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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月白

2018-11-13 15:03
延河(下半月) 2018年1期

馬 靜

鼾聲凄冽,如黑黢黢的布面上突地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哧啦劃破夜的沉靜。他猛地坐起來,驚懼的小眼骨碌碌地滾動著螢蟲的光,急促地閃爍,掙脫著要跳出眼眶。許久,那光蔫下來,打散在黎明的微白里,有溫和開始緩慢地洇散。開了燈。好娃嘞,做噩夢啦?炕頭的奶顫顫地坐起身,從枕頭底下?lián)赋霰”〉幕覞n帽瓢罩住荒疏的白發(fā),么事,媽。他看看骨斂成干癟的老人,又瞅了一眼滾到炕尾的我。其實我努力不讓自己睡著不讓自己跌入那夢魘,腦子里就不停地吹著泡泡,一個破滅,一個幻想,在黑格褚褚的夜里。他用兩片嘴唇撈起一截?zé)熅?,混沌的煙霧充塞他的胸膛,迷障著心肺。煙草對他來說就是一劑麻醉藥,可以洗卻一切驚悚的、不快的、煩亂的、疲憊的,甚至還有幸福的、喜悅的,什么都不需要有,只剩下光禿禿的干凈,純粹而機(jī)械地活著。那焦灼的味道滲進(jìn)每處毛孔,摻和流出的臭汗,刺激著一個渾身是勁一拳砸在地上就是一個坑的鋼筋之軀,挑撥出最原始的噴薄,用荒蠻的力氣獲取皮囊下卑微的自尊。他吧嗒嗒抽完一根,又叼出一根,濾嘴浸濕了唾液,癟癟地粘在一塊,我知道他在咬牙抗拒著,努力做到三天只一包煙,這樣就又能省出一釘一鉚的錢來。是的,他必須摳,從自個身上任何一處能生生地?fù)赋鲋讣咨w大小的用度,哪怕有血淋淋的疼痛,來供養(yǎng)老朽的奶和傻蛋的我!炕窗外泛出魚肚白,穿好衣服,他推門爬上了窯背。

初春總是來得不穩(wěn)當(dāng),也不懂規(guī)矩,溫暖還沒站穩(wěn)腳跟,又跌跌撞撞地退回了寒冷。有雪針子刮著臉,山峁處敷上薄薄的銀粉,是輕描淡寫的涂層,沒有冬雪的柔潤和敦厚,少了潔白和幻想。

他推起了大石碾子,石碾沉重地壓過留有枯草茬子松軟的窯背,邊緣留下端格爭爭的印,如他額頭深刻的皺紋。當(dāng)下不是壓窯背的時節(jié),他要將這一滿身力氣拿出作為老姨的回報,讓體面的力氣與恩惠做著蒼白的置換,即便使出的勁兒多余的,也要一點不剩地掏展出,這樣才能舒暢痛快。他覺得自己的每寸骨節(jié)在體內(nèi)這滿堂堂氣流的沖撞中抖足精神,端正的氣韻在嘎吱嘎吱地拔節(jié),喚醒粗卑的靈魂在初春的黎明蟄醒。他得意自己這股子強(qiáng)悍,能把奶奶和我輕巧地馱在背上風(fēng)雨奔跑,也從不惜力,只要一碗湯水和幾個白面饃饃,這力量會如永不枯竭的泉水,甜滋滋地又回來了。此時,他強(qiáng)壯的軀體還是被幽靈般的我嚇得縮短一截,我聽到他完整的靈魂驚落后的清脆,這讓我想起塔子村的大棒,那后生貧困的身架“啪”的一聲碎響,如同粉碎的玻璃渣被他虎背熊腰的媳婦嚎啕著兜起來歸了塵路。你這慫娃啥時上來的?鬼鬼摸摸的嚇?biāo)李~了,嚇?biāo)李~了……他說,我咧嘴傻笑,光潔牙齒的釉光折射在他受驚的臉上,優(yōu)雅地跳躍?;野档尼♂B亟议_,穿梭的雪針晶瑩地洗祛晦澀趨于透明。他放下手中的石輾,藍(lán)色帽檐壓得低低的,把小眼窩收藏起來,只突起又大又圓的蒜頭鼻。我開始為自己這個揮不去的累贅像狗皮膏藥貼緊他的肉身,居然能悲憫地顫動著心脈而震驚,可我只是個呆瓜,像長著翅膀的大魚,怪物般在他赤裸的上空毫無表示地游過。安頓完你們祖孫倆,我就工地去,聽老姨和奶的話。他粗大的手摸我的頭,我感覺到那串骨節(jié)挑動起的突兀,那些累了便如死狗般睡去,餓了就如惡狼般撲食的日子正慢慢吞噬他的身體,他的身體終會像洋蔥一樣一層層剝落,所有的器官都像古董般老朽的存在,雖然外表完整卻只能用來擺設(shè)。

蘿卜的心空了,可頭上卻長出鮮綠的葉兒,蔫皮的洋芋蛋變軟,可冒出綠芽等待落入泥土里的新生,連不起眼的大蒜,也躥出翠綠的尖芽。一切都在衰落,一切又都在嶄新地復(fù)活。他很響地擤了把鼻涕,終于點上那支濾嘴早已咬得稀爛的煙,瞇著眼把臉憋成紫茄子皮,痛快地咂了一大口,我聽到他喉嚨里異常清晰地咕咚一聲,像有東西掉進(jìn)了無底的空洞。接著沉了口氣,清了清嗓子吼起了信天游:“青線線(那個)藍(lán)線線,藍(lán)格英英(的)彩,生下一個蘭花花,實實的愛死個人……”

老姨很瘦,兩只顴骨鋒利地聳立在臉上,揚(yáng)起磨得越來越尖的聲音,小小的身體顫抖著。窯內(nèi)一些固定的擺置一旦錯位,就像衣服塞進(jìn)了菜櫥里,碗筷擺進(jìn)了衣柜里,那種驚慌,異樣,不安仿佛整個世界都亂套了,她跺著腳,尖細(xì)的聲音帶著血絲遲鈍地鋸著耳朵。她顫抖的身子慢慢枯竭,衰落,可頭腦依然清醒地固守著陳舊的生活,把自己像釘子一樣釘在一個地方,獲得安生。每天妥當(dāng)?shù)臅r間里,老姨拿起纏著灰布條的剪刀,戴著頂針的手指捏起繡花針耐心劃過油膩膩的頭皮,把破舊的碎布片湊在一起縫成圖案規(guī)矩的門簾,這樣的門簾整齊地摞了一堆又一堆。每天妥當(dāng)?shù)臅r間里,老姨依然拿起纏著灰布條的剪刀,戴著頂針的手指捏起繡花針耐心劃過油膩膩的頭皮,繡起龍鳳呈祥五彩包邊的鞋墊,這樣的鞋墊整齊地擺了一沓又一沓。

“額們婆姨的手可巧啦!”曾經(jīng),男人的這份炫耀,甚至有點張狂蘸著唾沫星子紛紛落在她羞紅的臉頰上,落在左鄰右舍起繭的耳朵眼里,她還沒來得及在心口揣暖,便成了送葬隊伍揚(yáng)起的一把把紙錢像大雪花片子蒼茫了天地,那嗩吶聲帶著股悶濕的勁兒怎么也揚(yáng)不起來,無精打采地在每個人的耳邊憂傷地磨蹭,啪啪撞擊在一起的銅鈸聲能把空氣拍出水來,濺在老姨的眼里漣漣不絕。這句話漸漸變冷變硬,在她心窩子里生了盤節(jié)的根,卻發(fā)不了冒尖的芽,她要這話有分量的存在,就必須日日女工,輕飄飄地散去便是辜負(fù)了,是生者對死者的辜負(fù),她擔(dān)不起這罪過。

老姨不吃葷。她說凡是葷都是肉身,人也是肉身,一切肉身是平等的,何苦殘酷地殺戮?便拒絕了對紅燒肉羊肉面的誘惑,她的胃應(yīng)該儲藏各種香味,五味雜陳樣樣都有,所以才能把日子過得素淡。我們來的第二天,老姨竟買來一條紅白相間的五花肉,看著我殘忍的吃相,夾著尖利的聲音,哦呦,這慫娃八百年么吃過。

剛出鍋的軟糜子豆包坐在梨葉上喘著熱氣,我歪著空蕩蕩的腦袋,用手指戳開一個又一個,剛猶豫地放進(jìn)嘴里,老姨一個巴掌打過來,尖細(xì)的聲音像跳動著長長短短的音符,彼此交錯,她身體就開始顫抖,篩出驚喝,哎,看你娃那黑手,個個都戳破了,咋就么規(guī)矩。他盯著打在地上的軟饃裂開口滾出一顆完整的紅豆,說,這么好吃的,咋臟了呢。他的心像掉進(jìn)灰土里的豆腐再也洗不凈,那顆滾滿塵土的紅豆在他心里存放了那么長日子才淡化。

我大口吃著豆包,肚里總是很餓,很空,無論扔進(jìn)去多少東西都填不滿,都能馬上聽到空曠的回聲。我眼里放射出一種枯瘦冷硬的白光,掃蕩著如墳塋似的土色豆包。我耳朵掛著他們瑣碎的言語,像晃動著一對陋俗的耳環(huán)。他撓著頭說,日鬼的,這娃碎碎時會說話嘛,不是啞巴啊。那就是憨憨!那尖細(xì)的聲音像空中甩響的鞭子,迅速而果斷。哎,他姨,你咋一滿胡說,額娃不是帶去縣城看病了,涅大夫都說正常著嘞。只是個悶葫蘆,心中有數(shù)著呢。奶奶拉起荒涼的聲音絮扯。

我知道他的心黏黏的,像老姨熬的小米粥,就著碗檐喝一口,嘴邊會拖著一層厚厚的米油,咽進(jìn)肚子里,心上又會裹上一層,黏黏的也是最平常的滋味。

而我呢,是憨憨是啞巴是正常人都不重要。只要做一條寄生蟲住到這強(qiáng)大的生命體內(nèi),只要他活著,我就可以一直一直活著,一直堅硬地活著,像木頭一樣活著,像高原上的塵土一樣活著,像狗尾巴草一樣活著,像山峁上的硬石塊一樣活著。我還要甩出點綴著希望的羽翎,去撩撥他們沉寂枯萎的內(nèi)在。于是“塔子村”這三個字從我嘴邊陰森森地滑出,就像深陷在絕望和孤獨(dú)的泥潭里,在那一瞬間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救,這龐大的解救引導(dǎo)他們做著豐富生動的表情,來撞擊我快意的心臟。奶奶突翹的眉骨圈著黃褐色的斑印抖動起來,深陷的眼睛像細(xì)長的咸魚干竟意外地漂浮著生機(jī),鼻孔張到最大,裂開空洞洞的嘴說,聽這娃說咱屋啦,娃說話了!額娃是想回家了吧?他嗖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舞動著胳膊站成老樹的姿勢,一雙小眼閃著兩股熾烈的火苗舔著眼睫躥在一起,時而合攏,時而分開,像一對久別的戀人激情地?fù)砦恰M?,你說啥?再給大說一遍!老姨沒抬眼,盤腿坐在炕頭繡完鞋墊的最后一針,熟練地挽結(jié),低下頭,用牙齒齊刷刷地從根咬斷了線,把針別在衣襟子上,捋了捋頭發(fā)后,才莊重地發(fā)射出刺耳的尖叫。

我淺淺地劃出一抿笑,寒如利劍,把他們揪扯的一大片喜悅割成水草般的一縷一縷,再刺啦點著,濃烈的焦灼味彌漫在空氣的每一道褶皺里。我看到靠墻的陰影里立著一面巨大的鏡子,從昏暗鬼魅的鏡子里看到了破陋的塔子村,并聞到了干爽的土腥摻和烈焰的柴火迸起串串煙絮的味道,聞到了一擔(dān)擔(dān)羊糞焐到畦壟里用挖锨排一遍蕩平土疙瘩的味道,聽到了夜半的月光流淌的淙淙聲,清絕而固執(zhí)。

塔子村落于土峁子山延綿的一處川道里。全盛時期的塔子村被稱為鎮(zhèn)或街,還分為幾個區(qū)域,關(guān)帝廟周圍是市場和戲樓,各種作坊店鋪一家接鄰一家,長達(dá)百余米。南邊居住的都是同姓居民,有門樓高墻作天塹,外人很難進(jìn)入,隔河相對的是貨棧旅店區(qū),商客和旅人也曾云集一時。同治年間,連年大旱顆粒無收,塔子河干涸絕源,衰落的河流,用岸裹緊身子,瑟縮。到了民國,山水脫籠,如困獸狂奔,所經(jīng)之處地皮被硬生生的刮凹了三分,又加匪患侵?jǐn)_,迫使族人遷徙另討生計,塔子村便一年落沒一年,到了如今全村也就剩下不到三十戶人家。關(guān)帝廟早已在歷史沉重的碾輪下揉為粉劑,倒是坡梁上那棵老槐樹遺世獨(dú)立了百年風(fēng)雨后,竟不知從何時起賺足村人的眼球和向往,成為人人心中的供養(yǎng)和寄予,如塔子村的煙火生生不息。老槐樹粗壯三人才能抱攏,枝干虬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凹凸紋路,光看這枝干好像早已枯死,但在這些伸展著悲愴形態(tài)的頂端,猛地涌出整片整片鮮活的生命,蔥郁如能遮陽避雨的一掌佛手,悲憫而清寂。稍低的枝干上掛滿隨風(fēng)飄蕩的紅布條條,像跳動的火焰即便燃成灰燼也有欲望的余溫,有的還墜上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日夜福祉。說來也奇怪,塔子村日日在黃沙的蕩塵揚(yáng)埃中土頭土臉,可老樹卻葉葉蒼翠如雨水洗過的清新。更邪乎的是,你若是沒有夙愿或沒誠心求拜,只是去樹下溜達(dá),即便在三伏天毒辣的陽光下,也會不停地打著寒顫,掉了一地又一地的雞皮疙瘩。

“上山不見山,入村不見村,平地起炊煙,忽聞雞犬聲?!彼哟逡荒晁募径际浅聊?,土坯的窯洞奇踞在蒼古的黃土崖上,一個個狹小的門窗在土坡上隱秘開放,仿佛里面蟄伏什么怪物一樣。裸露的土黃被歲月一次又一次擦傷了它紅褐的皮膚,漫天黃沙遮住了慘淡的太陽,也蒙蔽了蝸居在土窯里的老農(nóng)們向外面張望的眼睛。他們不知道從南方飛來的雁兒陣陣啾鳴是喜悅還是傷悲,也不知道村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是享福還是受罪,只知把土炕燒得燙屁股,把炕圍子貼滿了團(tuán)圓喜慶和祥和,把衣服的補(bǔ)丁摞了一層又一層,再把一大撮發(fā)霉的茶葉放進(jìn)熏得變了顏色的搪瓷缸里,澆上煎水蓋上蓋兒,用變形的大拇指壓緊,蓖著茶葉倒進(jìn)印有大紅囍字的透明玻璃杯中,盤著腿瞇著眼滋滋地咂著一杯又一杯黑苦的茶水。

他領(lǐng)著一個大肚子女人回來啦!這消息像驚雷,震得塔子村人的下巴頦跟脫臼似的扶都扶不上去。

進(jìn)村的道兒像饑餓的長蛇,怨憤地扭曲,干燥的浮土厚厚的,一腳趟下去看不見腳面。遇到不平坦的道兒他攙著女人的胳膊,自己會錯覺成一對返鄉(xiāng)的小夫妻,有種偷來的輕松與興奮。塔子村本來人口少,年輕女子更少,而女子的眼檻是遠(yuǎn)離這窮鄉(xiāng)僻壤,外村女子斷不會跳入這火坑,塔子村的后生三四十光棍一個自然常事,外出打工的后生倘若領(lǐng)回來一婆姨那便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快事。他不在乎村里那些綠臉紅臉和嘲弄的臉接踵向他壓來,每次都像狗一樣兒夾著尾巴回家,至少這次是熱鬧的是被人關(guān)注的。看到女人薄薄的柳葉嘴,豐碩的臀部,高聳的奶子,便斷定她是個利索人,能生養(yǎng)也有使不完的力氣,是他不要彩禮不花一分錢掙來的婆姨,她肚子里的崽兒就是他的娃,所有這些像火舌貪婪地舔著他的心,炙烤著他的血液,他甚至聽到了沸騰的血汩汩地冒著泡兒,把血管壁撞得咚咚地響。他想一把扯過來撕開她的衣服,狠狠地揉著她的奶子,咬著她柳葉的唇。可工友生子腦后那一灘殷紅的血匯聚成無數(shù)嶙峋的枯爪撲向他,女人那哭天搶地的哀嚎放射出無數(shù)根毒箭穿透他的胸膛,他狠狠抽打著自己的無恥與卑鄙,厭惡地朝自己的影子大口大口吐著唾沫。

大棒晃蕩著搖搖欲墜的身架,蹲在方凳上,伸長廉把兒細(xì)的脖梗吐出黃斑的牙口說,有本事的人啊,不用費(fèi)力犁地就結(jié)果子了。他放好行李安頓著女人上炕歇腳,奶不停地戳弄著他的脊背,擠眉弄眼地往外躥騰,大棒嬉皮嗨嗨地尾隨。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吧嗒一根煙,閃著小眼說,是我工友的婆姨,幾天前高空墜落成一灘漿血。月底要生產(chǎn),沒人管,額就領(lǐng)回來了。

奶裂開細(xì)長的咸魚眼,壓著嗓子吼,啥事么,算啥事么?我還要侍候月子?搭賠著口糧再搭上人?

我看就收房得了,婆姨娃雙收。大棒像啃茶壺的耗子。

媽,她孤苦的一個外地人,和娘家也斷了關(guān)系,惜慌地很。再說和她男人曾在一起關(guān)系也不錯,不能眼瞅著人落難啊……

唉,苦命的女人,你放心走吧,先待著吧,待著吧!她聽不得凄慘,抹著淚走開了。

我生在子夜。那晚月光白得很,照出一切的骨頭,照出人間瑣碎的毛發(fā),塔子村是一具死去的骨架,冷冷地泛光,很純很白,白到窮途里。女人身子下鋪著厚厚的干土面面,細(xì)膩而溫暖,羊水和血流淌在上面就結(jié)成黑黝的泥漿,掩蓋了生命的流動。我裹著泥漿在月光下像一堆碎銀,凝滯,卻白花花的。

我一歲。院子里那株枯萎的桃樹竟意外地抽芽破蕾,嬌怯的蕾聚滿張望,在努力綻放的簡單輪廓下蘊(yùn)藏深意:為這蒼涼枯寂的天地中粉嘟嘟地招搖。他低下頭打量著女人的臉蛋,眉毛,眼睛,和那微張的紅唇,她急促的氣息像輕佻的羽毛,癢癢地撩著他每根神經(jīng)。他看到的似乎不是一張臉,而是一幅色彩明艷的畫,具有花朵的感覺,有一種在大地上盛開和陶醉的墮落,突然那厚厚的顏料變成紅色,濃稠的堆砌像生子腦門后那一灘殷紅的血,蘸著白滲滲的腦漿,還沒凝固,冒著徐徐的熱氣。他痛苦地閉上眼,想推開女人,可是她的雙乳和兩腿緊緊頂著他,沒留一絲氣流,很有溫度,很有誘惑力,女人牽引那只粗糙的手穿過衣服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奶在聲聲祈愿中終于盼來了兒媳子,沒花半毛錢的婆姨,這讓她有種撿到金元寶的驚喜。高筑的彩禮曾是壓在她和兒子身上的大山,她在夾縫中用粗壯的手指摳出一方空間,她要撐起身子順暢地呼吸,不能佝僂著趴下,只要有生活就會有陽光,只要有羊就會有青草。如今兒子竟如齊天大圣般搬那座大山,她對著鏡把嘴角繃得很緊的肌肉松弛下來,隨著嘴角那條弧線的延展,她意識到自己的顴骨也微微聳動了一下,之后整張臉都舒展了。她站起身,架起雙臂大幅度地上下左右扭動,讓貼身的衣服摩擦著干燥的皮膚,自在地蹭起了癢,然后背著我把羊趕到更遠(yuǎn)的地方吃最肥美的草,把手中的羊鞭甩得一聲比一聲響徹,她吊著嗓門喊著:娃兒,猴娃,娃蛋蛋……一聲比一聲膩歪,我不是她的親孫子沒關(guān)系,那肥臀碩乳的兒媳子就是能生養(yǎng),她總能帶著親孫孫們放更多的羊。她還要兒子再箍一孔土窯,背坡向陽,窯壁用石灰粉滾白,干爽亮堂,天窗,門窗,斜窗,炕窗樣樣都有,窗格疏朗,陽光可以自由地透進(jìn)來。

我四歲。卑微的生命被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托付,若棄之敝屣。完整的笑容,咿呀的語言霎時爬滿了那紙條上蒼蠅般的字跡,沉重地墜落,并一點點地被埋汰,腐蝕。從那時我開始鐘情于黑夜,輕視清晨,一切表達(dá),情緒,肢體都是美而徒勞?!斑@兒比我想象的更窮,你們是好人家,對不起,好好待娃?!蹦桥讼帕?,仿佛村莊里一顆朽化的樹被拔出,在干裂的泥垢里一去不返,留落孤單的血脈,一個人的村莊,也血肉模糊。這字如鋼錐刺得奶渾身如篩子透著陽光漏著風(fēng),奶清鼻涕長地嗚咽,之后又挺起折彎的腰板,長長噓了口氣,臉上的皺紋織成了蛛網(wǎng),星點的褐斑像黏在網(wǎng)上斃命的飛蟲。她有憤怒,腔子里的火球聚集著越攢越大堵住心口,用手摁下去又騰上來,她有心疼,三十好幾的兒子到頭來是狗咬吹泡一場空,連個種都沒留下。奶悲切地收拾殘局,揮起了鞭子,看那只黑白雜色的公羊咀嚼著青黃不接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斷裂,有了咔咔的聲音,然后仰起頭向她咩咩咩,那樣賤賤地討好,她憤怒地朝它甩去響亮的一鞭。

這世上朝一個方向一路奔跑的人很少,夫妻應(yīng)該就是同行人,可他還是錯了,一起奔跑的夫妻也有不同,比如他總是在追趕什么,而她總是在擺脫什么,以至最后連方向都反了?;卮迓飞纤吹綆讉€的送葬人,衣冠是白的,樹葉是白的,大棒那腳下生風(fēng)的婆姨是哭天搶地的,那些哀傷的人慢慢藏匿在飛揚(yáng)的灰塵里,拉起了混黃的簾。那一刻,天地玄黃忽然有一股肅殺之氣,感覺這些人是來送他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哪里,自己的靈魂是否還在肉體。

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仰望,只在一地月白中感知它潔凈的存在,這怪癖如夜夜清暉包裹我。我腦袋里對那女人所有的記憶像是被烤化的蠟燭,一堆堆坍塌。我坐在鹼畔看著地面上的月影一寸一寸地生長,再一寸一寸地消亡,就像那碩健的公羊嘴里咀嚼的草根,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斷裂。然后揣測所有人的靈魂應(yīng)都隱在這一地月白中匍匐,站立,低微而堅定。當(dāng)塔子村傳來要移民搬遷的消息,我知道,即將消亡的塔子村就像人是必死的動物,人是不可預(yù)知有一天突然死亡的動物,人是有預(yù)知自己必將死亡的唯一動物一樣的道理?!班汀蔽业皖^想笑就笑,仿佛是個在月下行走衣衫襤褸的沙陀,不羈,自由。別人叫我“憨憨”,我喜歡這稱呼。

灰撲撲的窯洞活躍起來,爐子里躥出長長的火舌舔著軍綠色的長嘴鐵壺壺底兒,突突的熱氣頂起拴有麻繩兒的壺蓋有節(jié)奏地吧嗒作響。窯洞里青煙繚繞,幾桿旱煙鍋子搭上就是幾頂煙囪,那明晃晃的炙熱在鼻頭前躍動,老漢們歪著脖子一口一口嘬著濃烈。他端起破了瓷的搪瓷缸,沏上滿滿的釅茶哧溜咂上一口,把抿進(jìn)嘴的茶葉又吐到缸子里,接著再咂。我張著嘴追趕著煙霧,要吞噬。我十二歲。

聽說,塬上都種起了蘋果,那一片一片的,一年收入不少呢。

額們搬塬上也做果園,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那肯定的,政府會扶幫額們滴。

塔子村是不是就么了?一輩子啊在這兒……

這些遭遇過山水,大旱,別離,背叛,生死,病痛,掙扎的塔子村的膽怯的,自私的,強(qiáng)壯的,羸弱的,要強(qiáng)的,善良的農(nóng)民們放棄了貧瘠的家園,他們不需要矯情的告別和虛偽的依戀,從川道遷到大塬,只要落地生根的踏實,他們渴望在平坦的黃土地里刨出的尊嚴(yán)和城里人穿上锃亮的皮鞋踏在水泥路上甩出的尊嚴(yán)是同等的分量,甚至?xí)剿麄兊恼滟F!他們在土地和生命的融合處開始了掙扎的苦旅就從沒退縮,即便給予他們的是一片貧瘠和荒蕪,也懷著同樣的深沉愛著這方土地。

借住老姨這兒已有幾天,我?guī)缀趺客矶級舻酵粋€女人。她面目模糊,只剩消瘦空蕩的身體被一堆半成品的鞋子吞沒,酸痛的手剛停下來,就有一個胖子拿著溫?zé)岬腻X擺在那里,像是剛被他孵化出來的,說,快點,加油干活吧!他像是驅(qū)趕一頭衰老的騾子,那句快干活吧像是在它的尖臀上又抽了一鞭子,催促著說,好好干,就有草吃。

我驚跳著醒來,努力不讓自己再睡著,看窯門口泄露一地月白,除了白,它無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