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克林頓港是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個小市鎮(zhèn),1941年,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D. Putnam)出生于此,那正是不分膚色、貧富,每個人耽于“美國夢”的好時候。在這個小鎮(zhèn),出生于黑人家庭的杰西和貧窮白人家庭的唐,都憑借自己的努力,日后過上了體面的生活。而帕特南本人也完成了從一個小生意人家庭出身的青年到政治學家、哈佛大學教授、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等多重身份的轉(zhuǎn)變。
然而多年后,當帕特南再踏足故鄉(xiāng)時,情況已大有不同。一條隱形而又切實可感的階級壁壘把克林頓港撕成兩半:一邊是中上層階級的孩子,住著高檔的學區(qū)房,上興趣班,申請最好的大學;另一邊是工人階級的孩子,窩在貧民區(qū)、未婚生育、輟學撫養(yǎng)弟妹。不斷加深的階級壁壘和擴大的機會鴻溝,使寒門再難出貴子。
克林頓港并非孤例,帕特南的調(diào)查團隊接連走訪美國的多個城市,追蹤了107位受訪者及其家庭,查閱大量數(shù)據(jù),定量、定性的分析結(jié)果表明:日陷停滯的社會流動已成為美國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
“每一個人都公平地站在人生起跑線上”是“美國夢”的理念,而在羅伯特·帕特南新書《我們的孩子》的中文版封面上,在同一個星條旗下,窮人家的孩子依然乖乖待在起跑線上,而有錢人的孩子一出生便已到了賽程中段。他不禁感慨:“他們(普通孩子)只能在平面跳棋盤中一格又一格地前進,怎能同上層階級的孩子相提并論?那些幸運兒生下來就遙遙領(lǐng)先?!?h3>曾經(jīng)的“寒門出貴子”
和帕特南一樣,唐和弗蘭克都是克林頓港高中1959屆的畢業(yè)生。他們一個是來自工人家庭的白人孩子,一個則來自克林頓港少有的富庶家庭。雖然他們的家相隔四個街區(qū),但回憶起少年時代,唐并不覺得自己和弗蘭克這個“富三代”的生活有太大的區(qū)別?!拔壹易≡阪?zhèn)東邊,有錢人住在鎮(zhèn)西邊。但大家相逢在運動場,每個人都是平等的?!?/p>
當然, “蛛絲馬跡仍有顯現(xiàn)”,帕特南說,弗蘭克是他們班上第一個帶牙箍的孩子。但總體來說,當時差異還是隱而不彰的,各種人雜居在一起,交流密切。
“那個年代,一個勤勞的人不愁沒工作,工會組織也強健有力,很少有家庭會遭遇失業(yè)或嚴重的經(jīng)濟困境。”帕特南在書中寫道,“回首過去,我這一屆同學(多數(shù)現(xiàn)已退休)活出了精彩的人生故事。”唐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位職業(yè)牧師和橄欖球教練;愛好自由的弗蘭克在多個領(lǐng)域浮沉,最困難的時候,好在有外祖父為他留下一份信托基金,讓他不至于被生計所累,但也不至于“一飛沖天”。
在帕特南的同學中,有些出身平平的孩子甚至比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有出息。杰西和謝麗爾是他們那一屆僅有的兩名黑人同學。生活在種族主義隨處可見的20世紀50年代,二人在“黑”與“白”的夾縫中生活艱難。加上,拮據(jù)的經(jīng)濟條件,更限制了他們向上攀爬的可能。謝麗爾曾動過申請一所商學院的念頭,當時就被母親潑了一盆冷水,“我們可沒有錢讓你上大學”。
但他們最終仍獲得了可觀的社會流動。一位附近大學的橄欖球教練為杰西提供了上大學的獎學金,而一位白人女士也積極幫助謝麗爾得到了上大學的機會。后來,杰西取得了碩士學位,擔任了洛杉磯地區(qū)教育系統(tǒng)的主管;謝麗爾則成功地進入到了一所州立大學,成為了一名老師。
但現(xiàn)在,這種溫暖的小故事已經(jīng)很難發(fā)生了,因為一條東灣路把克林頓港劃分為兩個世界。
“如果你這時,從克林頓港的鎮(zhèn)中心出發(fā),沿著東灣路驅(qū)車向東,那么視線所及,既有天堂,又有煉獄?!迸撂啬显跁袑懙?。克林頓港傳統(tǒng)工業(yè)經(jīng)濟的衰退造成了工人階級的崩潰,但同時迎接了一個新上層階級——從大城市搬來的律師、醫(yī)生、生意人。
切爾西一家就是典型的“新上層階級”,他們在克林頓港的豪宅可以直接俯瞰伊利湖的風光。當切爾西和哥哥還是嬰兒時,母親溫蒂就開始為他們讀書,“讀讀讀,從小抓起”。在教育上,溫蒂頗有“虎媽”的風范,“我是一個真正的分數(shù)狂,在他們讀高中時,真可以說是步步緊逼,甚至到了大學,我也不敢放松”。
碩士畢業(yè)后,溫蒂沒有全職在外工作,而是成為了一名兼職老師,因為她必須保證當切爾西和哥哥從學?;氐郊視r,她和丈夫至少有一個人已經(jīng)在家等待。共進晚餐是家中大事,因為“這是孩子學會與人交流的好時機”。
而大衛(wèi)就沒有這么幸運了?!案嬖V你吧,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全家人圍坐一圈,共進晚餐,所以我也斷了這念想?!贝笮l(wèi)的父母早年離異,母親遠走,父親鐘愛吸毒和換女人,后來因為搶劫進了監(jiān)獄。家庭生活于大衛(wèi)而言,是破碎而混亂的。加上居無定所,導致他的學業(yè)多次被中止。他苦澀地說,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從來沒有人給過他有用的指導??肆诸D港的鎮(zhèn)民們知道他家的情況,但是沒有人真正俯下身幫他一把。
因為交友不慎,大衛(wèi)一度進了少管所。之后交了一個女朋友,但對方在生下一個孩子后便離他而去。“我對生活竭盡全力,但卻一無所獲……”2014年,大衛(wèi)Facebook上絕望地寫道。
“有錢人的幸福總是相似的,現(xiàn)如今的窮人卻要不幸得多?!迸撂啬嫌X得20世紀50年代以后,克林頓港孩子們的人生機會差距在急劇擴大。“在當代美國,一道社會藩籬正在成為50年代不可想象的新頑疾:孩子的階級出身”,它是比性別和種族偏見更難以逾越的障礙。
“你的人生如何,取決于你個人的能力和努力,但不應當取決于你父母為你奠定的基礎(chǔ)。但當今美國的社會狀況是,富庶人家的小孩生來就享有更多的優(yōu)勢條件?!迸撂啬显诓稍L中說道。
以一頓簡單的“家庭晚餐”為例。在切爾西家里,家庭晚餐是一件大事,而大衛(wèi)從未享受過這樣的團聚時刻。如果把視野從克林頓港擴大到亞特蘭大、底特律,會發(fā)現(xiàn)同一階級的家庭,大家對待家庭晚餐的態(tài)度基本類似。富裕家庭的安德魯說,“我們?nèi)胰丝偸且黄鸪酝聿停@是爸媽定下的規(guī)矩”,“通過這些發(fā)生在晚餐桌邊的家庭聊天,我真的學到了很多”。
而貧窮孩子想依葫蘆畫瓢,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拔覀兛刹皇悄欠N坐下來共進晚餐的家庭?!豹毩B(yǎng)育四個孩子的母親斯特芬妮說,因為生計已然讓她焦頭爛額。
帕特南認為,家庭晚餐可以當作衡量父母是否在孩子身上傾注了“那種無形但意義重大”投資的一項指標。教育程度更高的父母更明白互動對兒童發(fā)育的意義,因此會投入更多的時間和孩子相處。相反,文化程度低的父母或教育觀念落后,或迫于生活多艱,一頓家庭晚餐,于他們而言,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當然,家庭晚餐只不過冰山一角,父母的背景會通過多種方式影響孩子的未來。
畢業(yè)季到來之際,克萊拉和里卡多正全力以赴幫助孩子們申請大學,他們住在橘子郡的一幢高檔學區(qū)房里?!坝行┐髮W的要求很復雜,像南加州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紐約大學,它們要求的申請文書就不容易寫?!?克萊拉說。好在丈夫里卡多是個很好的寫手,但謹慎起見,她還是特意把申請材料拿給幾位教授朋友過目。最終,兄妹倆都順利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橘子郡的另外一對姐妹也期待著上大學——羅拉和索菲亞。他們的父親是癮君子,母親坐牢,彼此相依為命。她們的成長沒有家庭的支持,也沒有可供調(diào)動的社會關(guān)系,只能憑借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教育系統(tǒng)中艱難摸索。姐姐羅拉因為聽了一個老師的建議,選擇從高三退學,去申請社區(qū)大學卻處處碰壁;妹妹申請到了一個社區(qū)大學,但依然一頭霧水,甚至連這所大學是兩年制還是四年制都不知 道。
“上層階級的孩子可以更快地獲取各種資訊,相反,窮孩子就好像是一個個孤島”,帕特南認為,出生在父母受教育程度高的富裕家庭的幸運兒,他們盡享時間、金錢、信息、社會關(guān)系等多種成長紅利,相應地,出生在下層階級家庭的孩子就要承受多重的成長困境,這讓他們腳踝上綁著千斤重的大石頭,走起路來,舉步維艱。
帕特南說,在他父母那一輩,不管窮孩子,還是富孩子,都被視為 “我們的孩子”。生于20世紀50年代的黑人小孩杰西和謝麗爾,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一方面源于個人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得益于社區(qū)的幫助。
但現(xiàn)在,正如一條東灣路把克林頓港撕裂成兩個世界一樣,越來越鮮明的居住隔離,讓窮人和富人不復相見,鄰里之間的守望相助已然成為一個美好的童話。
在走訪中,帕特南的團隊遇到一件至今想來都難免心碎的事。他們?nèi)ピL問一個工人家庭的男孩子時,那位父親問,可不可以把小女兒一起帶來,因為他想讓孩子見識下真正的大學畢業(yè)生長什么樣。
森嚴的階級壁壘,已經(jīng)很難讓大家看到“非我族類者”。社區(qū)觀念的淡薄,個人意識的張揚,也讓“我們的孩子”理念成為過去時。當提到那種為幫助貧困學生而設(shè)置的專項教育基金,溫蒂很不以為然:“將來要是我的孩子成功了,我可不認為他們應該把錢送給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家伙,他們可沒為我孩子的成功付出過什么啊?!?/p>
帕特南認為,當孩子不幸誕生在一個脆弱的家庭,社區(qū)可以充當安全氣囊的作用,有效減少孩子受到的傷害。他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就接受到來自親人、朋友多方面的幫助,但現(xiàn)在貧困人家的年輕人很難再享受這種福利。
同時,居住隔離帶來的另一大惡果是教育隔離。帕坦南以橘子郡的特洛伊中學和圣安娜中學作為研究范本,在同一個表中,對比它們的政府投入、學生經(jīng)費、師資力量,發(fā)現(xiàn)這兩所學校的硬件條件差不多,但教育結(jié)果卻相差甚遠。圣安娜中學參加SAT(美國高考)考試的人數(shù)不足特洛伊中學的三分之一,輟學率卻高達對方的四倍。
原因在于這兩所學校,一個在中產(chǎn)聚集的富人區(qū),一個在黑幫肆虐的窮人區(qū)。帕特南在書中寫道“真正讓圣安娜同特洛伊區(qū)別開來的,并不是學校的物質(zhì)設(shè)施,而是無形的社會氛圍和學校風氣”。
作為重點中學的特洛伊,學生的父母是重視教育的上層階級,大家互相競爭,高一時,就開始為SAT做準備;而圣安娜中學的孩子大都來自附近的下層階級家庭,家長缺位、校紀廢弛、老師對學生不聞不問,有些孩子甚至連自己是否能報考SAT都不清楚。
盡管從調(diào)查的結(jié)果來看,來自家庭、社區(qū)、社會的因素都在使階級更加固化,但當記者問道“是否對改變這一現(xiàn)狀抱有期望?”時,帕特南說:“我是抱有希望的。但我覺得這樣一個美好的社會不會自動地呈現(xiàn)給我們,而是要非常廣泛的社會運動的參與,才能改變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環(huán) 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