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喬 葉
手機鬧鈴響了。
“嶄新的一天從早晨開始”,這句慣常的話,格子一直覺得是錯的,反正對她來說不適用。且不說這一天嶄新不嶄新,單是起點就鐵定不對。她的一天,是從鬧鈴開始的。如果不依靠鬧鈴,她一般不會知道早晨長什么樣兒。
這個鬧鈴的音樂,經(jīng)過了千挑萬選,格子方才定了下來。鬧鈴一般都是很喧嘩甚至是強勢的,要不怎么叫“鬧”呢??蛇@小曲子的風格卻是很弱,或者說,這很弱就是它的強。它的聲音是一點一點響起來的,當你在將醒還眠的欲念里懵懵懂懂聽到它的時候,它其實是隱隱約約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似有若無的,仿佛和你在夢里還隔著幾堵墻。慢慢的,一個彎兒,又一個彎兒,它就這么拐了過來,不慌不忙地靠近你,伸進你的耳朵眼兒里,把你徹底叫醒。不過即便是最高亢的時候,它也很溫和,讓你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如果沒有什么急事,格子總是閉著眼睛,津津有味地聽它奏過完整的一輪,方才把手摸到床頭柜上,去拿手機。
遮光窗簾還沒有拉開,房間里還很暗,在這種光線條件下,手機的光還過于暴烈。她撩起一點點眼皮兒,確認了一下時間。這種確認是有必要的,六點二十八分只是第一輪的鈴響,每隔半小時會響一輪。有時候睡得太沉,叫醒她的就不是第一輪的鈴聲了。
她重新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在枕邊。據(jù)說手機離大腦太近不好,可這說法也只是聽聽罷了。一天里手不離機機不離手,放在耳朵邊要接多少回電話,都顧不了大腦的距離,偏偏睡覺的時候去講究這個了?矯情。手機離大腦太遠才是讓人著急得發(fā)昏呢。
屏幕右上方的電池還接近于滿格,挺好。用手機也快二十年了吧?最開始用的時候,她覺得這冰冷的小家伙就像是一頭小獸,電是它的飯,一旦飯少得見了碗底兒,這小獸就開始噬咬她,讓她發(fā)慌。如今雖不那么容易發(fā)慌了,她也還是很愿意看見滿格的電,這讓她踏實。
滿格——自己又叫格子——呵,不止一次的,格子胡思亂想,猜測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哪一格。如果活到一百歲,那就是走了五分之二,如果活到八十歲,那就是走了一半。六十呢?三分之二……分母未知,分子兀自長大著。等到分子和分母一樣大,也就過完了一輩子。那時候,呵,到那時候,作為一具尸體,自己就僵硬地躺在那里,和分數(shù)值一樣,成了一個筆挺的一。所謂挺尸,就是這個意思吧?挺尸這個詞還原到數(shù)字上,可不就是那個一嗎?
可她現(xiàn)在還沒成一,就得繼續(xù)讓分子長大著,一天,又一天。
答,答,答,答,這是窗外的水滴聲。她不由得跟著它的節(jié)奏數(shù)起數(shù)來。夏天的窗外,總是會有水滴聲。下雨的時候是因為下雨,不下雨的時候是因為空調(diào)。有時候下雨也不妨礙開空調(diào),因為下雨的時候雖然不那么熱了,卻是更悶。離婚之后,她有一段時間睡不著,就嘗試著玩老掉牙的數(shù)綿羊游戲,居然很管用。她方才覺得,這游戲也許是有點兒科學道理的。再大再小的數(shù)字,也不過是從一到十的循環(huán),循環(huán)導致了無聊和麻木,然后入眠就順理成章。這水滴也適合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她就忘記了數(shù)到哪兒,就能再睡上一個小小的回籠覺。
鬧鈴又一次準時響起,格子仍然閉著眼睛,身體卻依次開始有序運動。先做了一遍眼保健操,再張開雙臂舒展了幾下,然后下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每天早上起床后,她一定會把身子探出窗戶一點,感受一下外面。風也好,雨也好,霧霾也好,輕污也好,悶了一晚上,總得透透氣。
手掌上一層毛茸茸的濕意,果然是有小雨。她錯開一條窗縫,重新躺回床上。下雨總是讓她更想賴床。賴床和雨天更配哦。
但絕不能再睡覺。她把手機拿過來,終止了鬧鈴。按照慣例,去翻昨天的備忘錄,看看哪些事還沒有辦。去面包房買蛋糕,去口腔醫(yī)院洗牙,去藥店買牙線,找朋友咨詢中老年國畫班……全是私事。工作上的事自有人催,想落下也不成。私事瑣瑣碎碎,倒是容易忘的。
今天該辦的事也得捋一捋。是不是要買點兒加元?自從女兒去加拿大讀大學,加元的匯率就成了她鍥而不舍的眼中釘,5.3買過,5.2買過,5.1也買過,這兩天居然快降到了5,這東西跟股票一樣,天知道什么時候才是最低點,所以她給自己設置了一個心理預期,只要降到5,就入手。她手頭正好有五萬現(xiàn)金。如果再低點兒,就再買,沒錢的話……那個鬼鬼祟祟的念頭又冒了出來:向何借,向何借。
算了吧。她在心里伸出一只手,把這個小念頭打了回去。
可是今天周四,需得跟何商量周末爬山的事了。商量定了,若是想再做點兒什么準備,明兒還有一天的余地。何喜歡爬山,提議過兩次;一次她說單位有事,又一次她說來了例假,這次再推就過分了。她有關節(jié)炎,雖然多年不犯,可她總覺得自己膝蓋不好,又聽說上下臺階對膝蓋尤其有損傷,就一向很注意。不過這點兒緣故,她不大好意思跟何說。雖然明知不再青春如玉,對身體的退行和破敗還是覺得難為情。而且這個理由在第一時間不說,現(xiàn)在說也未免太像一個借口了。
一朵玫瑰蹦了出來。是何。她把他設了置頂聊天。現(xiàn)階段,他是她重要的人。
自從挑明了關系,何每天早上都會給她發(fā)這么一朵。是圖片庫里的通用玫瑰,瘦瘦的,小小的,當然也是免費的。一個男人,每天都給女朋友送一朵免費的花,前幾年的她一定對此很鄙視。這一朵虛擬的花,動動手指就能發(fā)出來,不費吹灰之力,自然也不值得她浪費感情。可是,如今不同了。歲月讓她領教了一些利害,她漸漸沒有了那份心高氣傲。對于時間份額少的人,這個世界會在各方面都變得吝嗇。過了四十,送真花的人幾乎絕跡,假花也銳減。物以稀為貴,她不得不看到了眼里。這個男人,每天都能為你這么做,哪怕只是動動手指,也是難得的。尤其是他的綜合條件那么平衡,更尤其是,她和他還有繼續(xù)下去的可能。
不斷有新聞推送出來,她把何暫且擱下,先去看新聞。置頂歸置頂,卻不宜秒回。這把年紀了,總得沉住點兒氣。各個平臺都有自己的頭條,新浪、網(wǎng)易、搜狐、澎湃,本地也有一堆,豫見、商報、大河……光看題目就知道是什么事兒。公交車上老人罵孕婦讓座晚了,碰瓷的真受了傷車主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尼姑庵里奪權大戰(zhàn),男職員被女上司性騷擾實名舉報,失效疫苗,過期洗衣液,超標洗發(fā)水,天價板面……;她拿起手機,回了何兩杯茶的圖標。
何很快回復:想喝真茶,能得否?
她回:這有何難?拿真花來換。
何,這個姓沒少讓她開他的玩笑。何處,何方,何人,何止,何不,何去何從何所有……隨處拈來,都有趣;用來調(diào)節(jié)氣氛和岔開話題,也很好使。
她開始翻看他們的微信記錄。就是這樣,只要接到他的微信,只要有時間,她都會把他們之前的微信記錄重翻一遍。能夠印證他們一路走到現(xiàn)在的,還有什么呢?也許只有這微信。
他們的母校是同一個大學,只是他畢業(yè)的時候她剛進校,當時沒有見過。三年前的春節(jié)期間,她第一次參加了鄭州校友會的活動,才跟他認識。他一直硬著臉不笑,活動沒結(jié)束就走了。認識也便認識了,卻也沒有任何交往,只聽別的校友說他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yè),現(xiàn)在鄭州一家不大的網(wǎng)絡公司里做運營總監(jiān)。妻子半年前剛?cè)ナ溃且驗樗影嗟缴钜购笥秩ズ攘似【?,她便開車去接他,在路上出了車禍。他們丁克,沒孩子。
他們真正開始走近是在今年六一之后。六一節(jié)是周五,幾個校友約吃飯,也有他。吃完飯去唱歌,唱著唱著,這個有事那個有事,最后只剩下了三個人。那個人嗓子啞,喜歡唱阿杜,唱了一首又一首,當他唱到《他一定很愛你》時,字幕上出現(xiàn)了“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里”,她一個健步越到點歌機那里,把歌切了。切完歌,她看了一眼何,何正像個孩子似的看著她,眼神空茫。
那人大概是覺得被莫名其妙掃了興,也走了,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他們一直唱到十二點,把桌上的啤酒喝完。走到街上,他們都有些醉意,他拉著她的手,她也任他拉著。歌廳離她家不遠,他們就那么走著,一直走到她家門口。他說,聽說你離婚了?她說是。他問又找了嗎?她說沒有。一時間,兩個人都有些愕然。他又說,還是得有個伴兒。她頓了頓,點了點頭。他似乎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晚安啊乖。她轉(zhuǎn)身朝小區(qū)里走,不知怎的,眼淚就落下來。
從六月到現(xiàn)在,他們吃了足有四五十次飯。幾乎隔天一次。他們的微信記錄里最多的就是兩項:他發(fā)來的飯店位置和他發(fā)的紅包。偶爾也有一些特別的話。有一次,他們吃完飯出來,她看著前面兩個女孩子裊裊婷婷的背影,感嘆說,年輕就是好,水果一樣鮮美啊。他沒說什么?;氐郊遥拥剿奈⑿牛焊饔懈鞯暮?。你的水果期也一樣的鮮美,現(xiàn)在你是果脯期,是更耐品的甜。
正式起床,簡單洗漱完畢,格子關閉了手機的飛行模式。自從開始運用飛行模式,她都沒有關過機。開會,午休,出差上了高鐵,領導找她談工作……凡是讓她覺得可以理直氣壯拒絕打擾的時候,她就把那個小飛機的圖標一點,讓它變灰,她也隨機隱身。需要的時候她再一點它,讓它變藍,她也隨機現(xiàn)身。簡直是太方便了。點著那個小飛機,她常常覺得自己似乎就在小飛機里坐著似的,不是躲在云彩后頭,就是翱翔在藍天下。
比起關機,飛行模式還有一大好處,還能上wifi?!坝衱ifi,就夠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聽到的,卻讓她印象深刻?!熬蛪蛄恕?,夠什么呢?不知道。但似乎確實是夠了。
牛奶蛋糕和一根黃瓜算是早餐。雨還在下著。下雨是個遲到的好借口,打不著車啦,路上有車剮蹭堵住了路啦……反正不打卡,甚至可以因此翹班。在檔案局這種邊緣單位,若是上面開明下面得力,中層的夾縫其實也自有一份自在。當然,自在的尺度也得把握好。書記雖然才來半年,卻很有智慧,大事拿得正,小事拎得清,在一次小會上推心置腹地對中層們說:“大家都不容易。對你們我也沒有太高的要求,信任和尊重都是相互的,擱伙計一場,希望我們不要彼此辜負?!贝蠹叶己苤?,回報書記的主要表現(xiàn)之一就是開會的時候盡量到齊。
正猶豫著是否翹班,單位的會議通知群里來了消息,十點鐘有會。格子激靈了一下,翹班的欲望頓時作鳥獸散,立馬有了上班的動力。不由得笑自己:有時候,人還真得有事壓著才能來精神呢,你說是不是有點兒賤?
她叫了滴滴專車。這個時辰,早高峰的節(jié)點還沒有完全過去,拼車很可能會再去接別的乘客,那一定會再繞出一點兒路來,時間不能保證,專車雖然貴一些,直奔目標,能保證準時到會。
會前十分鐘,格子帶著茶杯和筆記本來到了會議室。早到一會兒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挑座位,順便對領導表示禮貌。座位要挑后排的,也不能太靠后,否則前排太空時會直接從后排調(diào)人,那就適得其反;要靠門邊的,好進進出出。有時候會開得太長,上衛(wèi)生間啊接個電話啊到走廊里透口氣啊也都方便。
書記很能講,不需要稿子就能滔滔不絕,這似乎是許多領導的基本功。會議開始之后,除了不時抬頭跟書記的目光對視一下以表自己在洗耳恭聽外,格子主要的事情就是在手機上盡情地揣摩齊白石的畫,然后在本子上用鉛筆臨。以一副處理工作的樣子。如今誰不在手機上處理工作?從上級到下級都有名目繁多的工作群,雖然平時不勝其煩,但是有時候也可以充當很好的保護色。
自從動了學國畫的念,她就成了齊白石的粉絲,買了一摞他的畫冊。有一本《草間偷活》她最喜歡,那草蟲畫得真是妙絕,怎么放大去看都經(jīng)得起推敲。她還訂閱了一個公眾號,叫“民國畫事”,經(jīng)常推送一些文章,文筆也有趣致;什么“吳昌碩表示已經(jīng)被桑拿天熱暈”“你知道嗎,這TM不叫藝術”“想盡招數(shù)賺錢的金農(nóng),畫卻如此文人氣”“佛前等了一千年,才等到這樣的張大千”……她看得入迷,常常一看進去就感覺不到時間?!吧畈恢皇茄矍暗钠埱?,還有詩和遠方”,這句煽情的話被無數(shù)人傳誦,剛聽到的時候她心里也是一動,自己的遠方在哪里呢?很多人都把遠方理解為旅游,她總覺得不太對勁。等到看畫的時候,她才明白,這個水墨世界其實就是她的遠方,大大的,同時也是小小的遠方。是她只要有一點點時間就能抵達的安靜的遠方。
說千道萬,真是多虧了手機,才容她這么方便地抵達遠方。開會時能夠有這樣的福利,領導們的聒噪簡直不值一提。
感謝手機。
快遞電話通知,她買的宣紙、毛筆、氈布、國畫顏料等一套東西到了。她發(fā)短信,讓快遞小哥放到傳達室。
快遞電話通知,她買的煮茶壺到了。她發(fā)短信,讓快遞小哥放到傳達室。
會議結(jié)束,大家都去單位餐廳吃飯。她沒去。與其和同事們在一起吃飯,她寧可回家自己吃。上午開了會,下午就肯定沒會了,那就能好好睡個午覺。她這次叫的是滴滴拼車。只要不趕時間,她就會拼車。拼車是一口價,不怕堵不怕繞,還能碰到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人。在傳達室剛?cè)〕隹爝f,車就到了。她一上車就叫了外賣,是標準的陜西吃食:涼皮和肉夾饃。夏天里,她就好這一口,三天不吃就惦記。
司機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如今,她看誰都是很年輕了,只要比她年輕;二十來歲,三十來歲,都是那么青枝綠葉的年輕。小伙子不多話,只是專心開車,他的手機里開著滴滴后臺的語音導航,指揮著他。有一段路,格子說換另一條路可以走得更順,司機笑嘻嘻地指了指手機,說:聽它的吧,不費腦子。
走到一半時,上來一對男女,女人腰肢纖細,濃妝艷抹,香水味兒撲鼻,還挺好聞的。上車前男人摟著女人的腰,給女人打著傘。
你們下的單子只有一位。司機說。
你改成兩位不就得了。幾個錢的事。男人說。
格子坐在前頭,用耳朵感受著后頭兩位的動靜。兩位也不說話,各自刷著手機,只是不一會兒,男人就會在女人臉上親一下,女人呢就摸一下男人的臉。
她羨慕他們。大庭廣眾之下,她和何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嗎?沒可能。這么久了,他們的身體還沒有怎么親密過。他還沒有抱過她、吻過她,如果不是因為避讓車或者喝醉酒,他甚至不特意拉她的手,更別說上床了。他對她,似乎有一種很緩慢的審慎,她也被迫控制出相應的節(jié)奏。她有時候覺得這樣也不錯,有時候又覺得嚴重不滿足。如今交往也快三個月了吧?用年輕人的話怎么說?只約飯,不約炮。每當吃得腦暈腸撐的時候,格子看著對面那張臉就會覺得越來越有些陌生。他們是在談戀愛嗎?這叫什么戀愛呢?談的這是什么戀愛呢?
在離格子家不遠的地方,那一對準備下車了。男人對女人說:寶貝看看落下什么東西沒。女人回答:寶貝我沒丟就行,我就是最寶貴的。
那女人,是男人嗓音。
在兩人手牽手下車的一瞬間,格子粗暴地轉(zhuǎn)回頭,追看著那女人。沒錯,她的樣子是個女人,可她就是個男人。她的喉結(jié)在脖子那里赫然存在。格子的腦子亂了。
嚇壞了吧姐姐。司機嘴角上挑,笑著說。格子這才醒過神,問這是什么情況?司機說:同性戀嘛,一攻一受,挺多的現(xiàn)在。格子說這真是長見識,也不知道他們爹媽怎么想?司機道:他們才不管爹媽怎么想,爹媽也不會知道他們怎么想,一輩人不管兩輩事。格子道:有多少事都是多少人混在一起的,哪里能容你清清爽爽地畫一道線呢。
到了家,外賣也剛好送到。小哥的臉曬得紅紅的,全是汗。
姐姐,能給個好評嗎?
行。
無論是滴滴司機還是外賣小哥,只要說出口的,她全給好評。
這真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午飯。肉夾饃還不錯,涼皮很一般,格子在手機上搜出了美劇《生活大爆炸》,隨便找了一集點開。一群高智商理工男的狗血生活,每集二十來分鐘,特別適合下飯。她又往涼皮里放了一些香菇醬,味道似乎好了些,她便吃了下去,邊吃邊想起有一次和何吃面,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何還是繼續(xù)吃。她說:面這么難吃,你吃得還這么香?何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再不好吃也是面嘛。
吃完了,在屋子里踱了一會兒步,她把手機調(diào)到飛行模式,睡午覺。
午睡醒來。先燒開了一壺農(nóng)夫山泉,泡的是正山小種。如今,除了迷戀國畫,她越來越迷戀的,就是喝茶了。喝茶也讓她心靜。先是收拾茶具,全部燙洗一遍。其實昨天喝的時候已經(jīng)燙洗過了,可是今天再喝,也還是要再燙洗。明知沒有人動過,也要這樣。似乎昨天和今天之間,落了一層看不見的灰。
燒水,放茶葉,泡上,輕洗一遍,再泡,這次可以喝了。那么玲瓏的小杯子,一杯也就一口。就這么著,不慌不忙的,一杯茶就喝了進去。這么喝茶的時候,沒有什么心事。換句話說,只有沒有什么心事,才能這么喝茶。
喝完第一杯,她方才關閉掉飛行模式,認真去看手機。微信里已經(jīng)攢了一堆未讀消息。原來是姐姐在親人群里@她,讓她速回話,三個感嘆號連用,迫切感爆棚。短暫的猶豫過后,她回了微信電話過去。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是來自老家寧邑的緊急信息,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快躲開,快躲開。似乎有一塊大石頭正沖著她氣勢洶洶地碾軋過來。每一次都想躲,每一次都是徒勞。世界這么小,能躲到哪里去呢?終究還是要面對,那就晚對不如早對。于是她就被訓練成了一幅假積極的模樣,每當事情來臨,就會迅速迎上去。
姐姐家的地出了事。哥哥和弟弟雖然在老家,卻都在縣城,唯一還在農(nóng)村待著的就是姐姐。這幾年,姐姐的村子因為離縣城只有兩里地,又離城際高鐵站近,就被開發(fā)商看中,要建成別墅區(qū)。村民們起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欣喜若狂,可是比較了周邊村子的賠償款后就怨聲載道。姐姐家的地占的是第一期工程,開發(fā)商讓村里鎮(zhèn)里出面做工作,卻是久攻不下,昨晚上干脆就叫了鏟車過去,把已經(jīng)秀穗的玉米地給推平了。
一共有多少家?
十五家。
哦。格子松了一口氣。這個數(shù)目還可以。要是三四家、五六家,那就過于勢單力薄。人多好辦事,人少好吃飯。就是這個理兒。
都不知道呀,人家鴉沒雀靜地下了這個黑手。長得正俊的莊稼,心疼死人了。你就是推,還不能遲兩天?……聽著姐姐語無倫次的吐槽,格子一邊喝著茶一邊無聲地冷笑。下黑手可不是鴉沒雀靜,難不成還鑼鼓喧天?一旦決定要推你的莊稼,哪里能顧得了這莊稼長到什么分寸?說到底,推莊稼不是重點,莊稼長到什么成色被推更不是重點,重點是接下來怎么辦。這個重點分解到她這里,就是她能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呢?
吐槽告一段落,姐姐沉默下來。她可以想象電話那邊姐姐眼巴巴的樣子。姐姐一定還在地里,她的安靜顯出了那邊現(xiàn)場的雜音。他們喊著姐姐的名字,說她正找人呢,正找人呢。格子的眼睛突然就酸澀起來。她知道那一群人,那一群人看著自己的玉米被夷為平地,驚訝,氣憤,卻也群龍無首,束手無策。這時候的姐姐,身負重托,能倚靠的人,卻是只有她。
報案了沒?
報啦,幾家輪番著報案,派出所根本不搭理。鬧騰一上午都沒人管這事,這才想到你這里。
格子極小口極小口地喝著茶。不能讓姐姐聽到她喝茶的聲音,她下意識地這么想。
咋樣?能不能找個記者報一報?姐姐終于問。小心翼翼的。每次找來了什么麻煩事,她都是這種口氣,仿佛自己闖了什么禍似的。
先拍一些照片發(fā)過來吧。格子說。
中中中,照片現(xiàn)成的,立馬發(fā)給你。
發(fā)來的照片不行。格子又把電話打過去,仔細教她:一,把手機拿穩(wěn),畫面不能糊。二,要有特寫。什么特寫?把機位放低,拍那些穗子結(jié)得飽滿的,讓人一看就覺得很可惜的。三,再拍一些沒被推平的正長著的玉米地。
姐姐說,前兩條都明白了,最后這個,拍了干啥?格子說,別問了,自有用處。你趕快拍好了發(fā)過來,越快越好。
你往哪兒報?
先去拍。
又喝了兩杯茶,她方才給何打了微信電話,聽她說完,何問,是不是涉及到了縣政府?格子說縣里沒到明面兒上,明面兒的是村和鎮(zhèn)。何說村鎮(zhèn)一級沒事,得罪得起,不過還是先留點兒余地吧,敲山震虎。最有效的爆料途徑是自媒體大號,傳播速度快。不過這事兒也用不著更高層面的自媒體,當?shù)氐氖拢卯數(shù)氐淖悦襟w最好,他有關系可以聯(lián)絡到“寧邑話題”。格子問說那能有多少人?何說你可不要小看,好幾萬粉絲呢。咱們寧邑三十多萬人,有十分之一的粉絲,就是最厲害的自媒體了。他們跟本地人牽筋動骨,那影響力,外面的這些可頂不上??彀颜掌l(fā)過來,快。
好的好的。
繼續(xù)喝茶,一邊喝一邊關注了“寧邑話題”的公號,歷史消息里推的文章,每篇的閱讀量都有四五千,這讓她覺得意外。在縣里的自媒體公號居然都能有這個數(shù)據(jù),果然厲害。標題都很“村”,卻也能切中要害。評論也有些意思:
“這家羊雜碎,寧邑第一大!”——評論:不便宜。不干凈。他家的香菜是我家的,需要請聯(lián)系我,四季全供,電話號碼如下……
“幼童被燒傷,從村里到縣里二十分鐘營救視頻曝光”——評論:超速了呀,這就沒人管?
“寧邑交警實名曝光十八名醉駕人員,你認識誰?”——評論:有五個,那天我們都正在一桌吃飯。弟兄們啊。
“掙再多錢有啥用?寧邑人都應該看看”——評論:誰錢多盡管給我,我有用哩。
“各位寧邑人,這個東西丟了,是你的不?”——內(nèi)容是懷念老房子老電影老吃食。評論:最主要是人情味丟了。
……
突然,格子回想起何剛剛的那個用詞“咱們寧邑”,不由得笑了。
消息在“寧邑話題”被推了出來,標題是“這個村十幾畝玉米地被連夜偷偷推翻,誰干的?”,內(nèi)文寫得很聰明,沒有具體的指責對象,只說找到了鏟車司機。一共四張照片,沒推翻的玉米田放在第一張,這讓讀者很容易就以為它是這塊田沒被推翻前的樣子。其他三張都是玉米被推平的慘狀,其中一張里有十來個村民,男的要么只是一個背心,要么就是光膀子。女的則是花花綠綠。格子放大看了兩遍,沒有姐姐。很好。她不想在這里面看見姐姐。
她把消息轉(zhuǎn)發(fā)給姐姐,告訴她,盡量讓村民轉(zhuǎn)發(fā)。轉(zhuǎn)發(fā)的人越多越好。
姐姐回復:知道了?。?!
又跟一句:你也轉(zhuǎn)一下吧。
格子回復:我轉(zhuǎn)不合適!
她一般不用感嘆號,這是實在忍不住了。
每隔幾分鐘,格子就看一下閱讀量。數(shù)字變化得很快,噌噌噌地往上漲,三百,四百,五百。評論也有了幾條,全部都有感嘆號:
農(nóng)民種個莊稼不容易,現(xiàn)在這些人的行為跟土匪有什么區(qū)別,國家正在打黑除惡,希望早點兒給村民們一個交代!
政府部門在哪里?知法犯法!
為官不為民做主,趕緊爬回家賣紅薯!
既然找到司機,事情就簡單了。直接報警,按照刑事案起訴,如果他不招,就關監(jiān)獄自己賠償損失,他肯定招呀。領導不放話,他一個司機敢嗎?順藤摸,有大瓜!
讓人看著心疼,這糧食都在嘴邊了!
……
閱讀量很快超過了兩千。姐姐的電話又打了過來,說滿村的人都在傳這個文章,幾千人看呢。姐姐的口氣居然有幾分歡欣,好像壞事變成了好事。格子說,你們村哪里有幾千人?姐姐說,村里沒有幾千人,可是誰沒有親朋好友?親朋好友還有親朋好友,就這么傳開,知道的人就越來越多。姐姐還說到了那張很多人入鏡的照片,說大家伙兒都說了,早知道就穿個好看的衣裳了,穿得破破爛爛的,叫人家笑話。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看呢,說你妹妹本事大呀。
一時間,格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聽得姐姐又說,反正新聞報道出來了,政府就害怕。等明天上萬人看了,他們會沒個動靜?
明天不會上萬人看的,明天有明天的“寧邑話題”,但格子沒說。
何的電話也打了過來,說就先這么推一下,看情況再說。
謝謝啊。格子說。
傻話。
格子一怔。傻話,他說這個詞的時候,往往都是一些特別的時候。她想起他第三次單獨約她吃飯那天,他只管給她剝蝦肉挑魚刺,說一些閑話。吃完飯回到家,她先來到衛(wèi)生間,看著鏡子里因為啤酒而微紅的散發(fā)著春意的臉,忽然覺得羞愧難當。他在和她曖昧嗎?她不想。她得把話說明白。
于是她當機立斷地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如果是曖昧,以后就停止吧。我不喜歡曖昧。
他很快回:不是。我也不喜歡。
她的心穩(wěn)了一下,再發(fā):我是離異,你知道。
知道。
我不年輕了。
兩分鐘后,他回復:我也不年輕了。
我有孩子,你也知道。當然,我不會讓她成為你的負擔。
他很快回復:傻話。
一個廣告推銷電話,被五十六個人標記過,打了兩通,她拒接,拉進了黑名單。
一個騷擾電話,被一百零一個人標記過,打了兩通,她拒絕,拉進了黑名單。
小區(qū)業(yè)主的微信群通知,明天上午九點到十二點之間停水,讓業(yè)主注意做好儲水。格子在儲藏室找出兩只塑料水桶,洗刷干凈,存了滿滿兩桶水。有人發(fā)了個紅包,請求給參評“最萌寶寶”的某某孩子投票,她搶了個1.88元的紅包,這個數(shù)字吉利,讓她心情愉快,她投了個票。這是今年以來她在這個群里搶的第一個紅包投的第一張票。
唉,群?;叵肫饋恚奈⑿湃鹤疃鄷r有五十二個,一年來她不斷精簡,現(xiàn)在還留著六個。兄弟姊妹的親人群,單位的會議通知群,本部門的工作群,最好的閨密群,鄭州校友會群,還有這個業(yè)主群。其他因為別的事而加入的什么群,她總是事完就退。
群這事,這真是太群了。
格子換上了運動鞋,帶上了水杯和毛巾,去健身房。她一周大概有三四次會在這個時間去健身房。這個點,上班的人都在蠢蠢欲動地準備解放,除非極特殊的情況,領導不會再安排別的事。等她在健身房待上一個多小時,過了六點,單位已經(jīng)徹底下班,她正好可以嘎嘣利落脆地把手機調(diào)成飛行模式,洗個澡,回家。
兩年前霧霾最嚴重的時候,她開始去健身房。去著去著就喜歡上了。健身房的氣氛乍一進去有些壓抑和單調(diào),也看不了什么風景,卻很合她的脾性。沒人說話,想聽音樂的就戴著耳機,所有人都在沉默中運動,運動,運動,所有人都那么專注純粹,心無旁騖。
兩年來,她結(jié)合幾個教練的指導,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模式。先熱身,胸肌伸展、股四頭肌伸展、弓箭步、肩關節(jié)伸展、脊柱扭轉(zhuǎn)……;然后是力量加有氧的系列運動,卷腹、高抬腿、跳繩、二頭彎舉。這幾個動作輪番做三個回合后,便上了橢圓機,一直走到大汗淋漓。橢圓機前方的手把處有擱置水杯和手機的地方,她把手機放在那里,調(diào)成靜音,不看也不接,直到運動結(jié)束。
一個教練走過來問好,眼睛里含著笑。格子在記憶里搜索了一遍,確定了這是剛來的新人。她問他,如果要爬山,怎么保護膝蓋。新教練說盡量不要爬,如果一定要爬,可以帶上髕骨帶。又給她推薦了個有口皆碑的牌子,格子當即在手機上搜到,存了起來。
新教練繼續(xù)寒暄著,問在這里感覺如何,格子說還好。又問她是年卡還是次卡,格子說次卡。
剩下的還有多少次?
五六十次吧。
要不要再續(xù)卡啊姐?現(xiàn)在有優(yōu)惠。
不要。
優(yōu)惠力度很大呢姐,截止到月末,機會難得。
那也不要。
格子不再看他,徑直走向浴房。他還不知趣地跟著,說加個微信吧姐。格子停下來,說不加了,我朋友太多,這兩天正刪著呢。
新教練臉上一副受到微挫的表情,看著不太甘心,說,您放心,我不打擾您。
哦?格子道,不打擾我的話,就更不必加微信了。
新教練的臉紅起來,我只是想,店里有什么活動的話及時通知您。
那更不必了,我經(jīng)常過來。
格子已經(jīng)走到了浴房門口,新教練還跟著。姐,他簡直是哀求地說,你就加我個微信又能怎么呀姐?
格子忍不住笑起來,說,你就不加我這個微信又能怎么呀兄弟?
那人看著格子,終于搖搖頭說,好吧姐,我服了你,算你有個性。
洗完澡,再看“寧邑話題”。健身房里的wifi信號不好,她只好關閉飛行模式,用了移動流量。姐姐家玉米地的閱讀量已經(jīng)過了五千。這閱讀量讓她很舒服。何也發(fā)過來了微信,說這閱讀量還可以。顯然這閱讀量讓他也很舒服。雖然是姐姐家的麻煩事,但何對她有了交代,她對姐姐也有了交代,姐姐更是對全村人都有了交代。因為這個閱讀量,他們都覺得交代得很漂亮。
回到家,她讓手機上了wifi,依然開啟了飛行模式。簡單晚飯后歪在床上,先是給朋友圈點了一遍贊,又看了一下自己的微信錢包里的零錢明細,如今不怎么用現(xiàn)金了,這個明細倒是像個小記賬本,她常常會溜一眼,看看最近花了哪些錢,順便再想想哪些錢該花了。零錢下面的一堆小嘴巴都等著呢:信用卡還款,手機充值,水電氣繳費……只要有錢,這手機全都能一鍵解決,也真是簡便極了。
又翻到何。姐姐家的事,是她第一次麻煩他去辦具體的實事,他沒有任何推脫,辦得這么有誠意,讓她多了可以依靠的信任感。談戀愛很有些像開飛機,飛機飛得再高,不能落地也是枉然。他們這飛機飛得雖然不高,看樣子落地倒會很穩(wěn)的呢。
還是和他聊幾句吧。每次吃飯他們都能說上三四個小時的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看到他的微信頭像,她也想和他聊幾句,雖然說的也不過是那些話。
晚上有應酬沒?
正在應酬。
少喝酒啊。
好的。
回家給我打個微信電話。
知道了。
曾經(jīng),和前夫似乎就是這些話??赏毺幭耄降走€是不一樣。回話的速度,字數(shù)的多少,都不一樣。他們離婚前一年,他常常不回她的話,要回也只是一兩個字:好,不行,再說。她決意離婚后,回他的也只是這一兩個字。
刷牙前,格子關閉了一下飛行模式。從下午下班到明早上班,畢竟還有十幾個小時時間,偶爾也會有人找她,會發(fā)短信,所以她要看一眼。
果然,一個短信進來了:你好嗎?想你了。
是陌生號碼。
又是那個人。她確定。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總有一個陌生號碼騷擾她,給她發(fā)短信。你好嗎?想你了。就是這么一句。她打回去,對方不接。她回過短信:你好,哪位?還回過:你是誰?我是誰?都石沉大海。她每次把他拉黑,他過些天都會再換個號碼。她為此困惑了好一段時間,曾經(jīng)以為是前夫,試探了一下,確定不是。那會是什么人在惡作???不過,似乎也沒有多少惡意。好像僅僅是想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她把這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心里波瀾不興。原來,這樣的事也能夠習慣,習慣就好。
何的微信電話打了過來。顯然喝了不少酒,在那邊憨憨地笑著。她問,怎么結(jié)束得這么快?他說,我說我老婆叫我有事。她呸了一聲,也笑了。就說起了爬山的事。也許是他開玩笑的尺度大了,她也毫無障礙地說起了自己的膝蓋,她說我是不是心理太脆弱,總怕膝蓋會有問題。何在那邊唉了一聲說,人天天吃飯,吃得牙都掉了,也還繼續(xù)吃呢,是不是?格子默默地笑。似乎有些道理??墒?,再一細想,這道理有點兒蠻,簡直可以說是偷換概念。吃飯是活著的必要條件,爬山是活著的必要條件嗎?不過這樣的說辭她喜歡。她喜歡他來說服她,哪怕最終說服不了她,這個過程她也覺得享受。
她又說明天去買髕骨帶,他說我買我買。她說我買吧,我時間多。他說,那我錢多,一會兒給你發(fā)一千塊紅包過來。她說太多了。他說,那就再買點兒別的;咱們在山上住一夜吧,你看需要什么就買什么。
格子心里飄飄地蕩了一下,說:好。
道了晚安,她又翻到了女兒。女兒在家過完暑假,剛?cè)ゼ幽么鬀]幾天。因為時差的關系,格子的深夜,是女兒的早晨。她們只能晚上聊。幾乎每天都聊。有時候沒什么好聊的,她就把覺得有用的文章發(fā)給女兒,母女兩個探討一番。她翻了翻最近發(fā)給女兒的:“耶魯校長2018年畢業(yè)演講”“流氓從來不扶門”“警惕‘選擇困難癥’”“照顧窮人的城市”“大學太短要談戀愛”……嘖嘖,還真是種類齊全五花八門。這偉大的微信,省了多少人的多少國際長途電話費,還能視頻,還能隨時分享她想讓孩子看到的東西,簡直太值得贊美了。
她給女兒發(fā):臭寶在忙什么?
女兒很快回:剛起床,一會兒去上課。忙。
忙吧忙吧。全世界就你忙。
媽媽你該睡了。
想抱著臭寶睡。
讓阿奴陪你睡。媽媽晚安。
可是她還不怎么想睡。那就看一集韓劇吧,韓劇嘰里咕嚕的,催眠很好用。她把手機卡在手機架里。這種手機架吸附在床頭上方的墻上,柄長長的,穩(wěn)穩(wěn)地托著手機,可高可低可左可右可彎曲,隨你的意把手機送到你的面前,讓你以最舒服的姿勢來御覽——阿奴。
女兒在家的時候,母女兩個就女兒的昵稱臭寶正聊著,她說,手機這么重要,也該有個昵稱吧,比如手寶什么的。女兒說,手機怎么能叫寶,它不能和我平級,它是讓人使喚的,就叫阿奴吧。還別說,阿奴這個昵稱,還真恰當呢……
漫無邊際地想著看著,格子睡意蒙眬?;秀遍g,她覺得眼前的手機架像一只奇異的胳膊,正虛虛地向自己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