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英
讓所有植物瘋長,是我多年以前的一個愿望。
那時候,我生活在家鄉(xiāng)農(nóng)村,一年四季,植物就是最好的朋友,在植物的世界里摸爬滾打,練就了靈活的腿腳、結(jié)實的身體,植物在我的童年里始終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年幼的我每當面對植物的時候,哪怕只是細小、卑微的野草,也會有一種由衷的喜悅,我甚至覺得自己也是植物中的一員,渴望融入它們的世界,分享它們的喜怒哀樂,我幼小的心靈惟愿所有植物瘋長,長出屬于自己的風光。
當北方的天氣還在冬春之間搖擺的時候,我們便不顧母親們的絮叨,迫不及待地換下花棉襖老棉褲,每天一放學就往村外跑,到渠堰上看柳芽兒,到地里看草尖兒,頑皮的腳步早早就踏遍春天剛剛蘇醒的田野。
柳樹是長在我們眼前的第一抹綠。那些年,柳樹在村子周圍總是隨處可見,村頭、路邊大的小的、直的彎的,特別是小河旁、渠堰上到處都有一蓬一蓬的柳樹棵子。老話說“柳樹好活,楊樹快長”,鄉(xiāng)親們經(jīng)常從大柳樹上砍下旁枝兒栽在房前屋后,只要澆水,必定能生根發(fā)芽,長成樹蔭,就地取材省了買樹苗錢。而想要快點成材就載楊樹,楊樹長好了五六年就能做房檁,八年可以做大梁。因此我們童年的春天總是“楊柳依依,白絮飛飛”,柳芽兒一冒頭,小伙伴們就不約而同地去折柳枝兒,扭柳笛兒,編柳帽兒,這些活動主要是圍繞那些水渠邊的柳棵子?,F(xiàn)在想想,雖然當時有點不懂得愛惜植物,可要是沒有那些柳樹棵子,我們童年的春天真就少了一抹綠色。大人們也喜歡柳樹,他們需要嫩柳條編筐子、編笸籮、編笊籬,所以每年會在適當?shù)臅r候割柳條,割回來脫去表皮,變成白白凈凈的嫩條子,巧手的男人們把嫩條子在手里左擺弄右擺弄,不久就擺弄出了漂亮的物件兒,那些物件兒雖然很漂亮,但可不像現(xiàn)在的工藝品,擺設(shè)供人觀賞,而是要派大用場的,比如收曬糧食、盛放瓜菜物品等等。記得鄰村有個專門編笊籬的,鄉(xiāng)親們喊他光在(名字),大約有點傻,老婆叫荷葉,半瘋半傻,兩人基本靠乞討過日子,但光在會編笊籬,每年春夏之交總要背著笊籬走村串巷賣,鄰村上下的女人們便形成習慣,誰家需要笊籬了就等著光在來,一是光在的笊籬結(jié)實,二呢也是照顧他的生計。
柳樹一帶頭,別的樹們也紛紛伸出枝枝芽芽,春天就熱鬧起來了。剛剛舒展開來的楊樹葉子碧綠水嫩,很是漂亮,家庭主婦們便讓小孩兒上去捋下嫩葉,拿回家用開水焯了涼拌著吃,既新鮮又爽口,給春天單調(diào)清苦的鄉(xiāng)村飯桌增添了不少生氣。那時,在鄉(xiāng)下還有一種樹帶給我們許多的歡樂,那就是榆樹,它在我們眼里總是獨樹一幟,起先像小孩兒學畫一樣一筆一筆描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榆錢兒,那些淡綠色的小精靈對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來說,既是美妙的藝術(shù)品,又是美味的小零食。那時我家墻角有一棵老榆樹,雖老卻也枝葉繁茂,每年春天榆錢兒稠密健壯,很是誘人,我常常讓父親折一些小枝丫分給小伙伴們當干糧吃。最經(jīng)典的吃法是一手握著小樹枝,一手攥著咸菜,一根咸菜一撮榆錢兒,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大人們捋下榆錢兒,洗干凈拌了面,做成不爛子蒸著吃。當那些圓圓的淡綠色小精靈漸漸淡出我們的視線以后,榆樹又像變戲法兒似的長出尖尖的綠樹葉兒,榆葉兒初長成的時候,采摘下來和土豆一起做成鹵湯,澆在高粱面魚魚上,光滑鮮嫩,那叫一絕,好吃得很。我們小時候村里很多人家院子里都栽著榆樹,那是因為榆樹還有一大用途,就是做榆皮面。榆皮面摻在高粱面里做出的面條又光滑又筋道,口感大好。要知道那個年代高粱玉米也要節(jié)省著吃,更不用說小麥面了,一年到頭也就能吃上三五頓吧,沒有小麥面就做不出面條,純高粱面沒有筋度,一煮便成了面糊,只有摻了榆皮面才能吃面條。
田野里最早長出的是一種俗稱“小蒜”的野菜,長得貌似大蒜,所以叫小蒜,用小蒜調(diào)餡子做出的餅子味道獨特,很是饞人。大人們說小蒜只能在清明節(jié)前吃,一過清明就被鬼抓了不能吃了,現(xiàn)在看來這種說法沒有什么道理,因為這幾年我們清明以后吃過不少次小蒜,既沒有惹鬼上身也沒有不良反應。其實,在平川,土地很金貴,精耕細作的農(nóng)田里野草野菜并不多,小蒜也一樣,尤其是在清明之前,很稀少。但每到星期天,小伙伴們還是要三五成群結(jié)伴到地里挖小蒜,大家辛苦尋覓半天,最多也只能挖一大把,好在吃小蒜并不需要數(shù)量,而是要那個味兒,那種春天的味道。
清明過后,田野里到處散發(fā)著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各種小草和野菜也紛紛顯露身手,它們頂著春風,沐著春光,歡欣地向上生長。泥土和植物用激情勾兌出一種讓人陶醉的氣味,那種味道總是讓小伙伴們興奮不已。每到星期天,我們早早就喊了伙伴們?nèi)ネ谝安?,每人挎?zhèn)€竹籃,拿一把小鐵鏟,滿地找野菜,什么艷艷莜、嬛嬛菜、豬耳朵、粽子花、沙蓬等等,這些是喂豬的,還有人吃的,什么甜苣、苦苣、灰菜等。春天的野草野菜金貴,許多時候都裝不滿籃子,但我們總是樂此不彼。
鄉(xiāng)村的夏天是遼闊的,它裝載著鄉(xiāng)里人樸素的現(xiàn)實生活,也裝載著鄉(xiāng)村植物美妙的長勢,更裝載著我們童年的許多美好夢想。
入了夏,北方的鄉(xiāng)村就披上綠色斗篷,萬物欣欣向榮,無論向哪里眺望,映入眼簾的都是綠色的霧靄,童年的我們便經(jīng)常出沒在這綠色里了。
我們上小學時學校的指導思想是“開門辦學”,就是學生“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也要批判資產(chǎn)階級”。農(nóng)村的孩子,學農(nóng)是最現(xiàn)成的事情,不好好參加學農(nóng)勞動就是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一旦有了就會受到眾人批判,因此不管身體強弱,學生們都會積極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田要按農(nóng)事干農(nóng)活,每到初夏時節(jié),小麥需要除草松土、玉米需要間苗薅草、高粱也冒出了頭,農(nóng)事緊了,生產(chǎn)隊人手不夠,村干部打個招呼,三年級以上的學生放下課本就開赴田間。
上世紀七十年代,播種是牲口和人合作,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純手工操作,子種是撒播的,因此長出的苗子肯定不符合莊稼間距要求,玉米和高粱都是需要間開苗子后,再用小鋤鋤草松土,小鋤子俗稱薅鋤,也就是蹲下薅草的農(nóng)具,生產(chǎn)隊一般是女人們做這種農(nóng)活,她們常常拿個小板凳坐著間苗鋤草,沿著苗壟移動。學生們是不坐板凳的,學生們蹲著干活。那種活雖不是重體力活,但干起來并不輕松。一般是每人把著兩壟苗子往前薅,薅著薅著,不由會生出一些幻想,怎么變個戲法兒,讓田野里的植物都有美妙的長勢,讓莊稼苗自己擺好姿勢,讓雜草主動退到地頭,讓土地自己鋤過自己……幻想歸幻想,干活可是絲毫不能馬虎的,誰都不想被落在后面。有同學活兒干得又快又好,遙遙領(lǐng)先,成了領(lǐng)頭雁,會得到老師的口頭表揚,生產(chǎn)隊的人看見了也要問是誰家的娃,這種時候娃心里是沾沾自喜的,要是家長在場也會臉上有光。
生產(chǎn)隊的勞力總是不夠用,農(nóng)活也總是干不完,玉米薅完了再去侍弄高粱,玉米高粱之后還有谷子。學生們?nèi)硕嘤植粧旯し?,生產(chǎn)隊自然喜歡,今天這個隊明天那個隊,農(nóng)活忙時,一兩個星期不上課是常有的事情,村里的干部群眾都覺得農(nóng)村的娃和土坷垃打交道,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娃們也不抱怨,也不會叫苦叫累,干活還總是爭先恐后,絕不偷懶,到學期末能夠評上勞動模范是很光榮美好的事情,拿獎狀回家父母也會很高興。
夏天,每個孩子的業(yè)余時間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那就是挖豬草。那時候,村里幾乎家家喂豬,喂豬可以一舉幾得,一是人不能吃的糧食邊角料,包括洗鍋洗碗的泔水,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喂豬,充分做到了廢物利用,勤儉節(jié)約;二是豬能吃能拉,豬圈又是漚肥的好場所,家里的垃圾、灶灰、爐灰都可以倒在豬圈里漚肥,到春天生產(chǎn)隊用籮筐量了,按多少折算了記工分。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那時種莊稼用的都是農(nóng)家肥;三是喂肥了豬到年底可以吃肉,那年月肉是奢侈品,買肉需要肉票。村里沒有紅白事絕不可能殺豬,除非豬得了不治之癥,所以平時能吃點豬油有一點葷腥味兒就不錯了。許多時候,即便是豬喂肥了也不一定能殺了吃肉,因為食品站給各村定了賣豬任務(wù),每隔一段時間食品站的人就會到村里號豬,號住誰家的誰家就要在規(guī)定的日子里把豬送到公社食品站,食品站按收購價給錢,同時能返還一些肉票,那就有肉吃了。村里要是完成了生豬收購任務(wù),剩下的豬才能殺,誰家要殺豬那就像過節(jié)一樣,殺豬菜東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能香半條街,殺了豬過年就叫“能過個肥年”。養(yǎng)豬好處多多,當時有一幅標語很流行:“要想富,少生娃娃多養(yǎng)豬”。但是養(yǎng)豬最大的麻煩就是“養(yǎng)”,喂食兒,豬很能吃,那會兒糧食那么金貴,沒有誰會愿意拿出來喂豬,所以一到夏天,野草野菜就成了豬的主食,大人們要下地勞動,挖豬草就成了孩子們的任務(wù)。整個夏天,地里的草由少到多,再由多挖到少,一把小鐵鏟被磨得光亮圓滑,裝草的工具從竹籃變成籮筐,豬也由豬娃子變成殼郎豬。在那些挖豬草的日子里,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所有豬草瘋長,就像神話故事里說的那樣,一眨眼面前便是一片旖旎的草地,一伸手便是一把肥美的豬草。
轉(zhuǎn)眼夏收時節(jié)到了,暑假之前最后一項農(nóng)活是撿麥子。當時,我們每天都要唱一首歌叫《我是公社小社員》:“我是公社小社員來,手拿小鐮刀呀,身背小竹籃來。放學以后去勞動,割草積肥拾麥穗,越干越喜歡。哎嗨嗨哎嗨嗨,貧下中農(nóng)好品質(zhì),我們牢牢記心間。熱愛集體愛勞動,我是公社小社員?!泵磕赀^“六一”,學校文藝宣傳隊都要演一個節(jié)目,叫表演唱“顆粒歸倉”,小演員每人手里拿著一個畫在紙板上的麥穗,十分漂亮,蹦蹦跳跳且歌且舞,告誡觀眾們不能丟掉一穗麥子,一定要“顆粒歸倉”。因此拾麥穗是我們的“必修課”,生產(chǎn)隊所有的麥田割完麥子以后都要由學生娃或者老年婦女撿一遍,每個學生每日所拾麥穗都要上秤稱斤兩,分量多少可以衡量每個人的勞動成果,也作為學期末考核評選三好學生和勞動模范的依據(jù)。因此,撿麥子時我們總是希望大人們割麥子手下留情,不要收拾得太干凈,期盼地里橫七豎八躺滿麥穗,讓我們每天都能滿載而歸。
撿麥子結(jié)束以后就該放暑假了,由于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假期里不會布置多少作業(yè),但參加集體生產(chǎn)勞動是必須的,十歲以上的娃娃們假期里就可以是真正的小社員了。勞動也給記工分,一天三出勤的記工時叫“帶早一天”,不帶早的少兩分工。麥收時正值雷雨時節(jié),整個麥收過程處處體現(xiàn)的就是一個“搶”字,叫“龍口奪食”。我們一般是被分派在場院上干活,脫粒機脫麥子時,我們搬麥捆、挑麥秸。脫出來的麥粒要用扇車扇好幾遍,扇麥子時最累的是撓簸箕,孩子們干不了,但抖簸箕、打扇車這些活都干過。夏收勞動又熱又累,但是眼看著長在地里的麥子,一天天離吃到嘴里近了起來,我們的心里是欣喜的。有的時候甚至希望麥子長了一茬又一茬,永也收不完打不完,那樣就有好多白面吃了。搶收搶打結(jié)束以后我們也干一些十分輕松的活兒,比如“撒”麥根,就是脫粒機脫麥子之前,為了減少工作量,要用鍘刀切下麥捆的麥根,這些麥根還要讓年老體弱不能干重活的老奶奶和娃娃們一點點刨開撿出里面遺留的麥穗。多數(shù)學生打完麥子就可以不出工,真正過幾天假期生活了,但假期里給豬挖草是必修課,每日清早趁涼快出去,大人們收早工時娃們也差不多裝滿籮筐了,一起回家吃早飯。
麥收拉開了“三夏”的序幕,打完麥子就完成了夏收、夏打,之后就剩下了夏種,夏種主要是收割完麥子的地里種上糜子、蕎麥、蘿卜、白菜,只要老天爺不干擾,土地是不能閑著的。三夏結(jié)束了暑假也就過去了。開學返校以后,老師布置的第一篇作文一般都是要求寫有意義的假期生活,我們總會寫到“臉曬黑了,心煉紅了”,寫到勞動鍛煉了我們的意志,寫到我們深刻體會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義,寫到從貧下中農(nóng)身上學到了優(yōu)良品德。也總會寫到吃上新麥的喜悅,寫到我們年復一年的期盼:希望莊稼時時長勢喜人,糧食年年豐收。
火熱的夏天在我們的作文里畫上了句號,但那些綠油油的青苗,像一群活蹦亂跳的精靈,經(jīng)常茁壯在我夢里,讓我滿心歡喜。而那彌漫在夏收時節(jié)的清新麥香,猶如生命中一場刻骨銘心的愛,總讓我情不自禁,時時念想。
我一直覺得萬物都有靈,比如雜草。立秋時節(jié),差不多就是雨季剛剛過去,雜草被雨水滋養(yǎng)以后都要沒日沒夜地做一番拼搏,它們也深知生命的一個輪回太短暫了,沒有時間可供蹉跎。它們偷偷生長在莊稼腳下,不在意環(huán)境的好壞,也不計較自身得失,只要給一點點陽光和雨水,就頑強地綻放生命,長出一片片清純和茁壯。所以,每年初秋大隊就會安排學生們割草,把草們最美的生命定格、晾曬,讓它們帶著前世繾綣的回憶,走進另一種生命的輝煌,成為大隊大牲畜過冬的飼料。
我們村是陽武河灌區(qū)的富水村,全是肥沃的水澆地,也沒有山坡、荒灘,能長雜草的只有地埂和莊稼腳下。而且村子地域不大,土地比較少,人均兩畝土地,很是金貴,因此鄉(xiāng)親們惜地如金,莊稼種得密實,長得茁壯。因此對于我們這些學生娃,割草絕對是個技術(shù)活兒。割草季的每個下午,我們便手拿鐮刀和繩子殺到田野里,男娃們都是各管各獨自行動,女娃們會結(jié)伴,至多也就是兩人一組,出去以后每人沿著一條地埂埋頭干活。
置身在無邊的青紗帳里,只聽見鐮刀碰到草時的唰唰聲,無風亦無云的時候,暑熱會如影隨形纏繞著我們,有時割著割著腦子會走神兒,感覺自己是在綠色的大海里撲騰,手和腳必須不停地劃動,稍有停息便會被大海吞沒,有時感到快要劃不動了,眼里都進了海水,趕緊使勁劃拉幾下,猛地醒過神兒來,好懸吶,鐮刀幾乎砍在自己手上,汗水早已浸濕了眼簾。稍微有點風的時候,莊稼葉子沙沙響著,就像有人在周圍竊竊私語,靜下來細聽,只有風和青紗帳在陽光下和鳴。有的時候,割著割著會感到特別孤獨,站起來向四周看看,身邊是漫無邊際的玉米高粱,遠處也是漫無邊際的玉米高粱,偶爾會有螞蚱和蟋蟀鳴唱,聽到人的動靜便息了聲。但當目光觸及到自己割下的草和地埂上兀自搖曳著的野草,想這一草一木應該也是一個個鮮活著的靈魂,它們就是我的伙伴兒,心便踏實下來。有時候,一邊割草一邊想著地埂前面有一片遼闊的草原,大隊的騾馬盡情地嚼著又肥又嫩的草,蒲公英搖曳著漂亮的花朵對我們微笑,蝴蝶翩翩起舞,流連在花草間,我們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靜靜欣賞著動物的嬉戲和植物的美麗。那樣的時刻,心靈是快樂和滿足的。
一個星期的割草勞動,一百幾十號人,等于把村里的田地梳理了一遍,能長草的地方都會留下學生娃的足跡,有些男同學不怕路遠,還會到鄰村的地里割草,只要不損害莊稼,草是沒有籍貫的。到了傍晚時分,大家背著草捆子回到學校操場上,一個個汗流浹背,紅撲撲的小臉兒上間雜著疲憊和快樂。照例的,每個人割的草都要過磅,分量多的自然喜笑顏開,少的心里不免惴惴,第二天會加倍努力。
飼草曬干入了草料庫以后,我們還要割綠肥。生產(chǎn)隊為了多打糧食,總是想盡辦法多積攢肥料,漚綠肥是每年必做的事情。割綠肥相對比較容易點,照例是每天上午上課,下午勞動。每到下午,我們便歡快地拿著鐮刀和繩子奔赴廣闊田野,消失在茂盛的青紗帳里,把散落生長在田邊地頭、地埂墳場的牲畜動物不吃的野生植物統(tǒng)統(tǒng)除掉。
割綠肥時,我最喜歡的是長在路旁、水渠邊的蒼耳植株,俗稱“蒼耳苗”,這種植物生長能力強,無論長在哪里,植株都是壯實茂盛的,而且沒有動物吃它,因此也不會受到傷害。百度百科這樣介紹它:蒼耳,菊科,屬一年生草本植物,高可達90 厘米。7-8月開花,9-10月結(jié)果。廣泛分布于中國東北、華北、華東、華南、西北及西南各省區(qū)。俄羅斯、伊朗、印度、朝鮮和日本也有分布。常生長于平原、丘陵、低山、荒野路邊、田邊。此植物的總苞具鉤狀的硬刺,常貼附于家畜和人體上,故易于散布,為一種常見的田間雜草。種子可榨油,蒼耳子油與桐油的性質(zhì)相仿,可摻和桐油制油漆,也可作油墨、肥皂、油氈的原料;又可制硬化油及潤滑油;果實供藥用。原來這家伙這么有用,當年我們并不知道它有這么多用途,只是覺得這家伙特別實惠,長得大而壯,稱重時分量多。對了,蒼耳葉子對我們來說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包紅指甲。那時家家院子里都要種海娜花,這種花除了觀賞外更主要的是能染指甲,當年我們不知道指甲油為何物,但民間用海娜花染指甲卻都懂得。每到伏天(說是頭伏花染指甲顏色好看、經(jīng)久)海娜花盛開后摘下來,加上一些輔料,比如蒜、白礬,混合起來搗碎,到晚上睡覺時用蒼耳葉子包在指甲上,早上起來便有了美麗的紅指甲,一連包三個夜晚,紅指甲會均勻鮮艷且不褪色,除非指甲自己長長了,被一截一截剪掉。有人也用豆角葉子包,但豆角葉子比起蒼耳葉子薄而缺乏柔韌性。
還有幾種大野草,也是漚綠肥的好原料,比如臭蒿、香蒿、青蒿,都是好綠肥,臭蒿味道特別,除了漚綠肥,沒有別的用處,香蒿可以割回家編成火腰子,晾干了,晚上點著熏蚊子,人聞著有淡淡的清香。后來屠呦呦獲諾貝爾獎了,說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青蒿素,而這種了不起的東西就是從蒿子里面提取的,雖然至今也沒有弄清是哪種蒿草,但如今只要一提起蒿草我便肅然起敬。
雖然那些年這些植物不被村里人喜歡,總覺得它們瞎長,以除掉而后快,它們卻總是“春風吹又生”,年年不請自來,根本不管人們對它的態(tài)度。現(xiàn)在想來,自然界的事情,總是暗藏玄機,一株野草,不在世俗里招搖,在時光深處簡單樸素地生長,比如蒼耳、比如臭蒿,它們謙卑、安靜地和光陰一起年輕、一起蒼老,把自己修煉得禪意自在,原來是有它們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的。
割綠肥大家都會滿載而歸,多的百八十斤,少的也有大幾十斤,女生們有時割得多了往回背是很吃力,大人們看見了會說這娃真勤快,聽到夸獎我們心里美滋滋的。收綠肥的場地一般是在村外的糞池子邊,稱了分量以后,這些綠色植物就被送進鍘草機里粉碎,吐出來的綠色碎草直接進了糞池子,然后壓實埋上土讓它們發(fā)酵,也就是俗稱的“漚綠肥”,一直漚到來年春天,就成了鄉(xiāng)親們說的肥肥的肥料了,那才是真正的有機肥呢。漚肥不光用這些青草,秋收以后還會把一部分高粱稈粉碎了漚肥。但那時候秸稈舍不得全部漚肥,還有比漚肥更重要的用處,玉米稈、高粱稈分給各家各戶當柴禾用,能省下不少買煤錢。燒了柴禾以后的草木灰倒進豬圈里繼續(xù)漚糞。而那些低稈農(nóng)作物的秸稈大多做了喂牲口的輔料,比如谷子稈,俗稱“干草”,切碎了喂牲口,還有紅薯秧是喂豬的,糜子穗、高粱穗還可以扎笤帚、掃帚,豆秸是引火的,所有的秸稈都是有用的。生產(chǎn)隊一般是讓社員們把秸稈捆成一捆一捆的,然后按人頭分一部分,再按戶分一部分,有時為了給誰家少分了幾捆,主人就會找隊長理論。那時候沒有人舍得把秸稈在地里點火燒了,所有的秸稈都是每家每戶生計的重要組成部分,鄉(xiāng)親們把它們看得很金貴。
秋收就在我們和草木的糾纏中轟轟烈烈到來了,秋收不像夏收那樣單一,也不像夏收那樣匆匆而過,秋天的田野是豐碩的,糜子、谷子、豆子、玉米、高粱、蕎麥、紅薯、山藥蛋,全都腳趕腳地相繼成熟等待收割。有的年份隊里還會種少量棉花,棉花是需要一茬茬摘的,還有花開節(jié)節(jié)向上沒完沒了的芝麻,一直要到霜降以后的秋冬之交,地里的紅蘿卜、白蘿卜、糖菜、白菜、大蔥才能起完。在整個秋天里,秋風也是轟轟烈烈的,總是一遍又一遍催促著鄉(xiāng)親們將五彩繽紛的恢弘畫卷,從田野里收攏、濃縮于場院、倉房。收成是莊稼人永遠的期盼,秋收是莊稼人一生中年復一年重復著的古老儀式,在這個儀式中,所有人都要扮演自己的角色。因此,農(nóng)村的學校要放秋假,一般是半個月或者二十天,我們這些農(nóng)家孩子也理所當然地加入到秋收的隊伍中,盡情地揮灑辛勞與汗水,努力出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那些莊稼之外的植物,趁著鄉(xiāng)親們收莊稼顧不上收它們,便會挺起細細的身,不講方式,不圖后果,以平生的力量向上生長,作“草木一秋”里最后的拼搏。它們的一莖一葉都飽含生命的汁液,單純而又神秘,以至于這些生命根本不在乎瘋長之后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它們在日漸寒冷的天氣里,在不斷強勁的北風里,依然超凡脫俗地繼續(xù)向上生長、生長,一不小心就開了花結(jié)了籽,留下來年的希望,也種下輪回的情緣。所有的植物都是生生不息的,它讓我們的童年享受著自然的清香,充滿泥土的芬芳。
忽然想起一句話,“花草樹木皆有佛性”,細細想來,地球上的植物,每天為人類與動物制造氧氣、食物、藥物及生活用品,用生命維護整個自然生態(tài)的平衡。它們從出生至老死,無時無刻不在行慈悲布施之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種珍貴的佛確實值得人類敬畏和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