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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課

2018-11-13 03:01/
青年文學 2018年9期

⊙ 文 / 胡 月

楔子

我要說的是我在地理課上的事兒。這么說吧,我們的地理老師是迄今所見的最怪的怪人。倒不是說他講課講得多么不好,恰恰相反,他的課極有魅力,引人入勝,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個看法。譬如我有一個好朋友就不這樣認為,她覺得這位老師講的內容有些多,她記不下重點。

說我們地理老師是個怪人,是因為他在課上課下反復地宣稱,他不喜歡地理課,不喜歡,可他又偏偏是地理老師。他不喜歡地理的原因并不是那些知識太過枯燥或者別的什么,而是,那些知識對他來說只是知識,他哪兒也去不了,尤其是世界地理中的那些地名,國度。他哪兒也去不了的原因是暈車,嚴重的暈車。據(jù)說他到省城里上大學可是很費氣力,真的是費氣力。他本想坐汽車到縣城,然后再從縣城坐火車,可一坐上通往縣城的汽車他就暈得受不了,先后吃下的兩粒暈車藥也被他吐了個干凈。他只得步行前往縣城,他的行李由一起的同學乘車帶著去。然后是火車,這次的準備更為充分但還是不行,火車僅開出了三站他就不得不走下了車廂……這一經歷讓他心存余悸,他發(fā)誓以后不是極為“要命的”事兒堅決不再坐車,火車汽車飛機輪船都不再坐。

可偏偏他學的是地理。他偏偏,是我們的地理老師。

在課上,他不允許我們在回答問題的時候談到“車”或“車程”。這是他的怪癖,他承認這點,但又說自己絕不改正。他的第二點怪就是不止一次地宣稱自己不喜歡地理課,至于第三點怪……他講到一些關鍵點,就會把聲音放緩,告訴我們說:閉上眼睛,都閉上眼睛,你們設想一下你們現(xiàn)在是在日本、俄羅斯、印度、南非。你們聽,你們聽,來自周圍的聲音……當我們(至少我)沉浸在他所講述的異域的故事中去的時候,地理老師的又一“怪”就會發(fā)作,他會突然地抖一下課桌上的大地圖,讓它發(fā)出巨大的聲響,然后大聲地說道:“回來,都給我回來!我剛剛講的那些考試時用不到,現(xiàn)在,要你們記住的是……”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對中學時的地理課還是蠻喜歡的。就是有時在上課的時候會悄悄地走神兒,走得很遠。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神戶須磨浦搭船去大阪,就遇到了臺風。港口傳來消息,當天的船都被取消了,沒辦法,我只能拖著行李一路尋找落腳的地方,離海灘近的幾家旅店早已被預先看了天氣預報的旅客塞得滿當。走了兩條街,我在一家叫“松風”的旅店住下。一路上,天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落在屋檐上,樹葉上和光滑的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彌散陣陣涼意。旅店老板娘說,這次的臺風看樣子會耽擱些日子,這是老天爺要照顧小店的生意。說著,她給我安排了靠近庭院西邊的屋子,隨后,我看見一個斗笠上還滴著雨的老和尚,被旅店伙計領著住進了我的隔壁。

傍晚,窗外的雨從珍珠般灑落慢慢匯成簾幕,伴著入夜的寒冷很快變得如編織繩般緊密,潮氣從房間的木制窗欞、榻榻米的草縫和每一處細小的孔洞中逸出,像一滴掉進清水中的墨汁蔓延到我的身體里,這種黏稠的濕氣帶來的不適感以及此次并無預見的停留使我毫無睡意,打開窗戶,我看見庭院里被雨水注滿的石井不斷向外翻涌著水流,砸在地面上的雨滴泛起水泡與陣陣白霧。夜深了,我靠在窗旁,盤算著臺風走后改簽的行程。恍惚間,我好像看見有人走近,借著回廊里昏暗的夜燈,我看見一個年輕女子在老和尚的門前停下,正彎腰收手中的紙傘,淡粉色的和服上繡滿了櫻花,她輕輕地把傘靠在隔壁的門框上,水珠沿著傘面匯聚到傘尖,和服大振袖上的花瓣仿佛也隨著傘尖上的水珠一同落到了木制地板上,倏時,女子已經進屋。四周重新恢復了之前的沉寂,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翌日,雨更大了,據(jù)說21號臺風已經登陸神戶地區(qū),至少停留兩天以上。臺風帶來的惡劣天氣使得旅店里沒有人離開,也沒有新人再入住,房客們一日三餐都由旅店服務員一一送入,有些人在房間里面待久了,就來到庭院四周的回廊里散散步,而我的隔壁,一直門窗緊閉,不見有人出入,昨夜那把掛滿雨滴的紙傘就像被雨洗褪色的櫻花,依舊孤零零地倚在門框上。

閑來無事,我隨手翻看著桌上為房客提供的讀物,那不是一般旅店提供的當?shù)仫L土人情的宣傳手冊,而是幾卷不全的《古今和歌集》,麻繩裝訂著厚厚的黃色軟紙,一層薄灰安靜地躺在封皮上,罕有被碰過的痕跡。我打開收錄在原行平詩歌的那卷,看了幾頁,發(fā)現(xiàn)古文晦澀難懂,不多時,難以抑制的困意便緩緩升騰,讓我不經意間打了個哈欠,我合上詩集,上面的塵埃隨之騰動起來,在雨氣的壓制下又紛紛迅速下沉,恍惚間,仿佛剛剛一同合上了詩卷里的縹緲歲月。

外面的雨黏黏的、潮潮的,滴滴答答一刻不停,庭院里的芭蕉被雨打得折斷了枝葉,橫七豎八地落在一起,讓人厭煩。透過窗外的雨,我隱約聽到了隔壁房間傳來一連串悠遠的銅鈴聲,再仔細聽卻又什么都沒有了,早已消失在陰郁的雨氣里,我看見隔壁的門框上徒留一小片雨水洇濕的痕跡,我想那個穿和服的女子應該已經回去了。

當晚,我被鉆進骨縫的潮氣攪得睡不著,別無他趣,我只得又翻起了桌上那卷《古今和歌集》,讀著讀著,恍惚間,再一次,我再一次看見那個女子,推開窗戶,我發(fā)現(xiàn)那把帶雨滴的紙傘倚在隔壁的門框上。

第三天,依舊是這樣,夜半時分這個女子打著紙傘來,白天卻又不知何時帶著紙傘離去,那悠遠的銅鈴聲也仿佛一條條毫無聲響的肚皮貼著墻壁、門縫、窗戶縫,以及一切可以攀緣物體的軟體蛇,悄悄地從隔壁傳來,一回神卻又瞬間化為雨氣不復存在……

黏稠的陰雨一口氣下了三天三夜,終于在第四天的黃昏敗下陣來,老板娘幫我訂了翌日去大阪的船票,我簡單收拾了一下,穿過兩條街,沿著來時的石板路不知不覺走到了須磨海灘,一輪圓月懸在雨后的夜空,映照在海灘上,悠遠的銅鈴聲又一次傳到耳邊,窸窸窣窣,而這次卻沒有在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瞬間消散,我順著銅鈴聲走到了一棵大松樹前,卻發(fā)現(xiàn)住在我隔壁的老和尚早已在這里做著法事,聲音正是他手中的銅鈴發(fā)出的,仿佛從遙遠的過去傳來,又回到更加遙遠的舊歲月里。我并未上前打擾,而是在大松樹附近的礁石上安靜地坐下來。不多時,我聽見老和尚吟誦:“啊,別了/去路迢迢/綿綿山嶺/陣陣松濤/仿佛是親人聲聲呼喚/盼我早日歸來/我真想立即返回故鄉(xiāng)的懷抱……”

我心中一驚,這不是旅店里放的那本《古今和歌集》中在原行平的詩嘛,沒想到老和尚會在此吟誦。他做完法事,徑直向我走了過來,也許他早就知道了這些天來我的疑慮,便主動和我搭話,手中的銅鈴也不再發(fā)出悠遠的余音,老和尚說,他已經送完她最后一程。

老和尚告訴我,這些天來,我看到的那個女子,是一個叫在原行平的和歌家被流放此地時,與其相戀的漁家女子松風的亡靈,他們相愛三年,后來在原行平從須磨離開后不幸病故,她聽說后悲傷過度而死。松風此次前來是請求其為在原行平祈冥福,并讓他們可以在冥界再次相遇。老和尚邊說,我們邊往旅店走,不多時,我們便回到了旅店門口,一個穿著和服木屐的男人正浪蕩灑脫地提著酒壺,一邊仰頭倒進嘴里,一邊大聲吟誦剛才那首詩:“啊,別了,去路迢迢……”恍惚間,我覺得他仿佛是在原行平,仿佛又不是,我快步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此人回過頭來——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轉過臉來的那個人怎么會是……他!

“怎么?不認識我了?”地理老師上上下下地瞧了我?guī)籽?,然后從自己的背包里抽出一張世界地圖。他用力地抖了抖地圖:“今天的日本神戶地區(qū)的課,就講到這里,下課?!?/p>

有時,我在想,我怎么會來到了這里?

我怎么想要到這里來旅行?

有時,我又在想,我真的是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了嗎?為什么這清晨,這鳥鳴和這陽光,都感覺是那樣熟悉?

……

一個和所有清晨一樣的清晨,太陽散著松松軟軟的光,木葉經不住露水的重量,任其自由滑落,剛好砸在了我的右眼皮上,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噩夢并沒有結束。我躺在密林里,被長相古怪的樹包圍著,這些樹木枝葉巨大,厚厚地重疊在一起,遮住了太陽一半的光。有些還生著粗壯的根須,帶著不易被察覺、如蜜蜂腿般細小的絨毛,直接從枝干上分離扎進泥土里。我想我應當是在追逐那只鸚鵡時一腳踏進了枯枝朽葉,絆倒在這里的,太陽穴和右半邊身體隱藏著偶爾襲來的刺痛感,我扭頭看了看手臂,發(fā)現(xiàn)那里如同從高處墜落的柿子泛著瘀青,看來,我再一次走失了,還受了傷。

頭一天下午,我清楚地記得,游輪??吭诹藶蹩▉喞覩岸,導游給游客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沒靠岸時她就說,烏卡亞利河岸分布著熱帶雨林所能見到的一切動植物,同時也隱藏著南美自然界所能制造的一切危險,當然,這句話現(xiàn)在已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證。下船后,我沒有跟隨大多數(shù)游客去參觀不知名的貝殼博物館,而是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四處閑逛。我看見岸邊的綠色蘆葦瘋狂地生長著,有的長得太高甚至彎著腰垂到了水里,幾只淺褐色的野鴨在蘆葦邊撲騰著短小的翅膀,試圖飛到更遠一點的水蕩里去,我站在那里,想到下一站買些秘魯特產,畢竟導游說了,那將是此次旅行途經的最大貿易市場。

想著想著,我并沒有注意到一只鸚鵡正從身后飛來,它敏捷地落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從意識中猛然驚醒,仿佛一股電流瞬間擊穿了身體,我用力甩著肩膀,與此同時,那只鸚鵡似乎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它迅速抖動翅膀逃到了遠處的樹枝上,脖頸處的羽毛層層聳起,并沒有收攏的意思,它又撲騰了幾下,屈著腿在樹枝上踱步,油綠色的羽毛泛著一圈白色的光,鮮紅色的頭頂猶如一位紳士戴上了禮帽。我抬起頭,看見導游正在我不遠處,插在她背包上的那面印有旅行社標志的三角形黃旗在陽光下晃動。

緩了口氣,好奇心使我再次轉向那只鸚鵡,我走得更近些,發(fā)現(xiàn)它比所有一般的鸚鵡體積要大,甚至是它們的兩倍,它站在樹枝上看我走來,仿佛瞬間收起了方才的冒失與無禮,大大方方地挺立在上面,只是在我馬上靠近時,它又飛走了……它飛得很慢,不時回著頭,仿佛故意放慢了速度并確認我就在它后面,是的,我就在它的后面一路跑著,我用余光看見導游背包上的三角形黃旗慢慢變成了乒乓球,又由乒乓球變成了一個點,在我尚能看見那個點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迷失在這片原始森林里。不知不覺,我迷路了,四周根本沒有路可以走,我只能看見各種長相古怪的樹和厚厚的落葉,此時,就連那只會勾搭人的鸚鵡也不知所蹤。

我走了很久。慢慢的,絕望和饑餓在我體內郁結,逐漸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腫瘤,堵在胸口上。此刻,我盡量讓自己安靜下來,我要找水聲,我覺得只要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就能找到我來時的那條河岸,就能回到游輪上。

果然,在天馬上要黑的時候,我聽見了水流的聲音,那是從不遠處的地方傳來的,我甚至還看見了導游背包上的那面印有旅行社標志的三角黃旗,我飛速向那里奔去,似乎瞬間脫去了沉重的疲憊感,是的,那果然是面三角形黃旗,只不過它不是屬于導游,而是屬于一艘木制的有多處修補痕跡的游船,那面黃色的三角形旗被拴在桅桿上,升至頂部。

我爬到那條??吭诎哆叺挠未?。

“有人嗎?”我問,“請問有人嗎?”

“有人?!币粚戏驄D從船艙里走出來,臉上掛滿了笑意,他們把我領進船艙,并給了我熱水和食物,他們說很久沒見過有人來到這里了,我一邊吃一邊跟他們嘮家常。他們說他們有五個兒子、六個女兒、十三個孫子和十五個孫女,“都非常孝順”,老頭重重地加了一句,而老太太看了他兩眼,也跟著學他的樣子重復,“都非常孝順,是的,都非常孝順”。

之前,他們不在這里。他們,原來也是和我一樣的游客。

每年都來,就和年輕時度蜜月一樣,這樣的光景持續(xù)了四十年,而在第四十一年的時候,他們決定不回去了,而是選擇長久地住在這條船上,并把船??吭谶@里的河岸上。

說著,老人走到了船頭,拿起一把小提琴拉了起來,琴聲悠揚。老婦人陶醉地說,那是他們年輕時他作詞作曲送給她的那首《花冠女神》,她聽著聽著入了迷,她說他們終于能永永遠遠地擁有彼此了……

聊了一會兒,我問他們我怎樣可以回去,老頭說這艘船已經失去了動力,他會找一個朋友為我引路。他把兩根手指放在嘴邊,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不多時,那只油綠色的鸚鵡飛了過來,我邊驚訝,邊咬牙切齒的,心想要不是這個家伙,我也不會在這里。可這話我決定不說出來。下船時,我揮手跟老夫婦告別,并恍惚間看到了桅桿上那面標識著霍亂的黃旗。

我跟著鸚鵡走了很久,走到了第二天,我看見遠處有幾個人影在樹木叢生的原始森林里跳動,其中還有那個逐漸從乒乓球變成插著三角形黃旗的雙肩包的主人,我興奮得差點變成乒乓球彈跳起來,我抬頭看著那只鸚鵡,突然覺得要感謝它了,此時,它似乎像明白了什么一樣,獨自飛走了。

與導游相遇的時候,她的身邊還有五個穿著警服的當?shù)鼐欤麄円呀浲A讼聛?,站在一個遇難游客的旁邊,這名游客側著身子卡在了兩棵樹的根須之間,一根尖銳的樹枝插進了他的太陽穴,身體一側還帶著瘀青。我湊到前面去,看著一個胖警察正把他翻過來,就在翻過來的一剎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遇難的游客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我對著身邊的人大聲喊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聲了。

我被四個警察抬著,沉重的腳步踩在枯朽的層層落葉上發(fā)出吱嘎的聲響,那個胖警察獨自走在前面,為了緩解壓抑的氣氛,他講起了一個發(fā)生在當?shù)氐墓适?。他說很久以前,這里曾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對來到四十年前的故地重溫蜜月旅行的老人,被載他們出游的船夫用船槳打死了,為的是搶走他們身上帶的很少的錢:十四美元。那個船夫說什么也沒想到兩個老人身上只有那么少的錢。女人七十八歲,男人八十四歲。他們是一對秘密情人,四十年來一直選擇一個特別的時間出來度假?!斎唬@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們的家人不知道。他和她,各自都有幸福而穩(wěn)定的婚姻,而且子孫滿堂。

那個胖警察講完了故事,自己卻先沉浸了進去,他抬著頭,盯著頭頂?shù)臉淙~和陽光看?!袄∶乐廾懿贾鵁釒в炅炙芤姷降囊磺袆又参?,一切,所有的熱帶物種在這里都能見到;但同時它也隱藏著南美自然界所能制造的一切危險,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下課?!?/p>

我死死抓著剛搶來的布袋倉皇逃跑,要不是為了父親的手術費,我絕不會去打一個上了年紀女人的主意。我看見那個女人走進孟買古魯帕爾醫(yī)院旁邊的自助銀行,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鼓鼓的布袋,她環(huán)視著四周,用頭上垂下的沙麗將布袋蓋住。當時,我無意識地站在古魯帕爾醫(yī)院門口,正為巨額手術費發(fā)愁,痛苦與無奈占領了我的皮囊,將我吞噬在黑暗里,離父親手術的最后期限還有幾天,不,或許只有幾個小時,再這樣拖著,父親可能連一分鐘都挨不下去,我不敢再想。此時,那個女人已經走到了離我只有一兩米的地方,就在那一瞬間,我恍惚看見藏在沙麗下的那個布袋里,很多盧比擠在一起發(fā)出的迷人的光,那光迅速擴散,毫不掩飾地蕩進了我的身體里,還沒等反應過來,我的手和腿就接到了預先指令,迅速偷襲了她,閃電般將布袋搶走?,F(xiàn)在,我正瘋狂地在一條并沒有事先設計好或熟悉的路線上奔跑著,耳朵里除了奔跑而大量灌進的風,就是那個女人奮力追趕我的咒罵聲,那聲音不斷在空氣中撕扯,引來了路邊的執(zhí)勤警察,隨即更多的警察掄著棍棒代替了那個女人竭力地追趕我,我就像一只被狼群鎖定的羊,我想我快完了。

倉皇不覺的奔跑將我?guī)нM了貧民窟附近狹窄的老街,供奉迦梨女神的信徒們整片地坐在廟宇前,等待接受翌日的凈洗;道路兩旁貓著腰的窮人正熱烈地和地攤老板就某件二手物品討價還價,流浪狗成群結伙地流竄在人群之間,為各自所需而奔波。半空中,一根根簡易的竹竿毫無秩序地從街道兩旁的居民家中伸出,晾曬著床單、衣褲抑或女人的隱私物品,我好幾次在奔跑中差點跌倒,還不小心踢翻了地上一筐正在販賣的釋迦果。果子散發(fā)出的清甜氣夾雜著貧民窟的騷臭味,迅速隨著熱空氣彌漫在鼎沸的人語中,很快,我的整個胸腔也被這股氣味占領,呼吸道猶如一塊腌制熏肉,每次呼吸都撒一層鹽。我被警察追了四個巷子,雙腿就如木偶般機械運動,似乎一個踉蹌我就會栽倒在地。

我張著嘴大口地呼吸,實在跑不動了,連脖子上的指揮中樞都跟撥浪鼓一樣左右不停地晃動,我用余光掃視著周圍,發(fā)現(xiàn)前方靠左十米處有一家店鋪,也許我可以暫時鉆進去避避險,然后找一個隱蔽的地下室或直接從后門溜出去。對于一個筋疲力盡的小偷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了,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除了暫避,其他想法好像并不現(xiàn)實。這是一家不足十平方米的正方形店鋪,既沒有套間也沒有后門,甚至連窗戶都沒有,在店鋪門被我突然撞開又瞬間關上后,喧囂被一同阻隔在門外。黑暗和幽靜讓我一下子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根冒著微弱火光的蠟燭被放置在店的一角,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奇異的物件,美洲象的乳牙、高原狼的指甲以及獼猴的胃,還有幾個人類的頭骨以及一些我根本認不出的東西。正在我氣喘吁吁急于尋找脫身的辦法時,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店主走了過來,她渾身裹著黑色沙麗,向前弓曲的脊柱讓頭紗直接垂在了地毯上,透過暗淡的燭光,我隱約看見了一雙與其朽滯身軀完全相反的充滿渴望的眼睛。

那雙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它微微緊縮又猛地睜大,目光立刻落在了一個掛在墻上的頭骨那里,她顫顫巍巍地走過去將頭骨取下,從里面拿出了七個色彩斑斕的玻璃瓶。此時,燭火似乎瞬間收起了自己的光芒,變得若有若無微微弱弱,暗黑中,我甚至始終沒有看見她的手。

我試探著走過去,她沒有看我,而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這里一共有七個瓶子,紅色讓你擁有世間最美的容顏,藍色給你長生不老的體魄,黃色為你帶來無窮無盡的財富,紫色賦予你永生不死的靈魂,綠色將你變成無所不曉的先知,黑色賜你力大無比的能量?!彼空f一句都離我越來越近,似乎馬上要貼到了我的臉上,她接著說:“紅色和藍色的藥水已經換出,現(xiàn)在里面裝著交換者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之物,而你,我想還是最需要這個透明瓶子里的藥水?!闭f著,她又拿出了一個盛滿藥水的透明瓶子,并正好將其塞插在了我的領口里,“因為這瓶藥水可以讓你擁有透明之身,沒有人能看見你,比如門口那些正在找你麻煩的警察?!闭f著,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像一不小心便會墜入的時空深淵。

正在我渾身汗毛像衛(wèi)兵一樣在皮膚上整齊站立時,門外警察的砸門聲再一次讓我陷入恐慌,店主又一次提醒我,與其說是提醒,我想當時更像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引誘……她說,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我就會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逃過這一劫,她還反復說,世間有許多我所不知之物,它們和人類近似,正站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叉口,等待人類不需要的東西,比如一個實實在在的軀體。說著,她眼中除了渴望又加了一層貪婪,此時,警察已經破門而入,一束刺眼的陽光直射到我的臉上,我完全暴露在了他們面前,我不能被關進去,父親還在等著手術,我怎么能被他們帶走,我真的不能,此刻,我唯一的選擇,也許那只是哄人的話,但也是我不得不嘗試的辦法,我迅速拿起夾在領口的藥水,一口喝了下去。瞬時,我的腳底輕了起來,一下子感覺不到了身體的重量,還看見了很多站在時空里的透明人,他們好像也很輕,有的飄在空中,有的躺在地上,而面前呈現(xiàn)的,是一屋子滿臉不可思議神情的警察,他們仿佛有五秒鐘被時間定住一樣愣在那里,然后又迅速分布在了這個狹小的店鋪里,翻著地毯和墻壁的每個角落,和我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裹著黑色沙麗的店主……

我走出店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來到了對面的飛餅攤子,并在幾個年輕美麗的正在等待飛餅的姑娘面前做了個鬼臉,在發(fā)現(xiàn)她們全部無動于衷后,我堅信,別人真的看不見我了。我為自己新的變化而欣喜,當務之急,便是趕緊回古魯帕爾醫(yī)院為父親的手術費跑一趟。我大搖大擺地走進醫(yī)院財務室,先是走到每個財務工作人員面前晃了幾圈,然后在背對著他們的電腦前坐下,用剛剛瞟見的財務人員登錄信息進入收費系統(tǒng),很快,父親卡普的住院信息表格里出現(xiàn)了繳費完成的界面。我終于長舒一口氣,堵在心口近三個月的巨石似乎也從這口氣里呼出來,我趴在財務室的桌子上,看見窗外的樹葉閃著光,讓人心醉,趴在那里,我?guī)缀躐R上就要睡著了。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我要把搶來的錢還給那個女人,我是在醫(yī)院門口搶的,如果那也是救人命的手術費呢。

細思極恐,我立刻奔跑起來,輕盈的身體似乎毫無阻力,我以比平時快十倍的速度向警察局奔去,里里外外找了三圈,我在一個走廊的角落里聽見了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我循聲走過去,我認得那個被我突襲的蒼老身軀,此時,她已經摘下面紗,全身心投入突如其來的悲傷中,淚水順著深凹的皺紋向下滴淌,流進了我的心里,我默默地將搶來的錢袋放在了她身邊,希望沒有耽誤這些錢的用處,如果因為錢被我偷了而影響到一個生命的生與死,那我真是謀財害命了。

接下來的一周,父親順利地進行了手術,他的整個肝臟被重新移植,正在進行免疫抑制藥物治療,我每天都在他的病床旁守候著,期待他順利度過移植排斥期。然而,當父親醒來后,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一切都和從前處于兩條毫無瓜葛的平行軌道上,我站在父親面前,他看不見我,我雙手握著他的手,他感受不到,我對著父親大聲說話,他仿佛只聽見了空氣流過的聲音,我咆哮著在整個醫(yī)院呼喊,沒有人表現(xiàn)出一點不同。此時,我深刻地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可以感知我的存在,我完完全全變成了空氣,一團透明的還有思維的空氣……

我流著眼淚,飛速向那天逃離的貧民區(qū)老街奔跑,迦梨女神廟前的信徒已經凈洗完畢,這次我沒有踢翻路邊的釋迦果攤,也沒有差點被路邊伸出的晾著床單、衣褲抑或女人的隱私物品的竹竿絆倒,第一次奔跑的汗水變成了淚水彌散在空氣中,依舊夾雜著特有的騷臭味。我跑了四條巷子,來到了一個飛餅攤面前,幾個年輕美麗的姑娘正在等著新的飛餅出爐,一切都以不變的面貌出現(xiàn),除了那家店。

飛餅攤已經是貧民窟老街的盡頭,對面除了廢墟什么都沒有,我在四周慌忙地尋找,一直到天黑了下來,似乎也都是徒勞的,我一塊一塊地翻動廢墟上的瓦礫,雞蛋大的石塊已經耗盡了我的渾身力氣,一鉤彎月高高懸在黑夜中,絕望和無助成了我的影子,我坐在廢墟上,痛哭流涕。倏時,一個貌若天仙的姑娘走了過來,她似乎和我一樣沮喪,讓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走過來坐在了我身邊,并對我說道:“你是那個喝了透明藥水的可憐人吧,不要驚訝我為什么能看見你,因為我是喝了那瓶紅藥水,換來世間最美容顏的人,那個可惡的店主用我身邊所有的真愛換給了我這副無用的皮囊?!闭f著,姑娘掩面哭泣起來,“我找那個店主很久很久了,她本是個透明人,我想她一定是換走了你的軀體……”我詫異地看著眼前驚為天人的面龐,說:“那么,喝了藍色藥水的人也在尋找她嗎?”姑娘悲傷地說:“他已經死了,那個喝了長生不老藍色藥水的人,得到了健壯的體魄和不老的容顏,卻被換走了神志,他也許沒有想到神志對人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他在走出這條街后就被汽車軋死了……”

“他不是應當不死嗎?”

“不死,是說他不會被衰老奪去生命。”

“那……”此時的我昏昏漲漲。我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還是摻雜了別的什么,反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還該做什么。

就在這時,我覺得看到我從對面的飛餅攤前走過來,在經過飛餅攤的時候我還抽了抽鼻子?!趺磿俏夷??我不是在這里嗎?

下意識,我的手伸向自己的臉。不,是我,對面走過的是我的身體!現(xiàn)在,它歸那個該死的店主所有啦!也就是說,現(xiàn)在走在我面前的是我的身體,而占有它的卻是那個該死的店主!

“把身體還給我!”我沖到“我”的身后,“我不要什么透明,我要我的身體,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我抓住他,或許可以說我抓住了我。你當然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我抓住他的時候感覺怪怪的。

“不,不能。你沒有反悔的條件?!北晃易プ〉摹拔摇本谷幌霋昝撐?,“而且你因為透明而躲過了警察。無論是什么原因,透明都是救了你的命的。”

“不,不,不行……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死死地抓住“我”,淚流滿面。

突然間,我聽見一聲莫名的脆響,是紙片被猛然抖動的聲響:“印度,是一個充滿神秘的國度,下課?!?/p>

同學們紛紛收拾書本,興致勃勃地想著放學后的美味午餐,我走上前去,幫著老師收拾著尚未折疊好的印度地圖。

“老師,下節(jié)課您要給我們講非洲了吧?我在電視上看過。老師,那里真有成群的斑馬嗎?真有淘不盡的黃金嗎?真有很多的金字塔嗎?老師,以后有機會,我一定要去非洲旅行。”

有怪癖的地理老師顯得不耐煩,他從我手中奪回地圖,抖了抖,“小同學,和一個不能出遠門的地理老師說這……”他把那張地圖弄得嘩嘩地響,“我不喜歡地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