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同學(xué)的男朋友,在牛津讀人類學(xué);某年冬天來巴黎,嗷嗷叫要吃東西?!安灰ビ喎ú?!我要硬菜!硬菜??!”到一個韓國人開的燒烤館,叫了牛羊肉串、韓國烤肉,部隊火鍋里加雙份牛肉和方便面,甩開腮幫胡吃海塞。我們看愣了,他還委屈:“你們不知道牛津都他媽吃的是啥!”
同樣這位朋友,開春了一起去西班牙玩耍。到飯點,他聽說我們要去吃西班牙小菜tapas,便焦慮起來,“我要吃硬菜!那邊有家漢堡王!”我們安慰他,西班牙人吃得挺硬了,說是小菜,其實火腿、炸章魚、牛肉糜、燉貽貝都有,“很硬,都是肉菜!”他才平靜下來,一邊叨咕:“你們不知道牛津都他媽吃的啥……”
硬菜的說法大概產(chǎn)自北方。我東北朋友的說法:大塊燉肉整條魚,沒動過刀的大肘子。我陜西朋友的說法:不上一套烤全羊,起碼得有整只燒雞吧?這種概念,我家鄉(xiāng)也有:過年鄉(xiāng)下吃宴席,押尾一大盆甜膩的八寶飯,一尊器宇軒昂的紅燒蹄髈,一大盆油花花的燉整雞湯。到席尾未必有人吃了,但看著賞心悅目:已經(jīng)打著飽嗝的諸位滿足地觀望,仿佛看著就飽了。
我在歐洲四處溜達(dá),發(fā)現(xiàn)硬菜實是世界人民的需求。在德國巴登巴登找當(dāng)?shù)乩系?,給你上一整個豬肘子,腦袋大的啤酒杯,紅光滿面的老板看你吃肉喝酒嘖嘖有聲,就眉花眼笑。在希臘帕洛斯島要個烤肉,人家連烤肉架子一起上來,密不透風(fēng)遮天蔽日,對面不見人,只看見大腿粗的肉吱吱冒油。在西班牙格拉納達(dá),有個館子去熟了,老板一拍腦袋把店里新進(jìn)的半人長龍蝦拿出來,豪邁地一烤,撒點鹽讓你吃。在捷克布拉格,你按著酒店老板的推薦去找老店,當(dāng)?shù)卮笫逡话炎氵M(jìn)門,當(dāng)啷一聲把兩坨壯碩的大燜肉拍給你,外加傳統(tǒng)土豆?jié)鉁?。世界人民都需要硬菜?/p>
都說巴黎人吃得精致,但其實專門循規(guī)蹈矩去吃大餐的,除了游客便是美食家。大多數(shù)普通百姓,還是愛吃威猛的。巴黎有個很火的連鎖意大利菜館子,賣的是地道意大利制法的干酪;木柴火烤的魚與披薩;松露配意大利粗面;調(diào)味是意大利式的精致,但分量粗豪至極。有個甜品叫“大大慕斯”。我好奇能有多大,點了;人家端上來一臉盆,研磨細(xì)巧,猶且濕潤松軟,可的確是一臉盆。這家館子走出兩條街是家美國館子,叫做“MELT融化”。他們家是慢烤牛肉,一坨牛肉烤15到18個小時,入口即化。問他們有啥訣竅,“沒訣竅,花時間,分量足!”
倒不是說非硬菜不好,但的確在吃非硬菜時,大家多少有些端著,有些形式化,不能放松下來。開頭所提的那位男生,其女朋友是我的同學(xué)。某年圣誕節(jié),我們?nèi)ト鹗炕?,連著吃了幾天的瑞士奶酪鍋、沙拉和煎魚,不免口里淡出個鳥來。有位四川來的,平時最挑嘴不過、嘗試在后院種豆苗解饞的姑娘,就提出“要去吃Kebab!”
我們笑說離了巴黎還特意找Kebab吃,簡直豈有此理,她便嘟著嘴道:“Kebab比較硬噻!”
Kebab就是旋轉(zhuǎn)烤肉——一個大烤爐和一大串緩緩轉(zhuǎn)動的肉。你點好單子,就看見老板手持一柄長尖刀,過去片肉,且烤且片,片滿一大盆,可以蘸經(jīng)典的白醬吃——酸乳加上蒜泥和香草,也可以直接吃。
我們找到一家店,看那姑娘不勝憐惜地用叉子挑起肉來——肉被烤過,略干,外脆內(nèi)韌,很經(jīng)嚼,因為是片狀,不大,容易咽——呼呼地吃,油光光的腮幫子,為了嚼肉,上下動蕩,瞪著眼睛,脖子都紅粗了,吃下去,咕嘟一口飲料,接著一叉子肉。眉花眼笑。這氛圍下,大家都放松了,開始放懷吃肉。
——所以,您看,對硬菜的愛,全世界都沒差別。在大家都甩開腮幫子吃硬菜的氛圍中,大家都會袒露對肉類的本真欲望,顯得格外真性情。所以咯,硬菜不止是食物,還是社交工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