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華
沒事時,我喜歡聽朋友述說。傾聽,是一種享受,一種尊重,一種撫慰,也是一種學(xué)習(xí)的方式。一次,與武平在一起對酌,他聊的一個故事,也許是我今生難忘的一個故事。
武平說:在農(nóng)村的老家,有兩個人我心里時刻放不下:一個是母親,一個是仁叔。母親自不必說,仁叔與我的忘年交,倒是不能不說的。那是因為他的人格、人品和那份堅定的信仰,一直在教育我、感動我、激勵著我。
仁叔與我既不同族,也非親非故,只是普通的鄰居。但這份鄰里感情,對我來說,他有時超越了親情。仁叔大我二十歲,不過我們倒沒有代溝之感,說話很隨便,也很掏心窩子。他有時給我說的話,同我爸和他的胞兄弟都不說。比如:他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那天晚上,他家仁嬸抱著他那只被美國飛機炸飛了的殘臂茬兒在被窩里哭,你知道他在干啥,除我,我們那個村上的人沒有知道的。他說,“你嬸子越哭越傷心,我越想越恨,都是這龜孫子美國佬造的罪!我想,我不能哭,我不能在戰(zhàn)場上打那些狗日的,我能造‘槍’把兒,等我兒子長大了打那些狗日的!”想到這,他一翻身,趴在了我嬸子身上。還有,“文化大革命”時,他把抗日期間在部隊時夜里餓得睡不著覺,到老百姓的地里偷扒山芋吃的事說給我。他還說,他這輩子算是跟定共產(chǎn)黨了。為啥,共產(chǎn)黨一心就想著老百姓。從打小日本到打老蔣,再到抗美援朝,嗨,神了!想干啥就能干成啥。在部隊時,一歇下來,排長就給我們講,等全國解放了要建設(shè)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過魚米之(香)鄉(xiāng)的日子”。那時誰懂啥啊,我們就“哈哈”傻笑。有人還說,“排長,這不是做夢吧?!蹦憧矗€是我們的老排長有遠(yuǎn)見,現(xiàn)在咱中國的老百姓這日子過的,還真跟做夢似的——別說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魚米之香,小汽車也不稀罕。
說到我嬸子,她是仁叔家的童養(yǎng)媳。仁叔16歲那年,我們村上來了一個連的八路軍,要在我們村休整幾天。那時兵荒馬亂,能吃飽肚子的人家不多。那些八路軍,不僅不動老百姓家的糧草,還給老百姓做事。仁叔他爹生了兩個兒子,又收養(yǎng)了山東一對夫婦偷偷丟在他家門口的一個女兒。日子是熬一天是一天。聽說八路軍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打土豪分田地,專為窮人謀利益,隊伍上有不少兵的年齡跟他差不多。幾天下來,他們成了好朋友。回家就纏著他爹要當(dāng)兵,他爹雖說心里不情愿,看著兩個比他還小,面黃肌瘦的孩子,為了能省一口,還是同意他去了。
新中國成立后,他本想復(fù)員回家分幾畝地照顧父母。上面一道命令:到徐州休整,準(zhǔn)備抗美援朝。
團(tuán)長問他:伍仁,徐州到你家有多遠(yuǎn)?百八十里吧。團(tuán)長給他找了一匹馬:回家看看父母吧,明天歸隊。這一去還不知能不能回來呢。
中午到家。一匹高頭大馬拴在門口的樹上。聽說伍仁回來了,還騎回一匹高頭大馬!“乖乖,能騎馬回來,指定是個團(tuán)長以上的大官!”全村老少無一缺席,把個伍家擠得里三層外三層。等冷靜下來,他爹問:在家?guī)滋??明天歸隊。再聽說還要去朝鮮打仗,他爹的臉“刷”就冷下來了。啪嗒啪嗒抽了幾口悶煙;“老二,上街去弄幾個菜,打二斤酒,晚上給你哥圓房?!比适逡宦牼图绷?,“大,你這不是坑英子嗎?!”“你不圓就不坑她啦?你問她?!?/p>
英子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偷偷丟在他家門口被他爹養(yǎng)大的“女兒”。25歲了。英子和仁叔同歲,要不是仁叔去當(dāng)兵,他們的孩子就半大小子了。仁叔去當(dāng)兵后,他爹幾次同英子商量要把她嫁了,她死活不同意,“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給您和媽做養(yǎng)老閨女?!?/p>
仁叔在朝鮮戰(zhàn)場被分在高射機槍連,守衛(wèi)一條補給線上的大橋。他那個連,一年擊毀、擊落敵機10多架。仁叔和他的搭檔擊毀一架,擊落一架,為此立了一等功。那天敵機來了,他叫戰(zhàn)友把機槍架在他的肩上,他兩手把著槍腳對敵機打。那個美國佬對著他們就飛來了,兩梭子彈,正中他的左臂;只有一塊皮連著。他一咬牙,把膀子拽掉了,繼續(xù)打。他說等他躺在醫(yī)院病床上醒來,他沒想別的,只想著圓房那晚上的那一“炮”打得準(zhǔn)不準(zhǔn),要能打出個兒子來就好了。等他長大了,一定要他學(xué)開飛機,專打美國佬的這些“鳥”。除此之外沒想別的,做夢都在想。
等仁叔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他的頭一個兒子已經(jīng)能學(xué)步了。他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援朝,伍援朝”。接下來兩年又生了兩個兒子,“抗美、勝利”。仁叔樂的,“老美要不死心,我這三個兒子就是三桿槍,三臺炮,三架飛機,保準(zhǔn)打他個狗日的屁滾尿流!”
還沒等仁叔高興得合上嘴,他的三個兒子一天一天長大了;吃食堂、三年自然災(zāi)害,苦日子一個接著一個,小樹苗一樣的嫩崽子,成天面黃肌瘦的,仁叔看著眼淚往肚里流。做夢都想著排長說的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過魚米之(香)鄉(xiāng)的日子”,不會真的只能是做夢吧?別“魚米之(香)鄉(xiāng)”了,能吃一頓飽飯就算是做好夢了,他的大兒子說。
最困難那幾年,仁叔那時雖然有地方政府按月發(fā)的二十斤“殘廢補貼”糧,但他從沒有自家吃獨食,村上誰家揭不開鍋了,他給點;誰家老人餓的得了浮腫病,他補點。因他的救濟(jì),我們那個村子平安地度過了那幾年災(zāi)荒。
仁叔在我們那個村上很有威望。他是抗日戰(zhàn)爭時入的黨。他的一言一行,都和黨的政策保持一致。在我們那個村里,從村干部到小組長都很尊重他,因此,在我們那個村里就沒有對群眾亂收費、亂攤派的事,更沒有上訪的。
仁叔的三個兒子,只有老三高中畢業(yè),當(dāng)過兵。這老三也是仁叔最滿意的一個兒子。仁叔本想三個兒子都要入黨,都要當(dāng)兵??墒抢洗蟆吧ぱ邸?,老二“肝偏大”。雖說三個兒子都沒有考上大學(xué)當(dāng)過官,但都很仁義、誠實,這都是仁叔調(diào)教有方。他說,不成才可以,但必須成人,知老知少;不坑蒙拐騙,不做損人利己的缺德事。
仁叔家的老三和我同歲,退伍回來當(dāng)了幾年生產(chǎn)隊長,土地承包后,他先是騎著自行車四里八鄉(xiāng)收破爛,后來又辦了個草雞養(yǎng)殖場,養(yǎng)雞賣蛋?,F(xiàn)在建了個幾萬平方的肉雞場,在仁叔的監(jiān)督下,弟兄仨搞了個股份制,一年純利潤在百萬左右,是遠(yuǎn)近有名的“土財主”。聽說去年由仁叔做主,拿了八十多萬元,把村里的土路全鋪成了水泥路。
近八十歲的仁叔,今年被他家的老三封了個官——老班長。這要從他家的生育現(xiàn)狀說起。仁叔他爹生他弟兄倆,沒生女的;仁叔生三個兒子,他老二生倆兒子,都沒閨女;接下來這幾個小弟兄,一個個造出來的都是帶“把”的。僅仁叔就三個兒子、三個孫子,加他一個老“把”頭,一個名副其實的老班長。
在仁叔的三個孫子里,老大的兒子明理最聰明。用仁叔的話說,“有我的遺傳”。那孩子長相、性格、脾氣還真有點像他。三四歲時仁叔就說他有出息。為此,仁叔規(guī)定我每個星期都要回家,教明理背唐詩、練毛筆字。這孩子是個神童,背過的詩,學(xué)過的字,一個不丟,一個不忘。他爺爺給他講打鬼子、抗美援朝的故事他最愛聽。五歲時,春節(jié)晚上放炮仗,他疊了一只紙飛機,然后澆上他爹打火機用的汽油,用線拴在天地響爆竹上,爆竹竄到天上爆炸,紙飛機也就著火了。他就拍手叫好,“美國鬼子的飛機爆炸嘍!”從小學(xué)到高中,那都是學(xué)校的前三名。高考時,老師做工作叫他報北大、清華,怎么說他都不干,一定要報北航或南航,說不學(xué)開飛機也要造飛機,為爺爺報“一臂”之仇。
北航畢業(yè)后,又考取了北大研究生,專攻機械動力?,F(xiàn)在在沈飛工作,聽說是技術(shù)核心組成員。他的那張和殲-15的合影寄回家,他爺爺奉若至寶,當(dāng)天就叫他三兒子:“老三,快開車跟我去城里!把明理這相片給我放大,弄漂亮點!放四張,我一張,你們?nèi)乙患乙粡?!”他那一張掛在他屋里最顯眼的地方。鄰居去他家,故意逗他:“老爺子,您一只胳臂沒白扔在朝鮮!”“那是,我在朝鮮做夢都想的事,我兒子沒指望上,我孫子干成了!看我們這飛機,多霸氣!美國佬那玩意兒(全球鷹),活像個貓頭鷹,怵頭敗腦的?!币徽f到這些,仁叔就眉飛色舞的,老臉笑成一朵花。
別看仁叔老了,但他的心沒老,還想著“要能有個孫子會開飛機就好了”。還想著在朝鮮戰(zhàn)場上他的那個夢。
聽完武平的故事,我想起英國著名詩人阿爾弗雷德·丁尼生關(guān)于夢的名言:“夢想只要能持久,就能成為現(xiàn)實。我們不就是生活在夢想中的嗎?”
說到黑子,那是我小時候最好的“玩伴”之一。就是母親,也常拿黑子說事。有一次,母親喂弟弟的飯,他兩只小手不停地亂抓胡鬧,一下把母親手里的碗抓掉了。母親豎起筷子:“真是畜生易度人難度,喂黑子朝我搖尾巴,你倒好,把我碗給砸了!”一歲多的弟弟,咧著小嘴,呵呵,呵呵,幸災(zāi)樂禍似的傻笑。
黑子是不到一歲時舅舅帶到我家的?!斑@狗有靈性,”舅舅說。因一身油光發(fā)亮的黑毛,母親就給它取了個名字——黑子。
20世紀(jì)60年代初,農(nóng)村能喂得起狗的人家不多。我家因父親在水利上工作,每月有近三十斤水利糧補助,日子過得還算將就,母親就喂了幾只雞,用雞蛋換些油鹽錢。可是雞的日子過得很不安全。那時小偷不多,黃鼠狼倒不少。我家的雞經(jīng)常受黃鼠狼的騷擾;尤其是冬天,黃鼠狼們野外的食物少了,就開始尋雞圈。每到半夜三更聽到雞們那聲嘶力竭的求救聲,我就把頭蒙進(jìn)被窩里,人縮成一團(tuán)。母親披衣而起,拿起門后常備的推磨棍驅(qū)趕黃鼠狼。因此,那些年每逢霜降過后,幾天就有一幫三五成群的東北人,牽著兩三條大狗,扛著長長的標(biāo)槍,到莊里捕黃鼠狼。他們利用狗的嗅覺,只要狗嗅到哪個草垛里有黃鼠狼的氣味,就“吠、吠”的叫。幾桿標(biāo)槍一起輪番向草垛里上下亂戳,直到把黃鼠狼趕出來,然后由狗捕獲。
那時聽說,一條黃鼠狼的皮能賣好幾塊錢。
也許是受那些捕黃鼠狼的狗的啟發(fā),母親叫舅舅給我們找了個“黑子”。
黑子真是雞們的稱職衛(wèi)士,自它到我家,雞的日子安生了,我夜里也不害怕了。我和黑子也成了最好的玩伴。白天,除我上學(xué),只要在家,黑子是寸步不離我的。那時,我對黑子的禮遇可以說有時超過弟弟、妹妹,因為我覺得它有時“很懂事”;吃飯時,它不像有的狗,老是昂著頭看你吃東西,一副沒出息的可憐樣。黑子不,我們吃飯,它不是躲在桌子底下,就是到草垛邊睡覺,不叫它,它從不到飯桌邊去。有時它在桌子底下,我會趁母親不注意,把碗里的山芋丟給它,故意將骨頭上的肉還沒肯完就丟給它。
黑子不僅是我家雞們的衛(wèi)士,也是我的“衛(wèi)士”。
那時若是白天二叔趕過集,我晚上必去他家聽他“講古”。二叔不識字,但他記性特好,不僅基本上能把他聽“說書”的講的故事重新給我們講一遍,而且講起來有聲有色。每逢他“講古”,他那三間草屋,擠得滿滿的。黑子就趴在我的腿邊寸步不離,直到散場了。到二叔家來去近百米的黑路,黑子都走在前面,給我壯膽。
母親說:“黑子成你跟班的了。”
母親有時會說:“今晚講些啥,說給我聽聽”。有一次我給她講“曹操殺呂伯奢全家”的故事,她聽后氣憤地說:“畜生易度人難度,還不如俺黑子!”
畢業(yè)后外出工作,回家的時間少了。黑子也老了。母親不忍心傷害它,把它還給了舅舅。
到城里安家后,兒子、女兒多次要去寵物市場買一條小狗來家玩,都被我拒絕了——環(huán)境不允許。
一次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陽臺上有一個籠子,一團(tuán)雪似的一條小狗,全身沒一根雜毛。它坐在籠子里,兩只大大的眼睛瞪著我看。女兒說:“這是一條來自俄羅斯血統(tǒng)的薩摩耶犬,我已給它起了個名字——帥帥,希望它長大聰明、伶俐、帥氣?!?/p>
我臉色雖不悅,但心里還是比較喜歡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工作的調(diào)整,我的自由時間也就多了。帥帥也長大了。有時我會帶它到街上逛一圈。帥帥果然不負(fù)所望,尤其是洗過澡,那就是一尊雪雕。兩只三角形的耳朵蹲在毛里,只露一點點耳朵尖子在外,尾巴像神仙“呂洞賓”手里的“拂塵”,翹在背上搖來搖去,甚是神氣。走在大街上,它就像明星似的招眼。尤其是帥哥美女,看到它,都要逗它玩一會。它也“很懂事”,若是女孩子蹲下來逗它,它會試探著用嘴去親人家的臉,人家站起來,它又用嘴去拱人家的裙子。好在它是畜生,女孩子也都大方,不跟它一般見識:“什么帥哥啊,大色狼!”走時還給它一個飛吻。
今年春節(jié),我?guī)ソ诌叺牡財偵腺I煙花。一輛“寶馬”開過來,下來一男一女?!肮怨裕@是什么狗,真帥氣!”女的說。我在選煙花,沒注意他們。“是北極熊品種吧,”男的邊說邊扯我手里的狗繩。
“梁總?”我們單位幾年前請來投資的老板。從項目報批到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那一年多,我為他跑爛了鞋,他踏破了我辦公室的門檻。
“領(lǐng)導(dǎo)老兄?你可想死我了!老是想請你過去玩玩,一忙就給忘了,現(xiàn)在忙什么?”
“就是它,”我指指帥帥?!奥犝f準(zhǔn)備上市了?”
“那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設(shè)想?,F(xiàn)在效益不太理想。”
“今天巧了,走,到對面的咖啡館,我們好好聊聊?!?/p>
說著,他就來扯我的膀子。
我自然不同意跟他去。
冷不防,帥帥一下竄到他身上,兩只前爪差一點抓到他的脖子。
我驚一身冷汗!他嚇得臉煞白!
我一把抓住帥帥脖子上的項圈,把它拽了下來。
“沒事吧?”我說。
“沒事,這玩意可喂不得!”他驚魂未定的樣子。
“從未有過的。它可能以為你和我打架。”
簡單聊幾句,握手告別。
帥帥回過頭去,又送他兩聲:“吠、吠?!?/p>
看著它那可愛的樣子,我又想起了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