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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要經(jīng)歷

2018-11-14 09:05
黃河 2018年6期
關鍵詞:妹夫二嫂二哥

蘇 寧

1

這可能已經(jīng)是被媽媽趕走的第十九個護工,離媽媽去世還不到二年。

自從六年前她患了胃部不適,手術(shù)結(jié)束后,在做醫(yī)生的妹妹堅持下沒有化療。盡管同樣做醫(yī)生的二哥反對這么做,說即使化療的途中歿了,那也要化療。這是必選的治療途徑,不化療就意味著放棄治療。

這一次的護工是我請媽媽的主治醫(yī)生物色的。年紀比我們長兩歲,比哥哥小一點,家里有兩個未成年的小孩。女孩還在讀書,但是住校。男孩不上學了,給東區(qū)的園林施工隊栽樹。這個護工的特點是性格溫柔,但護理經(jīng)驗一般。她已經(jīng)在這個病區(qū)呆了二三年,為很多病人提供過幫助,連媽媽的主治醫(yī)生都尊敬地喊她趙姐。

媽媽這個人,一生是個火藥桶,見火就著,從不分場合,而且臟話連天,是個很潑的女人,一生沒有很近的朋友,也沒有人敢惹她。以致成年后,我們四個子女走在人群里,報出名姓,沒有人相信我們會是她的子女。

媽從小壓根兒也沒管過我們,我們生下來就被分養(yǎng)在外婆、姨媽家里,還有一個硬塞給奶奶,那就是我。

我奶奶更是一個愛倚老賣老的女人,認為子女結(jié)婚了她就該享福了,再不會伸手幫一下子女,更不可能幫著帶小孩。但她遇上了我更潑的媽媽,硬是把我丟給了她。

我在奶奶那里也沒待多久就回家了,其間也在姑姑和小姨家待過,是個吃了幾家飯長大的小姑娘。

小時,我對家的記憶一直伴隨著陌生感,覺得“自己家”也是別人家,覺得在家里比外邊還不習慣。

媽說話歷來高聲,我怕她,很少和她親近。爸每日天亮就上班,天黑才回來,愛喝酒,記憶里也沒有和他親近過。

那時哥哥已經(jīng)上小學了。我四歲開始就每天跟著哥哥去小學校,有時溜進課堂,有時在操場上自己玩。有一次,居然爬到兩排教室中間的槐樹下,把鐘敲響了。自從敲鐘事件發(fā)生后,哥哥不再被允許帶我去學校。

可每天哥哥一上學,我也一起出來。他去學校,我留在街上和其他小孩或小豬小狗一玩一天。我不愛說話,和哪個小伙伴玩不順了,撲上去就咬人家,用手抓人家。中午,也沒人喊我回家,只有哥哥放學了,才把我從亂草里,從哪棵樹杈上找到帶走。

我六歲了,頭發(fā)還亂蓬蓬的,沒像別的女孩那樣好好梳過一根辮子,扎上一對彩色綾子的蝴蝶結(jié)。穿的衣服也多是兩個哥哥的舊衣服,以致我很大了,好多人還分不清我是男孩女孩。

小時候所見,媽的理論是:誰說話聲音大,誰掌握真理。我家,就是一個每天在比誰說話聲音大的賽場,看誰能嗆住別人,誰說不過了就喊叫哭泣。

小時候,哥哥一直以有這樣的母親為羞。

后來他結(jié)婚,多了一層女性親戚,岳母、大姨子、小姨子、妻兄妻弟的媳婦,因為親密的家人關系,他得以近距離接觸了這些女性,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媽的性格并非是人群中獨一無二的,有時只是被人群掩飾,并被親緣距離遮蔽。

教養(yǎng)和風度對她們來說,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詞,若換不來米換不來面,再高級的詞語在她們面前都沒有光芒。

因為一開始就溝通過很多情況,尤其是媽陰晴無定的脾氣,護工趙姐一般情況下,有什么也自然會擔待下。

星期六,我去醫(yī)院看媽,因為自己家里也有很多事,我去得遲了一些。往常我是每天會到醫(yī)院走一下的。

這幾天媽有點消化不良,進行了止吐治療和營養(yǎng)補充,除此外其他指標都還平穩(wěn)。

我從病房出來,趙姐也悄悄跟出來,說阿姨讓我快點走呢,說了幾次了,說她有兒有女,我算什么東西……

2

二哥去年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大哥已往六十歲上數(shù)了,就要退休了。大哥從小就立志走出這個家,畢業(yè)后便留在北京再沒回來。

然后,是二哥和妹妹一并在哥哥的鼓勵下考了出去,并且都學了醫(yī)。妹妹留在省城,二哥和我回到爸媽所在的這個城市。

爸爸和媽媽在他們快六十歲時離了婚,又分別結(jié)婚。爸爸和繼母還給我們生了一個弟弟,雖然這個弟弟我至今沒有見過。

我和二哥自從回來就沒有住過家里的房子,房子一直是爸住?,F(xiàn)在四處拆遷,據(jù)說那老宅拆遷后,可以補償一千多萬。

爸結(jié)婚的事我們沒太介入,他年紀大了,找個伴理所當然。四十歲的繼母一意孤行,要生一個他們自己的孩子,這件事爸也沒和我們商量過。

媽的結(jié)婚對象我們倒見過,但我們區(qū)分不出他和爸爸對媽媽能有什么不同的吸引力。

后來,爸爸媽媽又各自和他們的結(jié)婚對象分手了。爸爸是再次離婚,媽媽是從新爸爸那里直接搬回來,搬回她曾經(jīng)和爸爸住過的另一個四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這個房子沒有產(chǎn)權(quán),是媽單位的一個只能住不能賣的房子,好在沒有被媽交出去。媽算起來也糊涂,當時和爸分開,根本沒想過分割什么,不過家里也沒什么,除了另一個住人的房子。

爸爸媽媽過了半世,一共只有這兩處房子。

我們位于城中心區(qū)的老宅,以前只是很平常的房子,這幾年房地產(chǎn)興起,才變得身價旺漲。后來拆遷,兌換了二套新樓,但不知怎么搞的,二套分別歸到了那個爸后娶的女人和她生的那個弟弟名下。爸離開時,把工資卡也交了出去,支付那所謂弟弟的生活費。

繼母每月會給爸幾百塊錢,他每月會去問那女人要錢。后來,是那個女人每月用銀行轉(zhuǎn)賬來,他每月都在和那個女人的吵鬧中度過,甚至對簿公堂。

他沒了工資卡,也無處可回,連落腳棲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兩個兒子,也不太歡迎他同住,到我這里也不現(xiàn)實。媽跟兩個兒子都招呼過,誰若收留爸,她就把誰家的房子掀翻。

媽自然不會收留他,爸只好回到祖父母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

最后一次官司,他總算贏了,拿回了工資卡。他還想要一處房子回來,結(jié)果是他不用再支付那孩子的撫養(yǎng)費到十八歲,用房子折價做了一次性了結(jié)。

他打贏官司后,總算安定了一段時間。

但不久他就生病了,做了大手術(shù),在二哥家住了一段時間,也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更多時間是護工在照料他,他希望找一個合適的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

其實在這之前,我們家人原本的意思,是讓他再找一個年紀合適的伴侶,在生活都能自理時互相做伴,多深的感情不奢求了,大致能生活就好。但是,他彼時情況有了變化,自己房子也沒了,鄉(xiāng)下生活很不便,如果在城里找個伴侶,人家不一定愿意住鄉(xiāng)下。

那時,二哥的心思是想在鄉(xiāng)下幫他尋一個,不會那么計較他的經(jīng)濟狀況,他總是有一張工資卡的,這樣也算是減少子女一點心理壓力。但在還沒有找到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查出了問題。

爸爸最后的幾年,也幾乎是在病床上度過的,那是每個人生命結(jié)局必經(jīng)的路徑之一。死亡無可逃脫,只是來的遲早而己,來的方式不同而己。

媽媽回來照顧他是不現(xiàn)實的,盡管媽的身體狀況要比他好些。

他再婚后走的每一步,都沒考慮過其他親人的感受,決絕,自私,不管不顧。他也從沒考慮過自己的年紀、身體,每一步都在將自己和親人推向深淵。

3

爸最后的幾年,應是在無盡的孤獨中度過的。我們在開始很長一段時間和他無話,除了幫他求醫(yī),安排治療。他自己也因羞愧變得沉默,不怎么說話。

就算沒有發(fā)生這一切,我們的陪伴也代替不了什么,代替不了他的痛苦,代替不了他去吃每一顆藥,每天的藥積攢起來,比一碗飯的量還多。

因為大量服藥,他的胃口也不好。

他愛喝的碧螺春也戒了,愛吃的紅燒肉也吃不出味道了,因激素類藥物帶來的浮腫與虛胖,使他快速衰老下去,頭發(fā)幾乎掉光了,牙齒也松動、掉落。他開始不修邊幅,不再每天洗漱,變得不那么清爽整潔,渾身散出年朽的味道。

他生命飽滿的漿汁正被無形的力壓榨,被一種命運的火蒸騰,使他慢慢變虛變小,變干枯變萎縮。

有時,他疼起來也不忍,任自己孩子一樣哼出聲音,臉現(xiàn)出撕絞的表情,甚至連行走坐臥的尊嚴也難保持。

很多年來,他的心和子女的心之間,也沒在可以搭建通道時搭建出通道,他和我們是陌生的隔膜的。

這使他的老境更顯不堪。

雖然從道義上,從子女們心上,我們?yōu)樗牟∏筢t(yī),奔走,治療。他無任何積蓄,他的工資遠遠不夠,錢雖然是我們出,苦卻得他自己承受。

4

幾年前的一個冬夜,他一覺睡去不再醒來。雖然有些意外,但能如此安詳,不再經(jīng)歷彌留前的種種痛苦,也使我們略感安慰。

上蒼果真好德,它還是給了父子一段告別的時間,讓彼此能漸漸接受和適應死亡向一個親人的降臨,不那么讓人恐懼和受艱難。

爸自然沒有交待什么,他還有何求?未完之事,未了之心,都沒有說過,他就走了。

不管怎么,他還是我們的爸。和爸怎么沒處好,怎么沒和解,我們和他潛意識里還是有親近感的。

那段病中時光,盡管于爸百般不堪,于我們身心俱疲,但還是多少緩解了我們對死亡的焦慮和懼怕,也讓我們又一次那么近地了解了死亡。怎么說好呢?有時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途徑。

爸驟然而逝,因為不管怎么,他還有個名義上和據(jù)說中的小兒子。盡管那個小兒子,到底怎么個情況,我們幾乎一無所知,連一張照片也沒見過。但為了表示對爸的尊重,哥哥們決定不管怎樣,爸去世的事還是通知一下比較合適。畢竟每個孩子都會長大,在生命學和社會意義上都要有一個父親。他現(xiàn)在無論多么無知,總有一天他會思想這個源頭和根脈。通知一下,以使他的這一天到來時,不會多么難堪。

托人輾轉(zhuǎn)通知過去,卻沒有音信回來,像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一樣。

叔叔嬸嬸們一向多事,葬禮還沒結(jié)束,就開始喳喳地議論爸媽的種種。一向不多語的二哥,在這一點上卻嚴肅:負面的話,別在我面前說,我聽了不舒服。人都走了,你們還是多念他的好。

二哥于他們尚有些威嚴,二哥的話他們總還是要掂量一些。這些年,他們各家的一些事,小孩讀書呀,族中人生病呀,哪個沒找過二哥幫忙?除非他們不再麻煩二哥,也就不把二哥的話當回事了。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神秘,它有時很快地降臨,有時卻來得無比漫長,像走了很多路才能到來,像要考驗一個人對它是否能有等待的耐心。

5

媽患病后,大哥電話打得殷勤,并數(shù)次匯款過來,只是人沒回來。這些年,即便過年大哥也很少回來,一是他在事務崗位,事情一直多;二是小侄女畢業(yè)后留在了國外,若有空他和嫂子就去看女兒。

有一次,大哥也說過要帶媽一起去,可媽見到大嫂子就忍不住挑剔,好像自己好好的兒子白給了大嫂,她自己吃了大虧。大嫂像欠她一樣,要不是大嫂在中間,哥哥就會天天陪在她身邊。

幸虧大嫂涵養(yǎng)好,性格也溫柔,否則她們在一起一天都待不住。

主要的,我也早看出來了,不是大嫂不喜歡婆婆,是哥哥心里不喜歡這個媽媽,無法親近,哥哥對媽媽的感情只能到達道義層面,不能發(fā)自內(nèi)心。

而二哥多少年的白大褂穿下來,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取消了性別和親緣關系,在醫(yī)院里見到的都是病患者。每日都是一臉工作狀態(tài)中的表情,看一切都淡定。

二哥所在的醫(yī)院是一所部隊醫(yī)院,媽幾次生病,都住在這里。爸生病,也住這里。家里一些親戚生病,還住在這里。

媽總是一住進醫(yī)院,挑剔二嫂的理由就有了:我住得這么近,住到你家門口了,你總該天天來看我吧?你爸是爸,我就不是媽了?

二嫂去年做了小手術(shù),連我都沒驚動,這次媽住院我才知道。

二嫂的父親半身不遂,都是二嫂和一個護工在照顧。二嫂是家里的獨女,自幼母親早逝,爸爸陪她一路走來,當時和哥哥結(jié)婚就提出過要照顧自己的爸爸。

二嫂因為自己母親去世早,格外向往大家庭,因為家里無姊妹兄弟,與其說當初是看上了二哥,倒不如說是看上了熱氣騰騰的一大家人,所以她總是顯得要和媽媽親近。

可我媽這個人,真是沒了治的一個人,誰越和她親近靠攏,她越端架勢。

好在我二嫂沒心沒肺,沒結(jié)婚就跟著二哥喊媽媽,每次喊得比我們幾個子女都熱乎,而且在我記憶里,唯一和媽媽有肢體親昵的就是二嫂。

因為有了這個想和媽主動親近的二嫂,二哥對媽那份該付的關心好像有人替付了,二哥對媽的情感在感覺上變得更淡了。

媽說二嫂沒來天天看她,我們聽起來真是指責得無理。二嫂卻不計較她,說媽媽,我真的是忙啊。

媽便和二哥說:她這個東西,心里只她家的人重要,對我是浮皮表面的。

二哥不會順著她,就說:人家爸爸一路把她帶大付了多少心血,你又沒付半點兒心血,你亂挑什么?

媽氣得跳起來:可我養(yǎng)大了你,媳婦也是我給你娶的。

媽所謂的娶,倒不是家里給哥哥出了多大力,兩個哥哥還有我們姑娘結(jié)婚,家里都一分錢沒花。

看到一句話沒說完媽就跳起來,二哥轉(zhuǎn)身走了。二哥知道,再下面一句就該說他了,二哥特煩她這一點。果然,媽開始指責二哥沒幫她說話,幫了媳婦,然后又數(shù)落起大哥來,順便把我們也捎上了:我簡直白生了你們!

真是怎么對她好,她都不會認可,要找出一條不好的來碾壓掉。以前,別人在她眼前一說到兩個嫂子的好,她張口就懟:隔層肚皮差層山。

這樣懟別人時,二嫂就坐在她旁邊呀。若二嫂不在,她懟得更刻?。耗鞘撬龔男]個媽,要是也有媽,她才不會覺得我金貴。

6

我媽和我爸是大躍進那年結(jié)婚的。因為家庭成份都不太好,以致結(jié)婚后很長一段時期,兩人都后悔沒有找一個成份好的貧下中農(nóng)改換門庭。

土改分田分地時,他們都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兩人家中的一切充公,同時停了學投身基層建設。我祖母更徹底,把自己陪嫁的幾箱衣服、皮料、首飾,一些個人用品都毫無保留地上繳了。

媽媽比我外婆小三十歲。從我小時記事起,媽媽留的就是短發(fā),四季是灰黑的,沒有一件鮮亮的衣服。

媽媽十四歲后再沒有穿過裙子,更沒有一件首飾。我最深的記憶,是她曾有一次買過香胭和雪花膏。

她吃飯、睡覺、干活,看不出一點女人的樣子,感受不到多少女人的味道。社會風云給了她男人一樣的性情和力氣,暴躁得不可理喻。

7

“我有子有女的,我要那些護工做什么,保姆更不要?!眿寣ξ医泻爸?,沒有因為生病收斂一點她的脾氣。

她的內(nèi)心,想來是期待子女來陪伴她,但再親密的血緣關系,也彌合不了往日相處時存在的生疏感。

妹妹選擇的治療方案還是對的,沒有給媽進行化療。妹妹的理由是:與其讓某種治療影響生活與生命質(zhì)量,不如選擇另一種——對年齡大、器官功能弱化的人,不能再因治療增加痛苦。

可能因為沒有經(jīng)歷化療的痛苦,媽對自己的病有了“不是大病”的認識,所以在患病初期她還是配合的,按醫(yī)生要求吃中藥,定期檢查。

但精神上,她一定是孤獨的,而且因病越發(fā)驕縱自己。請一個長期阿姨幫忙照顧媽是大哥的主意,既照顧她生活,也讓她多一個說話的伴。但大哥忽略了媽的脾性,這個人向來不會和人平靜愉快地交流,交流對她來說就是發(fā)起沖突。他大概離家多年,早忘了自己媽是一個難相處的人。

兩個哥哥曾一度懷疑她有精神問題,可去醫(yī)院檢查時,精神又一切正常。

二哥說,雖然理論上沒確定媽有精神問題,但整體不是一個正常人,她沒有對于自己身份的任何認知和社會角色定位,說到底她沒有母親的樣子。

8

媽再婚后發(fā)生的顯著變化是愛美了,開始嫌棄自己那些的確良、滌卡、滌倫料子的灰黑衣服,她雖然還沒有進步到能接受穿裙子,但她開始接受一些柔軟質(zhì)地和有花色的衣服。這些細微的變化,我們都以為能帶動她的性格也改變一些,但最后發(fā)現(xiàn)根本不可能。

不過她再婚的幾年,也是我們過得比較平靜的幾年,她幾乎從我們幾個子女的生活中消失了。

本來我們家,就基本沒有過年節(jié)的概念,她和我爸分別再婚的幾年,我們兄妹倒也相聚,在飯店吃飯有時也會請她來,但她和我爸,都是分開請,不能讓他們在我們眼皮底下相見,以免炮火連天搞得大家不愉快。

即使她和我爸沒分開之前,我家過年過節(jié)也不是那么熱鬧,生活中發(fā)生任何事,她和我爸誰都不讓誰。

爸和她雖說同年,卻比她大十一個月,大將近一整歲??蛇@十一個月,在爸身上絲毫不發(fā)生意義,媽對媽錯他都針尖對麥芒。爸說媽是母老虎、母夜叉,所有贊美女性的詞他沒在媽身上恩賜一次。

媽這一生,應該沒聽過一句來自爸的肯定和嘉許。媽一生傲驕蠻橫,認為新女性就是要去戰(zhàn)天斗地,不會以給先生做幾個可口的下酒小菜為榮。雖然媽媽的菜做得不錯,這是爸心里最過不了的坎。

媽后來的先生,兩個哥哥沒見過,我和我妹妹也沒見過。

他們后來分開的原因,具體也不得而知。據(jù)說,導火索是那家的孩子給他們?nèi)ナ赖哪赣H買墓穴,買了一個雙人墓穴。盡管那個人和媽是半路夫妻,但也總是將近十年的領了結(jié)婚證的夫妻。

可能是某次清明,那個人家的媽媽安葬滿三年,要立碑了。那個人家的子女依什么舊理,要在墓碑上刻上他們爸爸的名字。也就是說,無論和那個人再過多少年,哪怕過上一百歲,他家的墓地里也不允許媽埋下,更別說讓媽和那個人埋在一起了。

那一家人都相信人死后有靈魂,也相信人死后黃泉都會一見的理論。認為做子女的,如果認可了媽這個女人,在他們爸爸生活中存在,就是對他們母親的不孝。或者也可以存在,但不可以被記錄。

他們不能對自己母親不敬,而且將來三個人要是相見了,是會讓他們彼此尷尬的。他們的觀念是,一定要事先說清楚:媽媽可以暫時和他們父親一起生活,但死了以后一定要分開掩埋,他們父親必須和他們母親埋在一起。

至于當初媽和他們爸爸領結(jié)婚證,大約他們也試圖阻止過,但媽是個觀念奇怪的人,覺得不管多大年紀,無名無分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不經(jīng)法律許可不可以。

實際上我們當時不太了解情況,這些事都是我們從外面聽說的。我媽不會和我們說,她常有自己的主張。

這位父親,據(jù)說要比我媽大八九歲,身體一般。他的兒女當初沒決絕阻止,想必是有他們自己的盤算。我媽和他們爸爸生活到一起,必省了他們很多照顧,我媽有自己的工資,什么也不缺,他們何不落個省心、省事、省錢呢?

我媽這一方面,自是認為人死如燈滅,活好這一世都不易,哪顧得了來世,自己也從不信人死有靈魂之說。

這些事,不鄭重也不覺得如何,但一旦鄭重起來,成為放到桌面上的問題討論,條條框框的禁忌一經(jīng)說出,我媽畢竟是個女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也是十年的半路夫妻,而且彼此身體都還好,相處也算融洽,居然就討論到死后如何埋葬之事,媽自是無言,和那一家人她永遠是外人身份。

我媽雖然一生沒活得像個女人,但在這一點上并不豁達,肯定心酸??赡芫褪沁@個事件的發(fā)生,使她黯然地又回到自己家中。

但脾氣仍是那么壞,看到我們就摔摔打打,就發(fā)牢騷。二嫂每次想親近她,她每次把二嫂氣一通才罷休,吃得好好的碗看不順了,啪地摔到地下。

9

媽和爸這一生,雖然都脾氣壞,但很擅長掩飾他們內(nèi)心的情感,他們內(nèi)心對一件事怎么想,有時我們根本看不出來。

媽回來不久,那一家的父親又生病,捎信過來給媽,說是想請她回去看望。

在情感上,媽可能想去,但一想到那些隔了一層肚皮的子女,在錢物上對媽曾經(jīng)的種種苛刻與防范,媽就把想去的心一層層減了,最后減到無。

但我媽還是去了,那是唯一的她和他們父親分開后的一次登門,去了她還沒坐定,那家的子女就開口說,他們父親的病無大礙,但可能離不開床了,請一個長期護工,費用比他們一個人工資還高,而且不貼心。他們又忙得沒多少時間來陪,請媽媽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幫忙照料一下。

話說得如此直白而急切,像怕我媽多坐一會兒,他們就會忘記一樣。

我媽當場掀翻了他們的桌子。

在茶杯茶水稀里嘩啦的潑灑中,我媽揚長而去,再沒回頭。

前兩年,那個父親去世,他們也沒通知我媽去參加葬禮,我媽后來知道了說,就是通知了我也不會去。

10

從法律角度講,媽現(xiàn)在是那個人的妻子,而不是和我爸一家。因為她有的一張結(jié)婚證,是和那個人的。盡管如此,媽成為法律和世俗雙重意義上被認可的那家孩子們的繼母,但媽生病后,那家的子女也沒有一個來探望。

媽那次生病,像生了媽那種病的人一樣,一被確診就被告知時日無多,要我們家人做好思想準備。

我們的兩位親叔叔,也就是爸爸的兩個弟弟,還有爸爸的一個叔叔,我們稱為四爺即四叔公的人,我媽剛開過刀還沒出院,就一起來找我二哥。

和我二哥說,你媽的病要是好不了,歿了,你們不能把她弄到老家去。理由是:她是生了你們幾個,可也不是咱家的人了,是另外走了道的人,不能埋在你爸爸旁邊,更不能合葬。

所謂“走道”,就是改嫁。若論起理來,是我爸先跑出去跟另外的人結(jié)了婚,我媽是有種種不好,但在這件事上,我們還是覺得叔叔們不厚道。

二哥說:他是我們爸和我們媽,我們有權(quán)決定怎么安葬他們。

兩個叔叔立即跳起來:誰都能跟你爸生孩子,不是誰和誰生了幾個孩子就能埋到一起的。這些事都是活人處理的,如果處理不好,我們沒法向老祖宗交代,以后沒法請老祖宗保佑。我們能有今天,你能有今天,別以為是你努力的結(jié)果,全是祖宗保佑的。

二哥氣了,直接打發(fā)兩個叔叔:走走走,你們嫂子還沒死,你們等她歿了再說。

二哥既沒說“媽還沒死”,也沒以街坊習慣中稱呼的“孩子奶奶還沒死”,直接說媽為“你們嫂子”。

四叔公到底年紀大,慢條斯理地和二哥說,這事還是要趁早商議,好心里有個譜。

我不知道幾個叔叔如何知道媽和后來那個男人是領了結(jié)婚證的,因為此地頗有人至老年再婚多不領證,只是同居。同居一段時間,等到年老了,不能自理了,再各自分開,回到兒女身邊。媽偏是領了證,沒有按習俗來。

二哥后來和大哥,還有我說起這件事,說人還好好活著,他們真是想得遠了。說著臉沉下來,又說遠是遠,可也總是要面對的問題,媽將來真到了那一天,埋哪里才合適呢?

11

大哥的意思不容置疑,就是我媽和我爸合葬。當然,人死如燈滅,埋哪里都行,但總是有兒有女,媽也有還好好活著的娘家人,應該有一個妥善的交待。

爸爸幾年前被我們安葬在老家,安葬在爺爺奶奶的墓旁。那個墓媽去看過,看完還自言自語地說,這兒挺好的。

爸在世時,我們很想撮合她和爸復婚,但媽恨爸,沒有復婚之意。

媽離開爸一股義氣,家里一草一刺都沒拿,媽一生窮一生苦,可窮苦得有志氣。城里的那個好大的舊房子,是他們最大的家業(yè),最后連自己子女都沒得著。子女們也不是過得有多富足,只是比較知足而己。

大哥有一次安慰媽:其實他也不是外人,不也是我爸的骨血么?哥說的是那個爸后生的弟弟。

他不是你爸的,媽總這么強調(diào),快六十歲的人了,是他親生的也不光彩。他又不是千萬家業(yè)沒人繼承了,非要再現(xiàn)生下一個來。

爸生前,打官司那會兒,媽想要回那個房子,便和哥商量:你們也去要,如果要不回來,他生老病死,你們就別管。他趴到病床上,錢不夠了,你們一分錢也不要給,你們要給的話,就不是我兒子。

爸不知怎么聽說了這話,回來找媽理論:你就是挑撥我和兒子們的關系,你實在是個惡毒的女人。

爸一回來罵媽,媽就打電話給二哥和我,我們離得近,妹妹和大哥離得遠,她嫌搬那兩路兵馬麻煩。

夫妻兩個常常當著我們的面吵,吵得無所顧忌。媽責罵爸好色,一大把年紀了還養(yǎng)小的,還生兒子,并指責爸說,那兒子還不知是誰的呢。

爸也罵,罵媽不光彩,你省事到哪了,以為自己多貞烈,你不也嫁了嗎?

你不也沒閑下來嗎?

你不給我好好端湯做飯,不是還要去給人家端嗎?你簡直比妓院里出來的還賤,妓女出去還收個錢呢,你收了幾個錢回來?

你另跟一個就過上好日子了?你是貼錢人家才要你的吧?

兩個人就這樣相互詆毀,一點都不回避我們。

12

有一次媽心情平靜,喃喃地和我二嫂說,跟那人拿證,也是一氣之下,并不是他有多好,只是想以這種方式對爸示威。

爸和媽兩個,雖然生了四個兒女,但誰都沒向誰服過一次軟,為一件事低一次頭,更不會向?qū)Ψ秸f一句親密的話。在他們看來,那樣的話說出來,就是減了銳氣或者活力。在孩子們面前,他們更是羞于向另一方示弱,更是繃緊了彼此,覺得那樣端正,那樣咄咄逼人,才有威嚴,才像一個父母。

他們每日繃著自己,輕易不展現(xiàn)笑容。我們從來看不到他們做丈夫做妻子,或者做父親做母親溫柔的一面。

他們倆都是蒸汽騰騰的鍋,緊蓋自己的鍋蓋,對一切嚴防死守,不讓人打開一點內(nèi)心世界,好像打開一點,他們一生的氣就要就此泄掉。他們生來就是要成為生活中的戰(zhàn)士,沒有戰(zhàn)爭中的對手的話,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他們視為敵人。他們終生披著鎧甲,每天披掛上陣,在實習戰(zhàn)斗。

13

在病情的反反復復中,當時被醫(yī)院認定只剩一兩年的媽,居然一年年活下來了,活到了第六個年頭,過了三年生存率和五年生存率的關卡。

已過的這五年,為了防止復發(fā)轉(zhuǎn)移,二哥把每一次入院的情況都畫了圖表,哪月哪日,治療方案,媽的反應。媽雖然每天吵著不再治療,覺得可以死了,這個年紀死掉也值了,但還是接受了二哥和妹妹治療的各種安排。

這五年,媽一路和我們爭吵,鬧騰個不停,好在我們早習慣了她的鬧騰,見怪不怪了。

我二哥待我媽的態(tài)度是,你縱有千條妙計,我也自有一定之規(guī)。他從小至今待什么事,待何人都是不冷不熱,你溫吞吞的一壺水。他對我媽的感情,從沒熱烈過。有一次他邊看手里的片子,邊和我說:媽這一生,真是太皮實了。

這幾年,我親眼所見,和媽一起生病的,比她重的不說,比她輕微的,在她之后生了和她一樣病的,幾乎都走了。有的不到一年,有的不到三年,能挨過五年生存率這一關的真沒幾個。

二哥嘆口氣說,可能媽的基因太強大。

按理說,生了我媽這個病,心態(tài)理應該平和,可她一點沒見收斂,反而更加放任自己的脾氣。

我們在她每天的吵吵鬧鬧、折折騰騰中,心力俱疲地過著。我們的累,媽仿佛無視,覺得做兒女的,累了也是應該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二哥說。

二嫂疼媽,反對二哥:什么叫本性?媽生來又不是這樣,還不是因為當初日子艱難變的?要是吃不愁,喝不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脾氣還會變壞嗎?

大哥一直說,等他退休了,他安心回來陪媽一陣子。多少年不在一起,從心理學上講,彼此越有陌生感,越容易相處。

本來說好,五十五歲能提前退居二線的大哥,結(jié)果不僅沒退成二線,去年還接受了更讓他忙碌的新崗位。以往,大哥是那么向往退休,可真正到了退休,我猜想首先是他動搖了,改變了初衷。

有一次我給他打電話,說到這個問題,他說:我一點也沒想到我都五十五歲了,覺得好多事我還可以做。做科研的人,不能輕言退休,很多以前思而不解的問題,現(xiàn)在才跳出解決的脈絡來,干了幾十年的工作,有感情了。我要是不上班不工作,會覺得我什么也不會。我認真想過了,這些年我只會工作。

我大聲說:媽還指望你陪伴呢!

14

去年春節(jié),和往年一樣,不緊不慢地到來。年前下了一點小雪,趁雪后天晴,二哥一人代表兄妹四個回鄉(xiāng)下給我爸上墳。

三九剛過,棉大衣還穿在身上,但總是要過春節(jié)了,天空顯出明媚氣象,那藍也比下雪之前嫩了很多。盡管各家還沒有開始新年大掃除,所有窗子上積攢了一年的灰塵還沒去掉。

我們都不知道,這是留給媽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雖然媽的身體隨時都有走的跡象,但一年年煎熬著、和緩著,使我們放松了警惕,覺得媽會長生不老一樣。

這一年的秋天還沒過完時,毫無征兆地,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妹妹。我們年紀最小的一個人,走在我們前面了。如果知道這一切將發(fā)生,也許從知道的那天開始,我們都不會那么平淡地不珍惜地度過。

這個春節(jié),大哥因岳父去世,岳母又病危,他先去了大嫂的老家長沙,然后說好,大年初四回來和媽團聚。但他回來時,已經(jīng)是正月初六,春節(jié)假期的最后一天了,吃過一頓晚餐第二天便回京。

初六大哥到家時,妹妹已經(jīng)回南京上班了。成家的人,誰不是雙重父母,妹妹每到年節(jié)時候也是兩家跑。初六下午大哥到了,但怕妹妹兩面跑得累,以為家中兄妹,現(xiàn)在交通也便利,見面機會多,便沒讓妹妹回來。

大哥和妹妹錯過了最后一見。

兄妹四家人聚全,二十年里唯一的一次是爸去世以后。

那一年,我正好在外訪學,因為我所在的單位要求一線教職人員都要有訪學經(jīng)歷,我也沒有見上爸最后一面。實際上,最后一面幾個子女都沒見上,只有二哥在爸去世的十幾天之前回過一次家。

爸去世時,身邊一個人也不在,是二哥拜托住在旁邊的小叔叔每天早晨去看爸一下,那一天又去看時發(fā)現(xiàn)爸走了。

等我輾轉(zhuǎn)航班飛回家,爸已經(jīng)安葬。在安葬之前,媽和大哥都主張不驚動我,讓我別回來了。因為彼時距我訪學結(jié)束只有一個多月了,他們不想讓我折騰。

我得到爸去世的消息,心里也曾遲疑了一下,這個遲疑讓我又耽誤了一天。但總是心不安,還是決定飛回來,不管多么遠,還是回來安心。再怎么說,不就這一個人是被我叫為爸的嗎?并且從小叫到今天,以后再想叫他也叫不到了。

這樣想著開始訂機票,辦理進出境手續(xù),然后去機場。先飛到上海,又從上海乘班車回到家里。

這一次,我們兄妹幾個完整地聚了一次,等我到了家,大哥、妹妹都還沒有走。兄妹四個從各自成家,到有了小孩后,每家都一家三口能聚在一起,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實現(xiàn)。

晚上,我們兄妹四個,還有嫂子們,在一起喝著酒。妹妹喝高了,抱著兩個哥哥哭。

妹妹上高中時成績不好,幾乎要放棄了,大哥和二哥輪番給她寫信,讓她專心讀書,給她買參考書,寄習題集。二哥有兩個假期,都回來在家給她補課。她上學時,爸媽沒負擔一點,全是兩個哥哥負擔的。

我上學時,二哥還沒畢業(yè),大哥剛參加工作,是大哥負擔了我。然后二哥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就給妹妹買了一件衣裳,甚至她買衛(wèi)生紙的錢都是二哥給的。

雖然爸在他的盛年,未拿出時間、心思、精力,管顧一下我們,但他給了我和妹妹兩個好哥哥。

兩個哥哥成了我和妹妹無比盛大的精神依托與物質(zhì)依靠,是爸媽給我和妹妹最珍貴的禮物。我們兄妹間不論爸媽怎么不睦,都出奇地相親相愛。

平時天各一方,各忙各的,自從二十年前有了手機,這幾年手機又越發(fā)好使,使我們兄妹間的聯(lián)系更加方便緊密。二嫂特別喜歡張羅我們家,她從小就向往自己有哥哥、有姐姐、有妹妹。和二哥走到一起后,她說她全有了。

二哥年輕時,在會說甜蜜話的年紀,說他的什么都是二嫂給的。

二嫂很激動,一直感激二哥這么說,說以前她從沒聽過這么好的話,說所有的家人,有空就多在一起聚聚。

二嫂上面沒女孩給她做姐姐,她便拿大嫂當姐姐,平時給大嫂打電話最多的不是爸,更不會是媽,不是我們兩個小姑,而是二嫂。

雖然不在一個城市,也不常見面,但不常見的好處是能避免和有效地利用地理距離稀釋、消化矛盾。因為不常見,一切缺陷得以淡化,使彼此看起來是理想中的親人。

剛有騰訊QQ 時,二嫂建了一個群,那個群雖然上去麻煩,平時也用得少,但只要我們誰開了電腦,那一盞盞亮起的頭像就溫暖。每個亮起的頭像,都是自己的親人啊,在不同的城市,在各自的一份事情中生活,有自己的悲歡,也彼此照亮著。

現(xiàn)在,二嫂又建了兩個微信群,她給大人們建了一個,給下一代的孩子們也建了一個。她是大人群的群主,大哥的小孩是孩子們?nèi)旱娜褐?。我們兄妹這個群,她起了一個名字,叫“和”。

15

我每天去看一次媽不現(xiàn)實,雖然生活在同城,但從我家去媽那里,不堵車也要走近一個小時,遇上堵車就得半天。

但這也不是問題,問題是一見面總要互相碾壓。當然,現(xiàn)在的我已不像以前那么較真了,她想說什么都隨她,好像回家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聽她一通指責。

至于二哥,他住得離媽更遠,一個在城這邊,一個在城那邊。二哥不會駕車,加之工作淹沒了他,他從參加工作起就沒有自己的時間了。他和二嫂前面一個小孩沒保住,隔了幾年才又生了這一個。小侄兒讀高一,從初中到高中,媽生病這幾年,正是小侄兒的成長階段。

如果掐指算算,我們兄妹幾個,其實每個人都無法駕馭自己的時間,每天都被莫名的事務層層包裹,自己鉆不出來,也無人替你解圍,像作繭自縛一樣。

媽又不肯和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同住,一是她不論和誰,住了不到三天就會產(chǎn)生矛盾,每天自己心里有不自覺擺上面頰的情緒,都會嚴重磕碰到共同生活空間里的人,火光電石間引爆戰(zhàn)爭。二是兒女的表現(xiàn)不符合她內(nèi)心的期待,她總期待像古時孝順兒女的做法,在她某個子女身上體現(xiàn)出來。比如辭職或請長假陪伴她,她怎么折騰都低眉順眼。

挑剔成了她一生揮之不去的附屬品,她所希望的我們都無法做到,而且誰在她面前時間越多,她的挑剔就越多。有時忍耐她,不是我們性情有多好,只是不常見面,不忍耐不行。所以,自從她生了病,需要照料時,我們選擇了請保姆。

她也似乎看穿了我們,總變著法讓保姆走,和小孩鬧脾氣的心理一樣,企圖用這樣的做法吸引我們重視她,和她有機會經(jīng)常見面。

這兩年,由于二哥和妹妹的親力親為,她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只要她鬧得動靜大一點,二哥就把她送進醫(yī)院,住一陣醫(yī)院再出來。

她住進醫(yī)院以后,二哥會每天查房,帶著護士和醫(yī)生,人多了她還是有所收斂的。二哥以這樣的方式每天看看她,可也不站得許久,站一會兒就帶人走了。

自她生病后,她也愿意和與她同樣病況的人交談,并且有了幾個知音,同城的兩個出院后,還依然來往。這也是二哥刻意的安排,只要條件許可,遇到同期住院的、同城的、年紀差不多的女病友,二哥就把媽安排在她們中間,自然會產(chǎn)生交流。她每多一個朋友,就多一份精力轉(zhuǎn)移,讓我們放松一些。

媽在暮年,以這樣的身份有了朋友。

16

我有時也很慚愧,這么大個塵世,我們兄妹四個,竟然安撫不住一個媽媽。我們每一家的房子都不小,都有多余的床,可就是沒說服的耐心,去給媽媽講一些生命道理和人際規(guī)則,讓她慢慢靜下心來,能妥善一點相處。

一代只管下一代,以前不信這樣的老話,因為爸和媽的病,我開始有點信了。誰讓我們變成了現(xiàn)在這種樣子,真的是我們自己嗎?還是我們其實從沒有力量去左右生活?

二哥回答過我的疑問,他說每個時代都會挑選出一些人,把一個時代自己無法負擔和疑惑的東西,滲透進這些人的血骨,讓我們都無法逃脫被挑選的命運,這也是我們自己不強大的明證。

大哥也說,和媽始終無法融洽相處,是我們和媽彼此的失敗。

17

接到妹夫的電話是午夜,在前后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里,正在出急診的還沒下手術(shù)臺的二哥,和連續(xù)失眠幾天,兩小時前剛口服了佐比可隆睡到枕上的大哥,還有我(剛剛檢查完兒子的作業(yè)熄燈上床),我們分別接到了妹夫的電話。

妹妹一周多以前不知怎么牙疼,是左下第六顆牙。妹夫回憶說,可能是她一次吃飯時吃得急,不小心咬到肉骨頭,把牙硌了一下。當時沒有出血,只是感覺磕碰了牙,第二天妹妹就出現(xiàn)牙疼癥狀。

因為自己也是醫(yī)生,簡單吃了點抗生素和鎮(zhèn)痛片進行處理。當天疼是止住了,但炎癥沒有退。從妹妹所在的呼吸內(nèi)科,去口腔科檢查一下,只是她從門診樓的八樓下到四樓的距離。

可就這么個下四樓的時間,她兩天都沒能抽出來。不是自負自己也是醫(yī)生,也不是她大意,她確實沒有那點時間。其間的一天,她還和妹夫在電話里說,今天有空的話一定下四樓去看牙。

誰也不以為然的,就是這顆牙誘發(fā)了感染,幾天時間口腔腫脹化膿。那顆牙所造成的膿腔很快擴散,上行導致顱內(nèi)感染,下行壓迫了氣管發(fā)生窒息,進而擴散至血管,引發(fā)敗血癥,使妹妹多臟器衰竭。

那段時間,妹妹既要加班,又要照顧小孩,然后是媽的病。媽的病妹妹最掛心,她是媽最小的女兒,媽的心在她身上要重一些。她幾次想接媽去和她一起生活,可以一邊上班一邊照顧媽,但是最終沒有實現(xiàn)。

在這之前的兩個月,妹妹做了一次流產(chǎn)手術(shù),這是妹妹走后妹夫告訴我們的。這次懷孕并不意外,她和妹夫計劃好今年要一個二寶,趁年紀、體力都合適,而且妹夫的爸媽也很期待。就在這期間,妹夫的單位安排進修,忽然安排到了妹夫,兩個人算來算去,覺得不妨推延一下要二寶的計劃。妹妹本選了藥物流產(chǎn),以為傷害小一些,畢竟明年還準備懷孕,但藥流不干凈,又進行了一次清宮處理。

妹妹流產(chǎn)休息得并不充分,妹夫說牙齒沒發(fā)炎之前,她就說過胸悶、乏力,有點低燒。接到妹夫的電話,妹妹已經(jīng)因多臟器衰竭重度昏迷,處于彌留狀態(tài)。

我和二哥趕過去,妹妹已意識不清,我握住妹妹的手,那手已經(jīng)明顯不回應我了。

但她還是感到親人來了,一顆淚珠眼角慢慢滑出來。她睡在薄床單下,更顯得清秀瘦小,像還只是二十歲,二十歲之后發(fā)生在她生命中的一切,都被一個力量擄去了。

18

妹妹的事是否告訴媽媽,我們都很糾結(jié),妹夫請我們決定,最后還是大哥拍板,不要告訴媽媽了。

因為媽也沒多久了,不管怎么暴躁,怎么折騰我們子女,可她還是我們的媽。一段時間內(nèi),見不到其中某個子女,也是她多年生活中的常態(tài),對妹妹不會輕易胡思亂想。

這件事親戚們就已知道了,很快周圍的人也會知道,好在妹妹工作后就留在南京,親緣圈子小得多。把能和媽見面的親屬,我們回去都盡量招呼了一遍,妹妹的事不和媽說,除非媽能久久活下去。但情況從去年開始就不太好了,腫瘤細胞已擴散到重要臟器,從春天起,我們就有了和媽隨時告別的準備。

從爸離開開始,仿佛忽然之間,一些周圍人離世的消息,對我來說變得醒目。單位的同事,新聞上的事件,使死亡變得尋常,成為每天都會發(fā)生的事件。

但真正觸動到心靈的,總是自己最實在的親人,從這一點上看待死亡,它無論怎么隨時隨地出現(xiàn),影響的范圍都不會大,能影響的只是一圈親人。

只是有一些死亡來臨,給足了和親人告別的時間,在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中,讓長辭的人和送別的人慢慢接納它。而有的死亡,從來不給人告別的時間,使接納變得尤其艱難,是我至死學不會的。

19

媽明顯地衰弱下去了,不再那么有力量大聲說話,大聲發(fā)脾氣,但她仍處處覺得不順眼不順心。

二哥自是天天見生死,但輪到自己妹妹,他顯然變得頹靡,有時和我四目相對,彼此也無言。然后低了頭,我們都知道想說什么,可說了又有什么用呢?

因為還有女兒,妹妹家人安葬妹妹時,把妹妹葬在了妹夫祖父母墳邊,讓大哥二哥倍感滿意與安慰。那一對老人,在妹妹與妹夫結(jié)婚時還健在,我們雖然沒有見過,但聽妹妹提起過,感覺妹妹很喜歡他們?,F(xiàn)在,妹妹能埋在他們身邊,能有這樣一個歸宿,可以說是最好的安排了。

一棵好好的大樹,活生生被扳掉一枝,我們失去了幾周前還能聽到聲音,還能活生生看到的妹妹。

在二嫂建的群里,妹妹的微信頭像每天還在,妹妹以往平時會曬一下女兒,曬一下她信手拍來的圖片,也會偶爾發(fā)個鏈接,但自從生病以后再沒有曬過。

二哥和我在一七、二七和七七都去看了妹夫。我們從沒聽說過妹夫信佛,七七時妹夫竟帶我和二哥,一起去了城中心最大的寺院,請法師給妹妹做了一次儀式,念經(jīng)超度。

妹妹的女兒也來了,祖母、姑姑和她一起來的。小外孫女很安靜,沒有笑,也沒有哭,大眼睛一閃一閃,看著二哥和我。二哥抱起她后,她趴在二哥肩上,一只手用力摟住舅舅的脖子,將臉緊緊貼在舅舅頭上。

20

媽走到人生的最后階段時,生命質(zhì)量迅速下滑,很多事開始不能自理,吃飯、穿衣、上洗手間,都需要人來照顧,而且變得不能自控,但是頭腦清楚。

她每天仍有一小會兒精神不錯的時候,指指這說說那,都是眼面前的一些小事:一個毛巾掛得位置不對,拖鞋沒擺好,我?guī)サ臏塘耍λf的某句話大聲了。

在二哥的主張下,媽已停止治療和搶救,如果那樣媽會更不舒服。最后的一段日子,每天只是給媽服一些中藥,請陪護做些可她心的小菜,吃多吃少是另回事。

妹妹一直沒有出現(xiàn),媽不知怎么也沒問,她變得安靜了很多,不再成天吵吵嚷嚷的。

21

媽生病的幾年,還有妹妹比爸更驟然的離世,使我心力交瘁,只想向某個看不到的力量投降。

好在,我總是能在流完淚水醒來的晚上,眼睜睜地看到天亮,看到我還健在的親人,并且努力成為他們眼中朝氣蓬勃的親人。

今年的春節(jié),意外是個暖春,春節(jié)前居然下了一點雨。五九六九河邊看柳,走過河水泛醒的河邊,柳樹的嫩芽都微微拱出來了。

這個春節(jié),妹夫也沒回來,他結(jié)識了新的伴侶。這個消息他沒有同我說,而是自己報告了二哥。二哥再轉(zhuǎn)述于我,我再一次悲傷難禁,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啊。

小外孫女也沒有回來。妹妹去世后,妹夫的母親接過了照顧孫女成長的責任,本來我想叫外孫女同我一起生活的,但兩個城市太不容易實現(xiàn)了。而且到了我這邊,妹夫看女兒也不方便。妹夫在離自己家很近的小區(qū),又買了一套房子,讓小外孫女的爺爺奶奶住過來,他自己每天上下班也有了吃飯的地方。

春節(jié)前,我去了一次妹妹和妹夫曾經(jīng)住的家,妹夫說這個房子正在賣,賣之前他也告訴了二哥,如果不賣這個房子,就無力再買一套新房。我猜想,妹妹住過的家,一對新人肯定有顧忌。

妹妹轉(zhuǎn)眼走了一年多了,她的一些東西還在,沒有清理掉。我拿了妹妹一套睡衣,還想再找一點可念想的東西,卻沒找到什么合適的。最后,我拿了一本叫《選擇》的書,是一本油印小冊子。我翻了翻,是臺北一個基督教信徒的讀書心得,可能是妹妹某次去臺北交流學習時帶回來的。我以前見妹妹讀過,其中有幾頁還有妹妹留下的批注。

駕車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集市時,我下去買了一對紅色小卡梳,是我和妹妹小時一起喜愛的。陽光照得四處光明,天上的藍一塊塊掉在車前窗上,我撫摸著小卡梳淚流滿面……

22

實際在妹妹之前,我還失去了一個珍貴的親人,這是我一生都不愿說起的。他是我陽光一樣肉肉的健康兒子的父親,那一年我兒子還不滿六歲。

兒子對他最后的記憶是,那天他只是夾著文件包去上班。他和我一起送兒子到幼稚園門口,平時都是我們中的一個送他。那天早上,孩子偏要我們一起去送,他還和兒子說,晚上爸爸回來,和你一起吃晚餐。

可是他再沒回來。

他莫名地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多年來沒有任何消息。失蹤前,做為家人的我沒有任何感覺,他亦無任何異兆,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回來和我們一起吃那頓晚飯。

這件事,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還記得,是我們這座城市曾經(jīng)發(fā)生的離奇事件之一,公安局至今留有我報案的筆錄,只是越來越少有人繼續(xù)關心它了。

我曾無數(shù)次用各種方法去尋找他,他的家人和同學也一起尋找過。他之前從沒告訴過我什么,就冷不丁地消失了。要不是有一個兒子在,多年以后我會無法確認,我生命中還有過這樣一個人嗎?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甚至向那個定期拜訪我的心理醫(yī)生尋求確認:是否我只是莫名地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感情,然后是我自己要了這個孩子?只是一個和我分開的人,我不是找不到這個人,而是我忘記他的名字。

在妹妹離開后的一年,我終于選擇了新的婚姻,讓我兒子有了一個新父親。兒子雖然大了,但對父親的思念和向往從沒有停止過,他像我一樣希望有個大男人來分擔我們的生活。

也就是這一年,我們又欣喜地迎來一個新家庭成員,一個十分可愛的、有著我妹妹一樣漂亮眼睛的小女孩。我相信是妹妹回來了,是我媽媽把她的小女兒又托回了塵世,托付給我們這個家庭。

在確定是否讓一個新生命到來時,我曾經(jīng)猶豫不決,不確信我有能力不辜負一個新生命對我的信任。也不確信,讓一個生命來到塵世去經(jīng)歷那么多喜怒哀樂,是否是我的自私和偏執(zhí)?但我強烈渴望給我兒子擁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而且我先生也鼓勵我,不管怎樣生命都值得經(jīng)歷。

我們請已經(jīng)上中學的哥哥給妹妹起個小名,他說他要思考一下。第二天他告訴我們,他給妹妹起的小名是:小棉花。

我看到他將手指放進妹妹胖胖的手心,我先生撫摸著他的頭說,那大名就叫暖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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