌恕反蟾攀翘鞁纂x開我之后,我寫的最后一首歌。我盯著杜莉莉看,她也看到我了,她的動作明顯放慢了。我看出她對我的厭惡。等《夢旅人》的樂曲結(jié)束,杜莉莉拿起臺階上的礦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我距離她能有一米遠,我?guī)缀趼劦搅怂砩系暮刮?。她喝完水,拿出毛巾擦汗。她身材不錯,凸凹有致,看不到一絲贅肉。我沖著她喊了聲,杜莉莉。她看著我,微低著頭,眼神里有了警惕。我又叫了聲,杜莉莉。她這次抬起頭來,問,你誰?。课蚁?,她一定是因為我剪了頭發(fā),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三瘋。杜莉莉說,別開玩笑了,三瘋就長你這樣嗎?我說,我真是三瘋。杜莉莉譏笑著我。我說,你再看看,我真是三瘋。杜莉莉說,不看。你要是三瘋,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說,你不能以貌取人。如果我不是三瘋,隨便你怎么懲罰。我只是剪了頭發(fā)。杜莉莉靠近過來,說,你還真是三瘋?。∧銥槭裁醇袅祟^發(fā)???我說,沒有為什么。杜莉莉問,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說,我就住在下游的雨璺小區(qū),出來遛遛。杜莉莉說,我常來這里跳繩的,怎么一次都沒看到你。我?guī)еI諷的語氣說,看到你也不認識。杜莉莉說,你還是一個記仇的人???我說,開玩笑的。杜莉莉說,剛才我們跳繩放你的歌了,你聽到了嗎?我說,聽到了。杜莉莉問,你什么時候出新專輯啊?我說,不知道,也許不出了。杜莉莉追問了一句,為什么?我說,沒有為什么。杜莉莉沉默不語。我說,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話,也許是心死了。杜莉莉驚詫地看著我,說,為什么?我說,你哪來那么多為什么?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杜莉莉噗嗤笑了。杜莉莉說,你還蠻有幽默感的。我說,不多,偶爾。杜莉莉說,靈光一現(xiàn)嗎?我說,可能。

從那以后,我常常到廣場上看杜莉莉跳繩。我甚至也加入了跳繩的隊伍中。但我拒絕用我的音樂。我選了一些我喜歡的國外歌曲。剛開始很多人不適應(yīng),慢慢也習(xí)慣了。

10

有一天,杜莉莉?qū)ξ艺f,三瘋,說說你以前的故事吧?我說,我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嗎?杜莉莉說,聽你的歌曲,你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我說,你的耳朵很厲害???杜莉莉表揚我說,你的歌曲里充滿了自我,不矯揉造作。那是你的自我,也是我們聽者的自我。我說,哦。我說,在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還能保留一部分自我是多么可貴。杜莉莉說,你在說自己嗎?我說,我抑或眾生。我說話的語氣嚇到了杜莉莉,她睜大眼睛看著我。我說,怎么了?你這么看著我。杜莉莉說,我抑或眾生,什么意思?怎么感覺你是用神的語氣在說話呢?我說,怎么可能?我錯了,好不好。杜莉莉說,我沒有責(zé)備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講故事,我愿意洗耳恭聽。我說,不用洗耳,也可以聽的。是時候了,也許講出來,故事就會隨之腐爛,灰飛煙滅。包括故事里的人。杜莉莉說,不要說得這么傷感好不好,我可不想聽你說什么腐爛,什么灰飛煙滅。如果那樣的話,我寧愿不聽了。我對杜莉莉說,兩段故事,一段是我在工廠里的,一段是我跟一個女人的,你要聽哪段?杜莉莉說,都想聽。我說,你倒不貪,那只能慢慢講了。杜莉莉說,好。

杜莉莉開始三天兩頭往我這跑。有時候,上夜班的時候,直接從我這走。我偶爾會送送她。上白班的時候,她會帶回來一些菜,做給我吃。有時我也會在看書累了的時候,去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買些魚肉之類的。她減肥,吃的很少。我們交換的條件就是我給她講講我的故事。世界上好像沒有這樣的美事,但就是被我攤上了。我了解到,杜莉莉不是這座城市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望城的這家工廠。平時,住在廠宿舍里。這樣,我還多少放心一些,要不她怎么跟家里說呢?我們的關(guān)系很像同居,但沒有性關(guān)系。

我決定講的那天,是八月的一天晚上,白天還是暴熱的,晚上清涼了很多。我們從廣場跳完繩回來,沖了澡。樓下燒烤攤的香味從窗戶飄進來,讓我有了喝點兒的沖動。我和杜莉莉下樓,找了一家攤,叫了些肉串,豆腐皮之類的。杜莉莉說,我不吃的,我減肥呢。從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想吃的,但減肥。她果然沒吃,可見她的決心。我要了瓶啤酒,差不多喝光了,又叫了一瓶的時候,我開始講我的故事。如果要給下面的故事命名的話,我更希望叫《一瓶又一瓶》。哈哈。

11

回憶猶如扎進腦仁的一根刺,我必須把它拔出來。就這么回事。在我還沒有老之將至的時候,我要把這些講出來,講出來之后,重新上路。對于這些事情,我不評判。

12

我問杜莉莉,你今年多大?

杜莉莉說,23。

我問,上班幾年了?

杜莉莉說,兩年。

我說,我上班的那年跟你一般大。

此刻,我仿佛陷入我的夢境。

考上技校那年,我媽跟我爸就離婚了。其實也沒辦離婚手續(xù),只是分居。我爸幾個月不回來一趟。中考之后,我跟我媽吵了一架,離家出走了。在外面游蕩了近一個月時間,去技??窗竦娜兆?,才回來,一個人去了技校。在回來的公共汽車上,我看到了我媽。她也是來看榜的。在車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我看到她的頭發(fā)都白了。我戴著耳機,眼睛望著窗外。就這樣,開學(xué)了,但我對那些專業(yè)不感興趣。尤其是制圖,每天都畫圖,我對立體的透視圖、剖面圖沒感覺,畫不出來。老師管得也不怎么嚴,只要不調(diào)皮搗蛋就可以。我常常戴著耳機聽我喜歡的音樂。那期間我認識了機械中專的四眼和二郎,我們組成了“達摩流浪者”樂隊。我是主唱。我們常常逃學(xué),在街頭演唱。那些路人聽到我們的嚎叫紛紛側(cè)目,報以譏諷。但也有人喜歡。我們開始到一些酒吧里去唱,開始不給錢,混些酒喝,順便可以泡妞。因為老逃學(xué),我差點兒被學(xué)校開除,是我媽跑到學(xué)校跟校長說。我沒看到。班主任跟我說,你媽都給校長跪下了,你要對得起你媽的那一跪。就這樣,我為了我媽把三年的技校念完了。21歲那年,我上班了。我媽高興得嘴都合不攏,瞇著眼,笑著說,你終于可以給自己掙飯吃了。我們的樂隊也開始在望城的酒吧里有了些名氣,可以掙些零花錢。我把掙的錢都給了我媽。我媽拿著錢臉上都是笑,但還是不支持我,說,既然上班了,就好好上班,別弄這些沒用的。唱歌又不能唱一輩子,哪那么容易就當明星,老老實實上班,早點兒娶妻生子,我還等著給你哄孩子呢。我沉默。自從我知道母親那次給校長下跪之后我就再沒有頂撞過我媽。說說我爸,他在外面又找了個女人,還生了孩子。我是在一次晚上演出后,在街上撞見的,他們一家三口,親親密密的。我差點兒沖上去跟我爸掐一架,當時幾乎都有了殺心。但我沒有那么做。這倒讓我對我媽更加理解了。她苦!那時候,我媽養(yǎng)了一條狗,她對狗有時候比對我還好。她還皈依了基督。我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我媽,我唱歌掙的錢夠我零花了,多出來的,我也交給她。我媽說,都給你攢著,給你娶媳婦用。我沉默。我有過女朋友,但我從來沒領(lǐng)回家,讓我媽看。倒是我媽不停地找人給我介紹對象,有次一天看了五個,我都要吐了。那時候,我就開始留長發(fā),人家一看我那樣就像個二流子,扭頭就走。因為這頭發(fā)氣得我媽在我面前哭過,但我就是不剪。一天晚上睡覺,我媽拿著剪刀,抓起我的頭發(fā)要剪,我就像有預(yù)感似的,醒了。我說,媽,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但這頭長發(fā)給我留著吧,我求求你了。我媽堅決不同意。我生氣了,說,你要剪了我這頭發(fā),我就搬出去。我媽拿著的剪刀掉在地上,哭了,說,你走吧,你走吧,你爸走了,你也走吧。我不稀罕你們。我知道我的話捅到了我媽的心窩子上。但我真走了。去四眼家里住了幾天,又回來了。我媽半個月沒跟我說一句話。我那時候倒班,四班三運轉(zhuǎn),八個小時,呆在吊車上,還要受地面工人的氣,下班,從車上下來,兩條腿像木頭似的。也是從那時候我養(yǎng)成了罵罵咧咧的習(xí)慣。他們跟我喊,我就從窗戶伸出頭去,罵他們,幾次差點兒跟他們打起來。我的大嗓門也是那時練出來的。因為我在半空中,不大聲喊,不大聲罵他們,他們聽不到。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人,你不罵他們,他們就會欺負死你。你硬起來,他們反倒軟了。他們對我也和氣起來。他們知道我唱歌,讓我唱給他們聽。我甚至在一天晚上,休息的時候,把四眼和二郎叫上,我們帶著樂器,在吊車的走橋上辦了個演唱會。這事,后來被車間知道了,扣了我半個月的獎金。我們的嘶吼聲在廠房里回蕩,我們的聲音被那些機器的轟鳴淹沒。那時候的廠里管得很嚴,違反了就要扣錢。我深深感到桎梏,我嘲笑自己說,我就是軋鋼廠的囚徒。就是這個囚徒,在一個雨天,上車檢查設(shè)備的時候,觸電了。當我感覺到渾身酥麻的時候,我想,我完了。但我還是一腳踢開那個開關(guān),一屁股坐在地上,胸悶難受。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才緩過來,我從車上下來,跟班長說了一聲就打車回家了。我媽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從樓下拎了兩瓶啤酒,回到家,坐在陽臺上,用牙齒咬開瓶蓋,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嘩嘩地流下來。我嚎啕大哭著。我恐懼死。是后怕。如果我沒有踢那腳的話,我可能就死了。越想越怕,我哭,哭,哭,哭。我媽養(yǎng)的小狗過來,我把它抱在懷里繼續(xù)哭。我媽下班回來,看到我的樣子問我,怎么了?我說了觸電的事情。我媽的臉都嚇白了。我媽說,要不別干吊車了,找找人換個工種。你不是會唱歌嗎?別唱那些鬼哭狼嚎的,你唱唱那些老歌,哪怕是流行歌曲也好,找找人,花些錢,去工會。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怎么活???那次觸電事件之后我媽還真托人幫我換工作,但都沒成。我媽對我說,你媽沒用?。∥艺f,說這些干什么?你兒子現(xiàn)在不是還活著嗎?干一輩子吊車怎么了?

沒想到,又過了一年,我媽查出肝癌晚期。幾個月,人就瘦得沒了人形,不長時間,就走了。我媽過世后,我每天都想她,幾乎工作都不能正常進行下去。老是精神恍惚,還差點兒把吊著的幾噸重的鋼材落到人身上。坐在半空中的吊車上,我總覺得媽媽在天上看我。我給廠醫(yī)院的醫(yī)生送禮,開了一個月的病假,在家休養(yǎng)。那時候,我悲傷絕望,我給我媽寫了唯一一首歌,叫《愛一場》。也是這首歌,讓我后來遇見了天嬜。

媽媽走后半年,我的悲傷多少緩解了一些。我的這首《愛一場》在各個酒吧里流行起來。但也有不喜歡這種悲傷的,被屢次要求換歌的。又過了半年,我們班組的一名司機從吊車上掉下去,摔死了。七竅流血。腦袋穿到一截鋼筋上。我們都不敢去開那臺吊車了,總是感覺那人在駕駛室里。我必須說,我是敏感的,對于死。我不想我就這么在工廠里某一天遭遇意外。我決定辭職。在辭職之前,我跑到我媽的墳前,大哭一場。我說,媽,我還是背叛了你。我聽到我媽跟我說,孩子,別哭,你喜歡干你喜歡的事情,就去干吧!我就辭職了。我在墓前抽了支煙,給我媽也點上一支,立在墳前。從我爸離開,他們之間的那種名存實亡的婚姻讓我媽痛苦。我媽偷偷抽煙,被我看見過的。那煙著得很快,很快變成了一截白色的煙灰,就像我媽真的在吸似的。我在我媽生病之前,勸過她,找個喜歡自己的男人嫁了吧,這樣不明不白的,干什么?再說,爸爸跟那個女人已經(jīng)有了孩子,不可能回來了。我媽只是哭。我再沒提過這件事。我看著那截白色的煙灰。山風(fēng)刮來,散了。我又給我媽點了一支。這次,她吸得很慢,很慢。等我媽吸完了,我才離開,下山。我媽臨走的時候,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她以為我們還住在楚河巷的平房里,她抓著我的手說,鑰匙不在窗臺上,鑰匙在門口的鞋窠里。她喘了口氣,好像在攢聚著身體里的力氣,繼續(xù)說,存折在壁櫥里面鑲嵌在墻上的盒子里,再沒有什么留給你的,沒有了。你投胎投錯了,你應(yīng)該投胎到更好的人家。媽要走了,你要對自己好些,沒有人疼你,你就自己疼自己……我媽突然停止了說話,眼睛看著天花板。她就這樣走了。還算安詳。只是我媽沒閉上眼睛,我給她合上的眼睛。我緊緊抓著我媽的手,仍能感覺到我媽手的溫度。我把它放到我臉上,感受著我媽的體溫在慢慢消失,從熱到?jīng)?。我媽隨著體溫的消失,在離開我。我淚流滿面。但,我媽已說不出,不哭。我跪在地上只是哭,說不出話來……直到撿拾骨骸,燙手的。我撿了幾塊大的放到盒子里。才停止哭泣。我媽就這么走了。在葬禮上,我爸出現(xiàn)了。我忍著憤怒,幾次想把他罵走。但我忍住了。我媽至死都沒有說過我爸一句壞話,還保存著婚姻。我想,我媽還是愛我爸的。葬禮上我沒跟我爸說一句話,直到他悄然離開。

我媽頭七過后,我就去廠里,辦了辭職。

再扯一句我爸的事情。有一天他的女人來找我說,爸病了,求我上醫(yī)院去看看他。剛開始,我根本想不通。過了幾天,我決定去醫(yī)院看看他。還好,現(xiàn)在,他還活著,偶爾,我會去看看他。

我工廠的故事,就這樣落幕了。

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喝了二十五瓶啤酒。杜莉莉竟然哭得稀里嘩啦的。我說,不哭。不哭。說完之后,我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上。

13

那天,杜莉莉從工廠下班回來,甩掉腳上的帆布鞋,坐在椅子上,長長出了口氣。我問,怎么了?杜莉莉說,放假了。我問,怎么放假了呢?杜莉莉說,廠子不景氣,像我們這些年輕的工人就給放假了,開百分之八十,什么時候有活了,再讓我們?nèi)ド习?。我說,有這么嚴重?杜莉莉說,你沒聽說望城的很多企業(yè)都減資了嗎?每人一個月少開七八百塊錢呢。我說,哦??磥砦覀円惨站o褲腰帶過日子了。銀行降息,我那點兒錢,說不定哪天連本都保不了了。杜莉莉也是一個敏感的人,問我,你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在你這兒……我說,你想多了。杜莉莉看上去還是有些不高興。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杜莉莉還說,你要是嫌棄我了,你說話,我回廠宿舍去住。我說,你說這樣的話有意思嗎?我是那個意思嗎?還不是你說的廠子不景氣才引出來的這些話。我必須承認,近年來我的火爆脾氣好多了,否則的話,我會把杜莉莉罵走。我坐在椅子上吸煙,手邊放著我看的《荒野偵探》。那真是一部是偉大的小說。如果是我的話,我甘愿刪掉第三部分。會讓那部小說變得更偉大。杜莉莉噘著小嘴,坐在椅子上。我說,我餓了。杜莉莉說,我不是你的保姆。我說,你還沒完啦?我不想吵架。杜莉莉沉默。我看著她,光著的腳趾頭上涂著紅色的蔻丹,兩個大拇腳趾甲的蔻丹已經(jīng)褪掉了一半,只剩一半的紅色在指甲上。紅色蔻丹讓她的腳看上去更加的潔白飽滿。我的氣已消了一多半。我說,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杜莉莉睜大眼睛說,美得你。你都快成大叔了。我會愛上你……?我說,靠。我告訴你,我還真不喜歡你這樣的嫩苞米,老苞米吃著才香。我沒想到,這句話竟然把杜莉莉惹哭了。杜莉莉把手邊的一個茶杯扒拉到地上說,去找你的老苞米吧!我看著地上摔碎的茶杯說,你瘋了嗎?杜莉莉說,你才瘋了呢,你喜歡老苞米,你找你的老苞米去?。∥艺f,你來勁是不是?別逼我說出更難聽的。杜莉莉說,你說啊,你說啊,你不說,就不是你媽生的。我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杜莉莉,你不要得寸進尺。我推開椅子,從屋子里出去,下樓了。在樓下的小區(qū)里坐了半個小時。幾只螞蟻爬到了我的腳上,被我碾成碎末。

我在想著杜莉莉的狀態(tài),真的很像當年的我。很像。我也就不那么生氣了。天傍黑的時候,杜莉莉發(fā)來短信說,回來吃飯,大叔。我看著短信撲哧笑了,這個丫頭,竟然叫我大叔。我在樓下超市買了一斤葡萄回去。杜莉莉已經(jīng)擺好碗筷,飯菜香噴噴的。我說,真香??!杜莉莉說,老苞米香,你吃去?。课覊男χf,老苞米不給我做飯吃。杜莉莉也笑了,說,去洗手,吃飯。我屁顛屁顛去洗手,回來,用手抓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嘴里。杜莉莉說,大叔,你能不能不這么粗俗?再去洗手。要不,不讓你吃。我說,好,好,我粗俗。我洗手。杜莉莉跟了一句,別忘了打香皂。這次回來,杜莉莉已經(jīng)把米飯給我盛好了,坐在那里等著我。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我說,怎么?可以吃了嗎?還要祈禱嗎?杜莉莉笑了說,吃吧。吃過飯,我主動提出來洗碗。杜莉莉收拾桌子,擦地板。坐了一會兒,杜莉莉洗了葡萄,一粒粒摘下來,給我吃。吃過葡萄,我們下樓到廣場那兒去跳繩,回來的時候,我們商量著是否要來一次旅行。最后,決定租輛車,由杜莉莉開,她上學(xué)的時候考了車票。我們決定去卡爾里海玩兩天。

第二天,到卡爾里海已近傍晚,我們找到了杜莉莉在網(wǎng)上預(yù)訂的2666旅館,休息了一會兒,下樓吃些東西,直接去海邊了。海邊游泳的人真多,看上去就像是下餃子似的。杜莉莉說要游泳。我說,你游吧。我不會。杜莉莉笑著說,那就在海水里泡一會兒。杜莉莉去買了泳衣,給我買了泳褲。等我們從換衣服的地方出來,我打量著她。杜莉莉說,看什么?我說,沒看什么。說實話,在一起幾個月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得這么少。我們從那些躺在沙灘上的人中間穿過。那簡直就是人體的迷宮。我們下到海水里,我不會,就在海水里泡著,看杜莉莉在游。她就像一條魚似的,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來游去。讓我羨慕。杜莉莉說,她在大學(xué)的時候還是學(xué)校游泳冠軍呢。在水里呆了近一個小時,我們出來,躺在熱乎乎的沙灘上。遠處的落日,猶如一艘悲壯的航船,慢慢沉入海中。海灘上的人漸漸變得稀少。杜莉莉讓我把她埋起來。我照做,用沙子把她埋起來,只剩一個臉在外面。杜莉莉說,現(xiàn)在,你要向我默哀。你要裝作我死了,你現(xiàn)在面對的是我的尸體,你要悲傷,你要哭泣。我說,我不是演員。我躺在她身邊不理她。她嘟囔著說,看來我就是真死了,你也不會悲傷,不會哭。我沉默。杜莉莉仍舊嘟囔著,你簡直就是個冷血動物。我仍舊沉默。她抓了把沙子揚到我的頭上。我說,你干嘛?她說,人家說話你沒聽見嗎?我說,我又不聾。我說,你不是死了嗎?還說什么話?要不要我給你寫一份悼詞啊?杜莉莉哼了一聲說,誰稀罕!

落日沉入海面之后,海面變得黑暗起來。

我突然想起看過的一首詩,叫《只有大海蒼茫如幕》。是于堅的,很短。我記得最后兩句是:“只有大海滿面黃昏/蒼茫如幕”。

是啊,一個白晝就這么謝幕了,還有蒼茫。

杜莉莉沉默了很長時間,就像真的死了似的。我一只手挖著沙子,把一只腳埋進去。

我問,你死了嗎?

杜莉莉說,死了。

我說,死了,還說話。

杜莉莉說,跟你說話的是我的鬼魂。

我說,靠,你嚇我啊?

杜莉莉說,我沒嚇你。有這么漂亮的女鬼在你身邊,你艷福不淺啊。

我說,是嗎?

杜莉莉說,你不承認嗎?

我沉默。

又過了一會兒,杜莉莉說,說說你的老苞米吧?

我說,什么老苞米?

杜莉莉說,你不是說你喜歡老苞米嗎?

我說,你還對那話耿耿于懷呢?

杜莉莉說,才沒呢,說說吧。

我說,坦白嗎?

杜莉莉說,隨便你怎么想?

我說,我要說出來,你可不要吃醋啊。

杜莉莉說,跟老苞米吃醋,我也太沒出息了吧?你說吧。

我躺在沙灘上,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講我和天嬜的故事。

星星滿天,看上去有些擁擠。我又問了一句,我真說了,你要生氣怎么辦?

杜莉莉說,我要生氣就讓一顆流星撞到我頭上。

14

遇見天嬜是在一家叫“雨后”的酒吧里,那時候,我的那首《愛一場》感動了很多人。每次唱,我都會想起我媽。有時會失控,泣不成聲。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這個年代還有那么多人需要感動。

酒吧里的人不是很多,三四桌的樣子。男男女女坐在那里喝啤酒、嗑瓜子、咀嚼魷魚絲。我的鼻子甚至聞到了魷魚絲的腥味。角落里坐著一對男女,看上去是中年人。但女人保養(yǎng)得很好,幾乎看不出具體年齡。我歌唱到一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哭了。她從紙巾盒里拿出紙巾擦眼淚。那個男人喊了聲,別唱了。我們愣了一下,停下來。在這里,客人就是上帝。整個酒吧變得安靜下來,女人說,讓他們唱完,我沒事,唱得多好。女人說,唱吧。我們又繼續(xù)唱。女人的目光盯著我看。我們唱完,女人叫人送花給我們,在花里面還夾著五百塊錢的小費。我讓服務(wù)員過去,問他們是否有單點的歌曲,我可以給他們唱。他們沒點,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了。我對著麥克風(fēng)說,謝謝,歡迎再來。女人回頭沖著我們,怔了一下,扭頭挽著男人的胳膊走了。我沒有多想。和四眼、二郎休息了一會兒,又給客人們唱了一首馬頔的《南山南》。第二天,那個女人又出現(xiàn)了,是一個人,仍舊坐在昨天的那個角落里。這次,她點了一首宋冬野的《董小姐》。那天,酒吧里除了幾個服務(wù)員就她一個人,好像是她的包場。唱完《董小姐》,她同樣讓服務(wù)員獻花給我們。但里面沒有小費。其實,客人每獻一束花,就是一百塊錢的小費。我們跟老板四六分。我們四,老板六。十點多鐘,演唱結(jié)束了。二郎和四眼先走了,他們明天還要上班。我媽走了以后,我常常一個人在酒吧里呆到零點左右才回去。我叫服務(wù)員給我端了杯啤酒,端著,走到女人那桌。完全是出于禮貌,感謝,感謝她昨天的小費。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挑釁。我低頭當做沒看見。她那天穿著短裙,裸腿,水晶涼鞋。她說,坐。我坐下來。她遞給我一支煙。我點上,抽了一口,有些緊張,又喝了口啤酒。我知道她在看我。在她面前我竟然是羞澀的。為了掩飾我的羞澀,我抬起頭看她。我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的眼神是大膽的,自信的。她翹起的腿,從一條疊落在另一條上。她端起酒杯說,來,喝一杯。我順從地舉杯,喝了一口。而她一干而盡。她舉著杯子,杯口對我,意思說,我干了。我的還有半杯呢。她不說話,只是舉著杯子對著我。我不好意思起來,把剩下的也干了。彼此舉著兩只空杯,杯口相對,僵了一會兒。她笑了。我也笑了。笑里面透著一股微妙。我覺得她很美。而她放下杯子問我,還喝嗎?我說,不喝了。她說,我叫天嬜。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問,你叫什么?她說,天嬜。我說,甜心嗎?她說不是,是天地的天。嬜是這個字。她用手指蘸著杯子里殘留的酒,在桌子上寫著“嬜”。我說,這個字,你不說叫“xin”的話,我都不認識。她說,很多人都不認識。我說,哦。我說,我叫三瘋。她說,我知道。她看了眼桌子上的手機,說,你的號碼,給我。我可以拒絕嗎?不可以。她打過來,我也保存了她的號碼。她說,我走了,要我開車送你嗎?我說,不用。她站起來的時候,身上一種我從來沒有聞過的香水味。我坐在那里沒起來。盯著她的背影,兩腿,扭出酒吧。在五顏六色的霓虹光下,她竟然像電影里的站街女郎。我看著她鉆進車里,發(fā)動起來,開走了。從酒吧的落地窗看著外面,仿佛夢幻。我又叫服務(wù)員給我來一杯啤酒。服務(wù)員小唐跟我開玩笑說,咋的?迷上了嗎?我說,靠。怎么可能!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頭有些暈,就像剛剛獻過血似的。我沖出酒吧,在街上走了一會兒,攔了輛車,回家。那段時間,我非常迷戀佩德羅·阿爾莫多瓦的電影,只要網(wǎng)上能找到的,我都看了一遍。其中《關(guān)于我的母親》我看過五遍。凌晨三點多鐘,一個詩人朋友打電話來說,要帶一個女人過來借宿。我拒絕了。我沖了個澡,睡了。

15

夜涼了。

我對杜莉莉說,回去吧。

杜莉莉說,后來呢?

我說,后來回旅館再給你講。

杜莉莉說,我還等著流星撞到我的腦袋上呢。

我說,今天就別等了。

一個穿著熒光雨衣的男人在海邊跑步。

我說,要等,那流星也是撞到我的腦袋上,而不是你。

我說,起來。

杜莉莉說,其實,你的故事更像是給我的悼詞,你只念了一半。你怎么讓我安息呢?

我說,那你的靈魂就懸著吧,等我把下一半講完你再安息?,F(xiàn)在,我有些冷了,我們得回去了。

杜莉莉說,我都死了,你讓我怎么動?你要把我的尸體扛回去。

我用手去碰杜莉莉的肋骨,那是她的癢處。她在沙子里掙扎、扭動著,說,癢,癢。我繼續(xù)。我說,讓你裝死,讓你裝死。杜莉莉說,服了,我服了。我從小就最怕癢了。求求你,停下來。我說,還跟我來勁不?杜莉莉說,不了。我說,再來勁的話,信不信,我強暴你。杜莉莉說,歡迎強暴。話說到這份上,正好。適可而止。我說,咱別扛著了,我背你吧。杜莉莉說,那也可以。你就不怕我像吸血鬼一樣,吸干你的血嗎?我說,用你的牙齒咬破我的血管吧,用我的血填滿你。杜莉莉在我背上,說,真酸。我說,什么酸?杜莉莉說,你說的話。我們?nèi)×艘路?,穿著泳衣往旅館走。杜莉莉再一次要求我背著她。海水的鹽分滯留在身上的那種不舒服感,緊繃繃的。到了旅館,我讓杜莉莉先洗。杜莉莉說,我洗得慢,你先洗吧。我說,好。我調(diào)好水溫,開始沖洗起來。水流從頭上落下,溫暖舒適。我閉著眼睛,沉浸在水流下,像在夢中。我突然怔了一下,靈魂出竅般。等我緩過神來,我知道是杜莉莉在我的身后,抱著我。我能感覺到那柔軟的乳房緊緊貼著我的背脊。我說,干什么?其實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語言。杜莉莉沉默。我說,不這樣好不好?杜莉莉說,我就要這樣。我說,還不是時候。杜莉莉說,是時候了。我說,不。我在企圖擺脫她。但她雙臂緊緊地箍著我。我說,我不配,我是大叔,我喜歡老苞米。杜莉莉說,我就是老苞米,杜拉斯不是說十五歲就老了嗎?你說,我是不是老苞米了。我說,別用文學(xué)上的概念為自己辯解。我需要現(xiàn)實的概念。再說了,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知道,還有,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很多東西還滯留在我的心里,等我講完了,吐干凈了,倒出來一個能容得下你的空間,到那時如果你還有這個想法的話,我們可以嘗試一下。杜莉莉松開,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我差點兒撞到墻上。杜莉莉說,你是一個懦夫。我不想辯解。我抓了條浴巾從浴室里出來,很快擦干自己,穿上衣服。坐在沙發(fā)上吸煙。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大海一片漆黑。海邊那個跑動的熒光,是那個穿著熒光雨衣的人在跑步。屋子里有些燥熱,我打開窗戶,海風(fēng)吹進來。真的是秋天了,這晚上的溫度就是不一樣了。我瑟縮著,又關(guān)上了窗戶。杜莉莉喊我,把我的睡衣給我拿過來。我問,哪呢?杜莉莉說,在我的旅行包里。那是一件白色的真絲睡衣,拿在手里很輕,很柔,很軟,很滑。我聞到了一股香味,不禁翕動了一下鼻子。浴室和衛(wèi)生間連著,浴室在里面。我沒進去,我把衛(wèi)生間的門推開一道縫,把睡衣遞進去。杜莉莉躲在門后,伸手抓過去。我說,咋的?還怕我看見啊?杜莉莉沉默,把門關(guān)上了。我搖搖頭,笑了笑。一個男人在那時候,不想,那是扯淡。我的行為并不是說我有多么高尚。只是我還不想做一個禽獸。就這么回事。

杜莉莉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從里面出來。這個時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很尷尬。只有沉默。我還是先說話。我問,餓了嗎?下去吃點?杜莉莉說,不想吃,減肥。我說,我餓了。杜莉莉說,你餓,就自己下去吃點兒。她平靜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我感到委屈。出門。我在樓下吃了幾口。出了旅館的門,向旁邊的街道走。那面看上去很繁華。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那種委屈變得強烈起來。憤怒。我又回到海邊,海水被黑暗淹沒。依稀可以看到遠處夜航船火星般大小的燈光。那燈光讓我看著很累。我躺在沙灘上。星星,是的,那些星星在天上,背景是冷寂黑暗的天空。我不知道那些星星們在天上看到的我會是什么樣子,我仰躺在沙灘上,像從海水中沖上來的尸體嗎?在我的憤怒慢慢平息的時候,杜莉莉發(fā)來信息說,大叔,回來,說你的故事吧。我不鬧了,莉莉乖。這短信一下子讓我變得柔軟。我從沙灘上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子。回到房間,我看到杜莉莉在染腳趾甲,看我回來,抬起頭,說,咋的,想你的老苞米去啦?我說,靠,怎么可能?只是隨便走走。杜莉莉說,哦。預(yù)定房間的時候,杜莉莉就問我,訂一張大床房還是標間兩張床的。我說,兩張床的。我回到另一張床上,又下地,從旅行箱里翻出那本托·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躺在床上翻看著。杜莉莉涂完腳趾甲,兩只腳放在那里晾著。我掃了一眼,黑色的,竟然。我什么也沒說。她不時晃動著腳丫子,讓它快點兒干。十個黑點兒,像十只眼睛。為了打破僵局,我還是說了句,為什么是黑色?杜莉莉說,我喜歡。我說,我也喜歡。杜莉莉說,哦。我不是讓你回來講故事的嗎?我說,遵命。杜莉莉問,要不要給你的腳趾甲上也涂上。我搖了搖頭。杜莉莉說,不嘛,我要看看,男人涂上是什么樣子。她靈巧地跳下地,連拖鞋都沒穿,抓過我的腳。我說,有些癢。杜莉莉看著我的腳說,沒想到大叔的腳還蠻好看的呢。我說,靠。杜莉莉說,就是腳趾甲有些不齊整,我?guī)湍阈扌?,再涂吧?我說,隨你。她拿過她的那套指甲鉗,抓著我的腳趾頭,一個個給我修剪。我已經(jīng)不覺得那么癢了。她又是剪,又是銼的。我說,你怎么看上去像一個鉗工了。我的小腳趾甲是畸形的,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修滿意。杜莉莉抬頭對說,別看我,給我讀首詩吧?我說,好。我翻著《四個四重奏》,在里面找一首相對來說,短一些的。我說就讀這首《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滿淚水的眼睛》吧。我腳上涂了黑色的腳趾甲怎么看都不像杜莉莉的那么自然。杜莉莉問我,喜歡嗎?我搖了搖頭,有些妖。杜莉莉說,拉倒吧,大叔,女的才是妖,你只能是鬼了。你要不喜歡,我再給你洗掉。她又找出一瓶洗甲水,開始給我洗。洗過之后,她挨著我,對比四只腳,黑白分明。

16

天嬜幾乎每晚都過來聽我唱歌。她就坐在角落里,像一個女獵人,抽著煙,看著我在臺上。每次開場的時候,我會對她點點頭,給我一個微笑。然后音樂起。莫名的,我的歌聲里帶著一種朦朧的情感,像心在說話。唱完歌我們會喝酒,或者去別的地方喝咖啡。有時她會開車送我回家。但我沒有請她上樓。她好幾天沒再出現(xiàn)在酒吧里,我感到失落落的。聲音也變得蒼白。下面的客人有起哄的,要我們下來,不要唱了。但那畢竟是少數(shù),真正來聽歌的人有幾個呢!音樂和其他藝術(shù)一樣,已經(jīng)越來越邊緣,小眾了。我想。有一天晚上,我唱完歌,一個人喝了些酒,往家走。天嬜發(fā)來短信說,你要睡我就開個房間吧?我看著短信有些懵。站在路燈下,反復(fù)看那幾個字。開什么玩笑?我喃喃著,逗我玩呢?我沒有搭理。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停下等紅燈。我又掏出手機看那條短信。一種莫名的躁狂在心里面作祟。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問,你在哪呢?我聽出來她喝酒了,說話有些語無倫次。她說,你開好房間等我了嗎?我說,你不會開我玩笑吧?她說,我想要你。我說,好,我開好房間,告訴你。我必須承認在之前的交往中,我憧憬過她的身體?,F(xiàn)在,竟然像天上掉餡餅似的。我為我這樣的想法感到恥辱。但我不想去想。已是午夜,我在路邊的一家旅館開了間房,給她信息。我躺在地上,并不相信這是真的。如果她不來,我就當在外睡一宿。這么想,我打開電視,調(diào)到電影頻道,竟然播放的是李滄東的影片《詩》。之前,我看過,我喜歡的電影。等她來的時間里,我百無聊賴?!对姟费莸揭话氲臅r候,有人敲門。我緊張起來,打開門,是她。并沒有爛醉的樣子,但我還是聞到了酒味。我想象中她會撲在我懷里,但沒有。我們躺在床上看了會兒電影,我給她講電影后面的故事。我在劇透。過了一會兒,我們抱在一起,親吻著。我的舌尖感覺到她舌尖上酒的味,有些甜。嘴唇和舌頭在那里廝磨著,好像沒有我們什么事似的。我開始撫摸她。她說,洗洗。我收回手,說,好。她竟然連內(nèi)衣都沒穿,脫下外衣,里面就是胸罩。那也是我第一次給女人從后面解胸罩。黑色的。蕾絲花邊。她赤裸著,兩手在胸前擋著。但我還是看到了肚子上的贅肉和因為剖腹產(chǎn)遺留下來的豎的疤痕。這真實的她并沒有讓我感到厭惡。沒有。她沖進浴室,打開淋浴,突然,尖叫。我在外面問,怎么了?她說,水涼。我沖進去,把水溫調(diào)好,她瑟瑟地兩手捂著乳房,說,好了,你出去吧。我說,還怕看嗎?她說,怕。我想,畢竟我們是第一次,在某些方面,這更像是一夜情,因為她感到陌生。那種保護更是本能。我從浴室里面出來,躺在床上吸煙。電視里的《詩》正好出現(xiàn)演職員表。那建立在苦難之上的優(yōu)雅被李滄東演繹得絲絲入扣。而我和天嬜的戲還沒開始。我必須承認她洗得匆忙,連頭發(fā)都沒洗。裹著浴巾從里面出來了,躲進被窩里,在我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說,你也去洗洗。我回吻。我同樣是潦草的洗了洗,就從浴室里面出來了。兩具肉身貼在一起,我們身上都有沒有擦干的水。當兩個身體碰到一起,那份滾燙就把水蒸發(fā)掉了。那一刻,我醉了。世界對于我是不存在的,只有她。我們像包裹在涂滿蜂蜜的幔帳里,朦朧,也清晰。我們的鑲嵌讓這個夜晚變得紊亂。莫名的悲傷在身體里燃燒,我聽到血液呼嘯的聲音,像一首音樂的背景,仿佛驀然回首,充滿了沖破黎明的意象,但黑幕依然籠罩,大地黑沉,旋律的低吟一如悲嘆……后來,我們閑聊。我從她的話里多少了解到,她有家。她比我大。她讓我叫她姐。我不叫。她就撓我的癢,問我,叫不叫姐?我說,不叫。她說,你都把人家睡了,叫個姐這么難嗎?我就是不叫。她開始親我,爬到我身上……這一次結(jié)束的時候她哭了。我沒問她哭什么。以后,也沒問過。我們摟在一起,很快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從疲憊中醒來。那天是她先走的,她來的時候,沒開車。我退了房,也走了。我的身體像被喚醒了。因為她的情況,我們不可能膩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就會痛苦。我開始寫歌,然后,在酒吧唱。

《孤星淚》寫出來后,竟然有音像公司聯(lián)系我,要給我出唱片。這是我們“達摩流浪者樂隊”沒有想到的。見不到她,我甚至是充滿仇恨的。等再次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報仇似的對她的身體。用身體的節(jié)奏告訴她,我喜歡她。我們在一起幾乎沒有草草收場的時候,但,有一次,那天是我媽的忌日。我從墓地回來,我告訴她到公墓這邊來接我??吹剿哪且豢?,我就想要她,想得不行。車開到一片拆遷的廢墟的時候,我說,停車。她說,干什么?我把她從車里拖出來,到了一個拆了一半的房子里,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不行了。她很生氣,也沒有安慰我,就回車里了?;爻锹飞希紱]有說話。就是我叫她姐,她也不吭聲。我們冷戰(zhàn)了好幾天,我?guī)缀跻偟袅?。那種僵持的狀態(tài)中,我煎熬著。最后,還是我妥協(xié)了。給她短信。我們又在一起了。那天一見面,我就抱緊了她。我說,不要這樣折磨我好不好?她說,是你在折磨我好不好。我謙讓著說,好,好,是我不好。我們迫不及待地鑲嵌在一起,只有這樣才可能把悲傷統(tǒng)統(tǒng)丟到腦后。而當我們分開,各自躺到床上,我深深感覺到我們之間彌漫著一股死亡氣息。直到有一天,她發(fā)來短信說,我愛上你了,但我必須離開。從那以后,她就消失了。我的天塌了似的。我陷入到肉身和靈魂的荒蕪中。我是瘋狂的,躁動的,憤怒的。這種情緒幾乎讓我崩潰。我當時想,要是我能找到她,我會殺了她。我找了,沒有找到,她就像從這座城市蒸發(fā)了似的。她走了,消失了。那段時間,因為唱片發(fā)行的還不錯,甚至有幾個城市邀請我們?nèi)パ莩?。自然有很多女孩撲上來。我變得墮落,直到有一天警察在我吸食大麻的時候,闖進屋里。

17

我終于講完了我的故事。屋子里的空氣在那一刻好像凝固了。我仿佛從夢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像把肉里的刺拔出來了似的。我給自己點了支煙。杜莉莉的臉色像被霜打過,起身回到她的床上。我說,我說什么了?你生氣了吧?杜莉莉說,我沒生氣,沒。我要生氣,讓我不得好死。我說,你說這干什么?杜莉莉說,今天還沒跳繩呢?我要跳繩。她從旅行箱里拿出那根紅色的跳繩,跳了幾下,覺得空間不夠,看了看我說,起來,把兩張床靠在一起,這空間就夠大了。我看了看她,臉上沒有表情。我連忙下地把兩張床并到一起。她光著腳在挪出來的空間里,跳起繩來,十個腳趾頭在地毯上跳躍。也許是地毯的阻力太大,她跳得有些費勁。但她仍在進行著,很快,便滿頭大汗。她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而后消失了。我恐懼起來,喊著,莉莉,莉莉……沒有回聲,只看到那紅色的繩子仍在上下紛飛,像一個封閉的空間。我喊著,莉莉,莉莉……我從床上跳下來,沖向那個封閉的空間,繩子抽打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一切都停止了,她癱在地上,已然是一個淚人。我不知道說什么,陪著她坐在地毯上,企圖把她從那個封閉的情境中拽出來。她發(fā)出悲號。我把她摟在懷里,她用拳頭捶打著我,說,你是一個混蛋,一個混蛋。

我笑了笑說,你終于知道我是一個混蛋了。

我拿起地上的紅色繩子,獨自跳起來。我說,來跟我一起跳吧?我?guī)е阋黄鹣А?/p>

杜莉莉幾乎是吼叫起來,你個混蛋,我都這樣了,你還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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