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萬海
我的書桌其實是岳父遺留下的。
去年秋天,我一直忙著搬家。新家在城東,有些偏遠,生活并不方便,考慮到新家寬敞,最主要的是新家有個獨立的書房,這是我多年的心愿。
岳母說:“家里擺的那張老周在世時用的書桌,你們要不嫌舊,就搬去用吧?!?/p>
夫人在街頭雇了個拉貨的電動三輪車,幾番交涉,三輪車主報價從200元降價到150元,再不肯讓步。開始拆裝運輸時,見是個已經(jīng)很舊的書桌,輕聲咕噥著,這書桌拿到舊貨市場,恐怕至多也就值個百把塊錢。見我們沉默不語,他也就不再吱聲,專心干活。
搬入新家后,岳母專程拎著幾條活魚和半盆米糕以示慶賀。到了屋里,走進書房,瞇著眼瞅了半天,微笑著點點頭:“這書桌放在這書房里,非常合適?!?/p>
這是一張岳父在世時定做的書桌,長2米出頭,寬1米出頭,高約90厘米,比普通的書桌或辦公桌要大出一號。歷經(jīng)二十多年歲月的打磨,四周表面有些陳舊灰暗,墨汁沾染的污跡看起來有些臟,但結(jié)構(gòu)完整,形狀如初,適合臨習或創(chuàng)作書畫作品用。站在書桌面前,記憶的片段便不由自主地連成一串。
岳父五歲開始練習書法,在長輩的教育和影響下,很快就顯現(xiàn)出在書法上的天賦和靈性,二十幾歲便成為本市有名的書法好手。青年時期的岳父,追隨傳統(tǒng)的書法家成長路徑,深知天才和悟性固然重要,但要想成為專業(yè)的書法家,沒有捷徑可走,因此,他的勤奮遠近聞名,無論春夏秋冬,每天臨池不輟。真草隸篆,無不精通,尤其是正楷,下功夫最深。他對書法的癡迷超過常人,每天除了必不可少的日常生活占用一些時間外,主要精力全部用在書法上,這也是他年少成名的重要原因。
出于對書法的酷愛,從三十多歲起,岳父從一個中學語文教師轉(zhuǎn)行正式成為專業(yè)書法教師。三十年的流轉(zhuǎn)光陰中,他培養(yǎng)了數(shù)以千計的學生,一些學生也早已成長為一方名家。多年的書法教學過程中,他提出練書法就是練人的理論,受到許多學生和家長的歡迎。特別是一些原本調(diào)皮不求上進的青少年學生,在經(jīng)過多年的書法培訓(xùn)后,喜歡上了書法,改掉了原來的不良習性,提高了自身修養(yǎng),和從前判若兩人,進而帶動了個人事業(yè)發(fā)展走上新的境界。
因為家境普通,岳父以前的書桌極為簡陋,其實連桌子也算不上。那是件標準的家庭組裝產(chǎn)品,它是用一張三合板充當桌面,下面是兩張老式的條凳做支撐。就是在那樣的一張書桌上,岳父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在上面臨帖、創(chuàng)作,度過了從少年到成年的充實時光。
退休后岳父有了些空閑,終于下決心定做一個專業(yè)的書桌。托親戚買了些普通的木料,并請來個木工。木工姓黃,是個身材不高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套家伙,應(yīng)約而來。因為住在一樓,有個不大的家院。黃師傅把鋸子、刨子、墨斗、尺子等一字排開,在家院里大干起來。手法確實很熟練,先是桌腿、后是桌面、再是抽屜,僅僅3天工夫就已基本成型。岳父專門叮囑岳母每天做好飯菜熱情招待,自己則不時過來圍著看看,說些他的想法和特別的要求,黃師傅一一照辦。
組裝、磨砂結(jié)束后,又用本色的油漆小心地漆了兩次,才算正式完成。抬到書房后,鋪上毛氈,上面按次序擺著文房四寶,新書桌終于派上了用場。和以前的三合板桌子相比,這個嶄新的書桌,本色的表面清漆光可鑒人,擺放在西墻邊,原本不大的書房頓時顯得擁擠,書卷氣場隨之提升了幾個等級。正中的抽屜里放著他常用的印章印泥一類東西,并小心地上了鎖,把鑰匙扣在自己的一串鑰匙里。
那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大凡家里來學生或朋友,岳父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來人詳細介紹,聲音洪亮、滿臉笑容。
在岳父的影響下,我也學著拿起毛筆,開始練習書法,那時已是將近而立之年。
萬事開頭難。作為高齡的初學者,基本功的訓(xùn)練是一個痛苦而不可缺少的過程,由于自感悟性不佳,心里難免有畏難情緒,岳父總是溫和地鼓勵我,多注重過程,不要想結(jié)果。告訴我掌握書法的運筆技巧,必須從基本筆畫練習開始,每天給自己規(guī)定練習量,要么是一小時,要么是幾張紙,哪天沒完成,后面補上。一個階段以后,選擇褚體開始臨帖。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學習書法也是這樣,練習的過程比較枯燥,特別是發(fā)現(xiàn)日復(fù)一日卻沒什么進步時,內(nèi)心無比地沮喪。而岳父總是和顏悅色、放慢語調(diào)講解,點出我細小的進步,堅定我繼續(xù)下去的決心。久而久之,心浮氣躁漸漸消失。
學海無涯。通過幾年的楷書臨寫,使我慢慢地把書寫從完成任務(wù)轉(zhuǎn)化為自覺的行動,每天寂靜的午后,打開布氈、鋪開紙張、倒好墨汁、提起毛筆,很快就進入了學習的狀態(tài)。冬天則更適宜讀帖,坐在岳父家書桌旁簡陋的火爐邊,聽著木材噼噼啪啪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一本本名家字帖,顏真卿的,王羲之的,趙孟頫、文徵明的,不管是哪個書法家,不管是哪種字體,從楷書到隸書,再到行書,草書等,看看都是一種享受,冬天便不再漫長和寒冷。
退休后的岳父依然活躍在書法教學和創(chuàng)作中,每周的老年大學、書法函授大學、少年宮等到處有他瘦削的身影,日子非常充實而愉快?;氐郊依?,書桌上多了一個老式的收錄機,用的還是當時的盒式錄音帶,循環(huán)播放著高山流水等傳統(tǒng)音樂。岳父左手拿著名家字帖,右手執(zhí)毛筆,站在書桌旁練習書法。那時,我的女兒剛會走路,圍著旁邊,一邊嘰嘰喳喳地學習說話,一邊隨著音樂搖搖晃晃。
無奈好景不長,一個冬天的午后,在一次被人請去創(chuàng)作后,他因沒有控制好情緒,加上勞累,晚上腦溢血發(fā)作,被人送回。后雖經(jīng)治療好轉(zhuǎn),但終究元氣大傷,幾次反復(fù)發(fā)作終于癱瘓。從那時起,每天守著一個日漸枯萎的生命,家里的空氣變得沉悶而壓抑,好在他本人并不知曉痛苦,還經(jīng)常瞪著大眼睛望著我們,只是早已無法表述自己的思想。多少次望著躺在床上的岳父,我都在思考,他若還清醒,明白今天如此不堪的結(jié)局,是否會后悔自己曾經(jīng)超人的艱辛付出。我們不能替代他,也無法挽救他,內(nèi)心深處一次次地惋惜這樣一個書法家的消失。雖然一個人的生死是這個世界再平常不過的事,但輪到自己身邊的親人總是難以接受。張愛玲曾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在因腦溢血后遺癥癱瘓在床近四年后,岳父悄然離開了我們。那是一個黑色的夜晚,盡管對這一天我們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醫(yī)院工作人員將岳父推進太平間后,我們都忍不住掉下淚來,岳母更是癱在地上,大哭不止,我們將她拉起,在這樣的夜晚所有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共同守候著又一個天明。
岳父去世后,在整理書桌時,書桌的抽屜里有一本厚而古舊的書,書面泛著淺灰,連邊上的書釘也早已銹跡斑斑,封面上貼著手寫的“行書字法”,正是岳父常用的字體風格。打開書本,里面是他多年來從書法報等報紙雜志上剪下來的行書書寫技法文章,從概述、字帖選擇、臨習方法、臨習心得、名家字帖的審美,每一篇文章都粘貼得整整齊齊。這在網(wǎng)絡(luò)誕生前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專業(yè)知識匯總。斯人已逝,但這本書法技法仍在靜靜地訴述著主人對書法的熱愛和執(zhí)著。
今年的清明節(jié),全家人來到青龍山掃墓。青龍山頂,林林總總的墓碑一排排、一行行,當初埋葬他的片區(qū)只有不多的幾個墓地被使用,如今已是滿座。沒有細雨紛紛,反而艷陽高照,暖暖的陽光熱情地落在山林間,落在泥土里,落在這片墓碑林立萬人長眠的冷清的世界,也落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心里卻不由升起一股無言的憂傷。
光陰似箭,不經(jīng)意間,我業(yè)余學習書法已過去十余年。岳父遺留下的書桌變成了我的書桌。
書桌的正上方掛著岳父留下的一幅書法作品《白居易憶江南》:“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岳父生前不常寫的篆書作品,作品布局嚴謹,書寫中提按轉(zhuǎn)折、枯濕濃淡、粗細堅柔、筆力盡顯,使人能感覺到作者盡情揮灑的風采。掛在墻上,每天與我相伴,讓我也從書法練習中享受到愉悅,努力尋找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用心打扮自己的生活空間,讓每一天更加充實。
岳父名叫周庚如,1939年生,海州人,曾任連云港市書協(xié)副主席、延安中學書法教師,2008年初離世,終年70歲。謹以此文代表家人對他離世10周年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