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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吹麥浪

2018-11-14 06:47李云雷
山東文學(xué)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冰糕小葉麥浪

李云雷

我騎著自行車拐進那片田地的時候,我爹和我娘正在地里割麥子。這是六月,田野中一望無垠的麥子已經(jīng)成熟,散發(fā)出清新馥郁的氣息。風(fēng)吹著麥田,麥浪一滾一滾的,此起彼伏,向我涌過來。天上的太陽像一個大火球,定定地懸掛在半空中,散發(fā)出熾熱的火,炙烤著泛黃的小麥和干活的人們。那些人彎著腰,一只手握著鐮刀,另一只手抓住麥子,用鐮刀在根部一割,麥子就被割了下來,他們將割下的麥子放在地下,繼續(xù)向前走。他們的臉上淌滿了汗,身上的汗衫也被汗水打濕了,偶爾他們會抬起頭來看看天,天空萬里無云,只有一個大火球!他們咒罵一聲,低下頭繼續(xù)割。天氣又熱又悶,像蒸籠一樣,可又是他們盼望的,割麥子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響晴的天,要是趕上陰雨天,雖然人涼爽了,但是成熟的麥子可能會發(fā)芽,打麥場也一片濕漉漉的,根本沒辦法將麥子攤開碾壓,那樣損失就更大了,所以他們寧愿冒著火球的炙烤,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匍匐著,蠕動著,蠶食著那一大片麥田。

騎車穿過坎坷不平的田間小路,來到我家地頭那棵大槐樹下,我喊了一聲“娘——”,我娘正彎著腰在撿麥穗,她抬起頭來看到了我,“哎”了一聲。我姐姐家的幾個孩子也在跟她一起撿麥穗,他們看到我,歡天喜地地叫著向我跑過來。我走到麥地里,迎接他們。我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向西邊地里正在割麥子的我爹和我姐姐喊:“先別割了,歇一歇吧,二小回來了!”我爹和我姐姐聽到喊聲,回頭看到我,他們停下鐮刀,擦擦臉上的汗,說說笑笑著向回走。這時我已走到了我娘身邊,我娘的腰上墜著一個包袱,撿到的麥穗就放在那里面,那包袱沉甸甸的,墜著她的腰,她的臉上滿是汗水,沾濕了她額頭花白的頭發(fā)。我娘解下包袱,我拎著這個沉重的包袱向回走,走到地頭上,將包袱里的麥穗倒在地排車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叫著,笑著,我娘在后面擦著汗問我:“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我說:“我跟學(xué)校里請了假,回家來割麥子?!蔽业臀医憬阋沧哌^來了,來到大槐樹下,他們將鐮刀放在一邊,抓起晾在那里的玻璃水瓶,仰頭咕咚咕咚喝了一陣水,隨后在樹蔭下的田埂上坐了下來。我爹也問我:“你咋回來了?”我說:“我覺得快到割麥子的時候了,回來跟你們一起割麥子。”我姐姐笑著說:“你在學(xué)校里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了,割麥子這么累,你哪里干得了?家里有我們呢,緊一陣就割完了,你不用擔(dān)心。再說,哪有大學(xué)生回家來割麥子的?”我說:“我怎么干不了?干不了重活,也可以干點輕的,多少也可以干點吧?!蔽覐男【驮趯W(xué)校里讀書,家里的重活都是我爹和我姐姐做的,我只是假期里才幫忙干一點活,在我姐姐的感覺中,我好像就是一個不能干活的人,做什么都笨手笨腳的,不像她那么利落,什么活都做得很漂亮。以前即使我在家里的時候,地里的活也主要是我姐姐做,只是她實在忙不過來了,才讓我搭一把手,但我做的也都是些輕活,割麥子是在陽歷6月初,學(xué)校里也不放假,那時正是快要期末考試的時候,很緊張,我在家里也沒割過幾次麥子。

割麥子是一年之中最苦最累的活,那正是最酷熱、最緊張的時節(jié),當時流行的詞是“雙搶”——搶種搶收,我們要搶著割麥子、打麥子、收麥子,再搶著種上下一茬莊稼,谷子、花生、玉米、高粱等等,才能喘一口氣。在那之前的十多天,大家都搶著時間種,搶著時間收,怕萬一老天變臉,刮一陣大風(fēng),下一陣暴雨,辛辛苦苦一年好不容易就要到手的收成就打了水漂。割麥子的時候,男女老少齊上陣,時間緊張,人們冒著烈日酷暑,冒著暴風(fēng)驟雨,從地里將麥子搶收回來,才能安下心來。那時候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解散了,村里不再組織集體生產(chǎn),家家戶戶都只能按各自的力量全力以赴,家里有壯勞力的還好說,他們割起來飛快,兩三畝地一天就割完了,家里沒有壯勞力的就麻煩了,老人、婦女和孩子,割起麥子來又慢,又費勁,有時割著割著就下起了雨,不少麥子就漚爛在地里了,他們只能請親戚朋友幫助。但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很忙亂,很少有人能靠得上。我們家就屬于沒有壯勞力的,那時候我姐姐已經(jīng)出嫁了,家里只剩下我爹、我娘和我,我爹娘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呢,先是在縣城讀書,后來到北京讀書,家里的活做得很少,但好在還有我姐姐,在我姐姐看來,我家的活就是她的活,所以她干起活來從不嫌累,也沒有計較,她就靠著她的肩膀支撐著我們的家,她覺得是理所當然的,我呢,似乎也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什么時候想要回家割麥子的呢?我也不知道。我們的大學(xué)在頤和園附近,周圍重巒疊嶂,風(fēng)景秀美,在課余或周末的時間,我們時常到附近的山上去游玩。那時我剛離開家鄉(xiāng),對外面的世界充滿興趣,站在北京遙望家鄉(xiāng)的時候,我才感覺到我們那個村莊是那么遙遠,那么偏僻落后,在北京這個國際大都市,我似乎才第一次睜開眼看到了世界。這個世界是那么新奇,那么絢麗多姿,我跟我的同學(xué)爬長城,吃烤鴨,逛遍了北京的名勝古跡。我們學(xué)校的外語教學(xué)極為先進,我們在收音機里聽BBC、聽NHK,既鍛煉聽力,也感覺到世界原來離我們這么近。課間休息時,廣播上播送的是歐美的流行歌曲。高年級同學(xué)最關(guān)心的是GRE成績,大家最向往的是出國留學(xué),似乎到了海外,就能見到更多的世面。我只是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孩子,剛來到這里時,內(nèi)心很不適應(yīng)。這里的同學(xué)都比我有錢,穿得也比我漂亮,他們都在忙著談戀愛,忙著打網(wǎng)球,我也想打網(wǎng)球,但是我買不起幾百塊錢一副的網(wǎng)球拍子,我也想談戀愛,但我只是個鄉(xiāng)下孩子,哪里有人看得上我呢?我只好一個人到圖書館去讀書,我讀中文書,也讀外文書,我在圖書館讀,也在宿舍讀。周末的時候,我時常一個人帶一本書,騎著自行車跨過青龍橋,沿著西山腳下的公路向北騎行,騎累了,就歇一歇,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在山頂上找一塊大石頭,坐在樹蔭下讀書。一讀就是一整天,直到夕陽西下,我才下山。后來我才知道,我經(jīng)常騎行的這條路,就是《駱駝祥子》里祥子趕著駱駝進城的那條路,沿著這條路可以一直走到西直門。

那一天我正在山頂上讀書,突然聽到鳥聲啁啾,我抬頭一看,只見兩只喜鵲正在枝頭鳴叫著,跳躍著,看到我在看它們,這兩只喜鵲跳起來,離開枝條,像箭一樣向遠處飛去。望著它們遠去的背影,我想起了小時候爬樹掏鳥窩的往事,突然感到悵然若失,好像那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我站起來,走到山頂?shù)哪喜?,向遠處眺望。山腳下是一大片麥田,一直綿延到天邊,青色的麥子已經(jīng)開始抽穗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麥香,風(fēng)吹來,我看到麥浪在隨風(fēng)翻涌,此起彼伏,一波一波向我涌來,像是要涌上山頂,涌上天空,將我整個人淹沒了。我還看到,在麥浪中還飄浮著一些小黑點,那是戴著草帽的農(nóng)民,他們頂著大太陽的炙烤,時而彎腰,時而伸腰,在地里做著農(nóng)活??吹竭@些小黑點,我想起了我的家,我想不知我爹娘現(xiàn)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像他們一樣,戴著草帽,彎著腰在地里干活?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我離他們是那么遠,心里涌起一種疏離感,這種感覺讓我恍惚,讓我恐慌,站在山頂上,讓我一時不知置身何處。

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天我和我爹在地里割了麥子,裝上車往家里運,我們將一輛地排車裝得高高的,我爹在前面駕著轅拉車,我在后面推著。路面崎嶇不平,車子不停地晃動著,我在后面推得三心二意的,有時用力推一下,有時就將手搭在車上,松松地扶著。車子來到一個上坡,我爹弓起身子用力向上拉車,我在后面繃住腿用力向前推著,車子一點一點艱難地向上挪動著,車上的麥個子也不停地搖晃著,我腳下沒有踩穩(wěn),忽然一個趔趄,摔了一跤,車子失去了后面的推力開始慢慢向下滑動,我不顧腳上劇烈的疼痛爬起來又往上推,或許是我用力過猛,搖搖晃晃的車子一歪,一車高高的麥個子傾倒下來,跌落到路邊的深溝里,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這時有兩三個人騎著自行車路過,看到這驚險的一幕,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爹將車子拉上坡,鐵青著臉看了我一眼,也沒說什么。接下來我們只能將麥個子從深溝里抱上來,重新裝車,干了一晌活,我們本來已經(jīng)又餓又累了,這突然增加的勞動耗盡了我們最后一絲力氣。好不容易裝好車,拉著車子向回走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天下雖大,在拉車爬坡時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你,只有我爹和我兩個人互相幫襯,而我只要多出一分力,我爹就可以少出一分力??粗业鸬难突ò椎念^發(fā),我好像懂了點什么,那一刻我似乎一下長大了十歲,身上也涌現(xiàn)出了無窮的力量。我跟我爹說,讓我在前面駕轅拉車吧。我爹也累了,就把駕轅的位置交給我, 我雙手用力壓住車把,肩膀上套起繩子,拉起車子向前走,等到家的時候,我看到我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此刻站在山頂上,遙望著南方,我好像看到在千里之外的田野上,我爹正一個人在拉著車爬坡,他的腰弓著,他的腿繃著,汗水打濕了他身上的汗衫,那輛裝得又高又滿的車子搖搖晃晃著,似乎又要傾倒了。不知為什么,我的心突然刺疼了一下,我向遠處看,又看到青色的麥浪在隨風(fēng)翻涌,一波一波的,像是要涌上山頂,涌上天空。

那天我去向輔導(dǎo)員小葉老師請假,說要回家割麥子的時候,她很吃驚。我是在小秦請假之后才想到要請假的,小秦是我們宿舍的同學(xué),他的女朋友在另外一個城市讀大學(xué),小秦想去看看她,便去向小葉老師請假,去的時候他還是心懷忐忑的,沒想到小葉老師聽了他的理由,笑瞇瞇地就答應(yīng)了。小葉老師是剛畢業(yè)留校的研究生,是我們班的輔導(dǎo)員,她人長得很漂亮,也很和氣,夏天喜歡穿白色的長裙,是我們班很多人的偶像。我們班的男生喜歡她,女生也喜歡她,覺得她像一個鄰家的小姐姐。我也很喜歡小葉老師,我覺得她很美,但是她的那種美是屬于城市的美,也是來自知識的美,這讓她有一種雅致的氣質(zhì),跟我見到的來自民間的、樸素的美不一樣,這對我來說很新奇,很有吸引力。

小秦回到宿舍,跟我們大聲宣布他馬上就要去看女朋友了,我們都很為他高興,當然也敲了他一頓竹杠。小秦那天晚上請我們喝酒,他說小葉老師可開明了,她說,讀大學(xué)最重要的一是學(xué)習(xí),二是談戀愛,要不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辜負了這么好的良辰美景,大學(xué)就算是白念了。就在那天晚上喝酒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小秦可以請假去看女朋友,我為什么不能請假回家割麥子呢?但是想是這么想,該怎么跟小葉老師請假,卻讓我頗為猶豫,我覺得像她這樣在城市里長大的女孩,大概很難了解割麥子對一個鄉(xiāng)下人的重要性,要怎么才能讓她知道呢?我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只能硬著頭皮試試。

輔導(dǎo)員的辦公室在樓梯的西側(cè),跟我們班的教室在同一座樓上,但不在同一層。那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我上樓去辦公室找小葉老師請假。我敲門進去的時候,小葉老師正坐在辦公桌前愣神,她面前擺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書架上和桌上還擺放著四五盆綠植,陽光照進來,灑落在那些花上,也灑落在她身上,亮閃閃,明晃晃的。窗外的廣播上正在播放一首最新的日本流行歌曲《戀人よ》,那舒緩的旋律在整個校園飄蕩著,很滄桑也很動人。小葉老師像是在想著什么事,我又喊了她一聲,她似乎才回過神來。

她問我,有什么事呀?她的聲音又細又慢,很好聽。在小葉老師面前,我還是有一點緊張,匆忙說了自己要請假,以及請假的理由。沒想到小葉老師聽了,輕輕蹙起了眉頭,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看了我?guī)籽?,才說,你要請幾天假呢?請假的時間我早就想好了,回去一天,回來一天,再加上在家的時間,怎么也得五天,除去周末,那就是三天,于是說,我想請三天的假。她想了想,又不相信似的問,你真的是要請假回家割麥子?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為了割麥子回家,讓她感覺很是不可思議。我低下頭,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小葉老師又問,你家里沒有人割麥子么?站在她裝了空調(diào)的辦公室里,我身上的冷汗也冒了出來,我于是又支支吾吾地跟她解釋,割麥子的活很累,我父母年齡大了,我姐姐家里也忙……我越說越急,在她面前很不好意思,同時我心里又涌上了懊惱,覺得似乎不該用自己的事來煩擾她,說著說著我就說亂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正在這時,上課鈴響了,小葉老師聽到愣了一下,對我說,別著急,你先去上課吧,下午你再來,我也考慮考慮。我沖她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出了她的辦公室,一頭都是汗。我走出來的時候,廣播上的五輪真弓還在深情地唱著:

戀人よ さよなら

季節(jié)は巡ってくるけど

あの日の二人宵の流れ星

光っては消える 無情の夢よ

中午的時候下起了小雨,吃完飯回到宿舍,我想著下午還去不去,去了之后怎么說。小秦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問我有什么苦惱。我跟他說了向小葉老師請假的事,小秦家是城市的,他聽了我的話似乎感覺有點不可思議,奇怪地看著我說,你既然離開了家,就別總想家里的事了,你要是不想離開家,又為什么考大學(xué)呢?他的話好像很有道理,我一下竟然說不出話來。小秦打著傘走了出去,他的女朋友來看他,他要帶她去游頤和園。我看到他走出男生樓,向女生樓走去,一會兒又從女生樓走了過來。他和他的女朋友,兩個人手挽著手,合撐著一把傘,說說笑笑著向我走來,又在樓角那棵核桃樹下拐了個彎,向?qū)W校門口走去。他們的身影是那么青春健康,那么自然美好!他們才是城市的主人,他們的青春才是青春,望著他們身影消失后的一片煙雨迷蒙,我不禁這樣想。

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里,靜靜地看著窗外,想著小秦說的話,我的心里是矛盾的,我喜歡城市,但我的根卻在鄉(xiāng)村,我的情感與牽掛也都在鄉(xiāng)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城市人,而真正的城市人又是什么樣的呢?我們也有一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同學(xué),他們來到大學(xué)后,模仿著城里人穿衣,模仿著城里人說話,甚至行為作派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但卻總是讓人感覺是在模仿,讓人看著很別扭,那我呢?我的思維、習(xí)慣和行為方式已經(jīng)越來越城市化了,離家鄉(xiāng)的人越來越遠了,我將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變成一個讓我爹娘陌生的人嗎?我不知道,但在我心里,我卻總想保持原來的自己,讓自己跟家鄉(xiāng)的聯(lián)系更緊密一些,但是一些改變是難免的,甚至也是我愿意或主動追求的,或許這是一種兩難的困境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在我們宿舍窗外有一棵核桃樹,雨滴敲打著寬大碧綠的葉子,發(fā)出細微清脆的聲音,那些葉子微微顫動著,一直伸展到我們宿舍的窗前,也有雨點斜落在玻璃上,蜿蜒曲折地流淌著,畫出些不規(guī)則的雨痕。聽著窗外細密的雨聲,我看到不少女生打著花花綠綠的雨傘,在校園的小路上走著,那些傘像花兒一樣綻放在雨天里,一朵朵,是那么飄逸,那么迷人。

等下午我再去辦公室時,小葉老師仍在看書。見我進來,小葉老師合上書站起來,她的白裙子飄著,來到我面前。她讓我坐下,笑著對我說,你這個情況比較特殊,我跟系主任張老師說了,他也說這么多年,我們的學(xué)生還沒有請假回家割麥子的,我們商量了一下,考慮到你的家庭情況,還是準你的假,但是你要保證按時回來,別耽誤太多課。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你要好好補習(xí),別把課程落下了。我低下頭傾聽著,只看得到她的白色裙子飄拂著,只聽得到她的聲音是那么溫和悅耳。她說完了,頓了一頓,又問我,你聽明白了么?我趕緊站起來說,明白了,謝謝葉老師。小葉老師看了我一眼,說,好了,那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向小葉老師告別,離開了她的辦公室。

走出教學(xué)樓,回頭看看,微微細雨中,我看到小葉老師站在窗口,正在向遠處眺望著,她的白色裙子隨風(fēng)輕輕飄拂著,她細長的身影像一幅剪影,我看到她的臉上似乎有一種難言的憂傷。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小葉老師那時的心思并不在我身上,就在前不久,她接到了去美國留學(xué)的男友的一封信,信中談到了分手,她正陷入在精神的痛苦與折磨之中。但是她忍住內(nèi)心的傷痛,平靜地幫我請了假,不過或許我請假的理由讓她印象太深刻了,新學(xué)期開始之后,她主動幫我申請了學(xué)校的助學(xué)金,而在那年的圣誕晚會上,她和我們班的同學(xué)一起喝酒,才偶然談起了她和男朋友分手的事,但這些都是后來的事了。

在那天晚上,我就坐上了從北京出發(fā)的火車,第二天凌晨到達H城,再從H城坐兩個小時的汽車到了我們縣。一路上火車穿過山川、大地、河流,無數(shù)個村莊在車窗前一晃而過,我看到華北平原上的麥子已經(jīng)成熟了,大片大片的麥田縱橫交錯著,從我的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片金黃色的麥田,簡直就像是一片麥子的海洋!風(fēng)吹麥浪,吹來了一陣陣麥子的清香,那些麥浪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金黃色的光,一波一波向我洶涌過來。在這一刻,我感到自己置身于麥田的中心,我想到華北大地是多么遼闊、寬廣、厚重,她承載了那么多苦難與悲傷卻沉默不言,讓麥子在她的懷抱中默默地生根,發(fā)芽,成長,成熟,滋養(yǎng)了平原上的人們。我感到自己終于回到了平原的懷抱,回到了麥田的懷抱,只有在麥田的懷抱中,我的心似乎才能安穩(wěn)下來。我想起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他們承受了多么深重的苦難,但是他們卻是那么堅韌而頑強,他們默默地耕耘著,默默地收獲著,默默地生活著,就像大地上的麥子一樣,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想到這里,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車窗前,向遠處眺望著。遠處仍然是無邊無際的麥浪,翻滾著,翻滾著。

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我終于到了我們縣的汽車站。從車站出來,我到附近的同學(xué)家里借了一輛自行車,一路騎行到我們村。在路上的時候,我就想到,這個時候我爹和我娘可能會在地里,所以在路過我家那片田地的時候,我先拐了個彎,看看他們是否在這里,沒想到他們果然在,我姐姐也在,沒想到他們已經(jīng)開始割麥子了。

坐在地頭的那棵大槐樹下,我爹、我娘和我姐姐見到我回來了,都很高興,我爹的眉眼都帶著笑意,他的頭發(fā)有些謝頂了,又有汗,陽光照在那一塊地方,亮亮的。他的牙好像又掉了一顆,一說話就漏風(fēng),嘴也癟癟著,像個老太太,但是見到我回來了,他的嘴角都帶著笑。見到我最高興的是那些孩子,那時他們才五六歲,八九歲,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從小我就帶著他們玩,他們都很喜歡我。尤其是小花,她從小在我家里長大,跟我最親了,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說起來我從寒假離開家,到現(xiàn)在快有半年了,一見到家里的人,心里也有種說不出的高興和親切。

在樹蔭下休息了一會兒,我爹說,咱們開始割吧,二小來了,咱們早割完早點回家吃飯,越等天越熱。我說,爹你歇一會兒吧,我去割。說著我拿起他放在腳邊的鐮刀,跟我姐姐一起走進麥田里。剛走出樹蔭,迎面便撲來一陣熱浪,我看到熱風(fēng)吹拂著麥地,地里的麥子隨風(fēng)高低起伏著,一浪一浪涌過來。我跟姐姐走到他們剛才割到的地方,彎下腰來跟他們一起割,我也像他們一樣,右手握著鐮刀,左手抓一把麥稈,用鐮刀在麥稈底部一割,麥子就割下來了,接下來將麥子平放在地上,向前再跨一步,左手再去抓麥稈,右手再用鐮刀割,再平放在地上,如此反復(fù)地重復(fù)這個動作。等割了幾步,約莫割下的麥子差不多了,就將平放在地上的麥子收攏在一起,用一根草繩捆起來,這就形成了一個個麥個子。我們在割麥子的時候也要捆麥個子,以免太陽暴曬,平放在地上的麥子被曬得干裂,麥粒很容易脫落,捆成了麥個子,等回去時裝車也方便,那時只要用一把鋼叉挑起一個個麥個子,扔到車上就可以了。

在地里干了一會兒活,我身上的汗就涌了出來,腰彎得也酸了,握著鐮刀的手也開始顫抖,我的動作漸漸慢下來,被我姐姐遠遠甩在了后面。我姐姐直起腰,擦了一把汗,笑著對我說:“怎么樣,干得了嗎?干不了就說一聲,可別中了暑?!庇终f:“你跟我們割一樣多,肯定趕不上我們,你少割幾行吧,前面的我給你割了?!蔽乙仓逼鹧鼇?,擦擦汗,解嘲似的說:“好長時間沒干活了,干一點活就累的不行,沒想到割麥子這么累!”我姐姐笑著說:“割麥子不累干啥累?以前你學(xué)習(xí)緊張,沒怎么叫你割過,現(xiàn)在離得遠了,想叫你割,也叫不著了?!蔽矣植亮艘话押拐f,“我這不回來了嘛?”我姐姐又笑著說,“你能回來幾天?家里也不盼著你回來,你在學(xué)校里好好學(xué)習(xí),畢業(yè)找個好工作,不怕風(fēng)吹雨淋的,比什么都強,再也不用頭頂著大太陽割麥子了。”說了幾句話,我們又彎下腰繼續(xù)割,不一會兒我身上的T恤衫就被汗水濕透了,這件T恤是我在學(xué)校里買的,上面還印著我們學(xué)校的?;?,這個?;找矟裢噶?。我姐姐在前面割著,我割的是原先我爹割的部分,每人六行,我割得慢,我姐姐在前面替我割了三行,給我只留下三行,盡管如此,我仍然趕不上她。

天上的大太陽照著,那種酷熱的炙烤讓我喘不過氣來,這時候還要重復(fù)著收割的動作,重復(fù)了一會兒,我的腰和手臂已經(jīng)酸軟得不行了,可是抬起頭來看看,到地邊還有很遠的距離,我的心中郁悶而又絕望,甚至有點后悔自己回來了,如果不回來,這時候我或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看書呢,微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太陽也照不到,看夠了,和同學(xué)說說笑笑著去食堂吃飯,回來再睡個午覺,是多么愜意!但是如果我不回來,我家里的麥子就只有我爹和我姐姐割了,我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我姐姐呢,說起來我姐姐已是嫁出去的人了,她來幫我們家里干活,只是出于兒女之情,而不是必須的義務(wù),我回來能幫她分擔(dān)一點,心里也會好受一點。

我直起腰來看看,前面到地邊,距離還很遠,我姐姐在我前面大約兩三丈的地方奮力向前收割著,我娘和那些孩子在地里撿著麥穗,我爹這時也走過來,他跟在我后面捆麥個子,這又減少了我的一個步驟,于是我又憑意志彎下腰繼續(xù)向前割,熱風(fēng)撲面,麥稈上的麥芒偶爾會扎到我的手,又痛又癢,汗水一蟄,痛癢處就更難受了,但這時我也顧不了這么多了,硬著頭皮向前趕,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向前,向前,奮力向前!

割著割著,突然一不小心,我右手握著的鐮刀在左邊的小腿上劃了一下,我啊地叫了一聲,一下將鐮刀拋到一邊,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劇烈的疼痛讓我緊緊抱住了左腿,我一看,小腿的脛骨處劃破了一層皮,正有鮮血從傷口處流出來。我娘和我姐姐聽到了我的叫聲,連忙跑過來看,問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說:“沒事,讓鐮刀劃了一下?!蔽夷镄奶鄣卣f:“沒事吧?”這時我腿上的疼痛已減緩了一些,我說:“沒事,沒事。”我娘已經(jīng)看到了,著急地說:“還流血了!”我姐姐察看了一下傷口,說:“沒大事,劃得不深,只是劃破了一層皮,回去抹點紫藥水就行了?!庇终f:“你別割麥子了,帶著孩子們先回家吧。”我說:“不用,這么點小傷!現(xiàn)在不流血了,也不疼了,咱們一起割吧,割完再回家?!蔽夷锖臀医憬阌謩窳宋?guī)拙?,我還是堅持不走。我娘從地上抓起了一把干土,撒在了我的傷口上,又從兜里掏出一條干凈的手絹,系在我的小腿上包扎好,說:“一會兒就好了。”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哪里受了傷的時候,我娘也經(jīng)常在傷口上撒一點干土,她覺得土地是很神奇的,什么傷都能醫(yī)治。果然撒上土之后,我的傷口就收縮了,也不疼了。

包扎好傷口,我抓起鐮刀,又站在了麥子跟前。我彎下腰,瘸拐著一條腿,努力追趕著,前面我姐姐已經(jīng)割到了地頭,田野上只有我要收割的那三行麥子孤零零地在風(fēng)中搖擺著。我姐姐直起腰來,擦了一把汗,又從地頭那邊開始迎著我向回割,那三行麥子的距離在慢慢縮小,不一會兒我姐姐就割到了我面前。剩下最后一把麥子,我一鐮刀下去,從麥稈根部割斷,左手將麥子抓起,艱難地直起腰來,大叫一聲:“終于割完了!”

這時候,小花在地頭的樹蔭下呼喊著我們:“快來吃冰糕,快來吃冰糕!”我跟我爹將最后一個麥個子捆好,便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向地頭走。我姐姐擔(dān)心地問我:“你沒事吧,腿還疼不疼?”我說:“沒事了,早就不疼了?!蔽医憬阌謫枺骸盁岵粺?,你沒有中暑吧?”我笑著說,“沒有,就是有點累,有點熱!”

走到那棵大槐樹的濃蔭下,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脫下濕透的T恤衫,搭在車幫上,抓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杯水,才慢慢緩過一點勁來。小花拎過來一塑料袋冰糕,讓我挑,我隨便抓了一個,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口,那種冰涼帶著甜意慢慢浸潤著,一下讓我清涼了下來。我爹、我娘和我姐姐也都坐在田埂上,開始吃冰糕,我爹不敢吃太涼的東西,只是拿冰糕貼在臉上,貼在額頭,不時挪動著位置。那幫小孩吃著冰糕,也還是嘰嘰喳喳著,相互爭搶著,有的要吃蘋果味的,有的要吃橘子味的,吵鬧個不停,也笑個不停。原來是我娘看我們太熱了,就讓小花和兩個小孩到我們村小賣部去買冰糕,他們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一路塵土飛揚,一路歡聲笑語,飛奔回我們村,買了冰糕,又飛奔到地里,一個個熱得臉上都淌著汗。此刻坐在樹蔭下,吃著冰糕,他們才算安靜下來了。我爹和我姐姐在商量著,麥子拉回去之后,什么時候打麥子,什么時候揚場。割麥子只是這些農(nóng)活中的第一步,直到麥子脫粒曬干,顆粒歸倉之后,直到平整土地,種上谷子之后,繁忙緊張的搶種搶收才算是結(jié)束了。聽他們談?wù)撝?,我的心慢慢也安靜下來了,像是觸及到了生命中最安穩(wěn)的部分,聽著他們隨意的閑談,讓我覺得很踏實。

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我站起來,走了幾步,向遠處眺望著,遠處一大片麥田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金光,風(fēng)一吹,麥浪起伏波動著,一波一波向我涌來。站在樹蔭下,不知為什么,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小葉老師飄動的白色裙角,但又感覺是那么遙遠。就像那首歌,始終繚繞在我的腦際,卻又是那么陌生:

我的戀人啊,再見了

季節(jié)總是循環(huán)輪回的

那天傍晚我們還在一起看流星

如今光影已經(jīng)消失,像一場無情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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