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灝
現代科學的研究成果表明:成年人每晚做夢約4—6次,做夢時長可達1小時,每個夢之間大約相距一個半小時。這樣,如果一個正常人以八九十歲為壽,他的一生做夢大約會有15萬個,合計4年時間。而且,由于夢的持續(xù)時間與夢的內容復雜程度成正比,因此,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曾經有過太多輕描淡寫的夢,它們在睡眠中就被遺忘了,再也無法記起。
中國古人高度重視夢的研究,在《周禮·春官》中,就根據夢的成因,非常細致地把夢分為正夢、噩夢、思夢、寐夢、喜夢、懼夢等六種?!饵S帝內經》則以臨床診病的經驗作為根據,提出了“邪淫發(fā)夢”的理論,指出多夢是病,還詳盡地闡述了各種夢與臟腑疾病的關系。而漢代王符的《潛夫論·夢列》和明代陳士元的《夢占逸旨》,更是通過對夢的生理、心理等內在原因和節(jié)氣、環(huán)境等外在原因的分析,研究各種夢兆,并且都能寫得言之成理、自圓其說。當然,咱們國人比較熟悉的還是諸如《周公解夢》一類的占夢之書,有學者統(tǒng)計,我國歷代占夢書多達二十余種。
據說,不僅是咱們中國的圣人周公會解夢,那外國的圣人釋迦牟尼佛也是會解夢的。有一部《阿難七夢經》,說的就是佛的表弟、也是他的弟子和侍者阿難尊者,曾有一夜連做七大噩夢,夢醒之后回憶起來,仍然忍不住“心驚毛豎”。于是,他把這些噩夢向佛一五一十地做了匯報。釋迦牟尼佛當即為其逐一詳解,道破了釋迦牟尼佛滅度后佛教發(fā)展的種種艱難曲折——故事的高潮還不在這里,高潮在于:佛雖然自己為弟子解夢,卻又在《長阿含·梵動經》中,將不可讀誦解夢之書、不可為人解夢列為和尚們不可違犯的大戒之一。這就像孔圣人晚年自己認真研究《易經》,還嘆息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又專門引用“恒卦”中“九三”的爻辭說:“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將《易經》的道理與人的德行直接聯(lián)系起來。之后,卻突然又明明白白地來了一句:“不占而已矣”,頗有類似。
時至今日,夢,作為一種非常神奇的生理和精神現象,它的各種功能,依然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難以理喻。比如,古今中外的很多圣賢和奇人異士的出生,均和他母親的夢有關:伏羲、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劉邦、禪宗六祖慧能……等等,不勝枚舉。同樣,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詞人、散文家、書法家、哲學家蘇東坡先生的母親,也是如此。
有記載說,當年,蘇東坡的母親程氏曾做一夢:夢到某日家中,忽然有位法師前來做客。這位法師長相奇特,身體瘦弱,一只眼睛已經失明。夢醒之后,程氏即懷上了蘇東坡。多年以后,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在江西高安做官時,與真凈克文、圣壽省聰兩位禪師結為好友。又某夜,蘇轍與真凈克文、圣壽省聰兩位禪師都做了相同的夢:在夢里,三個人結伴,共同迎接五祖師戒禪師。結果第二天早上,蘇東坡來了。于是,三個人非常驚異,分別說出了自己在前一天晚上的夢中之事。蘇東坡一聽,很認真地說:我在七八歲的時候,倒是真的常常做夢,夢見自己是個僧人,在陜西一帶往來參學。那真凈克文禪師一聽之后,更加驚異,說:五祖師戒禪師確實是陜西人??!并且,這位禪師也確實是一只眼睛有殘疾。接著,大家又詳細地推演了一番:這一年,戒禪師已圓寂五十年,而蘇東坡當年正好是四十九歲。于是,大家得出了結論:蘇東坡的前身就是五祖師戒禪師。這種說法,為相當多的高僧大德所認可。比如,佛教界的蓮宗十三祖、對中國近代佛教影響最深遠并曾培養(yǎng)出弘一大師等佛門龍象的印光祖師就曾開示說:“五祖戒,后身為蘇東坡”。再后來,看王守仁與金山寺僧的故事,讀那首“五十年后王陽明,開門猶是閉門人;精靈閉后還歸復,始信禪門不壞身?!币彩侨绶旯嗜?,不由會心一笑。
當然,真要完完全全地領會古人之心,哪里又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以蘇東坡為例,那么好的人品,那么高的才華,那么灑脫曠達的生活態(tài)度,那么忠君報國的本愿初心,也往往不能夠被自己同時代的各色人等所理解,甚至橫遭牢獄之災,或者一次又一次地被發(fā)配流放至偏遠蠻荒之地。但是,作為“五祖戒,后身”的蘇東坡,同樣亦如古德所說:既然是人生如夢、鏡花水月,那么,夢中的老虎,又有何可怕之處呢?南宋趙德麒《侯鯖錄》卷七上說:“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田間。有婦年七十,謂坡云:‘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里人呼此媼為春夢婆?!本驮诂F在的海南島昌江黎族自治縣昌化鎮(zhèn),“罪臣”蘇東坡同學頂著個不知是葫蘆還是椰子做的帽子,樂呵呵地在田里面且歌且行。有位七十歲的老奶奶,對小蘇同學說:看你蘇大學士現在的這副模樣,再回憶起當年的富貴榮華,就像是昨夜的一場春夢吧。小蘇同學聽了,很認真地連連點頭道:是呵是呵,確實如此。于是,鄉(xiāng)親們就把這位老奶奶稱作“春夢婆”了。要說“春夢婆”這個人和這個稱呼,想來,一定是蘇東坡喜歡的。比如,他自己在《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中,先是記述自己的一次酒后出游:于半醒半醉之際在竹刺與藤梢中迷路,一路尋問之后,好不容易看到牛屎才尋得歸途;然后,又在黎家三位小朋友的口吹蔥葉聲中,尋到了類似于孔子和他的學生們在舞雩臺上吹吹風般的放松和愉悅;最后,他還是要強調自己:“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焙湍俏幻小按簤羝拧钡睦夏棠?,可真是有緣得很呢!種種日常之間,他們總是有著種種相處、種種遇合,如此,自然也會有著種種的快樂盡在其中吧?如此,如果再允許我們虛構,允許我們調侃,就說是蘇東坡“愛”上了“春夢婆”,似也可以聊備一說吧?
從蘇東坡和“春夢婆”的故事,說到孔子孔圣人,好像還得補充幾句。眾所周知,孔子他老人家是反對學生做“白日夢”的。《論語·公冶長》上記載: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子曰:“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于予與改是?!?/p>
宰予這家伙大白天睡覺??鬃託獾靡f:“爛木頭沒法雕刻,糞土墻沒法涂抹!對于宰予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好責備的呢?”老人家越說越氣,又講:“本來吧,我對人的態(tài)度,是聽了他說的話就相信他的行為;可是現在呢,我對人的態(tài)度,是聽了他說的話卻必須要觀察他的行為。這,就是由于宰予的事而改變?!?/p>
不過,對于夜晚做夢,孔子應該還是認同的。比如,他老人家又說過:我啊,應該是太老了吧?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夢見周公了。從自己很久沒有夢見周公,孔子自省到:自己,一定是老了,所以,才太久太久沒有與古圣先賢在精神上有所遇合了。這話,其實和《華嚴經》上的一段話有共通之處:所以我知一切佛與我心,悉皆如夢;知一切佛所有色相及我心,悉皆如幻。所見諸佛,皆由自心。
從蘇東坡往上再推一千五百年,老蘇家還有一外國親戚叫作蘇格拉底的,也是位大哲學家。這位哲學家說過:死亡,猶如無夢相擾的安眠。這樣看來,不僅僅是“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而且,如夢的人生中,還必須有夢!所以,人有夢,而且是春夢,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樂事啊……
風雪之夜讀《西廂》,直讀到春風滿室,冰雪含香!
“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屬?!焙?!好是好,確實是好!不過——前兩句說的事兒想要實現完全沒可能,后一句說的事兒想要實現也是非常不容易。又不過——雖然如此,還是好!還是看了喜歡。
那張生初見鶯鶯時,道:“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凡人、凡事,太過美好,總是顯得太過突然或者說是太過出人意料。如果需要給出一個容易讓人接受的、合理的解釋,歸之于宿命,是一個非常好的辦法。至于說,宿命之所指向,又為什么必然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則可以說“因果”,可以說“前定”,可以說“上帝不擲骰子”,也可以,干脆什么都不說。
當然,什么都不說,還是一種“說”,老子把這種“說”叫作:“行不言之教”。同樣,圣賢所說別無二致,到了儒家那里,孔老夫子也照樣要說“予欲無言”。因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都不說話,我,又有何可說呢?
老百姓中間也有句俗語,叫作“會說叫人笑,不會說叫人跳”。這同樣是勸人,如果“說”得不好,且不如不“說”。到得《西廂記》第四本第一折時,那張君瑞月夜會鶯鶯,有“呀,劉阮到天臺。春至人間花弄色。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嫩蕊嬌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檀口揾香腮”兩句。金圣嘆評:“《西廂》最淫,是此兩句?!蹦敲?,老金的點評,是說這兩句說得不好嗎?依我愚見,這兩句說事,既直白香艷,又隱約深致,有人有景,有情有境,直把那“紅羅帳里不勝情”的具體過程,說得“也是極好的”!所以,當年的金圣嘆為《西廂記》被列為禁書一事打抱不平說:“人說《西廂》是淫書,他止為中間有一事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有?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是何而來,便廢卻此身耶?”依金圣嘆之為人,把他說這段話的場景換算成現在的模式大概應該是這樣的:
那憤青老金抱著個膀子、乜斜著眼睛說:《西廂記》就特么說了那么件事,就被說成是本淫書。也不想想,世界之大,那件事何時何地不在發(fā)生?是不是因為天地之間總有那件事,這天這地也就變成淫天淫地了呢?再仔細想想,那些“正人君子”的老爸老媽如果沒做那么件事,又哪里輪到那些混賬王八蛋到這世上裝正經啊?!
也是!當年,溫柔敦厚如孔子者,談論《詩經》首篇《關雎》時,就直接以“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來定性。這才是真正知天道知人道、懂世情懂感情的圣人呵!后來,孔子他老人家還專門說了一句話來教導我們如何正確地來理解《詩經》: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這一本《詩經》呵,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叫作:坦率,真誠,別亂想!
《孟子·萬章下》中列出了四種圣人的典型,其中,孔子被稱為“圣之時者也”。亞圣孟子認為:孔子,是一位與時俱進的圣人。孟子為什么這樣說?我想,孟子從“事”上看,應當正是參看了上述孔子之談《詩經》;從“理”上看,則應當是參看了《易經·系辭傳》:“變通者,趣時者也?!睂嶋H上,一部《易經》說“變通”,在“德行”的前提之下,無非是強調了“時”、“位”二字。身處何“位”?當為何“事”?需要何種步驟?應以何種措施?端看一“時”字也。“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不可不重也”,其用廣矣,善莫大焉!
這道理,聽起來似乎很“大”,其實盡在生活日用里。中國民間的青年男女兩相愛悅,就深得了一個“時”字的精妙之義。“隔山隔水隔條沖,一難相見二難逢。久不相見心莫冷,花到春天自然紅”,這個“時”,是在你心中,在我心中;“打魚不怕風浪高,撐船不怕船頭搖。有心同哥過大海,海底有針妹也撈”,這個“時”,是你若不棄,我必相從;“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個“時”,是天地同春,你儂我儂;“說山擋不住云彩樹擋不住風,說神仙老也擋不住個人想人。寧教那皇上的江山亂,也不能叫咱倆的關系斷”,這個“時”,是“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那個為表妹寫過“錯、錯、錯”、“莫、莫、莫”的南宋詩人陸游,在他的《老學庵筆記》里,也記錄了一首當時的民歌:
“辰、沅、靖各州之蠻,男女未嫁娶時,相聚踏唱,歌曰:小娘子,葉底花,無事出來吃盞茶?!?/p>
這首歌,寫得“美”而“有趣”。所謂“美”,自然是“美”在知慕少艾的情懷,再配上“小娘子”和“葉底花”的對舉,既是人從花喻,又是情景交融,字里行間都透著那么一種天人合一、天作之合的情韻。所謂“有趣”,卻是著落在上述語境之中的“無事”二字。本來,“無事”之人,殊為難得。如宋人王炎詞《臨江仙·思憶故園花又發(fā)》中有句:“拂衣歸去好,無事即神仙”,或,又有后世之讀書人撰聯(lián)為:“有書真富貴,無事即神仙”。但是,無論是詞中還是聯(lián)中的“無事”,都是真正地無“正事”而有“閑事”;而那少年口中的“無事”,卻是典型的有“正事”而無“閑事”!這其中的拿捏和輕重,因了少年散淡疏狂的口氣和別有深意的用心,就形成了一種“形而上”或者是“形而下”的“向度”,至于這“向度”是有“力”還是無“力”,則全憑當事者一心之運用了。這就好比唐代詩人杜荀鶴《贈質上人》詩:“枿坐云游出世塵,兼無瓶缽可隨身。逢人不說人間事,便是人間無事人。”逢人不說人間事的無事之人,終究是,還在人間!同樣,那本來無“事”的小姑娘,真的出來吃了盞茶,可不就是有了“事”了?
所以,鄭板橋有一首《竹枝詞》也寫:“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閑時來吃茶。黃土筑墻茅蓋屋,門前一樹紫荊花。”這當然是另一種情形了:那本來無“事”的小姑娘,對著小帥哥說,等你沒事的時候,且來喝杯茶吧!我的家門前有一樹紫荊花,好找得很呢!又,《紅樓夢》第二十五回中,王熙鳳打趣林黛玉的話,還是說:“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兒?”如此看來,恰好印證了明朝郎瑛《七修類稿》中的記載,“種茶下子,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又聘以茶為禮者,見其從一之義。”
有人分析,“茶”之一字,正是“艸”、“木”、“人”三字之合體。故,可以用“茶”字,來暗喻“草木之人”。但這“草木之人”,也有兩個“向度”:比如,被趙州和尚安排“吃茶去”的那個人。那是講的“禪茶一味”,重點,是要強調人的修行。然而在生活里,我們更多地看到了被青年男女邀請去“吃盞茶”的人。那是講的“有事無事”,重點,是要強調人的感情。
但是,人的“修行”和人的“感情”,又哪里會是兩件事呢?有高僧說:“聞佛語,如聞冤家語”。如此,這位高僧也好比,是為我們泡了一杯茶。這老和尚!他且坐在我們的對面,看著那杯茶,看著我們,再不說一句話。
現代詩中,時有把蝴蝶比做飛舞的花朵之喻。按莊子的邏輯,這蝴蝶或者也會不會想道:是我這蝴蝶做夢,靜止下來,停在枝上變成花朵?還是那花朵做夢,飛將起來,舞在空中變成了我蝴蝶?
莊子和天地親,所以天地也和他親。俗語所謂“相親相愛”,無非是說:親和愛,總是要相互的才好。反言之,仇和恨,也同樣是相互的。這樣,才會有因果歷歷,報應不爽。釋迦牟尼成佛后,仍有“三不能”,那第一個“不能”,就是定業(yè)不能逃。話說佛陀的祖國迦毘羅城,曾遭敵國侵略。敵國國王琉璃大王率大軍計劃攻下城后,殺盡釋迦佛的族人。佛陀聞訊后,曾三次坐在大軍經過的路上。按古印度習俗,大軍出征的路上遇到僧人,必須退兵。這琉璃大王只好按常理出牌,鳴金收兵。也因此,琉璃大王心中的仇恨之火,愈燃愈烈。到了第四次,佛陀雖然擋在路中,琉璃大王卻再也不講規(guī)矩,指揮大軍長驅直入,殺入城內。佛陀的十大弟子中,有位目犍連尊者神通第一,他運用神通之力把釋迦族的至親五百人裝到缽里,讓缽盂像飛艇一樣從天上飛到城外。等目犍連喜滋滋地打開缽盂想要放出這五百人時,發(fā)現他們已全部都化作了膿血。佛陀告訴他,認吧!這一切,都有前因:在N世以前,琉璃大王是在水里的一條魚王,率領魚鱉蝦蟹在河里生活。河邊的村民都喜歡吃水產品,他們把所有的水族都吃完后,把魚王也捕了上來。當時,全村的人都分吃了這條大魚,只有一個小孩沒有吃魚,但是他因為好奇用棍子在大魚的頭上打了三下。這個小孩就是佛陀的前世,全村的吃魚人都是釋迦佛族人的前世,這條魚王就是琉璃大王的前世。所以,釋迦牟尼成佛之后,也非但救不了他的族人,還因為曾打過魚頭三棍,得了頭痛三天的果報——定業(yè)難逃呵,只因:因果不昧!
把蝴蝶和歌聲放在一起說,又當有另一層意思。20世紀80年代,喬羽老爺子寫過一首歌《思念》:“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不知能作幾日停留/我們已經分別的太久太久……”據說,這是老爺子耗時最長的一首歌詞,從起心動念到構思完成,用了整整25年時間。早在1963年初夏的一天,喬羽在家中打開窗戶,忽然飛進一只蝴蝶。它在屋里繞了幾圈,又從窗口飛出,老爺子目送著它消失在遠方之后,豁然有悟,卻又不知所出。直到1987年提筆詠嘆友誼時,才重新開啟了心底的記憶,成就了這首經典好歌。當然,這個“你”,未必只是指蝴蝶或愛人,它也可以是代指漫漫長路,也可以是代指迢迢歲月。于是,蝴蝶和歌聲,也好比說的是天地山川錦瑟年華的背景下,我們?yōu)槭澜绾蜁r光所感動,繼之,再把自己的生命融會于感動過我們的世界和時光之中。
陶淵明論音樂,有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說。曾有人問他:為什么弦樂不如管樂?管樂又不如人聲?老陶答:“漸近自然”。這四個字說得真是好!對人而言,以絲以竹做樂器,當然不如用自己的肉嗓子做樂器更自然??峙?,這話就是讓莊子聽了,也會頷首稱是!因為,說起莊子的歌聲,那本也名聞千古、驚世駭俗。《莊子·至樂》上說:“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鼻f子的妻子逝世,他的老朋友惠子聽說之后趕緊前往莊家吊唁??墒钱斔角f家的時候,見莊子正岔開兩腿,像個簸箕似地坐在地上,敲著瓦盆唱著歌。這種場景之下的這種歌聲,本來難得聽聞、本來令人不忍,可你若是能夠想道:這莊子不過是只蝴蝶在夢中變過來的,那,你又何奇何怪之有呢?
莊子與天地萬物皆親,所以,就不會獨親其親之“生”,而不親其親之“死”。由這位道教的祖師爺先開了頭,后世之學人,自然是茅塞頓開、紛至沓來。像那李白,本是道教的行者,老莊的粉絲,故寫起敬亭山時,也端的氣定神閑,清虛沖淡!那《獨坐敬亭山》說的是:“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他與鳥親,所以,那眾鳥飛盡,他為之歡喜;他與云親,所以,那孤云獨去,他也被感染了閑適;他與山親,所以,他與山如如不動,相互觀照,兩下里“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李白這“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固然是道人情懷,不過,也并不妨礙儒者的英雄所見略同。在李白去世十年后出生的又一位李姓文學家、哲學家,唐代大儒李翱,雖一生崇儒排佛,作《復性書》三篇論述“性命之源”等問題,為后來道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卻在《贈藥山高僧惟儼之二》詩中寫道:“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逼查_知人論世不說,他應該真是把那藥山惟儼禪師,也當作了孤峰頂上的石頭或者飛鳥了。
20世紀80年代,聽小虎隊唱《蝴蝶飛呀》:“夢是蝴蝶的翅膀/年輕是飛翔的天堂/放開風箏和長線把愛畫在歲月的臉上/心是成長的力量/就像那蝴蝶的翅膀/迎著風聲越大歌聲越高亢/蝴蝶飛呀就像童年在風里跑/感覺年少的彩虹比海更遠比天還要高/蝴蝶飛呀飛向未來的城堡/打開夢想的天窗讓那成長更快更美好”……忽然想起喬羽老爺子寫《思念》,他老人家那二十五年的時光堆積起來,也不知,又為誰,造了一座敬亭山?
古時候,有個名叫原壤的人,他的老母親去世之后,他的老相識孔子孔圣人來幫助他辦理喪事。這中間,原壤突然敲擊著棺木說:“我啊,已經很久沒有唱歌抒懷了。”于是自顧自地唱了起來:“貍首之班然,執(zhí)女手之卷然”——這棺木的花紋,像是貍貓的頭一樣色彩斑斕啊。拿斧子的手,也像是女子的手一樣有一種舒緩、也有一種柔軟??鬃雍茈y受,假裝沒有聽見,走到了旁邊。旁邊隨從孔子的人問:老師,您就不可以讓他不要唱歌嗎?孔子回答說:我知道,沒有失去的親人才是親人,沒有失去的老相識才是老相識。
故事見于《孔子家語》,也見于《禮記》。原壤唱的歌,是上古時代行射禮的過程中,諸侯唱來作為發(fā)矢節(jié)度的禮樂?!抖Y記》這本書,主要記載了先秦的禮制,分別是“三禮”、“五經”和“十三經”之一,宋代以后,更是位居“三禮”之首。讀《禮記》“檀弓”篇,每讀到這里,我也很難受:為原壤,為孔子,也為那個跟隨孔子的人。
說起原壤,大家可能不熟悉,但是如果按照聯(lián)想記憶法,提起孔子因為原壤而講的那句名言“老而不死是為賊”,大家可能就容易記住他了。《論語·憲問》上說: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原壤以一種蹲著兩腳不坐不起的無禮姿態(tài),來等待孔子到來。孔子見了,就訓斥原壤:你啊,小時候,就不守遜悌之禮。長大了,又毫無著述來教導后輩?,F在,又老而不死的混日子,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禍害吧!孔子一邊說著,一邊還用手中所持的住杖叩擊原壤的腳脛。
孔子這人,其實最講原則。人問他,“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庇蒙菩谢貓髳盒?,這種作為乍聽之下,確乎有點高端、大氣、上檔次。但是孔子非常冷靜地反問說這話的人:假如要用善行回報惡行,那么,你用什么回報善行?所以,孔子認為:應該用公平來回報惡行,用善行來回報善行。又,《論語》陽貨篇記載:子曰:“鄉(xiāng)愿,德之賊也”。這是孔子在直接說,鄉(xiāng)里之中那種不分是非、處處討好的所謂“老好人”,實際上是敗壞道德的人。至于每每被無知之徒用以攻擊孔子不講原則的所謂“中庸之道”,其實講得正是要“擇善固執(zhí)”,選擇那真正合適和正確的,堅持到底!
在這種背景之下,再來看孔子與原壤的相處,看原壤的從小到大都吊兒郎當不正干,看他在母親死了之后還敲著棺材唱歌的疑似禽獸之行,從古到今的儒者們,又有多少人能夠想得通:這疾惡如仇的圣人孔子,為什么竟然容忍自己的老相識原壤如此作為?如果已經“忠告而善導之”了,既“不可”,何不“止之”——這“止之”,當然不是停止忠告和勸導,那是干脆絕交算了嘛!
但是,孔子對于原壤,既有責罵,又有憐惜,既有失望,更有理解。他老人家說了:“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也,故者毋失其為故也。”照我看,這話的意思或者可有三種理解:其一,原壤和他的母親感情很深,母親身體的死亡,并不代表母親形象在他心中的死亡。所以,他的唱歌與眼前之人、之事俱無關聯(lián),那只是自己的一種興之所至罷了;其二,原壤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是,我孔丘作為他的故人,還是要盡到故人的責任呵;其三,原壤所唱“貍首之班然”歌,本是母親之所教唱,如今母親去世了,他唱此歌,正是深切悼念他的老母啊。
董橋曾經說過,再動人的男歡女愛都是私事,別人聽了肉麻。還真是!所以,對于這兩個老男人之間的友誼故事,宋朝的朱熹同志做了一個很好的注釋:“母死而歌,蓋老氏之流,自放于禮法之外者。”原壤這家伙,應該是老子道家一派的人物,他把自己徹底地放逐于禮法之外,當然不必以常理觀之!這樣,孔子出于一種學術尊重,自然也應該充分地理解原壤、諒解原壤。何況,那原壤,畢竟是孔子的故人呢?
實際上,儒家在講原則的同時,從來不否認對于情感的珍惜和注重。且不再說圣人孔子,即后來的亞圣孟子也同樣遇到過學生所提出來的類似問題。那時,孟子的學生桃應假設說:在舜當天子的時候,如果其父瞽叟殺了人,此時作為“最高人民法院院長”的皋陶應該怎么辦?孟子說:皋陶當然應該把瞽叟抓起來法辦!桃應又問:那么,舜不可以利用他天子的身份和職權去阻止這件事情嗎?孟子回答說:作為天子的舜,怎么可以阻撓司法公正呢?桃應打破砂鍋問到底說:那么,作為人子的舜到底應該怎么辦?孟子回答說:作為孝子的舜,假如有機會的話,當然會把天下看得連一只破鞋子都不如,偷偷地背著自己的父親瞽叟逃到天涯海角去,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甚至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天子這回事兒。
后世儒者,每于這種極端的事例面前,時露吞吞吐吐之象。大概這種事情,在他們的內心看來,多多少少會有點難受、難辦吧?我想,這應該是讀書讀死了的緣故。面對這樣的問題,老莊一派的道家人物,確實更加通透灑脫,干凈利落。比如莊子在《逍遙游》中就講:“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蹦阕x書少,自然不了解咱們讀書人的事;你的壽限又短,更不了解我們這些年壽長的啦。你和我,差距太大啦,不跟你說……
但是,要說到真正地通透到底,恐怕還得說是釋家。唐代布袋和尚的《插秧歌》說:“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蹦且环剿镏?,青秧與藍天相互映襯,色彩斑斕、煞是好看,也像是貍貓頭上的花紋一樣:恰恰,有那么一點無所用心;恰恰,有那么一點心心念念。
孟子脾氣大。而且,不是一般地大!
《孟子》首章首節(jié),就看見他老人家在發(fā)脾氣。話說,這是孟子初次與梁惠王見面,梁惠王就說:“老先生不遠千里而來,一定是有什么對我的國家有利的高見吧?”梁惠王這人,本沒什么能力和建樹,卻偏偏是個好大喜功之人,歷史上著名的“孫龐斗智”之慘敗于馬陵道的龐涓,正是他重用的心腹愛將。其時,他剛剛經歷了三次敗仗,太子被敵國俘虜,上將被敵人斬殺,自己國內財政空虛、民怨沸騰。可他見到孟子時,似全不以之前的敗跡為恥,倒還是一副居高臨下、老三老四的樣子和口吻。脾氣大的人本就敏感,何況是面對如此德不配位之所謂“人君”!孟子當即開罵:我特么聽到人家唯“利”是圖就煩!為國君者,有了仁義還不夠嗎?做國君的想著怎么樣有利于我的國家?做重臣的想著怎么樣有利于我的封地?各級公務員和老百姓都在想著怎么樣有利于我自己的小家?上上下下,皆為著一個“利”字你爭我搶,當真是“仁義放一邊,利益最當先”,你的君主之位豈不是大大地危險?但是,如果反過來看,講“仁義”的人不會拋棄父母,講“仁義”的人也不會不顧君王。所以,你只需強調仁義就行了,何必唯“利”是言呢?
也真是,讓孟子他老人家不高興的事兒太多了——就說這梁惠王吧,在孟子的教誨之下總算是有所進步,懂得謙虛地表示“寡人愿安承教”了,也聽到孟子著名的“仁者無敵”論了……結果,還沒等到有所作為之時,卻突然又一命嗚呼了!他那繼位的寶貝兒子梁襄王,用孟子的話說,更是“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遠看吧,也不像個人君的樣子;接近之后有所了解呢,根本就是個無知無畏的貨!而且,告訴他不喜歡殺人的國君能一統(tǒng)天下后,這位梁襄王竟然問孟子:有誰,愿意跟隨不喜歡殺人的國君呢?——與無知無畏同行的,總是少不了無恥!
孟子真是不高興??!
其實,孟子的高興指數并不高。他自己說過,君子有三種快樂,就是給個皇帝也不換:“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朱熹認為:這三種快樂啊,像父母健康長壽、兄弟平安無事的快樂,要靠天意;像能夠遇到品學兼優(yōu)之青年才俊來教育他的快樂,有待人和;只有那俯仰之間對天對地都無所慚愧地快樂,可憑一己之力能做到!可是,要讓一個人面對日月星辰和山川河流毫無愧疚,為什么總是那么難呢?
所以,孟子不高興!他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庇终f:“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最后,他干脆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孟子罵人,罵得直白,罵得深刻,也罵得悲哀,罵得痛徹……
當年,孔子的學生問孔子:如果有人對一位仁者說,井里面掉進去另一位仁者,這位仁者會照著跳下去嗎?后來,孟子的學生問孟子:對于以至孝聞名的天子舜而言,如果他的父親犯了殺人罪,舜又會怎么辦?圣人和亞圣的這些學生們,他們都曾經歷了些什么呵,才會這樣想、這樣問?
禪門之人,時有以儒釋禪者。但他們多以孔子章句相標舉,少有以孟子之說為例的。為什么?孟老夫子火氣太大了!不過,臨濟宗的開山祖師義玄禪師,常以大聲呵斥來接引弟子的方式,卻是大大地因襲了孟老夫子“不高興”之風?!段鍩魰酚涊d:
師謂僧曰:“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會?”僧擬議,師便喝。
這臨濟義玄禪師的喝來喝去,亦如孟子的罵來罵去,有時斬斷疑情,有時震碎妄想,有時只是用來試試塵世和人心的深淺,有時就是那么純粹的一喝、純粹的一種宣泄而已!但是,真要到了直面世界直面生命之時,峻烈的禪風里自有一種儒者的擔當。還是這臨濟義玄禪師,臨終之時,舉目四望,對弟子們說:“假如有人問起,佛道究竟是什么?你們要如何回答?”他的弟子惠然禪師馬上就學著臨濟禪師一向教導學人的方法,大喝一聲!臨濟禪師非常不以為然地說道:“誰能想象,我想要指給你們的佛之知見,以后卻要在這些大喝一聲的人那里斷絕了。真是讓人好不傷心?。 闭f完,坐在法座上端然圓寂。那位惠然禪師非常不解地說道:“老師平時對來求道者都是大喝一聲,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學著老師也大喝一聲呢?”臨濟禪師忽然又活回來,說:“我吃飯,并不能讓你們也肚子飽;我死了,你們也同樣不能代替?!被萑欢U師急忙跪叩說道:“老師!請原諒,請不要離開我們,再給我們更多地教誨?!边@臨濟禪師大喝一聲,說道:“我才不給你們模仿!”說完,他真的就此入滅了。
臨濟禪師去世的故事,也當好有一比——好比孟子的學生桃應問:“舜做天子,皋陶做法官,假如舜的父親瞽瞍殺了人,那怎么辦?”孟子答:“把他逮起來就是了?!碧覒獑枺骸半y道舜不阻止嗎?”孟子說:“舜怎么能夠阻止呢?皋陶是在盡職盡責?!碧覒賳枺骸澳敲矗丛撛趺崔k呢?”孟子說:“舜會把天子之位像破鞋子一樣拋棄掉,再偷偷地背負父親逃走,沿著海濱住下來,終身逍遙,快樂地把曾經做過天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p>
——說到底,孟子固然常常不高興,但究其初衷,不過是想讓太多的人都能明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蛘哒f,他不高興,只為能讓天下人,都高興!
讀《齊物論》,想象莊子其人,想象他就是那個南郭子綦:就那么蕭然,就那么懶散,就那么滿臉都是渾不懔地坐在你的對面……
真的,就“過盡千帆皆不是”了嗎?
“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我說偃啊,你這個問題不是問得很好嘛!可是,可是現在我把“我”丟了,你知道不?
《說文解字》釋“我”,“從戈”,本意為一種長柄的進攻性武器。執(zhí)了這“我”,可壁壘森嚴,可略地攻堅,可恃強凌弱行一己之私,可假正義之名逼人就范……因了這種種特性,“我”,漸由武器演變成第一人稱代詞。莊子有大智慧,他把“吾”和“我”分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多么盼望:有多少人想要強大這個“我”,就真能有更多更多的人,想要丟棄這個“我”!
唐伯虎寫過一個《伯虎自贊》:“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了我?!崩咸谱匀簧钪O佛理,卻同時也是莊子的知音。他知道,從根本上說,那個“你”才是“真我”;那個“我”,不過是沉重的一百多斤肉和附在上面的各種妄想執(zhí)著所聚合的“假我”。
當年佛教進入中國時,翻譯佛經的人,多為對儒、道兩家都極為精通之學者。所以,儒道釋之間在很多的概念和內涵方面,本就有著與生俱來的淵源。中國維摩禪祖師,南朝梁代禪宗著名尊宿、義烏雙林寺始祖,與達摩、志公并稱“梁代三大士”的傅翕傅大士,有一首著名的偈子:“夜夜抱佛眠,朝朝還共起。起坐鎮(zhèn)相隨,語默同居止。纖毫不相離,如身影相似。欲知佛去處,只這語聲是。”他抱的“佛”是誰?就是這個“真我”呀!
但是,身處于萬丈紅塵和喧囂物欲之中的我們,又有多少時候能夠真正地丟掉那個“假我”呢?這人說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這人說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人說道,“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最后,這人說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誰是辛棄疾的青山呵?誰又是,那個見到青山的、辛棄疾的“我”?
“醉里不知誰是我,非月非云非鶴”。辛棄疾探究的“我”,輕如月色、如云影、如鶴鳴、亦輕如羅大佑“輕飄飄的舊時光”。但是,卻都決然不是?;蛘撸辉谝坏皖^一閃念間,會有一次猝不及防地相見?那一年,辛棄疾被削職,閑居于江西上饒帶湖附近。這天,他在博山附近的雨巖游玩。正臨溪而行時,驀地發(fā)現:“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他知道,自己認清那個“我”了。
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一個人面對流水,面對上善的德行或者遠去的時光,總是應該會更容易回頭更容易看清楚自己吧!《洞山良價禪師語錄》載:“(良價禪師)后因過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云: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么會,方得契如。”
禪宗二祖慧可付法給三祖僧璨后,即前往鄴都,隨形就化,便宜說法。而且,不管是歌樓瓦舍,還是酒肆屠門,不管是引車賣漿之徒,還是學富五車之士,都能觀機逗教,以致四眾皈依。有人就問二祖:“您是個出家修行佛道的人,本應嚴守出家人的戒律,怎么可以出入這些不干不凈的地方、結交這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呢?”二祖回答道:“我自調心,何關汝事!”禪門中人,具正眼者,不管是臨水照影,還是出入紅塵,若論勘一“我”字,果然都是“不二法門”!
又,就文字而論,當一個人去掉了自己身上本是古代殺器的“我”,剩下的那個“真我”,豈不正是個慈悲之我、智慧之我?所以,辛棄疾的《重午日戲書》云:“青山吞吐古今月,綠樹低昂朝暮風。萬事有為應有盡,此身無我自無窮?!边@是他對福建任上再次被彈劾罷免的態(tài)度,這也是他對天地宇宙和世道人心的超越性參悟。細細品來,有一種曠達在,也有一種孤單在。
真的是孤單嗎?好像,又不盡然!對于深刻的感受而言,不管是快樂還是憂傷,是不是都會有一種不舍又有一種不甘,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情不愿?比如傅大士的“夜夜抱佛眠”。本來已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了,又何必去多想,那不知是誰的、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