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思

李

李大橋的女人不止一個，但對于熟悉這段地理歷史的人來說，李大橋的女人特指一人——范冰。她的顏值不輸范冰冰。

我的老家西楊莊有條小河叫西溝，南面通向南澄子河，對岸是座關(guān)帝廟，關(guān)帝廟向西不遠(yuǎn)就是李大橋，廟西靠近李大橋有一戶人家叫范有良，范有良就是范冰的丈夫。

范冰與范有良在關(guān)帝廟與李大橋之間定居，人們習(xí)慣叫她李大橋的女人，而不叫關(guān)帝廟的女人，真是奇怪。

我想原因是，好多人都知道李大橋。這座橋并不大得很，但地位特殊。這條河向西到大運(yùn)河，向東彎彎曲曲通向興化、鹽城流向東海，只有這一座橋。隔河千里遠(yuǎn)，有了這座橋方便，橋在人們心目中神圣高大，不然人們怎么會把修橋補(bǔ)路公認(rèn)為積德行善而彪炳千秋？更重要的是這座橋有歷史，相傳是某個朝代姓李的將軍為了打仗需要，在此建了一座橋，所以叫李大橋。遺憾的是將軍忌地名，漸漸地李姓慢慢萎縮，至今就絕跡了，想找個玩耍的人都沒有。特別重要的是這座橋在戰(zhàn)略地位上很重要，在一比一萬的軍事地圖上都有針尖子大的位置，連日本鬼子來了都知道：李大橋的——要西！這個李大橋是寫進(jìn)戰(zhàn)爭史的。范冰說是李大橋的女人理所當(dāng)然。大家認(rèn)定的就是合理的。

在歷史的記憶里，客觀上說李大橋的女人，是一道水做的風(fēng)景。

范冰本不姓范，她原姓胡，是西楊莊唯一的大戶人家的千金，從小嬌生慣養(yǎng)，長得冰清玉潔而又姿色撩人，一雙丹鳳眼天真無邪而又風(fēng)情萬種，絕對是方圓百里難得一見的美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使她識字不多，但范冰膽子大，敢沖敢闖，少女時期正值民國，她向往革命，是個激進(jìn)分子，追隨“三民主義”，被追捕，逃往南京……后來被家人找回來嫁了人——湖濱的范有良。范家是殷實(shí)富裕的書香門第，她改名范冰，形式上隨的夫姓，實(shí)質(zhì)上也有隱姓埋名趨利避害的用意。湖濱也叫新民灘，是高郵西湖的淺灘濕地，屬于高郵湖湖底范疇，不在汛期灘涂裸露時間長，好種莊稼，青草、蘆葦遍地，發(fā)大水是奪淮入海的黃金水道，過水走廊。湖底有大片土地都是她家的，不發(fā)水打莊稼，發(fā)水有魚蝦，日子富得流油，“革命”也就拋在腦后了。哪知湖濱吸血蟲泛濫，就像有首詩中描述的：“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狈侗驳昧搜x病。幸虧她家有錢，花代價(jià)在上海醫(yī)院治好了。家人說湖濱這個鬼地方不能呆了，就在李大橋與關(guān)帝廟之間的南澄子河南岸上找陰陽先生看了一塊地，造了三間帶一廂的房子。吉宅在高處，從此不再遭水淹，民國二十年（1931年）大運(yùn)河決口子，里下河淹死數(shù)萬人，而她家高高在上，安然無恙。多少討飯的人走到這里羨慕死了，風(fēng)水寶地呀！加之家的左邊離菩薩近，右邊離李大橋近，到西楊莊來很方便，真是黃金難買的三寶地。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1949年前，南澄子河是水陸交通要道：河里船只亂如麻，還有兩岸的汽車如同烏龜爬。那時候兩岸通汽車，汽車?yán)揉粥值仨?，裝著大炮的，架著機(jī)槍的，各種番號的部隊(duì)：有國民黨的、軍閥的，還有土匪的、地痞流氓烏合之眾的，也有新四軍、八路軍的，當(dāng)然也有日本鬼子、偽軍漢奸。老人們回憶說，日本鬼子的汽車卷起一陣陣塵土，汽艇箭一樣貼著浪尖飛過，膏藥旗子在車頭、船頭上飄得抖抖的……整日整夜地過兵，一會兒從東邊來了一條黃龍，一會兒從西邊走來黑壓壓的一條烏龍，常常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沒有盡頭似的。父輩們不問什么軍隊(duì)，統(tǒng)稱為過兵，見兵都害怕，他們有槍炮子彈。一會兒兩岸就打起來。一時間，小打小拼天天有，大打三六九，打起來都是血海深仇，死人翻番的。打大仗時李大橋被兩邊軍隊(duì)封鎖，誰也過不去走不來。平原地帶嘛，地勢要而不險(xiǎn)，屏障簡單，就是南澄子河的南北大堤，誰也不敢像飛奪瀘定橋那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jià)，就是隔河打仗，拼個實(shí)力，把戰(zhàn)線拉長，東不見頭，西至車邏的大運(yùn)河邊。白天只聽到槍炮聲咄咄的，像過年放炮仗，晚上整個南澄子河上空槍炮織成的火網(wǎng)，八里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絢麗奪目，簡直是一條不夜火龍……

南澄子河兩岸的人見多了也不奇怪了。自古這一條線就沒有消停過。從車邏說起，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帶兵打仗“坐車巡邏”在此，落下地名“車邏”；越王勾踐、吳王夫差隔著邗溝——現(xiàn)在的運(yùn)河兩岸，他們各占一方，攻城略地，爭得你死我活；淝水大戰(zhàn)主戰(zhàn)場之一就放在新民灘大動干戈；新民灘向西有個操兵壩，就是韓世忠、梁紅玉抗金操兵留下的……運(yùn)河西邊沒有路，南、北、東面的兵經(jīng)常要在南澄子河堤上走的。自民國之后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車邏向東南澄子河一線——到李大橋——到西楊莊我的家——到公田廟——到張家莊……炮火連天便是家常便飯了。我小時候看到，兩岸沒有住戶的河堤上，道路的兩邊全是土墳，密集的地方幾乎是墳靠墳，我們走這段路時都是從墳溝里行走，夜晚兩岸鬼火亂竄，遙相呼應(yīng)，還聽到孤鬼無助的哭、寡婦嚶嚶的哭、蛇蟲百腳無端的哭、野雞叫、野貓叫、田雞癩大鼓（癩蛤?。┙?，還有不知是什么東西叫抑或哭，我總是汗毛豎豎的。長大后我才知道，這些墳大多是死無葬身之地、外死外葬的打仗打死的人就地掩埋堆成的。后來這條舊河——南澄子河已死，兩岸毀得差不多，不再通汽車了，荒涼萋萋。死者長已矣。

現(xiàn)在我們再穿越到戰(zhàn)爭年代：一天日本鬼子兵從我家門前過時，生病的父親一嚇，朝地上一倒，口吐鮮血，日本鬼子嘰哩哇啦地說：“哪呼哪呼的。”意思說快要死了。他們捂著鼻子走了。而范有良家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了。范有良和范冰看到對岸過兵，范有良帶著金銀細(xì)軟去藏，沒有想到日本鬼子從北岸過了李大橋又迂回到南岸向東，媳婦范冰沒有來得及躲避，日本鬼子經(jīng)過范有良門前，進(jìn)去幾個日本鬼子搜查，別的沒有搜查到，搜出了花姑娘——范冰……日本鬼子的獸行我不愿意描述。

范有良的媳婦范冰被強(qiáng)暴輪奸后，睡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了。她思亂如麻，當(dāng)初為什么就回來了，那條路為什么不走到底？頂多就是個死！她恨自己，走錯一步，錯錯錯！本來是可以拿槍桿子的，為什么丟掉槍桿子？想不通自己，不認(rèn)識自己，不如死了好，一了百了，有什么顏面茍活在世上？她，從肉體到靈魂撕裂地痛，痛不欲生。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范有良站在南澄子河對岸喊我父親，我父親拄著“打狗棍”——當(dāng)吹鼓手時用的長笛，來到范家，看到蓬頭拉?。^發(fā)不整的瘋象）的范冰，勸說，這是沒辦法的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死不如賴活。寬心的話說了一籮筐，范冰一句話都不說，父親就陪她一同流流淚。中午，范冰起床梳洗打扮了……

真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梳洗后的范冰不像三天多沒吃飯的人，從頭到腳看不出二樣，好像和以前一樣光鮮。她喝水了，吃東西了，不想去死了。

過兵的部隊(duì)還源源不斷，范有良出去躲避而她就是不走。是天不怕地不怕了？還是破罐子破摔了？說不清楚。她曾對我父親說過：“一條賤命，躲什么呢？不是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么？”

這些當(dāng)兵的，看到老母豬都是雙眼睛皮，雙排扣的大衣，見到這么美的女人不生邪念才怪呢。兵痞子或是部隊(duì)里的頭頭要上她，她擋是擋不住的。他們?nèi)硕鄤荼?，他們手里有槍。她看開了，說：“你們想玩？可以，錢，金條、銀票、項(xiàng)鏈、戒指包括糧食、布匹都行……”

有一天向晚，好多兵在南澄子河北岸我的家門口及西楊莊駐扎下來，自帶蚊帳，沒有騷擾百姓，我的舅叔公還為他們挑水做飯。有幾個戰(zhàn)士分頭到東楊莊、李大橋等村莊買些糧食，其中一個小戰(zhàn)士從我家門口撐了一條小船到范有良家去買糧。范有良看到對河過兵時早已躲出去了，大門掩著，小戰(zhàn)士小心推門進(jìn)去，敲敲房門沒有人應(yīng)，就在門縫里朝房間看。這一看不要緊，小戰(zhàn)士一下子愣在范有良的房門口——范有良的老婆范冰在洗澡。小戰(zhàn)士從來沒有看過脫光的女人，美麗好看。想走，挪不動腳步。此時范冰抓起凳子上的花被單裹在胳肢窩以下，打開房門，小戰(zhàn)士來不及躲避像個木頭人，紅著臉低下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老老老鄉(xiāng)，俺俺俺是是八路，想買買點(diǎn)糧糧食?！?/p>

“可以的?！狈侗劬σ涣粒呎f邊用毛巾裹住濕漉漉的頭發(fā)。水洗過的范冰，珠圓玉潤，像楊貴妃出浴，光鮮生動，散發(fā)著女人的香。她飄渺著目光看著小戰(zhàn)士，嫵媚溫柔地問，“今年多大了？”

“十十八?！毙?zhàn)士眼睛不敢抬。

“討老婆了嗎？”

“沒沒討媳婦?！毙?zhàn)士還是第一次這樣看到女人的秘密，臉?biāo)坪跫t到耳朵根子了。

“既然來了，就做一回男人吧！”范冰溫存地期許著。

小戰(zhàn)士搖搖頭，移動著腳步朝后退，嘴里像在自言自語：“糧食，買糧食……”

“一會兒我就給你，放心！”范冰笑吟吟地向前一步抓住小戰(zhàn)士的手。小戰(zhàn)士手心全是汗。“我的男子漢，讓姐姐抱抱你！”范冰順勢將小戰(zhàn)士摟進(jìn)懷里，抽出一只手來閂起大門。

“來，抱得動姐姐嗎？”不知為什么，范冰的臉上霎時紅霞滿天，鳳眼朦朧。

小戰(zhàn)士點(diǎn)點(diǎn)頭。范冰蹭地向上躥起摟住小戰(zhàn)士的脖子，兩只粉嘟嘟圓鼓鼓的大白兔似的奶子蹭在小戰(zhàn)士的臉上，小戰(zhàn)士身不由己地抱起范冰，仰起頭，下巴陷在兩只奶子之間，隨著范冰的示意，把她放在了床上。范冰幫助小戰(zhàn)士脫掉衣服，緊緊地?fù)е?。范冰剛哼哼，小?zhàn)士因?yàn)榈谝淮?，緊張得不得了，慌亂中，剛放進(jìn)去兩下，忍不住“啊”了一聲跑馬溜溜了，渾身滿臉汗水淋淋，像在水里撈上來的磐石趴在范冰身上抖動不已，快要抖碎成石子了。

“不要緊，歇一會兒就好啦！”范冰母性般溫良地?fù)е?zhàn)士，拿著枕巾為小戰(zhàn)士揩汗，拍拍他的脊梁，撫摸他的頭。慢慢地小戰(zhàn)士平靜下來了。范冰閉著眼睛把他的手拿起來蒙在她的奶子上，她柔軟無骨的樣子，輕輕地繼續(xù)在他的全身撫摸，撫摸，撫摸著，萬般享受的樣子，“嗯——”“嗯……”氣聲輕哼著……一支煙的工夫，小戰(zhàn)士挺起來了。

“會打槍的男子漢，來吧！”

“姐姐就是沒有槍……”

“好樣的！像個男人！”

……范冰前所未有的無以復(fù)加的性愛溫柔給予小戰(zhàn)士，她知道生命之花不會有第二次再這樣開了。

“勇敢些！再勇敢些！姐姐喜歡你這樣！”

“姐姐沒有槍……”

這場戰(zhàn)斗，風(fēng)起云涌，大河滔滔，決勝千里……大約半個時辰，聽到屋后蛙聲一片。

“快活嗎？”范冰又拿起毛巾一邊為小戰(zhàn)士擦汗，一邊柔婉含情地問。

小戰(zhàn)士點(diǎn)點(diǎn)頭。

范冰很愛憐地抱著小戰(zhàn)士坐起來。

“以前玩過嗎？”

小戰(zhàn)士搖搖頭，下床立馬穿好軍裝。范冰幫他整了整帽子。

“時間不早了，早點(diǎn)走吧，你們有紀(jì)律的，我知道?！狈侗旨恿艘痪湓?，“記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p>

小戰(zhàn)士又點(diǎn)點(diǎn)頭。

“要是仗打完了，我會來找你的。”小戰(zhàn)士的人生第一次上了“性?！闭n，依依不舍地說。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多保重！”范冰輕輕嘆了口氣，掉下了兩顆淚珠。

范冰沒有收小戰(zhàn)士的一文錢，幫忙把四麻袋糧食抬到小船上。跳上岸揮揮手：“走吧，帶上你的槍！多殺壞人！姐姐沒有槍！”

小戰(zhàn)士在船頭給岸上的范冰磕了三個頭……

過兵，還是過兵，如螞蟻瀝瀝的，還是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源源不斷，口音蠻七咕六的，各種番號的兵，把范有良的媳婦范冰忙得褲子來不及穿，有時候錢物還沒有來得及收起來就累得睡著了（我想起了《望鄉(xiāng)》里的阿崎婆）……

兵過去了，范有良回家一看，驚爆得咬牙切齒，對準(zhǔn)他老婆范冰的褲襠一陣猛踢，踢得她下身紅腫高大，尿尿都尿不下來了。

幸好她腰里有錢，上高郵城到了據(jù)說是日本鬼子開的醫(yī)院看好了。但她被玩得狠了，不能生育了。

不過范冰出名了，李大橋更出名了，經(jīng)過的部隊(duì)特別是帶兵的頭頭們都不能忘懷：李大橋的女人！

范冰的父母知道李大橋的女人指的就是他們的寶貝女兒，覺得無顏見西楊莊父老鄉(xiāng)親，一氣之下，雙雙投河自盡，一時南澄子河里都不敢有人洗澡或游泳。范冰的哥哥和弟弟覺得太丟人現(xiàn)眼，一氣之下搬走了，一去不復(fù)返，音訊全無。

眾叛親離，范冰覺得自己真是個禍害，活著太無趣、太無恥，趁范有良外出她穿戴好后投河自殺：“噗通！”水花四綻，像開的一朵大白蓮花……

巧的是放鴨的癩二狗子在李大橋放鴨看見了，喊了起來，有人投河了！正好我父親為人家當(dāng)吹鼓手做紅白喜事完工回頭路過關(guān)帝廟上坎，聽到癩二狗子的叫聲，看到有人自盡投河的水花離他不遠(yuǎn)，扔掉嗩吶，蹓起一股煙，沖下范有良屋后南澄子河邊，跳入水中，一個猛子扎下去———由于水太深，一個猛子擔(dān)不到底，氣不夠了，第一次沒有把范冰撈得上來。父親吸了一口氣又扎下猛子，這次撈著了范冰的頭發(fā)，幸虧她頭發(fā)長，也幸虧父親的水性好，薅住她的頭發(fā)就朝岸上拖——父親的力氣又不夠了，剛冒出頭來喊了一聲“救命啊”又沉了下去，父親就在水肚里把范冰推上岸邊，自己卻坍了下去……第三次冒出頭來時癩二狗子的放鴨船箭一樣撐來了，扔了一條篙子給我父親，父親沒有勁了，手抓住篙子而頭浮不出水面，癩二狗子猛劃一篙，鴨船小掉頭快，一伸手撈住父親的膀子，出手快就像逮鴨子一樣，把我父親拖上鴨船。但父親已經(jīng)半昏迷狀態(tài)了。鴨船靠岸，癩二狗子背著我父親跳下船，范冰嘔了許多水也清醒了許多，也不好意思再朝水里跳了，落湯雞似的一手護(hù)在胸前，一只手扶著我父親的脊梁上了南澄子河大堤。癩二狗子把我父親放在范有良家?guī)堇锏拇采?，范冰翻出幾件范有良的衣服叫癩二狗子給我父親換上，自己回房換了衣服，走來看望我父親，她依然光彩照人。李大橋的女人啊！

癩二狗子說還要趕鴨子回家，先走了，父親交給了范冰。這件事傳開了，有人把我也接過去了，我還很小，夜里聽到父親一會兒哼哼著，一會兒說著糊話。他昏昏沉沉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

父親英雄救美并沒有成為一段佳話，他救人也不是一次兩次。父親擔(dān)心范冰心重，輕輕地說：“她這樣怎么活得下去？”范有良回來得知情況，認(rèn)為父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賤貨早死早好，省得留在世上活現(xiàn)世報(bào)。西楊莊也有人認(rèn)為父親不值得。

這件事不了了之，沒有引起多少人的興趣。倒是一些人拿癩二狗子開心說：“二狗子啊，講個故事給你聽噢———有個呆姑娘，她媽媽告訴她一句話，不要在外面瞎尿尿。她沒有理解，問為什么，她媽媽隨口答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個放鴨的準(zhǔn)備到這個人家借火點(diǎn)煙，在門外聽到了，煙沒有點(diǎn)就走下河邊坐在放鴨船上。這個呆姑娘下河邊淘米，放鴨的說，我要尿尿了。呆姑娘一聽說，不能瞎尿尿，肥水不流外人田。放鴨的說，我家不種田只放鴨，肥水就不要了。呆姑娘說，你不要就把我回家肥田。放鴨的說，給你你沒地方放。呆姑娘說，就放到這里吧——說著就把褲子褪下來了。放鴨的說，好呢……呆姑娘回到家高興地告訴媽媽，帶肥料回來了。媽媽一愣問什么肥料？呆姑娘喜滋滋地把經(jīng)過一說，媽媽倒抽一口冷氣呵斥說，死丫頭，趕快到屋后去尿尿，不然肚子里就生小放鴨的了。呆姑娘溜到屋后尿尿，無意對住老鼠洞尿進(jìn)去了，老鼠一驚竄出洞外，拖著尾巴溜掉了。呆姑娘拎起褲子，回家告訴媽媽說，把小放鴨的尿出去了，還看到他拖條放鴨篙子呢！”周圍人聽了哈哈大笑，癩二狗子沒有笑，拿起放鴨篙子放鴨去了。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過兵漸漸少下來，而范冰卻沒有閑下來。地方上的頭頭腦腦權(quán)勢們惦記著李大橋的女人，有的竟在光天化日來李大橋西風(fēng)掃落葉一番。

范有良瀕臨崩潰，已經(jīng)不像書香子弟，卻像個窮兇極惡輸光的賭徒，一邊氣急敗壞、咬牙切齒地咒罵那些玩他老婆的畜生“舔×略×狗日的”！一邊像畜生一樣地玩弄他老婆范冰：一天他用一笆斗糧食和放鴨的賴二狗子換了一只又大又肥的公麻鴨回家煨湯——說高郵麻鴨壯陽扭虧補(bǔ)腎。鴨湯煨好了，鍋里油面子有半寸厚，晚上上床前先弄碗喝下肚，把自己醞釀成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樣子，上床后嘴里罵罵咧咧地，“你這個賤婊子，老子今天把你玩死掉！”上去就是狂風(fēng)暴雨，電閃雷鳴。一個高潮過去，范有良下床又喝了一碗老鴨湯，上床繼續(xù)風(fēng)卷殘?jiān)啤叭账滥?！”“戳死你！”“搗死你！你個×！”老婆范冰由叫床變成殺豬樣嚎叫，“啊——喲歪——”嘴里也不停地罵著，“擋炮子（被槍炮打死之意）哉！你個瓜炮子哉——不得好死！我沒有槍……”就這樣，范有良瘋狂了一夜，一鍋鴨湯也吃光，也如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無情，老婆的下身弄出血來了，上馬桶都要扶著床邊子， 啊 的，解手時下身里頭像洋辣子辣的，火燒火燎，灼痛無比，一個禮拜沒能出門走路。

過一段時間，范有良就來這么一回，范冰痛苦不堪。每次范冰看到范有良買鴨子回家就痛哭流涕。不過范有良這種歇斯底里的泄私憤，最終沒有把老婆玩死，再多的子彈就像打到潮棉花胎里，也只是“噗嗤噗嗤”冒陣煙而已，結(jié)果范有良把自己玩死了——得了下身流白的病，不做那事精液也朝外滴，我們那里的粗話叫“冒慫”。最后范有良是趴在他老婆范冰的肚皮上死的，兩眼大睜，像兩只銅鈴子，死不閉眼。

范冰成了寡婦有多痛說不上，而范家無后大概是真正的冤痛。人們在背地里對著范冰惡毒地指指戳戳：“賣×，絕八代了！”

范冰的孤苦并沒有多少人同情，但我知道父親還是同情范冰的，范冰對我父親很信任，很尊重。而西楊莊比我年長的人神秘地告訴我，說父親和李大橋的女人有一腿。我是不能接受的。那些人的神秘兮兮，完全瞎說！是一些想上她而又不敢的人、得不到她的人的捕風(fēng)捉影，潑臟水、血口噴人！父親是西楊莊出名的好心人，憐孤惜寡，見義勇為，打抱不平，搭救過多少人的命，婦孺皆知，在我心目中就是個英雄！范冰和我家親不親是近鄰，父親去幫她種個地、修個豬圈、堆個草堆，是常事，也是順便事，每年范冰都為我父親做一兩雙布鞋子。后來我想，即使和寡婦睡個覺你有情我有意，也不是什么罪過，畢竟我母親不在人世了（母親早逝這里不敘）。我倒是希望父親和李大橋的女人有點(diǎn)故事。可惜父親并沒有，他是真心希望有人關(guān)心范冰的冷暖，他的純良，明月皎皎，天地可鑒。舉一例證明：

關(guān)帝廟的住持叫小頭鬼，是個花和尚，有人笑話他“嘴上佛佛佛，下面日日日”。說的很不雅，雖然是事實(shí)，父親很不喜歡這種說法。因?yàn)樾☆^鬼不是惡棍，不是拔簈無情的人，對范冰很好，一片真心。他念經(jīng)很真誠，對佛也敬重，屬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那種僧人，大家對小頭鬼應(yīng)該寬容。父親看到他與范冰好，對小頭鬼格外客氣。父親認(rèn)為，一個要補(bǔ)鍋，一個要把鍋來補(bǔ)，要成全，是做好事。

好事是好事，但有時候是穿著蓑衣救火——惹火燒身。

有一次父親正在為范冰堆草堆，見到高郵公安局局長（可能是偽局長）跑來抱著范冰朝房間里拖，想要強(qiáng)奸她，正在糾纏得不可開交之時，父親從草堆上爬下來，用啄草的草鷹（斟在木柄上的鐵鉤子像老鷹嘴巴，鉤草用）對準(zhǔn)那個公安局長頭就啄下去了，因?yàn)榫珠L大人在晃動，父親下手啄偏了，頭邊啄了個洞，沒有把這畜生打死，公安局長隨即站起來從腰里拔出盒子槍，范冰一把上前抱住這個畜生，大聲叫著，要我父親快走！槍響了，子彈是打在地上了?？梢詳喽ǎ@個畜生是被草鷹啄成重傷了，要不然范冰怎能抱得住彪悍的行伍出身的畜生呢？后來知道，這畜生來過不是一次兩次了。可父親是闖下了大禍了。

一天，父親撐一條小船經(jīng)過關(guān)帝廟旁邊的小河到綠楊湖割蒿草，天蒙蒙亮去的，盡管綠楊湖四周都是水蕩，水汽繚繞，大霧茫茫，但這里地形父親很熟悉，他在上我家做倒插門女婿成為我父親之前，常在此放牛、捉魚，這里是父親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喜樂天堂?？墒沁@次，成了他有去無回的地獄了——父親剛剛割了幾捆蒿草，草棵里冒出幾個蒙面人來，不問三七二十一，亂棍劈頭蓋臉砸下來……父親不明不白被人打死了，后來聽說是被土匪打死的。死無對證。

父親抬回來頭破血流，臉上烏紫，已經(jīng)面目全非。除了幾個至親和邊皮子、歪毛子親戚，西楊莊和李大橋的鄉(xiāng)親們都來了。李大橋的女人一來就跪在父親的棺材前磕頭長時間不起來，我們看到她腳上的布鞋子上縫有洋火（火柴）盒子大一塊白布。我家的親戚和莊上的人嘰嘰咕咕地罵道：“破鞋子還絞塊白布，不要臉的婊子！還想立牌坊？”范冰一句話都沒有說站起來就離開了。小頭鬼無償為我父親超度亡靈。父親入土后，頭七二七至六七，都是小頭鬼一人來我家念經(jīng)，從早念到晚。當(dāng)然多半是點(diǎn)豆子——打瞌睡。我家沒有錢，小頭鬼也不提錢，說是前世今生的緣分。據(jù)說范冰要替我家給錢。我還看到范冰幾次一個人悄悄地來到父親的墳前磕頭燒紙。那時我不懂事，非常仇視李大橋的女人，學(xué)著大人們的腔調(diào)，罵她破鞋、禍水、白骨精！

那個公安局長和她有無瓜葛無人管這等閑事，人家手里有槍，躲避還來不及呢。有人背后形容“蒼蠅逐臭而已”。

愛恨無常，是福是禍躲不過。范冰又遇上一個叫豬大嫖的男人。

豬大嫖是大運(yùn)河上車邏與湖濱渡口擺渡的，體量不小，長得不咋樣，豬頭肉一樣的臉，滿臉的肉疙瘩像個“許大麻棒”——大麻子，一條腿短小，一條腿大長，膝蓋向里反羅圈。他叫“朱什么”的不知道了，出名緣于他好嫖，是大嫖，連日本婆子都敢嫖，那條腿就是在日本人開的米店里當(dāng)伙計(jì)和日本商人的老婆發(fā)生奸情被吊起來打壞的。本來日本商人把他打得斷了氣，扔到大運(yùn)河里了，正巧被一個擺渡的撈上來救活了，但腿殘廢了，不了解緣由的人以為他是得過小兒麻痹癥的。后來他就認(rèn)擺渡的為干爹，幫忙擺渡混日生。日本鬼子過兵到車邏時失蹤一個兵，下令屠殺了所有車邏鎮(zhèn)上的人，他干爹撐船朝湖濱逃跑，被一槍打死，豬大嫖被打落下河，傷了一條膀子，躲在船屁股后沒有死掉。豬大嫖是幸存者之二，由于治療不及時，那只膀子又殘廢了，伸不直也圈著，像叛徒王連舉（《紅燈記》上的人物）中槍后吊著繃帶，老是成直角懸在當(dāng)面。他上岸走路一蹲一站，像絞麻花似的，一會兒一米三，一會兒一米七，隨著另一只膀子甩晃像篩籮篩。但瘸子好跑路，人稱飛瘸子。他從沒有斷過嫖，也不需要花錢，還有人家是二姑娘打陽傘——倒貼。據(jù)說他的功夫好，坐在浴池里洗澡，那家伙了得，人家都是大頭子朝下，很安靜，而他像個長魚（黃鱔）頭老是昂出水面，時刻轟炮的樣子，怪嚇人的。澡堂子里擦背的說得更形象，豬大嫖褲襠里夾著的是條大紫茄子。豬大嫖拐過一個女人過日子的，后來那女人得了血吸蟲病死了，留下一個女兒，是不是親生的不知道。

李大橋的女人臭名昭著，美麗遠(yuǎn)揚(yáng)。想糟蹋她、占她便宜的人更多了。有多少，無人統(tǒng)計(jì)。對于范冰而言，來者不拒。來的人有她自己愿意接納的，有迫不得已的。來的都是客，全憑腿一張，茍且偷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袄畲髽虻呐恕保i大嫖早有耳聞，腿不便，沒有機(jī)會一會，心存遺憾。一天范冰（第一次）去湖濱拾草（秋冬季節(jié)下河人都到上河湖濱拾草回家做燃料），她也是閑得無聊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能老悶在家里，湖濱也曾有過她的老家。運(yùn)河擺渡的豬大嫖第一次目睹了李大橋女人的姿色，驚得口水直掉。范冰再強(qiáng)也是個弱女子，拾草回頭時挑著草擔(dān)子走不快，老歇肩，落到隊(duì)伍的后面了，上了船時只剩她一個人了，她站在船上朝對岸望，希望跟大家一起走。豬大嫖乘范冰不留神把船一歪，“噗通”一聲范冰仰入水中，冬天棉衣在身，人一時沉不下去，豬大嫖一伸手就把范冰撈了上來，說：“怎么不坐好的呀？天氣寒冷，衣服潮了會凍壞的，好在我這里有被子裹，不要怕?！必i大嫖為了擺渡方便，有時晚了就住在船后艙里，有草鋪，墊的棉花胎，有厚厚的棉被，很聚氣，很暖和。豬大嫖迅速揭開后艙甲板上的蓋子，把范冰放下去，范冰脫光潮衣服，抖抖地鉆進(jìn)被窩里。豬大嫖說幫她把衣服晾上來，就鉆進(jìn)后艙來，看到范冰抖得像篩糠，豬大嫖愛她，不商量地說，“我可憐的乖乖小心肝哎！信得過大哥我來保護(hù)你，別看我人瘸可我心不瘸，讓我來保護(hù)你吧！”說著鉆進(jìn)被窩里，一把摟住李大橋的女人……運(yùn)河水呀白茫茫，擺渡船呀停了槳，船里船外浪打浪，自由漂泊向何方？欲生死兮像天堂！

二人極度淪陷，渡船自由地漂泊，等他們風(fēng)平浪靜，船已經(jīng)浪到邵伯附近了。

女人是不拒絕愛的，哪怕是假的。范冰也想找個依靠。公安局長早已像脫衣服一樣把她換掉了，小頭鬼又名不正言不順的，被人指指戳戳她偷和尚。還有那些人打一槍就走的只是丟兩錢，有個頭疼腦熱的，誰來疼你？隨著年老色衰，誰還問你李大橋的女人？想開了，就從了豬大嫖。豬大嫖心滿意足，坐在船艄，嘴里叼著一袋煙，抖著那只小腿，慢悠悠地蕩著雙槳朝車邏方向劃去，船屁股后水面溜過去一隊(duì)隊(duì)漩渦……

豬大嫖到李大橋來得很勤，每次來還從車邏三瘸子紅園店里切一包熏燒豬頭肉，懷揣兩瓶二兩五的糧食白（酒），駕著一條小船，搖著雙槳，唱著里下河民歌：“河中春水清又清，岸上桃花明又明……”聽到歌聲，李大橋的女人就開始洗漱，船過李大橋，范冰打開門，笑吟吟地站在后門迎接，看著豬大嫖撂腿子拾狗糞似的從船上下來，絞著麻花子樣兒從南澄子河河坎子往上爬，倒也有幾分喜劇色彩……豬大嫖最能哄女人心，一人一瓶小酒，不用酒杯，就小口的吹喇叭，敬酒是雙方抓起小酒瓶一撞，“叮”的一聲，清脆悅耳，讓人身心放松。豬大嫖把豬頭肉的上拱嘴子揀給范冰吃，調(diào)侃道：“小姨子身上一塊肉，你吃！”“小姨子身上一塊肉是什么肉??？”范冰丫里不岔地故意弱智似的?！昂贸缘娜?！”豬大嫖沒有粗俗地說更具體，他認(rèn)為說得太白就沒有意思了，還是扣住點(diǎn)好。酒是色媒人，二人酒量都不是很大的，加上酒不醉人人自醉，范冰早已醉眼朦朧，豬大嫖也烈火熊熊，正是最佳狀態(tài)，就省略了不重要的假動作，借勢切入主題，趁熱打鐵?！昂贸缘娜庠谶@里呢！”豬大嫖伸出像長了豬毛的手捂住范冰的奶子輕輕揉著，范冰也伸手摸豬大嫖的下身……天地轉(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豬大嫖每次來會李大橋的女人，小船、雙槳水悠悠，民歌小調(diào)唱得李大橋、西楊莊家喻戶曉，李大橋和西楊莊的人大都會用鼻子鄙視范冰：“哼！水性楊花的婊子?！睂τ诜侗?，聽到豬大嫖的情歌如同“雄雞一唱”，是每次他來的信號，也算他和范冰一部故事片的片頭曲。但萬變不離其宗：喝酒、調(diào)情、做愛。

三個月之后的一天，豬大嫖沒有唱民歌提前來了，上岸敲開門后撞到小頭鬼。小頭鬼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說著離開范冰家到關(guān)帝廟里去了。豬大嫖的臉色像癩麻疙瘩的紫南瓜，范冰是個明眼人，越描越黑的事雙方都沒有說什么，喝酒、吃豬頭肉，河水浪打浪……可能是心里不爽，時間不長豬大嫖竟然早泄，心有不甘，在他拔出二當(dāng)家的后立即拿了一只喝空了的二兩五糧食白小酒瓶塞進(jìn)范冰的那處?！鞍ミ衔梗　狈侗鄣么蠛耙宦暎S即翻臉罵道：“你這個瘸狗日的怎么像個日本鬼子！老娘沒有槍！”坐起來從下身拔出酒瓶，朝豬大嫖頭上一鑿，頓時豬大嫖腦門上鼓起雞蛋大個包。豬大嫖護(hù)短，被打不怕，就怕別人罵他“瘸狗日的”，氣急敗壞地翻手給范冰一個嘴巴子：“你這個賤婊子！”然后翻身下床套起衣服，絞著麻花，一腳低一腳高地摔門走下南澄子岸邊，小舟從此逝……

范冰并沒有恨豬大嫖，反而有點(diǎn)內(nèi)疚，因?yàn)椴痪寐犝f豬大嫖酒喝多了翻到大運(yùn)河淹死了。小頭鬼還去為豬大嫖超度亡靈……

范冰很孤獨(dú)，就找到豬大嫖的女兒，領(lǐng)回來做養(yǎng)女。一晃到了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范冰人老珠黃，“門前冷落車馬稀”，招了賴二狗子的二兒子回家撐門頭。也算是好事，有得吃有得喝，家產(chǎn)全給他們繼承。條件這么好，上哪里去找？到她家等于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了，從窮坑里爬到金窩里了。

安生的日子沒多久，老天刮來一陣風(fēng)，席卷到李大橋，不久范家被紅衛(wèi)兵造反派抄了。說李大橋的女人罪孽深重：給日本人玩是漢奸賣國賊，給軍閥玩是叛徒特務(wù)，給國民黨玩是婊子反動派，給和尚玩是牛鬼蛇神！不知道有沒有給革命隊(duì)伍的人玩，如果有是拉攏腐蝕革命好干部！反正紅衛(wèi)兵來了打砸搶一通，關(guān)帝廟和范冰家的墻上貼滿大字報(bào)，罪狀有幾十條之多，包括她和小頭鬼一個鼻孔出氣、穿的一條褲子的漫畫，并把李大橋的女人范冰和關(guān)帝廟主持小頭鬼用繩子扣在一起游斗，污言穢語和罪行寫滿戴在頭上的高帽子和掛在胸前的牌子上，高呼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腳，讓她、他永世不得翻身！養(yǎng)女和女婿毅然決然和李大橋的女人劃清界限，并揭發(fā)范冰的罪惡和骯臟，控訴她對貧下中農(nóng)子女（他們自己）的虐待和腐蝕！還揭發(fā)和尚小頭鬼，因?yàn)樗娣都页秶@骷髏》宣傳迷信，以毒害愚昧人民罪被押到遠(yuǎn)處的勞改農(nóng)場勞動改造去了。

夜幕降臨，范冰心如死灰，把沒有抄得走的金銀財(cái)寶從地上挖出來往屋后的南澄子河里扔。她想扔出罪惡，扔出骯臟，扔出禍害，扔了干凈！

她家屋后河水最深，不知是當(dāng)年挖河留下的島塘還是打仗炮彈炸下的深塘，一般人一個猛子擔(dān)不到底，下面的水陰冷刺人，上次我父親救她時差點(diǎn)上不來。但夏天李大橋和西楊莊的人們都到那里去洗澡摸歪子（河蚌），實(shí)質(zhì)是去摸寶貝，好像這里沉的是杜十娘的百寶箱。有人摸到了袁大頭和孫中山、蔣介石以及有著老鷹圖案的銀元，還有青天白日圖案的十文銅板；有人摸到一枚橢圓形的“當(dāng)十”的中間有方孔的銅錢，送給我玩了，后來知道是日本錢，現(xiàn)在還在我家。貓眼、夜明珠、祖母綠什么的都沒摸到，倒是有人摸到一枚炮彈，我們大家吃一驚。其實(shí)不奇怪，南澄子河沿岸的西楊莊、李大橋地域的人家誰家沒有幾發(fā)子彈放在豬圈墻頭上倒在那里生銅綠，還有手雷、手榴彈，要么是挖菜地挖出來的，要么是從土堆里死人骨頭中間撿回來的，要么是在南澄子河里扒泥扒上來的，用來換糖或者被收破爛的收走了。我雖然是大小伙子了，但長得瘦小，不敢下深水，只在水邊子上撿到一枚光緒元寶，當(dāng)然不是金元寶啦，是外圓內(nèi)方的小銅錢，后來我用它做了雞毛毽子的底盤子。

其實(shí)李大橋的女人的寶貝沒有全扔光，她家的屋架子里都藏有寶貝，用來吆雞打狗拄的竹杖里有兩只金蛤蟆。這是真的。不過小孩子們都怕死她，不敢靠近。李大橋的女人當(dāng)年的丹鳳眼變成三角眼，目光陰冷，昔日的美人范冰變成了范老婆子了，漸漸干瘦得像具干尸，罵人狠毒。

有一天，范老婆子把拐杖戧在門框上，坐在門口乘涼睡著了，兩個小孩屙屎把膽屙掉了，拿著他的竹杖干仗去了，幾下一敲打，竹篙子破了，金蛤蟆蹦了出來，被小孩搶去玩了。

范老婆子醒來一摸拐杖不在了，呼天搶地：“我最后一點(diǎn)棺材本被哪個殺千刀的拿走了？”隨即翻眼倒地，口吐白沫，不一會兒一命嗚呼……

那天我們正在她家屋后南澄子河里洗澡摸寶貝，都從河里爬上岸，看到心驚肉跳這一幕。

范家有糧有草，米還不少，李大橋、西楊莊的人得到消息，男女老少拉拉扯扯一哄而去———吃大戶去了。

他們先把范老太擱到“停尸床上”——陰暗的房間里的床上，頭和腳各點(diǎn)一盞燈，防止老鼠來啃尸體。

據(jù)說如果看得不緊老鼠來度氣，人死后成僵尸。西楊莊的四個大男人在堂屋里一張大桌子上打牌——五老四活對九三砍八模十二燈，后面站著望后癮看斜頭的，也算坐夜。

鍋上婦女們嘻嘻哈哈邊說閑話邊燒飯，老人和小孩看熱鬧，像辦喜事……

“撲篤”一聲，很響，大家嚇了一跳，一個個大氣不敢出，死一般寧靜，驚疑地大眼望小眼，似乎在問：什么聲音。但一個不敢朝房間里看。幾個大男人說好，一起跨進(jìn)房間里看個究竟——預(yù)備齊——跨！四個大男人跨進(jìn)去一看：是范老婆子坐起來了，把擱腳的磚頭蹬下地發(fā)出的聲響。

“你們這些殺千刀的把我的糧食吃光、把我的草燒光，我吃什么、燒什么呢？狗日的你們！我沒有槍……”范老婆子破口大罵。

幾個大男人嚇傻了：死人還會說話？他們語無倫次地說，“我們是是為你坐坐坐夜的，不要把我們的好好好心，當(dāng)驢驢肝肺，不要來來來拖我們……”說著呼啦一下全部溜出房門。

“我還沒有死呢！我沒有槍啊……”范老婆子恨恨地說。要是她有槍會怎么樣呢？我想。大家不相信范老婆子活了，以為她成僵尸了。因?yàn)樗旧砭拖褚痪呓┦?/p>

都說僵尸力大無窮，見人一撕兩開，不見血不罷休。據(jù)說以前有個人死了，沒有看得緊，不知被什么貓、鼠度了氣，下葬前臉拐子（臉頰）突然潮紅，成了僵尸，眼看就要害人，陰陽先生及時用道士畫的消災(zāi)辟邪的符朝僵尸的腦門子上一貼，蓋起棺材蓋子，用扁葉釘封死，再用符貼上。但棺材里有響動，蓋子搖動，眼看堅(jiān)持不住了，陰陽先生命人從尸體的心窩門子位置釘一根長釘下去，急急忙忙下葬，完事在墳邊扣一只羊，家人和親戚朋友立即散去……聽得身后“嗵”的一聲，墳?zāi)鼓嗤溜w濺，棺材蓋子打掀掉了，僵尸出來之后逮住一只羊一撕兩開，見血就飛走了……陰陽先生說，這僵尸此去還要害人，他要跟了去，制服僵尸，為民除害。

再說僵尸飛過長江在長江邊喝了一口水，變成了一個好看的姑娘，在江南某小鎮(zhèn)上嫁了人，生有一兒一女。這位陰陽先生找了六七年找不到這僵尸，一天聽說某小鎮(zhèn)一男子被什么人一撕兩開，便急急忙忙趕到了某小鎮(zhèn)。這天在小茶館喝茶的時候，看到僵尸生的兩個小孩來玩，陰陽先生對他們說，你媽媽是僵尸，不久就要走了，走之前會把你們?nèi)克核?。兩小孩一聽嚇哭了，不敢回家，問陰陽先生有什么辦法。陰陽先生說，不要怕，教你們個辦法——在小孩的手掌心畫上符，并耳語了幾句——這么這么做就行了。回家后趁媽媽不注意，小男孩兩手在媽媽兩邊嘴巴子（臉頰）上一抹，小女孩則在媽媽的脊梁心一抹——僵尸立馬成了一攤灰……

扯得有點(diǎn)遠(yuǎn)了，打住。雖說沒有人真正看到過，聽起來挺怕人的。

“伢子，你來。我還沒有死呢。你來我給你兩塊錢?！狈独掀抛又钢艺f。那時候一個勞力干一天工才3分錢。受兩塊錢的誘惑，我看了看周圍緊張而驚恐的男女勞力的眼睛，他們摟緊自己的兒女，努努嘴示意我去，我膽小如鼠怯怯地走到范老婆子的房間的床邊喊一聲：“大媽！”我心里是說：我不恨你了，不要把我撕兩開，我還沒有娶馬馬（成家）呢。

“還是乖乖好！來，拿錢。”范老婆子真的從她的“八寶衣”摸出兩塊錢塞到我的手中，并沒有將我撕兩開，我松了一口氣，七咚七咚的心從喉嚨眼回到心窩塘里去了。在范老婆子家里忙后事的、看熱鬧的李大橋西楊莊男女老少，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我——這個小伙弄了個大外快。

既然范老婆子沒有死，也不必要坐夜了，大家狼吞虎咽吃了“齋飯”一哄而散，有人還順手牽羊揣點(diǎn)東西或糧食帶走。我們出門聽到范老婆子敲著床邊子罵道：“遭殺戮的哎！我沒有槍……”

后來不久，范老婆子突然消失了，據(jù)和范老婆子劃清界限的她的養(yǎng)女和女婿說，一天夜里李大橋的女人不知被什么人接走了，是開的小輪船，在南澄子河里一路向東，聽到：脫脫脫脫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