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第一期“開明論壇”研討的話題是“當代舊體詩的入史問題”,我認為談論這個話題,是具有前瞻性的。以前多次聽到四川大學文學院前院長曹順慶提到這個問題,即詩詞是否應該進入現當代文學史,詩詞界稱之為“入史”的問題。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是要靠作品說話的。任何一個體裁,只要產生有生命力的作品,即會受到關注、產生影響,積淀下來,所以完全是靠作品說話的。而不是靠某一個人,不是靠一個學術權威來決定這個事情。因為我看到當代詩詞產生了這樣的作品,所以我個人認為當代詩詞的“入史”,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時間問題。
在2015年8月召開的中華詩詞學會換屆會上,有一位“五四”以來有影響的新詩人屠岸,在會上發(fā)言,要言不煩。他說,當代文壇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這個現象在世界文壇上,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罕見的。就是古代文體,半死半生?!鞍胨馈笔侵肝难晕?,因為它基本上退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領域?!鞍肷笔侵冈娫~,呈現了一種復興狀態(tài)。作者和讀者的熱情都非常高。不僅僅在首都,有中華詩詞學會這樣一個全國性詩詞組織,國內各個省份及地市州,以及港澳臺甚至海外華人聚居地,都有詩詞學會這樣的組織。各地的詩社多如牛毛,很多人都在寫舊體詩詞。舊體詩詞這一形式,并非只有毛主席才能駕馭,事實上很多人都會玩。一個古代的文體,在現當代這么活躍,不斷地產生出好的作品,而我們現當代文學史沒有反映這一現象,沒有反映當代文壇的這一奇觀,當然是“殘缺的文學史”。
魯迅先生在書信中講過一句著名的話,他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边@句話廣為流傳,其實是斷章取義。因為后面還有一句話:“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大可不必動手。”就是說,以后如果不能在唐宋人的詩詞外增添新的東西,就干脆不要寫。你翻不出“如來掌心”,寫出來的東西只是唐詩宋詞的味道,那我們就不如直接讀唐詩宋詞。而我要說的是,現當代詩詞之所以有未來有希望,就是在于有人翻出了唐人的掌心。我最初也曾相信“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這句話。但毛澤東詩詞提供了一個例外,因為作品本身和傳播力量的強大,幾十年中幾乎把其他聲音都覆蓋了。而且毛澤東詩詞確實起到了承前啟后、銜接傳統(tǒng)的作用。特別是毛澤東的詞,水平是相當高的。新中國建立以來,很多人對詩詞的熱愛,都是從讀毛澤東詩詞開始的。不過,由于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雖然那時也有別的人寫作詩詞,甚至水平相當高,但是缺少發(fā)表的平臺,故不為世人所知。比如四川大學中文系已故的曾緘教授,他寫六世達賴傳奇的《布達拉宮詞》,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有聲有色,可歌可泣,越過吳梅村《圓圓曲》,直攀白居易《長恨歌》的水平。他意譯六世達賴情歌中的兩句:“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如今已萬口流傳,不亞于任何唐詩名篇。即將問世的《中華詩詞集成·四川卷》就是以曾緘《布達拉宮詞》開頭的。
很長一段時間內,像曾緘這樣的詩人是默默無聞的。當代詩詞壓抑的生存狀況,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后,由于思想解放,環(huán)境寬松,才得到了徹底改觀。
于是我們看到這樣的詩人,其作品翻出了唐人掌心。影響比較大的一個是聶紺弩。我讀到聶紺弩的《散宜生詩》,感到非常的興奮。覺得他真正寫出了這個時代的感覺,時代的精神,而又那么地銜接了傳統(tǒng)。他的題材是古人想不到的題材。他寫勞動改造,把挑水、搓繩、掏糞這樣的題材,寫入七言律詩,而又寫得非常到位。比如說挑水,第一句像打油詩:“這頭高便那頭低”。但第二句就扳回來了,“片木能平桶面漪”,一個木片兒就把桶面晃蕩的水搗平了,水就不會溢出來,這叫深得物理,而且有更深的象征意蘊。他的對仗也非常厲害,經常搞一些你想象不到的東西。“青眼高歌望吾子”,這是杜甫的一句詩,現成的拿來就是。對句是“紅心大干管他媽”,這是當時流行的話語,看似不能入詩的話,和古香古色的“青眼高歌望吾子”,硬是對得天衣無縫。“望吾子”對“管他媽”,“媽”跟那個“子”,“吾”跟那個“他”。對仗拆分到了單字,你看了眼睛都瞪大了,這真正是翻出唐人掌心了。
我寫舊體詩就受到聶紺弩的影響。只是他寫七言律詩,我寫七言歌行,脫胎換骨的一首詩是《洗腳歌》。起初我不知道洗腳是怎么回事,有學生請我去洗腳后,我才知道有洗腳房的存在,同時我也搞懂了,《史記》里面寫劉邦接見來獻策的酈食其,為什么一邊洗腳,一邊接見,弄得被接見的人十分生氣,竟與劉邦對罵起來。以前沒搞懂,洗腳幾分鐘可以搞定的事,為什么要洗那么久呢,竟惹得對方生氣。去過洗腳房才知道,這叫做“足按摩”。原來劉邦那個時代,就有足按摩,這件事引起我浮想聯翩,進入形象思維的狀態(tài)。所以詩一打頭就說:“昔時高祖在高陽,亂罵豎儒倨胡床。勞工近世鬧翻身,天下久無洗腳房?!?/p>
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新詩舊詩,都是這樣的:第一,你一定是受到了一件事情的觸動,有時候不只是一事端,可能是好多的事端使你受到觸動,甚至你也說不準是哪件事觸動了你,就成了“無端”(如李商隱詩)。但一般的情況,是一個事端觸動了你。在詩里面,你不一定直接說這個事,你可能借端托喻,加以變形;第二,引起了浮想聯翩,而浮想聯翩就是形象思維的狀態(tài)。
梁代文學家蕭子顯,在《南齊書》的文學傳里面講了八個字:“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就是說,文學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沒有變化,就不能在前代的基礎上有所作為,這實際上與前面提到魯迅先生那段話,是同一個意思。而當代詩詞之所以站得住腳,就在于它有了這種新變。舉個例子,一位女詩人(叫甄秀容)參加“紅豆杯”詩詞大賽,那是一個愛情詩的大賽。她寫出了兩句詩,廣為流傳:“夕陽一點如紅豆,已把相思寫滿天。”這兩句詩,是不比唐代詩人差的。不是說王維寫出了《紅豆》,其他人就沒辦法寫了。另一個年輕的北京詩人(叫高松)寫了一首送別的七言絕句,第三句是“說好不為兒女態(tài)”,這就是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意思,彼此說好了,分手的時候不要作兒女之態(tài)。殊不知其末句卻是:“我回頭見你回頭”。這個也翻出了唐人掌心,寫出了想不到的好。作為一個詩詞的研究者,我看到這種詩,就感到很興奮,就會情不自禁地到處宣傳這樣的詩。
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也有誤區(qū),例如一說傳統(tǒng)詩詞,有人以為就是近體詩詞,一說就是格律。關注的就只是平仄粘對之事。但剛才提到的一些作者,更加重視詩詞的意趣。林黛玉說,果然有了意趣,不修飾也是好的,當然,修飾一下就更好了。廣元有一個年輕詩人(叫何革),寫了一組《歲末雜感》,第一首是這樣寫的:“忽南忽北似飄蓬”,開頭這一句是人都能寫,但第二句就不是別人能寫的了:“話不普通人普通”。這個話就很有意趣,很有味道,意思是作為四川打工仔,普通話說不好——“話不普通”,是個平凡的人——“人普通”,這語言既淺近,又耐人尋味。又如,現時流行起同學聚會,江油有個詩人(叫丁稚鴻)寫同學會:“渭北江東總憶君”,這句話化用自杜甫贈李白的“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接下來是“時光已抹舊時痕”,這個大家都能寫。關鍵是后兩句,不是別人能寫的了:“同窗相會無高下”,同窗相會怎么會沒有高下呢,最后一句解釋了:“都是呼名叫字人”。原來作者抓住了同學會的一個特點,就是任何人在老同學面前,都是不好擺譜、不好端架子的。
言歸正傳。舊體詩詞在新文化運動中被邊緣化,陳獨秀有一個“三大主義”,胡適有一個“八不主義”,我認為他們是有道理的,并沒有錯的。我經常說一句話,舊體詩被邊緣化,應該由寫舊體詩的人自己負責,誰教你把舊體詩寫作當真寫成了“舊體”呢?誰教你沒有新變呢?陳獨秀稱之為“鋪張的”“陳腐的”,胡適稱之為“模仿古人”“濫調套語”,這一類的批評沒有錯。今人提倡復興詩詞者,想掉過頭清算陳獨秀、胡適,那就成了反攻倒算,我非常不贊成,我反對這樣一種理念,即認為舊體詩詞就是要“為往圣繼絕學”。比方說宋詞的曲調都不知道了,教人填詞還在那里辨四聲分清濁,刻舟求劍。作為學術研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在創(chuàng)作中,這樣的墨守成規(guī)有意義嗎?田曉菲女士認為,新詩的出現改變了舊體詩的寫作。其實也就是給了舊體詩以生機。
當代網絡詩人曾少立提過一個口號,值得注意,那就是寫當代詩詞要注意吸收新的審美因子。不要一說到激動,就是“唾壺擊缺”,你現在到什么地方去擊唾壺,哪里還有唾壺,唾壺乃是古人的痰盂,擊唾壺也不衛(wèi)生。還有“捫虱而談”,今人誰和你捫虱而談。那些典故成語,讓它保留在古人詩詞里好了。今人都住進單元房了,你還在“獨上高樓”,一讀即令人生厭,感到太隔。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所以曾少立的詞就做得很好,他寫的《風入松》,我認為比吳文英寫的還好?!凹t椒串子石頭墻,溪水響村旁”,這個景色你可能也會寫,但“有風吹過芭蕉樹,風吹過那道山梁”,這個別人不一定能寫了,這叫語語可歌。以下的“月色一貧如洗,春聯好事成雙”,對仗也好?!霸律缦础迸c“一貧如洗”迭加,“春聯成雙”與“好事成雙”又是迭加。
在舊體詩入史這個問題上,有一個文學史觀的問題,還有一個詩詞觀念的問題。而當代詩詞研究,我相信一定會成為一個學術增長點。說實話,在唐詩宋詞研究上,你要找學術增長點很難,除非是你有很深的功力,可以把別人挖的井挖得更深,或者掌握了新材料,你可能有所發(fā)明。但如果僅僅就文學研究文學,那就很難出新。而當代詩詞研究還處在起步的階段,填補空白就可以成為學術增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