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語氣里沒有土地。
沒有浸滿熱淚的農(nóng)田。
沒有犁,或滲入泥中的牛糞。
沒有枯黃的秸稈曬出的焦味。
我的語氣出自小鎮(zhèn),出自小鎮(zhèn)
對村莊的回憶,那是一盞油燈
對白天光明的回憶。
更大的黑暗包裹著
我說出的每一個詞,仿佛血肉
保護(hù)著我的內(nèi)部。我不說話時,
我的語氣最深、最強(qiáng)烈,脈搏
在輕輕跳動——如埃茲拉·龐德所說,
“心臟的語氣”。
如果,在那個長滿青草
蜜露從果實(shí)向下,滴在草尖
并且你無數(shù)次夢見的果園
你,靈魂曾寄身于一朵花
或一只鳥中的人兒
如果,你醒來,眼眶像窗一樣
張開,你會看到我
進(jìn)入你夢中的樣子,像是蜜露
被風(fēng)吹動,滴落進(jìn)你潔白的頭骨
那時,你的夢剛剛被果核吸入
而我是樹下的一棵青草,正目睹著你
如何蛻去血肉,成為一座年輕的蟻穴
她提著水桶從菜園出來。
箢箕里,幾只瓠瓜熟睡如嬰兒。
肩上的鋤頭沾著黃昏時分
返潮的濕土。她向遠(yuǎn)處叫喊:
“死鬼,回來!”屋腳震動。
她男人聽到,就會從麻將桌邊
站起,趕回家。直到兩個月前
在山下醫(yī)務(wù)所里咽了氣。
她仍然每天叫喊,或許
是為了完成一種傳遞。
“死鬼,回來!”她的聲音
像一根刺,回聲更尖、更細(xì),
近乎一縷明亮的虛無。
在花園中散步。半小時前
從屋里出來,剛和你吵過架。
雨下了起來,落在樹葉、草叢
和臉上。開始時,能聞到
植物的新鮮氣味,像一些從未
用過的詞;慢慢地,一遍一遍重復(fù),
聽見雨聲也當(dāng)作沒有聽見。
這么多年,我們說愛的詞匯
和吵架的詞匯,一樣重復(fù)著。
——如同這雨點(diǎn),區(qū)別僅在于
敲打的是樹葉,還是臉或草根。
雨,來自高空,似乎因我們的
吵架而起,讓我感到極其遙遠(yuǎn);
下一刻,已在臉上和腳邊,又讓人
覺得親近。呵,這變動的感覺
既包含重復(fù)帶來的厭倦,又好像
在重復(fù)中獲得了可靠的親密。
我們聽不見雨滴和雨滴的區(qū)別,
它們確鑿地下著,每一次
都真實(shí)觸及了事物。
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該回去了,
而雨也善解人意地在此時止住,
像所有的詞匯已經(jīng)耗盡。
在這個雨剛剛停息的夜晚,親愛的,
我想,我們可以看見星星。
站在大地之上。
沒有歸屬感,沒有
一絲與大地相連的感覺。
我的腳踏在公路路面,腳下
不是大地,是柏油、碎石、水泥。
是下水道骯臟如腸道的管子。
被鏟平或盜空的墳。
被推土機(jī)挖掉的山丘的遺體。
一些老鼠在我腳下爬行、打洞,
有時,會從井蓋突然鉆出。
那些糞便、渣滓和垃圾,
也會因一場大雨從那里浮出。
哦,城市!這大地之上的
輝煌建造,有多么臃腫的腹腔!
我們活著,在它的腔壁或毛孔中
靠想象寫著大地之詩?!霸姼?/p>
應(yīng)該懂得大地”,羅伯特·哈斯寫道。
可我不懂。我對大地沒有想象。
我寫詩是為了理解這種不懂,
理解我與大地之間永遠(yuǎn)的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