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
梳妝鏡里
凌亂、曖昧的白光一閃——
她走來,甩著濕頭發(fā)
棉質(zhì)舊睡衣
半敞著,望著窗外藥片似的月亮。
樓下,一團霧
從窄街升起。她托著腮
臂肘抵著窗臺,拖鞋在蹺起的
腳尖輕蕩,仿佛
甩出的水袖在鎂光燈下
連續(xù)定格。她咬著發(fā)卡
雙手穿過長發(fā),在腦后挽了個髻。
一截明滅的煙頭
在房間里畫出波浪線
像她用伴奏帶
吊嗓子,慵倦的身體
如同過了電,追著看不見的花轎。
黑暗中,一個浪驀然涌起
微小,不經(jīng)意
一聲舊時光的嘆息。
現(xiàn)在,她抱著肩
怕冷似的,白熾燈如同臺口的
追光,落在伶仃的肩胛上。
只要站在那里
嘴里的苦澀就不是她的。
她右手搖著
紡車,左手揮著繡帕。
她是七仙女
也是杜麗娘,夢見
題詩的折扇依然是一片空白。
是孤獨的潛水者劃著蹼
笨重的裝具,仿佛在太空
是一只黑鳥在尋找籠子
一個“喂”想銜住掉了線的電話
但只有滴水,碎紙機的電流聲
是那樣一種冷漠的慈悲
是一截短得握不住的鉛筆
在耗損中,堅持戳傷眼球的尖銳
——致葉輝
請進,不用脫鞋——
這是客廳,打盹用的靠枕
留著一只后腦勺的凹形。
帆布沙發(fā)等著變臟
和舊家具一起
表示在此長久生活的愿望。
當然,有限的生活。
那邊是廚房,煤氣灶上
小火煨著湯——
這是南方生活的習(xí)慣
綿綿細雨中
一種變得更慢的耐心。
我的貓,被毛灰白的跳躍好手
冷淡,若即若離
孤獨也是如此
霧氣彌漫的盥洗鏡里
怔忪的對視。
床頭掛著一幅攝影:
公園里,一張無人的長椅
靜謐,荒涼
足以容納親友們的影子。
我在窗簾背后寫作
仿佛沖洗負片。
我聽安靜的狂躁的歌
我的心臟復(fù)雜如一架鋼琴
卻從沒有它的不羈。
時而拘謹,時而莽撞
總是疑慮重重。
哦,可笑的懷疑
一個諷喻
蒼白,卻藏著喜劇性的胃。
窗外,樹更綠了。
一座體育場的信號塔
從刺槐的濃蔭間露出桅尖。
當看臺上,人們
拋起圍巾,狂呼或哭泣
變小了的現(xiàn)實突然涌起巨浪。
我趴在顛簸的甲板上
像豎直尾巴的貓
因飄蕩的窗簾而興奮不已。
是的,生活
敞開的,近在咫尺的。
一間二手商店。
此刻,一個舊我
正忙于尋找一條陌生的航線。
那天中午,他離開道前街的
辦公室,一個人在馬路上
走得飛快。那是早春,1979年
料峭的風(fēng)還有點兒蜇人。
他低著頭,手里攥著一卷報紙
不時猛揮幾下。不知不覺
他走到了南門碼頭那里
站在人民橋上,看著遠處什么地方。
附近銹色的船塢里
一群穿膠筒靴的工人正在卸貨
咣咣的空油桶醉漢似的
在跳板上打著滾。他蹙著眉
怔怔的,覺得心里頭有個聲音
在“啊啊”喊,又怎么
都喊不出聲。沉悶的汽笛里
一艘滿載的運沙船慢吞吞駛來
似乎隨時會沒入波浪。
就這樣,他一個人站了很久
突然渾身發(fā)顫,淌下了一滴淚。
天擦黑以后,他回到家
一幢蘇聯(lián)風(fēng)格的舊宿舍樓。
黑乎乎的走廊飄著油煙,尿味
和獵犬聞嗅的鼻息。窗前
中風(fēng)初愈的祖父生氣地拍著藤椅
咿呀喊著什么。他搖搖頭
把報紙攤開——公文似的報道
他代表全家,把落實政策的
股息捐給了一所小學(xué)。
模糊的新聞快照上,他仍舊
蹙著眉,但那天傍晚
似乎有一束光照亮了他臉上
陰郁的波紋。臨睡前
他把剪報壓在五斗櫥的玻璃臺板下
緊挨著卷了角的全家福
像把一只錨下到動蕩的波濤里。
他靜靜的,躺在棕繃床上
感到身體里嘀嗒的鬧鐘停了下來。
公寓頂層的窗戶半敞著:
一幀待修復(fù)的舊照。四月的光
那么強烈,沒有饜足。
我看見一只灰蛾在門房燈罩上撲閃。
陰郁的隆隆聲從街道里升起
讓人想起停運的升降梯。
而你微合著眼,沒有留意到一個天使
從露天咖啡座上方飛過,近視
懵懂,穿著改過的舊旗袍。
人群無聲地涌來
仿佛一部有關(guān)人類生活的短片。
兩個肩胛骨凸起的少女
挽著手,踮腳跳過墊了磚塊的水洼。
但紅頭阿三在哪里?傲慢的女傭
又在哪里?我抽著煙
吸進淡淡的霉味和水門汀地面的潮氣。
天使撇了撇嘴,懸停在半空
神情既矜持又別扭。
哦,她也曾是時間的寵兒
短暫的,如同一次匆促的幽會。
昨晚,當你輕敲老舊的
熱水管,同樣空洞、凄愴的回聲
一股銹水像憎厭的人世噴出。
哦,天使,請告訴我
啞嗓子的電車鈴怎樣晃動了
沉寂的生活?還有黃昏的天臺上
對一碟臭豆腐難遏的想念。
而你厭倦所有舊日子的糾纏
你只是經(jīng)過,拒絕
再經(jīng)過。哦,連這掃興
也如此相似,家庭舞會上斷折的唱針
一杯熱牛奶結(jié)起的殼狀的膜
你們潔癖似的自負
和充滿戒懼地冷冷一瞥。
當你裹著浴巾,在另一座公寓的
頂層房間吹干頭發(fā),
一陣譏嘲的風(fēng)撲向衣架上的
皮毛大衣。你就是她——
生來就多刺,生來就不合群。
當黑咖啡變冷,天使消失
墨鏡用反光炫示又一個乏味的春天
你,平庸日常的受害者
因為別無所愛而愛上了永別。
·創(chuàng)作談·
詩允諾了一種自由,一把開啟現(xiàn)實與想象的萬能鑰匙。同樣的,詩也暗示了自由的難度,這種難度并不局限于詞語、韻律、隱喻等技藝層面,也有關(guān)“最高虛構(gòu)”和精神緯度。在想象的羽翼與現(xiàn)實的重力之間,一個詩人必須掙脫經(jīng)驗的羈系,脫下衣物跳入激流,同時他還應(yīng)該意識到,這非關(guān)個人的勇氣與孤獨,而是和所有的人一起游過無窮無盡的時間長河——詩就懸停在這個靈光一現(xiàn)的剎那,一個人張開雙臂準備躍起的姿勢,既像跳入河流又仿佛要飛向空中。因為詩所允諾的自由是責任、對苦難的承擔和反抗,也是逃避、隱匿和幸福的柵欄;是對經(jīng)驗和人的局限性的認知,也是一段旋律、一片羽毛的廣袤和無限;是日常之愛,也是對被神圣化的日常的厭倦;是對人和事物的信念,也是對光滑的、沒有褶皺的永恒的懷疑。對我來說,困難的始終是,如何把狹窄的個人經(jīng)驗作為一顆鉚釘擰入一個遼闊、深邃、豐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