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娟
家里新打的吊漿面已經(jīng)晾干了,我說想吃吊漿面炸的粑粑,母親支父親去買新鮮蠶豆,自個兒進廚房開始和面。
我打小就愛吃吊漿面炸的粑粑,蠶豆瓣剁碎,和進吊漿面里,拌點鹽,再捏成餅狀,用油炸出來,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興許還能讓人暫時想不起那些本就該丟棄的往事。
父親買回蠶豆,搬出條長木凳,坐在院里開始剝豆瓣。長木凳還是我兒時的那條長木凳,如今看上去已陳舊破敗,坐上去有些搖晃,可這坐了大半輩子的凳子,父親舍不得擱置它,就像舍不得擱置青春記憶里的陳年往事。
我挨著父親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和他一起剝蠶豆瓣,剝完的時候父親問我,他說:“離了?”
我說:“離了?!?/p>
父親沒有再說話,他提起剝好的蠶豆瓣進了廚房。
吃飯時,母親將一整盤吊漿粑粑擺在我面前,父親拼命往我碗里夾,我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他倆見狀面面相覷。母親奪了我的碗說:“芳草,離就離了,日子還長,總會遇到比顧丘北好的?!?/p>
我吞下塞了滿嘴的吊漿粑粑,起身說想出去走走,他倆依舊面面相覷,卻也沒有攔著。
小城的春天,有著溫暖的風(fēng),小河邊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開著斑斕的花朵,花朵底下有個穿著婚紗的女孩子在換著姿勢,好像是在拍婚紗照,攝影師拿著相機一直在尋找好的拍攝角度,只是竟不曾見到有男子陪她一起拍照。
三年前我和顧丘北結(jié)婚時,連婚紗照都沒有拍,我跟他提過,他以各種理由搪塞拖延而后作罷,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或許就已經(jīng)沒有愛了。
經(jīng)過老街,我轉(zhuǎn)了進去,青磚白瓦,琉璃溢彩,清凈與繁華,古樸而浪漫,會讓人想到愛情;有個男孩子正往鋪面的落地窗上貼轉(zhuǎn)讓的廣告紙,我走了過去,男孩看到我,沒有繼續(xù)粘貼,他撓撓頭,略微羞澀地問我是不是要租鋪面。
我從落地窗望進去,里面已經(jīng)搬得空蕩蕩的,塵埃鋪了一地,地上還有些未收走的廢棄物品,整個店里充斥著蕭條的氣息,五年前,我和顧丘北在冰涼的寫字樓里租下的辦公室似乎也是這般景象。
我問男孩,為什么要轉(zhuǎn)讓鋪面。
他告訴我,他叫遠冬,剛大學(xué)畢業(yè),和女朋友一起貸了大學(xué)生創(chuàng)業(yè)貸款,在這開了一家小酒館,可不會經(jīng)營,賠了不少錢,準(zhǔn)備把鋪面轉(zhuǎn)了,回老家和父母一起打理果林。
我問他:“那你女朋友呢?”
他舒了口氣回答我:“她應(yīng)該快結(jié)婚了吧?!?/p>
看著他失去愛情又沒了事業(yè)的模樣,好像看見了別人眼里的我自己。
我告訴遠冬,我是學(xué)服裝設(shè)計的,我想將家鄉(xiāng)的彝繡融入到婚紗里,讓美麗的彝族姑娘們能穿上彝繡系列的婚紗完成自己的婚禮。
我說:“遠冬,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可以留下來幫我”。
遠冬聽完我的話站在原地發(fā)怵,我奪過他手里那張鋪面轉(zhuǎn)讓的廣告紙,問他:“有筆嗎?”
他惶惶的掏出一支筆遞給我,我在廣告紙上寫了我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如果他愿意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
回到家時,父母正在看電視。看到我,母親忙把電視關(guān)了。他倆面面相覷。我先開了口,我說:“老街有間鋪面要轉(zhuǎn)讓,鋪面有著大大的落地窗,我想在那開家婚紗店?!?/p>
母親岔開話題,她說:“芳草,你出去后郝銘來過家里。”
父親端起茶幾上已經(jīng)放涼了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說:“芳草,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p>
三年前,在我和顧丘北的婚禮上,母親說:“芳草,再不吃,飯就涼了。”
父親說:“芳草,愛你愛的人,過好你的生活?!?/p>
我突然就紅了眼,這個世界上似乎所有根深蒂固的愛都會消逝,唯有父母之愛是不會的,他們對愛有著不同的表達方式,可愛的終點都一樣,希望我過得好。
夜里,遠冬給我發(fā)來了信息,他說:“芳草,我愿意留下來?!?/p>
我們重新裝修了鋪面,中間位置用了玻璃格子墻隔斷,我在格子里擺上了彝族飾品,格子的后面是制衣間,前面沿用了小酒館原來的模樣,我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遠冬也提醒自己,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總還會遇見更好的生活。
落地窗前設(shè)置了成品展示區(qū)以及攝影棚,除了可以定制彝繡系列的婚紗,還可以拍彝族特色的婚紗照以及婚禮微電影。
婚紗店終于搗騰出了模樣,我們將店取名為 “立春”,希望這世間所有的幸福都像春天一樣,溫暖美好。
遠冬說:“芳草,你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才讓你如現(xiàn)在這般無所不能?!?/p>
我說:“我不久前離婚了,沒了愛情反而活得清醒?!?/p>
遠冬怔怔的看著我,他說:“芳草,即使這樣,你還是心懷美好,真不容易?!?/p>
我被他佯裝成熟的語氣逗樂了。
“立春”開業(yè)前一晚,郝銘約我見面,我在燒烤店沉悶的燈光里見到了他,他正襟危坐,儼然還有當(dāng)年那股子書生氣,半點沒有藝術(shù)家的模樣。
看到我進來,他忙招呼我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去。
他說:“芳草,聽說你的婚紗店要開業(yè)了,恭喜?!?/p>
我說:“聽說,你有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專門制作彝族的原創(chuàng)音樂,也挺好?!?/p>
然后郝銘就開始跟我聊天,他聊我們的高中生活,聊高一那年我們在校門口的書店為租同一本書發(fā)生分歧,聊高二那年文理分科都讀理科的我們被分到了同一個班還成了同桌,聊高三那年他悄悄抄了我的志愿表卻未能如愿以償?shù)谋讳浫〉酵凰鶎W(xué)校。
他問我:“芳草,那個時候如果我們被同一所學(xué)校錄取,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回憶過我的高中生活,現(xiàn)在想來,也無法記起那個時候?qū)裸懯欠袷窍矚g的。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芳草,我們在一起吧?!?/p>
我看著郝銘,想起了顧丘北,三年前顧丘北說:“芳草,嫁給我吧?!?/p>
他們的語氣驚人的相似,語氣里甚至是沒有溫度的。
我說:“郝銘,我現(xiàn)在不相信愛情?!?/p>
郝銘說:“芳草,我愿意等。”
跟郝銘分開后,我準(zhǔn)備回一趟店里,把才趕制出來的幾件婚紗掛到落地窗前的模特架子上去。
此刻的老街,人潮早已褪去,霓虹燈光瀉了一地,風(fēng)吹過來,似乎還能聞到空氣中那股人間煙火的味道,很多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立春”的燈光還亮著,遠冬正在往落地窗前的模特架子上掛婚紗,看著他專注的樣子,我退回到光線照不到的角落里,生怕他發(fā)現(xiàn)正在看著他的我,我們之間如果沒有五年的時光差,如果這場遇見是時光的洪荒中最初的遇見,該多好。
“立春”開業(yè)了,彝繡婚紗在小城里很受歡迎,來拍彝族婚紗照和微電影的新人也越來越多,忙不過來的時候,我會去請郝銘幫忙,將微電影的配樂以及后期剪輯制作交由他的音樂工作室來完成,郝銘倒是樂此不疲,他說:“芳草,我們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天氣越發(fā)炎熱了,店里的空調(diào)竟也罷工了,我在制衣間里畫設(shè)計圖,遠冬在搗騰空調(diào),有個姑娘推門進來,我看著她覺得倒有幾分眼熟,遠冬看了她一眼,又繼續(xù)搗騰空調(diào),沒有要招呼她坐下的意思,我接了杯水端過來遞給她,招呼她坐下。
姑娘接過水,還是站在原地盯著遠冬,遠冬還是在搗騰空調(diào),不理她。
姑娘將水順勢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她走到遠冬跟前,輕描淡寫地說:“遠冬,我們和好吧?!?/p>
我艱難地挪動著步子,準(zhǔn)備回到制衣間里繼續(xù)畫設(shè)計圖,心里卻害怕極了,害怕遠冬應(yīng)她一聲:“好?!?/p>
遠冬叫住我,他說 “芳草,空調(diào)修好了?!?/p>
姑娘繞過遠冬攔在我的前面,我看著她眼熟得很,可還是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見過她,她盯著我像剛才盯著遠冬一樣,她說:“你就是芳草?!?/p>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問,遠冬過來擋在了我的前面,他說:“山清,我們之間早就已經(jīng)沒有愛了?!?/p>
姑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遠冬一眼,然后悻悻地走了。
空調(diào)吹出了涼風(fēng),燥熱的空氣成了一室清涼,我感覺口渴,便去端起山清姑娘放在桌上的那杯水,一飲而盡。
“我繼續(xù)去畫圖了?!蔽艺f。
“芳草,我和她早就沒聯(lián)系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會找來這里”遠冬憋紅了臉和我解釋。
我說:“不用和我解釋?!?/p>
“芳草,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她的故事,我可以全部告訴你?!边h冬的臉更紅了。
我不想知道他們的故事,他有故事,我也一樣,其實這樣就已經(jīng)很好了,就算沒有愛情,也已經(jīng)很好了,橫亙在我們之間五年的時光差,就像一張結(jié)實的手掌,把愛情遠遠地擋在了我們都無法抵達的地方。
我回到家,父母坐在沙發(fā)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看到我,他倆面面相覷,已經(jīng)有段日子沒有見到父母這般表情了。
母親先開了口,她說:“芳草,聽說你和店里那個比你小五歲的男孩子在談戀愛?!?/p>
我沒有作聲。
母親看看父親,父親也不作聲,她接著說:“他女朋友都找上門來了,芳草,我和你父親倒不是反對你們交往,只是咱不能破壞人家感情,想想你和顧丘北……”
母親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她大抵是覺得提及顧丘北,怕我傷心。
我和顧丘北大二那年相識于學(xué)校的萬圣節(jié)化妝舞會,我是被朋友硬拉過去的,啥也沒有準(zhǔn)備,臨到門口時,有俏皮的室友用口紅在我臉上畫了個大唇印,顧丘北那天扮小丑在臺上變魔術(shù),他突然來到我面前,蹭地變出一枝玫瑰花遞給我說:“送給口紅小姐”。
然后 “小丑先生”和 “口紅小姐”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畢業(yè)后我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做微信自媒體以及研發(fā)手機APP,我們租下了冰涼的寫字樓里一間塵埃滿地的辦公室,兩年后我們的公司搬進了那座城市里最繁華的寫字樓,也是那一年,我嫁給了顧丘北,我以為嫁給顧丘北就嫁給了愛情。
我和顧丘北的愛情沒有熬過七年之癢,婚姻也沒有撐過三年之痛,結(jié)婚的第三年,我看見顧丘北牽起了別人的手,我沒有死纏爛打抑或是刨根究底,既然沒有愛了,就分開。
和顧丘北離婚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芳草萋萋,我相信我終會遇見愛情。
父親清了清嗓子說:“芳草,正確地做事,做正確的事?!?/p>
我沒有解釋,或許這會是我和遠冬唯一跟愛情有關(guān)的誤會,遠冬應(yīng)該去擁抱年華相當(dāng)?shù)膼矍椋医o不了。
有人敲門,母親的神色緩和了些,她起身開門,郝銘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訕訕地跟在母親后面。
進來便一口一個 “叔叔” “阿姨”。
母親朝我使眼色說:“芳草,郝銘難得來,快招呼他坐?!?/p>
我說:“郝銘,我答應(yīng)你,我們結(jié)婚吧!”
郝銘立馬訕訕地說:“芳草,我會一輩子對你好?!?/p>
我看了母親一眼,她不看我,我又看了父親一眼,他也沒有吱聲,他們似乎認定郝銘會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我和郝銘的婚事很快提上了日程,請柬也準(zhǔn)備好了,我拿了張請柬給遠冬,我說:“遠冬,我又要結(jié)婚了?!?/p>
遠冬接過請柬,他將噙在眼里的淚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說:“芳草,我喜歡你,求你不要嫁給他?!?/p>
我說:“遠冬,我離過一次婚了。”
遠冬說:“我不在乎。”
我說:“遠冬,我們之間五年的時光差,注定我們之間不能有愛情?!?/p>
遠冬剛憋回去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說:“我不在乎?!?/p>
我說:“我在乎。”
小城芳草萋萋,我相信他終會遇見能媲美他這般年紀(jì)的愛情。
我和郝銘的婚禮如期而至,婚禮上山清如期而至,她挺著肚子大罵郝銘“負心漢”。
事情很快在小城里傳得人盡皆知,郝銘落荒而逃,聽人說他去了別的城市隱姓埋名,安穩(wěn)度日;父親母親也不再提及我的婚事;我將山清她留在了 “立春”,把 “立春”交給遠冬和她打理。
我故意支走了遠冬,跟她道別,我說:“山清,我要走了,去遇見我的詩和遠方,還有,愛情?!?/p>
她說:“芳草,我不僅攪了你的婚禮,我曾經(jīng)還去過你家里,騙你父母說,你跟遠冬在談戀愛,我擾了你的安穩(wěn)生活,你恨我嗎?”
我沖她搖了搖頭。
這些年,我去過很多城市,遠方芳草萋萋,我相信我終會遇見愛情。
網(wǎng)絡(luò)上 “某網(wǎng)絡(luò)科技公司董事長被騙,財色兩空,公司瀕臨破產(chǎn)”的新聞成了熱議話題,顧丘北的臉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網(wǎng)頁上,再得知他的消息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我再也無法將他和那年萬圣節(jié)舞會上叫我 “口紅小姐”的他重合。
山清給我發(fā)了微信,她說:“芳草,遠冬要結(jié)婚了,女孩和他一般年紀(jì);芳草,我也遇見了我的愛情,我們打算和遠冬一起辦婚禮;芳草,你還好嗎?”
我想起那年,在小河邊斑斕的花朵底下那個穿著婚紗一個人拍婚紗照的姑娘,后來在 “立春”里,她說:“你就是芳草?!?/p>
我請相熟的朋友打聽,朋友告訴我,姑娘叫山清,和遠冬在一起了很多年,后來認識了郝銘,便與遠冬劈了腿,她和郝銘本是打算結(jié)婚了的,他們拍婚紗照的那天,郝銘知道了我離婚的消息,然后去了我家。
我托朋友將假懷孕去攪亂婚禮的辦法告訴了山清,她 “如約而至”,出現(xiàn)在了婚禮上。
山清曾經(jīng)問我,她說:“芳草,我不僅攪了你的婚禮,我曾經(jīng)還去過你家里,騙你父母說,你跟遠冬在談戀愛,我擾了你的安穩(wěn)生活,你恨我嗎?”
山清啊山清,我也曾擾了你的安穩(wěn)生活,你恨我嗎?
遠方抑或故鄉(xiāng),依然芳草萋萋,生活是盛開的模樣;芳草啊芳草,你也終會遇見愛情。
風(fēng)景舊曾諳
微信有新朋友添加,點開一看,頭像是一眼生的漂亮姑娘,我本不想理會,可對方反復(fù)發(fā)來添加信息,又顯示來自微信號查找,這才添加了。
她的朋友圈顯示僅展示最近三天的動態(tài),最新一條動態(tài)的時間是今天,地點定位是東京,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張似乎是在機場拍的照片,照片中那只唯一有存在感的行李箱卻眼熟得讓我有些不安。
我關(guān)了微信,撥了曾諳的號碼,又立馬摁掉了,一個陌生的微信,一個定位,一張照片以及照片上一個看似眼熟的行李箱,還不足以摧毀我和曾諳十年的愛情里該有的信任。
已是黃昏,被燥熱叨擾多日的城市開始下起雨,有人發(fā)來微信消息,提示音噌噌作響,打開來,消息是剛才那個陌生微信發(fā)來的,只一張照片,照片背景是東京塔,照片上那個眼生的姑娘倚著曾諳,一股子曖昧的氣息鋪滿屏幕。
我一下子覺得自己很痛,似乎已經(jīng)分不清是心痛還是胃痛,又或許肝腸寸斷也不過這般疼痛。
我突然想起她來,最后一次見她是我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凌晨,那是我在十八歲的青春里第一次瞥見故鄉(xiāng)小城的凌晨,也是在認識她的第六年第一次看見她哭,那也成了我往后此生唯一一次看見一個人肝腸寸斷般的哭泣。
她坐在廣場一側(cè)的石階上,那天凌晨的廣場以及廣場的石階,空空蕩蕩,只有她和她的哽咽,周圍的燈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我在石階下看著她,心生生的疼,又冷冷地嘲笑自己,我竟然在心疼和他有關(guān)的女人。
我順著石階走上去,走到她的旁邊挨著她坐下,她壓低抽噎聲,身子卻顫抖得厲害,我將頭倚在她的肩上,我說:“如茵——姐——如茵阿姨——不要哭了啊,他不配?!?/p>
風(fēng)吹過來,小城里凌晨的風(fēng)有著剛好的溫度,她的哽咽以及她的顫抖平復(fù)了下來,然后她問我:“風(fēng)景,你恨我嗎?”
我將倚在她肩上的頭抬了起來,挪了挪位置,用背倚著她,我們在這樣畸形的關(guān)系里相處六年了。
我薄涼青春里那點溫?zé)岬呐瘏s盡數(shù)來自于她,夏天的花裙子冬天的厚衣裳;下雨天的傘,生病時的藥以及來例假時的姜糖水;她帶我去周莊聽秋雨,去長安縣吃大碗的油潑面;她教會我往后余生想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就必須足夠努力地過好現(xiàn)在。
我又將頭重重地倚在了她的肩上,有星光落到了我的眼睛里,化成了淚水滾落下來,我說:“其實他們的婚姻里本就沒有愛情,我也只是他們那場虛偽婚姻里一個悲哀的存在而已,在你之前,他就坦誠他愛別人,我曾經(jīng)見過那個女人,如果他和我母親的婚姻終究會因為另外一個人走到終點,我也不希望那個人是你?!?/p>
我多想回答她:“如茵阿姨,你其實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女子?。∷慌涓阌袗矍?,六年了,往后余生,用來擁抱好的愛情吧!”可這些話只能藏進眼淚里,讓它流淌干凈,我是他的女兒啊,在她心里我該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娜莶涣怂?/p>
她終于不再哭泣,我抹掉了眼淚,起身,順著石階往下走。
“風(fēng)景——”她突然叫住我。
我轉(zhuǎn)身看她,可能是哭了太久,她的眼睛有些紅腫,她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我卻不再說話。
“如茵阿姨,你還記得那年在周莊,你曾答應(yīng)我的承諾嗎?你是否已經(jīng)失信于我?”我看著她紅腫的眼睛問她。
那天凌晨,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從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曾見過她,在我離開故鄉(xiāng)小城去他鄉(xiāng)念大學(xué)前,偶然聽人說她已經(jīng)離開了故鄉(xiāng)小城,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他。
手機噌噌作響,是曾諳發(fā)來的消息,他說他已抵達東京,酒店離游戲展舉辦的地方很近,明天可以步行過去。
曾諳與那個陌生的微信此時此刻正好緊緊地挨著躺在我的微信里,他們是這般真實的存在,我突然意識到,我與曾諳的愛情是這樣的長久又是這樣的千瘡百孔。
我和曾諳的愛情走過了十年,愛情開始的時候,我們都還是穿著校服的高二學(xué)生,我以為十年的愛情,不會出現(xiàn)另一個人。
如茵那句 “風(fēng)景,你恨我嗎?”不停地在耳畔響起。
我當(dāng)年就該回答她我恨她,縱使她待我百般好,也只不過是想在他們的愛情里討好他罷了,而他們的愛情,是逾越那一紙婚書的愛情,有一紙婚書尚可逾越,而我和曾諳,有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那本日記本,然后我去書柜里拼命地刨,就像在一座孤墳里刨著自己薄涼的青春。
終于還是刨出來了,筆記本的封面有些褪色,斑駁的痕跡星星點點,翻開來,自己多年前稚嫩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辨。
筆記本是和曾諳在一起時的那年,自己存錢買的,我那時常在里面記錄些生活瑣碎,想著等往后的日子里與曾諳分享,可當(dāng)愛情里的光成了日子里的平淡無奇,它就被擱置了,一起擱置的還有要和曾諳分享的少女心事。
從故鄉(xiāng)到他鄉(xiāng),一晃十年,它似乎成了我關(guān)于愛情的秘密,我惶惶地翻開它,就像年少時翻看同桌女孩寫滿少女心事的日記一般,奇怪的是,在一篇頁箋的頁尾,留有一串電話號碼和 “這是我們的秘密”幾個字,而在這之前,我卻從未留意到,這篇頁箋上只記了一句詩 “夜臥周莊聽秋雨,清搖同里憶水聲”,記憶被拉回那年周莊,那天周莊古鎮(zhèn),秋雨潺潺,她說:“風(fēng)景,我并沒有和你的父親發(fā)生不該發(fā)生的事情。”
她說:“風(fēng)景,我可以承諾于你,我斷然不會跟你父親發(fā)生任何不該發(fā)生的關(guān)系?!?/p>
她說:“風(fēng)景,你要記住,一定不能用身體去和愛情賭?!?/p>
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下來,原來我和曾諳相安無事的高中戀情里,是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教會我平衡愛情與生活。
我拿起手機反復(fù)撥打那串號碼,電話那頭一遍遍地傳來那句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