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朱莉 記錄/方妮
朱莉 33歲 外企人事主管 大連
我和方向的那場婚姻有點疼,有點暖。
2007年秋天,剛畢業(yè)不久,我們就裸婚了,租住在一間一居室內(nèi),兩個人工資加起來一共3100元。除了房租及日常用度,兩人常常因給誰添件新衣服而推來讓去。更多的時候,方向說:“你就當為了我的虛榮,把自己穿得體面一些吧。”而他穿著地攤上淘來的山寨大牌衣服,洋洋自得地說:“人長得帥實在沒辦法,硬是把地攤貨穿出國際知名品牌的風(fēng)范?!?/p>
那時,我們最快樂的事就是去吃共慶園的大餡餛飩,舍不得錢的前提下,我們就找各種借口說服自己:比如彼此的生日,破洞的牛仔褲補好了,感冒發(fā)燒沒有吃藥就痊愈……常常,我們決定要去吃的過程遠遠長于我們?nèi)コ缘臅r間,用方向的話說:“讓幸福來得再漫長一些吧?!?/p>
那時候,我們有很多美麗的憧憬——等我們有房子了,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書房,等我們有了孩子……無數(shù)個時刻,我們手牽著手,被美麗的前景吸引著。我們無比堅定而自信地認為:我們面包都有了,房子還會遠嗎?
方向第一次漲工資,月薪達到1500元時,躲在單位衛(wèi)生間給我打電話。我尖叫著,他戲謔地勸我:“別那么激動,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大款的媳婦了,一定要低調(diào)?!碑斖?,工資還沒有到手,我們就提前透支,買了一套卡帕情侶裝,吃了巴西烤肉,在歌廳狂嚎了兩個小時,還無比奢侈地打車回家。我們都樂于用這種明顯夸張的方式,放大著我們的小快樂,讓自己看上去生機蓬勃。
我們共同的大學(xué)同學(xué)出國留學(xué),把他的房子留給我們照看,分文不收。我們迅速搬了過去。第一夜,我倆興奮得徹夜未眠,生怕睡了,一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還住在原來的出租屋里。
我因工作時常出去應(yīng)酬,也經(jīng)常有打包剩菜剩飯的機會。每次我拎著剩菜一進門,就大呼小叫著方向,再陪他吃一頓。兩個人把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兩只企鵝一樣平躺在床上,知足而快樂。
可是,日子還是發(fā)生了變化。我父母從老家來看我,臨走前一夜,父親一直在抽煙,母親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她問我:“嫁給方向,你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出頭?你在媽身邊時,也沒吃這么多苦??!”我嘴上說“我很幸?!?,可心里還是涌上了那么一絲絲難過,為沒有滿足父母對我的期望。
那個雨天,騎著自行車的我先是被一輛車濺成落湯雞,接著被一輛車刮倒,還挨了一頓惡狠狠的臭罵??吹斤L(fēng)雨中趕來的方向,我的眼淚中有了委屈。
當存款達到5萬元時,我們昂首挺胸地去看房。但看到高不可攀的房價,房子成了我們之間的禁忌。以如此的攢錢速度,我們活上十輩子也不會有自己的房子。
屋漏偏逢連夜雨,方向的母親得了甲狀腺瘤,必須動手術(shù)。我們責(zé)無旁貸地出錢出力。隨著銀行存款數(shù)字一起縮水的,還有我們對未來的希望。
送走方向母親那天,方向的情緒很低落。上大學(xué)時,他經(jīng)常跟我說,等將來工作了,接父母來城里生活??伤赣H來的這些日子,除了受病痛的折磨,那每日長長的藥費單對她來說,更是折磨。這狠狠地打擊了我和方向的自尊——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們,居然連讓父母病得起都做不到。
我們躺在床上畫餅充饑的時候越來越少,方向經(jīng)常泡在網(wǎng)吧里,在各種創(chuàng)業(yè)網(wǎng)站上尋找商機。當小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集資,大家瘋狂投資以期市場開業(yè),高價出租、出賣攤位時,我們毫不猶豫地將所有存款投了進去。可開發(fā)商拿著大家的血汗錢跑了,每日路過那個只挖了地基的爛尾樓,我和方向的內(nèi)心一片狼藉。
每年一度的同學(xué)會開到第五年時,我和方向終于沒有再參加。因為我們找不到體面的衣服,也舍不得1000元的會費。我們甚至受不了聚會結(jié)束時,那么多的私家車絕塵而去,我們打車,然后趕在出租車起步價結(jié)束前下車,再一路跑著去趕末班公交車。從前,我們覺得同學(xué)中的一些人只不過是先富起來,但現(xiàn)實讓我們明白,我們后富起來的希望十分渺茫。
那個留學(xué)的同學(xué)就要回國了,我們不得不再次找房子。第三天去看房子時,恰好路過共慶園,吃餛飩時,方向的眼睛紅紅的。當他像往常一樣把三鮮餡中的蝦仁挑出來,放到我碗里時,我淚流成河。突然心疼他,覺得愛是一種拖累。
2012年冬天,盡管小心翼翼,我還是懷孕了。從診斷室到手術(shù)室的路真長。我快要進手術(shù)室時,方向叫住了我,我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因為我們哺育不起這個小生命。
貧窮有時并不可怕,日子最令人絕望的,其實是迷失了方向,隨波逐流。當那個女孩頻頻微信及電話方向時,我覺得這是我們生命中的一次機會,或者說是方向的。她有良好的家世,是那種可以比我們少奮斗20年,甚至是可以不奮斗型的。
隨后,方向回來得越來越晚,話越來越少。2014年春天,辦理離婚手續(xù)那天,方向很平靜,我亦是。平靜的背后,是對生活最無奈的妥協(xié),我們終于向現(xiàn)實低頭——最后的疼愛是手放開。
從同學(xué)那里聽說,方向過得很好,岳父幫他開了公司,豪車別墅,意氣風(fēng)發(fā)。
2016年的一天,方向來找我,遞給我一張銀行卡,對我說:“別工作了,我養(yǎng)你?!蹦且豢蹋倚耐吹脽o以復(fù)加,止不住淚雨滂沱,那個我曾愛過的男人,在世界上消失了——那個正直、善良、陽光的男人,淪為了我最不恥的那一個。
放下了方向,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愛情與婚姻:無論貧窮與富有,彼此相愛相惜,精神上門當戶對。我相信,一定會有這樣一個人,歷經(jīng)世事,和我一樣更加信仰平淡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