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厚均
方回(1227年—1307年),字萬里,號虛谷,晚號紫陽居士。徽州歙縣(今屬安徽)人。宋末歷官至嚴(yán)州知州,降元后曾任建德路總管。一生創(chuàng)作宏富,著有詩文集《桐江集》八卷、《桐江續(xù)集》三十八卷,另編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文選顏鮑謝詩評》四卷、《續(xù)古今考》三十七卷傳世。《瀛奎律髓》選取的是唐宋人的律詩,主要體現(xiàn)方回的唐宋詩學(xué)觀;《文選顏鮑謝詩評》乃選取《文選》收錄的顏、鮑、謝諸人之作品,并進行較為詳細的評點,體現(xiàn)了方回對六朝詩的看法,再結(jié)合其《桐江集》《桐江續(xù)集》中的有關(guān)論述,可以清晰地考察出方回的六朝詩學(xué)觀。
《文選顏鮑謝詩評》原刻并未傳世,是四庫館臣據(jù)《永樂大典》輯出?!端膸烊珪偰刻嵋吩?:“是編取《文選》所錄顏延之、鮑照、謝靈運、謝惠連、謝朓之詩,各為論次。諸家書目皆不著錄,惟《永樂大典》載之。[……]統(tǒng)觀全集,究較《瀛奎律髓》為勝,殆作于晚年,所見又進歟?”(1686)。按,謝靈運《七里瀨》篇,方回評云 :“《文選》注: ‘桐廬有七里瀨,下數(shù)里至嚴(yán)陵瀨?!枳骺て吣?,往來屢矣。今人皆混而言之?!卑矗交赜谒蔚掠釉?1275年)知建德軍府事兼節(jié)制往來駐戍軍馬,德佑二年(1276年)二月舉郡降元后仍知建德府事,元至元十八年(1281年)解任建德路總管兼府尹,時年五十五歲(毛飛明28、35、40)。方回在該任上正好七年,則此評語應(yīng)作于其解官后;又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評語云 :“此今永嘉郡江心寺無疑。予三十年前甲寅乙卯寓郡齋往游,見徐靈暉‘流來天際水,截斷世間塵’詩牌,不見此詩”(李慶甲1879)。甲寅為1254年、乙卯為1255年,則作此評語時為1285年左右,方回時年五十九歲。誠如四庫館臣所言,《詩評》成書比《瀛奎律髓》稍晚,體現(xiàn)了方回詩學(xué)的進境。
建安文學(xué)作為六朝文學(xué)的開端,一直被視為此期文學(xué)的高峰,歷來受到很高的評價。方回也是把建安文學(xué)當(dāng)做典范來看待的。在《文選顏鮑謝詩評》的諸家評語中,方回經(jīng)常將其與建安文學(xué)作比較,推舉“建安體法”與“建安風(fēng)味”。
先看“建安體法”。鮑照《詠史詩》方回評云 :“此詩八韻,以七韻言繁盛之如彼,以一韻言寂寞之如此。左太沖《詠史》第四首亦八韻,前四韻言京城之豪侈,后四韻言子云之貧樂,蓋一意也。明遠多為不得志之辭,憫夫寒士下僚之不達,而惡夫逐物奔利者之茍賤無恥,每篇必致意于斯。唐以來詩人多有此體,李白、陳子昂集中可考,而近代劉屏山為五言古詩亦出于此,參以建安體法”(李慶甲1851)。劉子翚,字彥沖,號屏山,又號病翁。宋代理學(xué)家、詩人。著有《屏山集》。朱熹《跋病翁先生詩》曰 :“此病翁先生少時所作《聞箏》詩也。規(guī)模意態(tài),全是學(xué)《文選》樂府諸篇,不雜近世俗體,故其氣韻高古,而音節(jié)華暢,一時輩流少能及之”(卷八十四39)??芍鋵α姸嘤腥》?。洪邁《容齋三筆》卷二“題詠絕唱”條云 :“吳傳朋游絲書,賦詩者以百數(shù),[……]劉子翚彥沖古風(fēng)一篇蓋為絕唱。[……]此章(指《吳傳朋游絲帖歌》,見《屏山集》卷十四)尤為馳騁痛快,且卒章含譏諷,正中傳朋之癖”(440—41)?!秴莻髋笥谓z帖歌》卒章奏雅,與鮑照《詠史詩》章法相似,即方回所云“唐以來詩人多有此體”之體。劉屏山詩取法建安詩所體現(xiàn)出的“氣韻高古,而音節(jié)華暢”“馳騁痛快”的詩歌風(fēng)貌,應(yīng)是方回所云“建安體法”的內(nèi)涵。胡仔曾引范溫《潛溪詩眼》云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調(diào)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fēng)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前集卷一4)。在這里,“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調(diào)高雅,格力遒壯”即是指“體”,乃詩歌的風(fēng)格體貌;“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即是指“法”。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也多次言及。評謝惠連《泛湖歸出樓中玩月》云 :“惠連少年工詩文,此篇十六句之內(nèi)十二句對語親的,綺靡細潤,然言景不可以無情,必有‘近矚窺幽蘊,遠視蕩喧囂’及末句乃成好。詩若靈運,則尤情多于景,而為謝氏詩之冠。散義勝偶句,敘情勝述景,能如是者,建安可近矣”(李慶甲1852—53)?!吧⒘x勝偶句,敘情勝述景”,正是建安體法的主要特征。建安詩歌句法上的主要特點即是多散句,少對偶;內(nèi)容上則“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情多于景。方回在這里肯定謝靈運的情多于景雖非康樂詩的真正成就所在,屬于比較保守的觀念,但對建安詩歌的特質(zhì)的把握還是非常精準(zhǔn)的。
建安體法之外,方回還提出了建安風(fēng)味的概念。在評顏延之《秋胡詩》時,方回云 :“此詩九章,章十句,頗傷于多。陶淵明賦桃源、三良、荊軻,何其簡而明也。然此亦善鋪敘。[……]‘原隰多悲涼’以下四句、‘歲暮臨空房’四句,頗有建安風(fēng)味”(李慶甲1849)?!霸舳啾瘺觥币韵滤木錇椤霸舳啾瘺?,回飆卷高樹。離獸起荒蹊,驚鳥縱橫去”,寫秋胡行役途中之景;“歲暮臨空房”以下四句為“歲暮臨空房,涼風(fēng)起坐隅。寢興日已寒,白露生庭蕪”,寫秋胡妻獨居空房凄冷之景。這幾句詩以景寫情,并有一股凄清之氣。將其與曹植《贈白馬王彪》中的“秋風(fēng)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諸句相比較,即可見兩者風(fēng)味的接近。方回于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摘擬曹丕、王粲句云 :“此全是晉宋詩,建安無此”;摘擬陳琳、徐干句云 :“皆不似建安”;摘擬劉楨、應(yīng)玚、阮瑀、曹植句云 :“皆規(guī)行矩步,甃砌妝點而成,無可圈點,全無所謂建安風(fēng)調(diào)”(李慶甲1903—905)。風(fēng)調(diào)亦即風(fēng)味??禈吩娭小耙?guī)行矩步,甃砌妝點而成”的作品,是沒有建安風(fēng)調(diào)的。在方回這里,建安風(fēng)味是比建安風(fēng)骨內(nèi)涵更為豐富的概念,指建安文學(xué)所體現(xiàn)出的獨特藝術(shù)個性和風(fēng)貌,一言以敝之: 混然天成。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曾兩度提及,評謝靈運《登池上樓》 :“此句[指‘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fēng)’,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xué)者當(dāng)以是求之”(李慶甲1855)。評《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 :“此詩排比整密,建安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淵明脫落枝葉不如此”(李慶甲1876—77)。雖然兩處評語一是肯定康樂詩,一是批評康樂詩,所持的標(biāo)準(zhǔn)皆是建安詩的“天然混成”或“混然天成”。
方回論詩,主張“格高為第一,意到自無雙”(《詩思十首》其五),建安詩之體法與風(fēng)味無疑符合其標(biāo)準(zhǔn)的。在評論顏鮑謝諸家詩作時,方回乃懸置為高標(biāo),時常予以批評。如評謝靈運《從游京口北固應(yīng)詔》 :“‘原隰荑綠柳’一聯(lián),艷而過于工,建安詩豈有是哉?”(李慶甲1853)。“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一聯(lián),色彩艷麗,對仗工整,與建安詩的天然混成有一定的距離;評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云 :“‘解作’謂雷雨,‘升長’謂草木,用兩卦名為偶,建安詩無是也”(李慶甲1858)。以卦名對偶,過于尖巧,亦與建安詩“直致而少對偶”的詩法追求不符。評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云 :“《易》曰: ‘有孚,飲酒,無咎?!对娦颉吩? ‘鹿鳴廢則和樂缺矣?!嗽娫? ‘餞宴光有孚,和樂隆所缺?!朴檬?,又善用韻,建安詩則不必如此細而必偶也”(李慶甲1845)。雖肯定該詩“善用事,又善用韻”,但對其“細而必偶”仍致不滿,認為與建安詩不類。評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云 :“建安詩有古詩十九首規(guī)格,晉人至高莫如阮籍《詠懷》,尚有徑庭,靈運山水之作細潤幽怨、紆余開爽則有之矣,非建安手也”(李慶甲1906)。方回于“細潤”之作頗不以為然,評謝惠連《泛湖歸出樓中玩月》云 :“此篇十六句之內(nèi)十二句對語親的,綺靡細潤,然言景不可以無情,必有‘近矚窺幽蘊,遠視蕩喧囂’及末句乃成好”(李慶甲1852—53)?!跺伤琛肪硪辉u張祜《金山寺》云 :“大歷十才子以前,詩格壯麗悲感。元和以后,漸尚細潤,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為祖,而又參此細潤者,時出用之,則詩之法盡矣”(李慶甲14)。無論康樂、宣遠詩,還是晚唐詩,一涉細潤,即與建安詩的格力遒壯存在較大差距,便為方回所批評。評謝朓《和王主簿怨情》 :“‘花叢亂數(shù)蝶,風(fēng)簾入雙燕’,靈運、惠連、顏延年、鮑明遠在宋元嘉中未有此等綺麗之作也。齊永明體自沈約立為聲韻之說,詩漸以卑,而玄暉詩狥俗太甚,太工太巧,陰何徐庾繼作,遂成唐人律詩,而晚唐尤纖瑣,蓋本原于斯”(李慶甲1902)。對謝脁詩的批評主要在氣格卑俗與過于工巧,這與其在《瀛奎律髓》卷十四中對許渾的批評如出一轍,“許用晦[……]其詩出于元、白之后,體格太卑,對偶太切。陳后山《次韻東坡》有云: ‘后世無高學(xué),舉俗愛許渾?!源酥?,予心甚不喜丁卯詩。[……]而近世晚近爭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李慶甲509—10)。在《瀛奎律髓》對姚合以及永嘉四靈,他持同樣的態(tài)度,“予謂詩家有大判斷,有小結(jié)裹。姚之詩專在小結(jié)裹,故四靈學(xué)之”(李慶甲340),“盛唐律,詩體渾大,格高語壯。晚唐下細工夫,作小結(jié)裹,所以異也”(529)?!八^‘小結(jié)裹’即是過求工巧,對偶細密,所見又窄,不過寫些花竹茶酒等身邊瑣物,故格調(diào)不高,氣象不宏”(顧易生等932)。格卑與工巧的晚唐詩及永嘉四靈詩同樣為方回所不喜。
由此可見,方回雖然沒有直接評述建安詩歌,但是在品評元嘉、永明詩時卻時常以建安詩為參照,對建安體法和建安風(fēng)味予以推重,展現(xiàn)了他的詩學(xué)追求。
既然方回時常批評顏鮑謝諸家詩作,是否對元嘉、永明文學(xué)就全盤予以否定了呢?當(dāng)然不是,否則他何苦在晚年來選評顏鮑謝詩呢!陸時雍《詩境總論》云 :“詩至于宋,古之終而律之始也。體制一變,便覺聲色俱開”(丁福保1406)。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亦云 :“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zhuǎn)關(guān)也”(203)。兩人所論皆立足于劉宋詩壇的新變意義,并成為討論元嘉文學(xué)的經(jīng)典論斷。其實遠早于他們的方回,也是敏銳地把握了元嘉以來詩風(fēng)的轉(zhuǎn)變,故從《文選》中單獨拈出元嘉、永明文學(xué)的大家來予以品評。
上文言及,方回常以建安體法和建安風(fēng)味為準(zhǔn)繩,對顏鮑謝諸家詩多有批評,主要是因諸家詩多追求對偶與組麗。不過,諸家中出于自然的作品也會得到方回的肯定。諸人中,方回最為欣賞的是謝靈運,對其正面的評價有很多。如評謝靈運《登池上樓》 :“此句[指‘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之工,不以字眼,不以句律,亦無甚深意奧旨,如古詩及建安諸子‘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fēng)’,及靈運之‘曉霜楓葉丹’,皆天然混成,學(xué)者當(dāng)以是求之”(李慶甲1855)。又評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靈運所以可觀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畱]澹物自清,意愜理無違’,如此用工,同時諸人皆不能逮也。至其所言之景,如‘山水含清暉’、‘林壑?jǐn)筷陨八铡旄咔镌旅鳌ⅰ和砭G野秀’,于細密之中時出自然,不皆出于織組。顏延年、鮑明遠、沈休文雖各有所長,不到此地”(李慶甲1857)。謝靈運天然混成、細密自然的作品為方回所激賞,其地位亦被置于顏鮑諸人之上。評顏延之《和謝監(jiān)靈運》 :“此詩凡七八折,鋪敘非不整矣,用事用字非不密矣,以鮑照之說裁之,則謂之雕繢滿眼可也。如靈運詩‘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天趣流動,言有盡而意無窮,似此之類,恐延之未敢到也”(李慶甲1872)。方回不喜顏延之詩的整密雕繢,推重謝靈運的天趣流動。《禁臠》云 :“天趣者,自然之趣耳”(何汶396)。謝靈運之詩,素有“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李延壽881)之評,沈德潛《說詩晬語》亦云 :“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jīng)營而返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大約匠心獨造,少規(guī)往則,鉤深極微,而漸近自然”(203)。謝靈運詩經(jīng)雕琢而返于自然,方回對其肯定,是與欣賞建安風(fēng)味一脈相承的。
方回論詩亦重意趣。前文曾引述方回評謝靈運詩“敘情勝述景”,雖然這“情”可能包含玄言說理的內(nèi)容,對謝詩之意趣,方回還是十分嘉許的。評謝朓《始出尚書省》云 :“詩排比多而興趣淺。三謝惟靈運詩喜以老莊說道理,寫情愫,述景則不冗,寄意則極怨,為特高云”(李慶甲1899)。方回不滿謝朓詩的“興趣淺”,而肯定謝靈運詩“以老莊說道理,寫情愫”。評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云 :“此詩排比整密,建安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淵明脫落枝葉不如此,但當(dāng)以三謝詩觀之,則靈運才高詞富,意愴心怛,亦未易涯涘也”(李慶甲1876—77)。方回雖不喜謝詩之“排比整密”,但亦肯定其“才高詞富,意愴心怛”,所重者仍是靈運詩之意趣。
元嘉與永明文學(xué)處于古體向近體過渡的關(guān)鍵時期,其創(chuàng)作技巧、風(fēng)貌等常為后世名家所取法,顏鮑謝諸人作為凌絕一代的大家,也必然給其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帶來較大的影響。方回在選評時亦會寓目于此,或?qū)ζ湔嬗绊懹枰钥隙?,或?qū)ζ湄撁嬗绊懱岢雠u。評顏延之《和謝監(jiān)靈運》云:
此詩凡七、八折,鋪敘非不整矣,用事用字非不密矣,以鮑照之說裁之,則謂之雕繢滿眼可也。如靈運詩,“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天趣流動,言有盡而意無窮。似此之類,恐延之未敢到也。如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蔽词巧焦绕嫣帯!笆嵘鯋壑?,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乃山谷奇處也。學(xué)者學(xué)《選》詩,近世無其人。唯趙汝譡近三謝,猶有甃砌之跡,而失于舒緩,步步規(guī)隨,無變化之妙云。(李慶甲1872—73)
上文曾引述該段文字前半,謂方回欣賞康樂詩的天趣流動。在后半,方回忽蕩開一筆,先說黃庭堅的名句“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尚不足為奇,因為此聯(lián)看似平常,實則是經(jīng)過精心錘煉的,與方回推舉的“混然天成”或“天趣流動”不符;而“石吾甚愛之”諸句卻是質(zhì)樸自然,涉筆成趣。呂本中《呂氏童蒙訓(xùn)》云 :“或稱魯直‘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以為極至。魯直自以此猶砌合,須‘石吾甚愛之,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斗殘我竹’,此乃可言至也”(胡仔321)。方回或許曾見過呂本中的記載,不過在此拈出,用以呼應(yīng)他對“天趣流動”的偏愛,也是非常恰當(dāng)?shù)?。隨后,方回又舉出趙汝譡學(xué)三謝,“有甃砌之跡”“無變化之妙”,亦是從元嘉詩人對后世的影響著眼。
謝朓作為永明新體詩的代表,往往被視為唐詩的先聲,對后世詩風(fēng)有較大的影響,前文曾舉方回對謝朓《和王主簿艷情》的評語,針對太工太巧、過于卑俗的詩風(fēng),尤其是晚唐詩進行批評,其導(dǎo)源即在于謝朓詩。又評謝朓《游東田》云 :“起句佳,‘遠樹生煙’之聯(lián)尤佳,‘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佳之尤佳,然磔元氣甚矣。陰鏗、何遜、庾信、徐陵、王褒、張正見、梁簡文、薛道衡諸人詩皆務(wù)出此,而唐人詩無不襲此等語句。靈運、惠連在宋永初、元嘉間猶未甚也。宋六十歲至于齊,而玄暉出焉,唐子西之論有旨哉”(李慶甲1861—62)。“魚戲”二句,陳祚明以為 :“生動飛舞,寫景物之最勝者,調(diào)亦未墜”(646)。方回也稱其為“佳之尤佳”,對謝朓詩的佳句予以充分肯定,隨即筆鋒一轉(zhuǎn),謂諸句“磔元氣甚矣”,則語含批評。所謂“磔元氣”,即是指其過于工巧,缺乏混然天成的意趣,已遠離古體詩的風(fēng)貌。故接下即云自陰鏗以下,乃至唐人詩,皆承襲此風(fēng)。子西之論,即宋人唐庚《語錄》所云 :“[詩]至玄暉,語益工,然蕭散自得之趣亦復(fù)少減,漸有唐風(fēng)矣,于此可以觀世變也”(胡仔8)?!笆捝⒆缘弥ぁ奔捶A之“元氣”而達成的“天趣”。兩人對謝朓詩的工巧皆擊節(jié)稱賞而又略致批評。
其他如評鮑照《東武吟》云 :“詩有筆力,如轉(zhuǎn)石下千仞山,袞袞轟轟不可御,李太白詩甚似之”(李慶甲1888)。評鮑照《出自薊北門行》云 :“少陵詩: ‘漢時長安雪一丈,牛馬寒毛縮如猬?!U用又在先也”(1889)。評謝朓《郡內(nèi)高齋閑坐答呂法曹》云 :“柳子厚‘遙憐郡齋好,謝守但臨窗’,用‘窗中列遠岫’是也”(李慶甲1873)。評謝朓《和王主簿緣情》 :“‘一顧重’而‘千金賤’,此聯(lián)乃絕佳。[……]杜荀鶴‘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之作,全得此格”(李慶甲1902)。皆是從詩歌技巧的角度出發(fā)來觀照元嘉永明詩人對后世的影響。評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一首》 :“‘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己之獨游于此,不以真情形之嘆詠,則賞心之事之人既廢,此理誰與通乎?意極哀惋。柳子厚永州諸詩多近此”(李慶甲1858)。以為柳宗元遭貶后作品的意蘊與謝靈運相近,又從思想情感著眼來分析謝靈運的影響。凡此,皆可見方回在評價顏鮑謝諸人詩時,是有較為敏銳的詩學(xué)發(fā)展眼光的。
方回在《瀛奎律髓》一書中選評唐宋律詩,常從章法、句法、字法等角度著眼,對這些作品進行評價,體現(xiàn)了他對江西詩派詩法的承繼和對宋末江湖、四靈詩風(fēng)的反撥?!段倪x顏鮑謝詩評》也同樣從章法等入手來評價諸人詩歌。
方回論詩重意脈,嘗謂“律為骨,意為脈,字為眼,此詩家大概也”(368),被視為“方回論創(chuàng)作方法的總綱”(顧易生等936)。其評謝靈運《過始寧墅》 :“詩有形有脈,以偶句敘事敘景,形也;不必偶而必立論盡意,脈也。古詩不必與后世律詩不同,要當(dāng)以脈為主。如此詩‘剖竹守滄?!韵挛迓?lián)十句皆偶,未為奇也,前八句不偶,則有味矣”(李慶甲1877)。在方回看來,用工整的對偶句敘事寫景,只是外在的形式;在不必對偶之處,立論盡意,才是全詩的氣脈,從而貫串全詩,品之有味。評謝惠連《泛湖歸出樓中玩月》云 :“惠連少年工詩文,此篇十六句之內(nèi)十二句對語親的,綺靡細潤,然言景不可以無情,必有‘近矚窺幽蘊,遠視蕩喧囂’及末句乃成好”(李慶甲1852—53)。此評雖未提及形脈,但其認為“日落泛澄瀛”以下十二句“對語親的,綺靡細潤”,乃偶句敘景,是其所說的“形”;“近矚窺幽蘊”以下四句言情,乃立論盡意,亦即是脈。評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云 :“此詩述事寫景自‘天雞弄和風(fēng)’以上十六句有人,佳句可膾炙,然非用‘撫化’‘覽物’一聯(lián)以繳之,則無議論無歸宿矣。此靈運詩高妙處”(李慶甲1858)。亦是注重以議論立意,貫串上下文的脈絡(luò)。因其對意脈的重視,故而常立足于詩歌的章法予以品評。如評顏延之《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云:
此詩十韻。“江漢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淪洞庭,七澤藹荊牧?!逼鹁涠?,大概言地勢。郊外曰“牧”,“荊牧”言七澤之野也。末韻“請從上世人,歸來藝桑竹”,有感于“存沒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而云。初不明言“炯介”、“明淑”為進為退,而為“松竹”之句,則意在退也。(李慶甲1884)
于該詩之起結(jié)相承剖析得頗為細致。又如評謝瞻《張子房詩》《于安城答靈運》,幾乎逐句分析詩意,于全詩之意脈也就了然;評鮑照《苦熱行》亦立足于章法與立意。
方回《跋俞則大詩》云 :“一首中必當(dāng)有一聯(lián)佳,一聯(lián)中必當(dāng)有一句勝,一句中必當(dāng)有一字為眼”(《桐江集》431)。故而方回對顏鮑謝諸人的佳句每多稱賞。評顏延之《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 :“‘夜蟬當(dāng)夏急,陰蟲先秋聞。歲候初過半,荃蕙豈久芳’,四句可書,‘陰蟲’一句尤佳”(李慶甲1871)。評鮑照《白頭吟》 :“‘心賞’‘貌恭’一聯(lián),至佳,至佳!”(1891)。評謝混《游西池》 :“起句十字佳。[……]‘高臺眺飛霞’、‘水木湛清華’兩句俱佳”(1852)。均立足于佳句而言。謝朓是永明新體詩的代表,“撰造精麗,風(fēng)華映人”(丁福保996),“奇章秀句,往往警遒”(鐘嶸392),故方回對其佳句的評賞尤多。評《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起句[……]極佳,李白云: ‘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卻憶謝玄暉?!艘宦?lián)尤佳也”(李慶甲1887)。評《休沐重還道中》 :“此二句[指‘還邛歌賦似,休汝車騎非’]極佳。[……]‘楚山’‘吳岫’二句亦佳。[……]最后句終期退閑,其思緩而不迫,尤有味也”(1886)。評《游東田》云 :“起句佳,‘遠樹生煙’之聯(lián)尤佳,‘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佳之尤佳”(1861)。評《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 :“‘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古今絕唱”(1885)。評《和王主簿怨情》“生平一顧重,宿昔千金賤”句 :“此聯(lián)乃絕佳”(1902)。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七云 :“玄暉之詩如花之初放,月之初盈,駘蕩之情,圓滿之輝,令人魂醉”(186)。盡管方回曾批評謝朓詩過于工巧,當(dāng)面對謝朓的佳句時,方回還是由衷地喜歡。
方回論詩極重詩眼,嘗云 :“未有名為好詩而句中無眼者”(李慶甲348)。在《瀛奎律髓》中時有“詩眼”“字眼”和“句眼”等術(shù)語的運用,品評顏鮑謝諸人詩,亦常立足于此。評謝靈運《登江中孤嶼》 :“‘孤嶼媚中川’,‘媚’字句中眼也?!畱研碌擂D(zhuǎn)迥’,此句尤佳”(李慶甲1879)。評《初發(fā)石首城》 :“‘微命察如絲’,‘察’字尤佳”(1880)。評謝惠連《西陵遇風(fēng)獻康樂》 :“五章,章八句,僅有四句佳?!e素惑原疇’,‘惑’字佳”(1868)。評謝朓《京路夜發(fā)》 :“‘徂兩’二字甚佳”(1887)。諸評語或直接指出何字為句眼,或只稱某字佳,無疑皆立足于詩眼而言。由此可見方回對江西詩法的服膺,這也是劉宋元嘉以來詩歌“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劉勰208)的詩學(xué)追求的結(jié)果。
盡管元嘉永明詩歌已漸趨雕琢,但對句法尚不是很在意。因此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很少論及句法,僅見一例。評鮑照《結(jié)客少年場行》 :“‘九途平若水,雙闕似云浮’,此亦古詩蹉對句法”(李慶甲1889)。則點出其特殊的蹉對句法?!熬磐尽眱删浒凑5膶ε紤?yīng)為“九途平若水,雙闕浮似云”,但鮑照打破了正常的語序,形成了陌生化的對偶效果。蹉對的概念,最早由沈括提出,《夢溪筆談》卷十五云 :“如《九歌》: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dāng)曰‘蒸蕙肴’,對‘奠桂酒’,今倒用之,謂之蹉對”(161)。唐宋人已習(xí)用該句法,唐前只是偶爾用之,方回將之抉發(fā)出來,亦可以見其詩學(xué)追求。
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一書中,通過多角度、多層面的品評,展示了他對六朝文學(xué)的認識: 既標(biāo)舉天然混成的建安風(fēng)味,又不廢元嘉永明新聲。同時還時刻不忘其所稟承的江西詩法,對名章迥句進行品評。當(dāng)然,由于選詩的限制,這并不能完全代表他的六朝詩學(xué)觀。六朝詩人中,方回其實最看重的還是陶淵明?!段倪x顏鮑謝詩評》中曾兩次以陶淵明詩與諸人比較,卷一評顏延之《秋胡詩》云 :“此詩九章,章十句,頗傷于多,陶淵明賦桃源、三良、荊軻,何其簡而明也”(李慶甲1849)。卷三評謝靈運《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云 :“此詩排比整密,建安諸子混然天成不如此,陶淵明剝落枝葉不如此”(李慶甲1876—77)。一以“簡而明”批評“傷于多”,一以“剝落枝葉”批評“排比整密”,皆贊賞陶詩摒棄浮華、剝落枝葉的簡勁和平淡。在其他文章中,方回也表達了對陶淵明的偏愛,《送喻唯道序》云 :“五言古陶淵明為根柢,三謝尚不滿人意”(《桐江集》377)。以陶淵明為五言古詩之代表,三謝尚不能盡如人意?!栋像T庸居恪詩》云 :“詩有韻之文也[……]漢有建安四子,晉有陶淵明,唐有李、杜、陳、韋、韓、柳,此后世之所謂詩也。予獨悲夫近日之詩,組麗浮華,祖李玉溪;偶比淺近,尚許郢州。詩果如是而已乎?”(《桐江集》433—34)。在標(biāo)舉六朝詩人時也僅舉出建安四子和陶淵明,而忽略顏鮑謝諸人。個中原因,一方面是與宋代陶淵明得到普遍的重視有關(guān),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方回欲以陶淵明之格高與淡而有味來掃除永嘉四靈和江湖詩派的卑弱,且力矯江西詩派末流之弊。綜合考察方回對六朝詩人的評價,大抵是以陶淵明居首,建安諸子次之,顏鮑謝諸人又次之。只是顏鮑謝諸人處于古體向近體過渡的關(guān)鍵時期,創(chuàng)作上有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且對后世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故方回不憚辭費,在晚年選評諸人詩歌,開啟“選詩”專題研究的先河,且充分展示其詩學(xué)見解,與其他著述一道構(gòu)建其六朝詩學(xué)觀。
注釋[Notes]
① 按,據(jù)《瀛奎律髓》卷前方回自序,知其成書于元至元二十年(1282年),方回時年五十六。
② 王運熙先生《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體”》一文,對“體”這一術(shù)語有詳細的討論,可參看。收入《中國古代文論管窺(增補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23—34。
③ 方回評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亦云 :“靈運所以可觀者不在于言景,而在于言情。”實際上,謝靈運山水詩的優(yōu)點不在情勝于景,而是情與景的結(jié)合,王夫之對其高度評價皆寓目于此?!豆旁娫u選》卷五謝靈運《登上戍石鼓詩》評語云 :“言情則于往來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蠁而執(zhí)之有象;取景則于擊目經(jīng)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見《船山全書》第14冊(長沙: 岳麓書社,2011年)第736頁。《鄰里相送至方山》評語云 :“情景相入,涯際不分,振往古,盡來今,唯康樂能之”(同上,第731頁)。
④ 方回曾多次強調(diào)格高,《唐長孺藝圃小集序》 :“詩以格高為第一?!薄跺伤琛肪矶?:“詩先看格高而語又到,意又工為上;意到語工而不高,次之;無格無意又無語,下矣?!睋?jù)顧易生等先生的意見,“格高”的內(nèi)涵包括: 詩體渾大、剝落浮華、瘦硬枯勁、恢張悲壯、自然質(zhì)樸、豪放深蘊等(顧易生等934—35)。
⑤ 參見詹杭倫《方回的唐宋律詩學(xué)》(北京: 中華書局,2002年)第140—43頁、田金霞《方回〈瀛奎律髓〉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75—80頁。
⑥ 胡道靜《新校正夢溪筆談》卷十五(北京: 中華書局,1957年)第161頁。沈括之后,常有論及該句法者,侯體健對此問題有細致梳理,可參見“試談唐宋詩文中的‘交蹉語次’與‘感官優(yōu)先’——‘石五六鹢’句修辭性詩藝的兩種解讀”,《中國韻文學(xué)刊》3(2010): 1006—2491。
⑦ 參見劉飛、趙厚均 :“方回崇陶與南宋后期江西詩派的自贖”,《文藝?yán)碚撗芯俊?(2014): 18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