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亞麗
“始建于1983”,街角新開面館的招牌上,幾個字在雨幕中赫然生輝。新店開業(yè),館內(nèi)食客卻不多。這年頭的人,什么陣仗沒見過?不像過去,老家上個房梁,熱鬧的場面也好像是皇帝娶親。為了搶到幾個飄梁豆——指頭肚兒大小的白面饅頭和幾個糖果,大人孩子無不仰著臉,貓下腰,甚至趴在地上,在布滿泥土瓦礫的地面上你爭我搶。此時,人們毫不顧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顏面。明明他先看見,俯下身剛要伸手去捉,另一只手卻閃電般把糖果攥在了手心。我的內(nèi)心,也非??释麚尩綆最w,但我還是站在圈外,眼巴巴看著房頂上撒糖果的人的手,能傾斜一下,撒些糖果過來。我的“與世無爭”,機會也會眷顧,偶爾也會拾到一顆。因為是“從天而降”,心里就會無比喜悅。撒完飄梁豆,接著是放鞭炮。大串的鞭炮,火紅火紅,從房梁一下垂在地面,四濺的碎屑與震耳的響聲,揭開一家人幸福生活的開端……那個白圍裙的服務(wù)員,不,應(yīng)該是老板娘,她緊盯路人的目光和殷勤的笑容,讓我做出的這個判斷。
我避開她灼灼的目光,徑自走在雨里。1983年,很遙遠嗎?
那年,我上二年級。麥天剛過,大伙都累疲了。一個上午,父親差我輪番請幾個叔伯來家里議事。事先他們并不知道啥事兒,可父親剛開口,他們幾個卻好像提前通過氣一般,一致持反對意見。大伯不吸煙,臉皮卻總是焦黃無華。他慢吞吞說:“老三,你剛出院,這些操心費力的事兒,不適合啊。”說完從上衣口袋掏出兩枚一分錢的硬幣,咯吱咯吱夾著下巴下本就稀疏的胡須。四叔、六叔是兩桿大煙槍。桌子上那兩包邙山煙,一會兒就癟下了身形。窯頂上,煙霧繚繞,時不時落下塵土,我便忍不住打噴嚏。父親開始不抽煙,后來也跟著抽。
四叔皺著眉頭說,開磨房是體力活,那六七畝地都夠我母親種了。言下之意,與大伯一般無二。五叔嫌嗆,拉個板凳就坐在門口,他倒是沒言語,但聽了幾句就站起身,拍拍衣襟說,老母豬要生豬娃了,離不了人。還讓叔伯們先說著,他先走了。五叔一走,幾個叔伯也都借口走了,剩下一地大大小小的煙蒂。
春上,父親又因吐血住了53天醫(yī)院。不到倆月,母親的頭發(fā)竟然白了一半,腳步也變得踢踏。父親出院那天的晚上,恰逢村里停電。木桌上焊著一支蠟燭,燭焰不停地跳躍,如同我歡快的心。父親住院期間,母親很少回家,除非回來拿一些東西。每當放學(xué),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和屋子,心底壓抑不住得憂傷。盡管哥哥們很溫順,可我心里的失落,他們卻無法填滿。燈影晃動,我打開五六個棕色的玻璃藥瓶,悉數(shù)取出每頓服用的劑量,放到裁好的報紙上,又一個個包好,放在父親枕邊的木盒里。一陣咳嗽過后,父親無力地倚在床頭。望著消瘦倦怠的父親,歡喜的心瞬間沉寂了許多。
母親收拾完廚房,便來燈影下洗衣服。她邊洗邊說,河?xùn)|老鐵家添置了一臺新電磨,舊的不要了。父親沒說話。母親說,咱家開個磨房吧?許是母親的口吻太過熱情,父親只好說,人家淘汰的,估計不能使喚了。母親卻說,打聽了,也沒用幾年,就是型號老,磨起來不快而已。父親問,多少錢?母親說,一百五。父親長嘆一口氣,屋里旋即只有母親的搓衣聲。
又一簇燭淚淌了下去,未幾,便凝固了,像上了凍的浪花。燈頭一跳一跳,內(nèi)焰中那豆大的藍光,忽而變大,忽而變小,總是突不破兩圈紅火的包裹。忽閃的燭光拉長變大了屋里所有的物件,有棱有角,印在墻上、地上。連我瘦小的身板,也被它湊到了屋頂上。頭如斗,手臂如椽,我就像個蓬頭巨人。我這邊搖頭晃腦稍微一動,影子便張牙舞爪十分威猛。我真有那么高大威猛就好了,我望著影子對自己說。
母親繼續(xù)著她的話題,說天心兒下地,中午和晚上磨上幾個小時,一切花銷就不愁了。如果再勤謹些,三兩年內(nèi)翻修下房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筛赣H又說,磨房安置到哪兒?咱大伯家廢棄不用的院子里,母親很快地說??磥砟赣H早已盤算好了。
母親說的大伯,是我本家的遠房大爺,在大奶20歲那年他就病死了。聽祖輩閑聊,說他是識文斷字的秀才。1981年時,大奶還活著,她有七十歲或是八十歲,我沒細究,因為那時我才六歲,還沒有一個完整的時間概念??傊∠罄?,她滿臉皺紋,一頭白毛,成天拄著一根燒火棍彎腰站在大門口。大路上人來人往,上地或者下地,上點歲數(shù)的人,也會和她簡單打個招呼。但年輕點的就徑直過去,似乎她就是一尊不言不語的雕像。那只黃狗,倒是不離不棄,頭拱著主人的小腳,也一動不動。
我卻知道,像座木雕的大奶那凹陷在眼眶里的兩顆眼珠,是會發(fā)光的。可我從來不敢與她長久對視,不待與她的目光接觸,便忙跑開了。一來她的目光太過幽深,里面似乎有條烏壓壓的小路,二來是因為我做下過虧心事而心里發(fā)虛。
大奶家門口兩邊,種著兩棵蘋果樹。春天開粉花兒,秋天掛紅果。麥口前那鈴鐺大小的青果子,也足以吊起一幫小孩的胃口。那時候,小孩子們只長了倆心眼,一個吃,一個玩兒。但說是玩兒,其實還是為了吃。大中午,三五成伙的男娃女娃不睡覺,要么河灘里摸河蚌魚蝦,或者上樹摘果子。石頭燒熱了,在上面攤開。不一會兒功夫,河蚌殼就咧開了,里面一團白肉,放嘴里使勁兒嚼,泥腥里透著一股香。如果運氣好,會摸著鯽魚或者一拃長的青蝦。味道比河蚌好,但運氣似乎總是不好。弄不好,誰的腳丫子還會被淤泥里的尖石頭或者玻璃碴子割破。
而樹上長的東西,就十分誘惑人。比如棗、石榴、核桃和蘋果。核桃不到六月六,果仁還是一團沒滋沒味的黏糊,最要命是褪核桃皮時,黑色臟了手,好久弄不干凈。石榴不過八月十五,籽兒骨多肉少,嚼起來只是滿嘴渣滓。棗子不發(fā)虛,也沒啥味兒。蘋果好像溫和多了,大小都多少帶點甜頭。
心再癢癢也只是癢著,想偷大奶家的蘋果,窗戶都沒有。剛掛果,酸棗刺就密密實實柵了樹干一圈。大奶給蘋果樹穿了這件“軟猬甲”,連只貍貓也無法縱上去,何況是人?這還不到底,老太婆也不嫌腌臜,提來個糞罐,用根破笤帚在里面一通攪和,然后蘸著往樹干上抹,老遠就聞見一股惡臭。也不怕染臭了那些果實!
樹干高,大奶個子低,她擎著笤帚,糞汁會滴答到她的袖口里,于是她便張嘴開罵。農(nóng)村一些婦人,盡管不識字,生來卻會罵人,什么刁鉆罵什么。譬如鄰居張大娘,看到大門口的狗屎立刻就扯開喉嚨罵道:誰家的爹沒拴好,跑到我家門口屙屎了?而大奶的罵詞傳統(tǒng)些,可“熬貨”“天殺”“死鬼”一個也不落下,句句判人死刑。每逢大奶開罵,黃狗便會起身攆著自己的尾巴梢轉(zhuǎn)悠。大約它也蒙圈了,大奶天天罵,可在罵誰呢?
具體在罵誰,沒人去問,有撿東西的,可沒人去撿罵??晌衣犞竽痰瓜袷窃诹R自己,因為她末了總會罵上一句:你這個喪門星啊。大人們嘴里,大奶就是個喪門星。因為大奶的遺腹子長大后,在蘭州開火車,卻因為鍋爐爆炸,當場就死了。人們言傳她命硬,早年克夫,晚年又克子,是喪門星下凡。雖然大奶的一切都值得同情,可人們各自都有一河灘的艱辛,只有閑暇人們才把旁人的苦難當做生活的調(diào)劑品,說三道四一番。
大奶家土坯院墻比一般人家的高,但那棵茂盛參天的核桃樹一眼就能看見。是個乘涼、做針線的好去處,可嬸子大娘們,誰也不會提議去那里做活。至于院內(nèi)其他的光景,我有心知道,卻沒膽量去探知。小孩子的世界里,時而妖魔橫行,令自己膽小如芥;時而又萬事不足掛心而膽大包天,尤其當遇到誘惑時。
那天晌午,偌大的村子里盛滿了麻雀不知困倦的嘰喳聲。我拎著一個破竹籃溜出家門,本想去河邊刮蝦米,路過大奶家,竟然鬼使神差一般,從柴火堆抽出一根竹竿,就往蘋果樹上戳。沒等挨著邊,就聽見大奶一聲斷喝:干啥?接著是黃狗汪汪的怒吼。呼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臉上,我沒敢扭頭,扔下竹竿就跑,生怕后有追兵。等跑了二里半,我卻沒弄清楚,大奶是何時何地冒出來的?我明明觀察了,大奶和黃狗都不在啊。
萬幸的是,黃狗沒有追過來,大奶也沒罵上門。
磨房安到大奶家?怎么可以!1982年秋天,在大奶死后,那宅子一直空著。兩棵蘋果樹,竟然也毫無征兆地死了。白天尚可,但在有月光的晚上,一眼我都不敢瞅。那棵核桃樹,倒是瘋長,枝葉伸出墻外,眼見快罩住了大門樓,只不過,那下面再也看不到了大奶的身影,她被釘在棺材里,就囚在這個院子的一孔窯洞里。好多天,人們才無意提到:咦?那只黃狗咋不見了。
院子里,很快長起來一人深的蒿草。我們幾個小孩曾互相壯膽,扒開門縫沖里喊了一聲,草窠騰地竄起一個活物,很快又不見了。那是啥?竄哪兒了?是上天還是入地,誰都沒看清。這情形令我們頓作鳥獸散,卻還膽戰(zhàn)心驚地議論猜測了半天。
太陰森了。
由于澗河連年漲水,陸續(xù)有人遷到了新村,老宅院隔三岔五就要空幾所。樹木占據(jù)了村莊,少有人涉足,除非是取放一些莊稼人的物件,譬如大棚用的竹竿、竹篾、草苫,或者丟棄不用的車梯架子。老村里剩下連我家不足二十戶的人家,天略黑點,我走在寂靜的村子里,心里不自覺發(fā)毛,尤其路過大奶家時,腦子盡量不做他想,匆忙地跑過去。似乎大奶依然站在老地方,用幽幽的目光瞅著我。又似乎,院子里隨時會竄出什么,把我拉進去一般。
母親居然要把磨房安置到那所恐怖的院子里去了!
我沒資格插嘴,父親沉默,可母親的話題還在繼續(xù)。她說,剩余的兩孔窯洞,一孔安置電磨,一孔儲藏糧食。大奶家的窯洞寬闊且深,能藏住聲響。還有,大奶沒有近親,我們算是一家子的,父親只要和隊上通個氣,就能無償使用。其實,也只有母親這樣想,誰會看上那樣一所院子呢。聽母親分析的頭頭是道,父親坐直身子,面皮透光, 說明兒他就去找老鐵。
午飯前,父親回來了,滿臉喜氣,連說老鐵仁義。老鐵娶了個隴西老婆,在落戶口時,生產(chǎn)隊里百般刁難,而在大隊的父親看不過幫了幾句腔,事情居然辦妥了。這點順水人情老鐵居然記著,所以老鐵說,旁人一百五,一個子兒不會少,卻只收父親一百二的現(xiàn)洋,還說無償提供技術(shù)支持。
面團在母親的手里,快活地翻滾著,倆人口算著壘臺子需要幾袋水泥、多少砂石的花費。突然,父親說,老鐵家的磨坊老,遠近人都知道,我家會不會沒有生意?母親停止搟面,掰著指頭說,我們大隊兩千多口人,人均一畝地,就算半數(shù)種上玉米和麥子,一畝地兩季莊稼加起來就算只有五百斤,一年也有五十萬斤。老鐵一家根本忙不過來。何況剛麥罷,生意差不了。父親一邊搗蒜泥,一邊夸母親是女諸葛。
但是一百二的現(xiàn)洋,去哪兒籌集呢?父親想到了他的弟兄們。
父親弟兄七個,父親排行老三。二伯、七叔在外頭工作。大伯是村里出名的莊稼把式,四叔是出色的泥水匠,五叔是一頭沉的工人,六叔是木匠。他們的家底都比我家好。雖說弟兄情長,但遇到難處,父母很少向他們張嘴,母親怕那一群妯娌的明敲暗打,何況我的叔伯們只是嬸娘們的摟錢耙子,而嬸娘們才是管錢匣子。父親在病前,也是三里五村的主事人物。無論大隊小隊,或者家務(wù)事,父親都有能力去主持二三,可自從病倒后,除了幾個同學(xué)時不時來串門探望,其余人等似乎怕被窮氣撲住一般,離得遠遠的。六叔倒是來得最勤,可每次他都不會空著手走。上房屋用作翻修房屋的海碗粗的木材,隔三差五就被六叔扛空了。
母親打掃著滿地?zé)煹?,父親悶不做聲。母親說,活人能叫尿憋死?我明兒就找咱大舅去!父親抬抬手,又垂了下去。
母親春節(jié)帶我走過親戚,見過那個可愛的白胡子老頭,我管他叫大舅爺。大舅爺其實是我母親堂嬸的哥哥,母親隨著叫他舅舅,卻沒有一點血緣關(guān)系??赏袝r候,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反而更加牢靠。春上得知父親生病,大舅爺就送來了一百元錢。難怪父親遲疑:舊賬沒還,又摞新賬,不太好吧?母親篤定地說,大舅爺不是那樣的人。
母親起個大早,蒸了兩籠白饃。那時串親戚,最講究是拿二斤紅盒子點心,再不濟也是油條和糖糕。父親說,不中晚幾天去?雞蛋攢了快一罐了??赡赣H說,大舅家不差這個,就算空著手,大舅爺也不會爭敬。想到大舅奶近些年眼神不好,于是她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準備著“禮物”。她專門去借了一只竹篾泛著油青色的新竹籃,鋪上洗凈晾干的核桃葉,再把一個個饅頭放了進去,又蓋上了核桃葉。“看上去沒那么差勁。”母親笑著說。日頭剛露頭,母親挎著籃子出門了。母親挺直的脊梁消失在門外,父親的目光才收了回來。
臨到晌午,母親回來了,籃子里是五斤白糖。盡管她滿面紅光,就像父親從老鐵家回來時一模一樣的神情,可眼里雪白的淚光卻藏匿不住。多年后,母親提起此事,語氣里還充滿了對大舅爺?shù)膽涯睢?/p>
果如母親所料,借錢這事兒一點疙瘩沒綰。聽罷母親的來意,不待大舅爺吭氣,大舅奶就去里屋取了錢。老兩口同時說,這些錢不用急著還,他的三個兒子吃的都是商品糧,家里不缺花銷……母親出了門,拐到一個廁所里,把幾張票子用手絹包好,放在貼身處,幾乎是捂著走了回來。父親也連說大舅爺真是慈善人啊。
母親又回憶起往事的艱難時,大舅爺?shù)暮锰帲滩蛔∵煅柿???擅腿幌肫饋恚嘿I機器的錢有了,水泥磚頭等雜項,忘卻了預(yù)算。父親說不難,不是還有條澗河嘛。至于水泥,他一個同學(xué)家正修房子,他可以去張嘴借兩袋。借水泥之前,父親先去了老鐵家。
盛夏的天,能曬出油。
父親拉著架子車,非要母親和我一起坐上去。母親說,讓人家看見笑話,何況你病剛好。父親拗不過母親,卻堅持讓我坐了上去。
那時候的澗河,水面還有二十幾米寬的,隔幾年一次的漲水,旋出大片大片的沙灘地。說來挺有意思,澗河雖然毀了岸邊的田地,但卻衍生了人們蓋房所需的砂石。這里長滿了雜草,遍布鵝卵石,現(xiàn)在也成了我們家索求幸福的寶地了。
沿岸很多大小不一的沙坑,但都有主。走到離村五里多的高家崖,我們才找到了理想的取沙地。母親用镢頭破開長滿抓地龍的地皮,又整理出尥砂子的場地。父親往手心呸呸吐了幾口唾沫,拿起鐵锨開始挖,母親也不甘落后。河灘地表面平整,可地下沒那么太平。父親忙了半天,半米厚鵝卵石層還沒挖干凈。遇到大如臉盆的石頭,得用手摳出來扔到一邊,這些石頭,沾著泥沙濕漉漉的,有的能看到好看的花紋。可父母才不管這些,只顧挖啊挖啊。父親刨了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劇烈地咳嗽起來。母親讓父親一邊歇歇,說她能行。母親镢頭鐵锨并用,一晌功夫終于挖到了綠豆石層下面的粗砂層。
沙地的肌理一覽無余,那黃里透赤的沙子,經(jīng)過漫長光陰的跋涉,終于暴露在了陽光下,這些顆粒均勻且不帶大塊黃泥的沙子,正是父母急需的寶貝啊。母親仰脖喝了幾口水,對父親說,咱們運氣真好!說完,跳下去繼續(xù)挖。漸漸的,只能看見沙坑里飛出一锨一锨的沙子,卻看不到母親的身影。他二人輪替著上來下去,砂子便像小山一樣慢慢長高了。母親說這個沙坑咱沒事就來挖,蓋房子用得著。
這些砂子要想用,還要進行淘洗。母親又把它們裝在有擋板的架子車上,卸到一處流水平穩(wěn)的淺灘里。大坨大坨泥黃色的渾水,暈開,又流走。淘洗干凈的砂子在陽光下,像一顆顆發(fā)光的珍寶。父親駕轅,母親拉著襻繩,我也使勁兒推著車轱轆。河里盡是石頭,車子轱轆歪歪扭扭地走著,終于到了岸上。
水里的車轍,被水沖平了,可灘地上那深深的車轍印,久久不會平復(fù)。由于這是掏力氣的重活,父親不住的咳嗽聲讓母親害怕。她力所能及的活計,都執(zhí)意不讓父親參與,說他在一旁坐鎮(zhèn)就好。父親也沒閑著,不停撿著砂子里的石頭。如果能嘗一口,那幾天的澗河水一定是咸的,因為里面撒下了父母親如雨的汗水。
經(jīng)過幾天的勞作,萬事俱備了。晚上用濕毛巾敷著被架子車襻帶勒腫的肩膀,母親卻說沒事,明兒就好了。是啊,明天就好了。
經(jīng)過修整,大奶家頹敗的院子終于露出了清晰的眉眼,也有了生機。人來高的蒿草放倒后,裝了滿滿三四架子車,才算清理干凈。母親把地面用鋤頭細細鋤了一遍,挖出了那些殘留的根莖。然后,又寸尺不落地潑上水洇。晾到半干后,還要用大掃帚細細掃去浮土,院子更加寬闊明亮了。
除了大門左側(cè)那棵核桃樹,東邊窯洞門口幾步遠,還有一棵石榴樹,看樣子很老,扭曲的枝干上掛滿了拳頭大的果實。樹邊上,有張不大的石桌和一個石凳,石桌上零星散落著黑黑的碎核桃殼。也許大奶生前常坐在這里砸核桃吧。而西邊窯洞不遠,是幾棵葡萄樹,匍匐在草叢里,雜草清除后,才顯露出身形。皴了皮的枝條雖然粗實,葉子卻破敗不堪,翻遍了也不見一粒葡萄。
眼見父母親的動靜,四叔和六叔主動過來幫忙。母親做小工,四叔當大工,三天時間就收拾好了擱置電磨的臺子。他交代母親說,要多灑水,并用麥糠蓋上,這樣就不會裂口。六叔也順帶做好了面柜,連窯洞的門也修整了。一切看來,都是嶄新的,磨房開張那天,一千頭的大地紅,響徹了整個村子。那孔擱著棺材的窯洞,似乎沒那么恐怖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父母親輪替流汗掏力的歲月。這臺二手貨,并不像老鐵說得那樣輕易就能使喚,鐵家伙像頭倔強而老邁的牛,吭吭哧哧,就是不下力。開始沒人上門,除了拿自家麥子練手,母親還四路撒帖,讓七姑八大姨免費來試磨,幾個叔伯自然不用提了。期間,老鐵來過一趟,也算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
累死累活的,母親終于掌握了使喚它的訣竅。不但學(xué)會了更換磨瓦——打開電磨的肚子,松開倒擰的螺絲,抽出來像燈罩一樣、一棱一棱的家伙,就是它們,把一粒粒糧食磨碎的。還會更換保險絲,因為電壓不穩(wěn),保險絲時常會燒了。起初是父親來換,可母親嫌費事兒,就讓父親示范了一次,她很快就會了。除了這些,補籮也非常重要。一不小心,麥子里暗藏的石子兒、玻璃片,或者鐵絲,輕則割破籮布,重則硌壞磨瓦。籮布破了,麥麩就會漏到面里。所以說,母親托起三十斤一桶的麥子,一桶一桶往料筒里上料的同時,還得手眼并用,迅速揀出那些異物來。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母親就要拉下電閘,把磨瓦和籮圈取出來,檢查一遍,再拿細如發(fā)絲的絲線縫好,粗線縫紉,會擰個疙瘩,影響下面。
最讓母親擔(dān)心的,是麥子的干濕度。那時候,農(nóng)村人磨面,事先會把麥子淘洗干凈,晾曬后來加工成面粉。有人懶省事,把麥子往太陽底下一攤,就忙其他事兒了。焦干曬透的麥子出面率低,磨出的面還很黑,蒸出的饃烏黑發(fā)青,像是紅薯面的。而有的人,不會提前打算,等面缸見底了才忙著淘洗麥子,麥子還沒經(jīng)風(fēng)就來加工。這樣的麥子,看似顆粒飽滿,卻沁滿了水分,電磨再使勁,一晌午連一百斤也磨不完。非但這樣,還損傷機器。打開磨瓦,上面是成坨的面粉糊糊?;j眼兒被糊了一個嚴實,怪不得不下面呢。經(jīng)歷過這樣那樣的磨難,母親練就了一把定干濕的本事。遇到來料,她先用手握握,再放幾顆到嘴里,咯嘣咬成粉末的,就是太干了。她會把麥子倒到大缸里,潑上適量的水攪拌均勻后,隔上倆小時再磨。如果一粒麥子咬成半截,沒有一點聲響,且斷面發(fā)白,就是水分太大了。同樣,母親會把它們倒在涼席上,晾曬半天再磨。
不但這樣,母親還準確了針線和口袋繩。遇到誰家的布袋破了,就主動縫補好。誰家的口袋繩斷了,母親及時提供。遇到誰零錢不夠,母親主動少收一角八分的。這些看似平常的小舉措,很快贏得了人心。而且,母親一向不會對急于拿面的人說出一個不字。就算母親犯了頭風(fēng),一次要喝下兩包頭疼粉才能止住一會兒,可她面對顧客,照樣是笑臉相迎,勤謹待客。
來料堆滿了窯洞,生意是好了,可母親更累了。父親是肺病,尤其聞不得粉塵味兒,千斤重擔(dān)就都落在母親一個人的身上。田地,磨房,母親日復(fù)一日輾轉(zhuǎn)其間。趕農(nóng)事,母親白天在地里,夜里在磨房。農(nóng)閑時,母親就是一個面人。電磨經(jīng)過一次次修整,越來越快,可母親的體重卻越來越輕。那年,38歲的母親的體重只有85斤,要知道,她有1.63米的身高啊。
也許是六歲前不在母親身邊長大,我格外依賴母親。哪怕在隆隆的電磨聲中入睡又醒來,我也不愿意離開磨房。
開始,我會幫著母親掏面。從漏斗里滑落的面粉,像是白色的瀑布,很快在面柜里聚成一堆,如果不及時扒拉到柜子腳頭,就會堵住漏斗,或者溢到地上。我用木锨一锨一锨把潔白的面粉扒拉過來,趁著面粉還沒有聚成堆的當口,玩著壘城堡的游戲。電磨關(guān)后,開始收面。我張著布袋,母親往里面裝,我們配合得恰到好處。眼見面粉塞不下了,母親會提起七八十斤的口袋,噔噔在地上墩實落了,白色的粉塵緩緩蕩漾,可袋里的面粉一下子就下去了半尺高。剩下那幾鏟就有地方發(fā)落了。
有時,我會抓把麥子放嘴里嚼啊嚼啊,溯出皮屑,直到嚼出面筋,就能吹泡泡了。可往往剛出嘴唇就破了,嘴巴上糊了一圈……天天玩這些內(nèi)容,確實乏味,尤其在夜里。見我坐在門坎上發(fā)呆,母親就催促我回家睡覺。我不會走,我要和母親做伴兒。一想到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忙碌,我就心疼。
可母親回家還早呢。因為磨完幾家的麥子,母親還要檢修機器:擦拭磨瓦、清理籮布和漏斗,一步也不會少。做完這些,往往要到夜里十二點過后。春節(jié)前夕,母親更會熬上幾個通宵,磨完那如小山般的糧食。
我磨蹭著不走,母親也顧不上吼我。我會找一兩個空麻包,鋪在空閑的地方躺上去。地皮也在顫動,整個耳膜都被機器聲占據(jù),我雙手掩住耳朵,就算把耳廓折過來蓋住耳朵眼,不留一絲縫隙,可那時而唧唧哇哇時而轟轟隆隆的聲音還是鉆了進來,震得腦子發(fā)蒙。指頭戳在耳朵眼里,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虛,像是一列捆綁著我的靈魂遠去的火車。
夢里的我,應(yīng)該是自由的,可無論在河里鬧騰,還是瓜地里轟驢,我都甩不掉那隆隆的響動。我一點也不心煩,因為我知道,這聲響與母親同在。
不知何時,母親搖晃著我,明朗的電燈下,是母親蒼白疲累的臉。耳邊一片清凈,甚至能聽見草蟲在歌唱。母親終于忙完,要回家了。她拉了電閘,鎖好門,牽著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睡了半截被叫醒,我的腦子還糊涂著,深一腳、淺一腳,任由母親拉著走,像走在幸福的云端。
一晃,那幾年匆匆忙碌的時光,便被母親打發(fā)了。
我家的磨房,成了嬸子大娘們聚在一起做針線的據(jù)點,說笑聲甚至蓋過了電磨聲。只不過,發(fā)生了一件倒霉事兒,我家的羊羔晚上脫了韁繩,不知饑飽的家伙,啃食掛在核桃樹上的玉米穗,漲破肚死了。我吃了幾天的羊肉,一打嗝,就是滿腔的腥膻味兒。那棵葡萄樹,爬在父親搭的木架上,年復(fù)一年的開花結(jié)果。1986年的中秋過后,在父親的主張下,大奶和大爺合葬了。當打開那孔窯洞虛掩的門時,離棺材不遠的地上,蜷縮著一堆黃色的毛皮,明顯是頭的部位,枕著一雙黑色的四寸長的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