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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

2018-11-13 02:50
邊疆文學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燕子

尹 馬

他拍了一幅臨時客運站的圖片,放進朋友圈,寫下一句話:秋風如此蕭瑟,我要回老家看看。點了“發(fā)送”,便關(guān)閉了移動數(shù)據(jù),爬上一輛綠色的農(nóng)村客運微型車。

臨時客運站的車輛橫七豎八地停放著,隔著車窗玻璃往外看,好像一個正在搬家的工廠,那些載人的農(nóng)村客運車,頂棚上也堆滿了沙發(fā)、茶幾之類的物品。他把頭往車艙里扭,過道左邊的一排,一個打扮時尚的女人正往頭頂?shù)呢浖苌先麞|西,彎腰時瞥了他一眼,對他微微一笑。

女人身材修長,穿一件酒紅色的連體外套,看上去很年輕,也就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她左邊的眉心上,有一粒綠豆大小的黑痣,面相顯得倒是優(yōu)雅,只不過整張臉上都施了濃濃的脂粉,平添了一絲絲風塵味道。

司機檢查座位,路過他身旁,打了個招呼:你又回家看老房子了?他說是的,估計這是最后一次看老房子了,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司機說,是啊,再過兩年,恐怕是另一個樣子了吧!

過道左邊的女人捋了捋衣服的下擺,坐了下來,把一個鑲嵌著銀色寶石狀顆粒的黑色挎包放在懷中,從挎包里掏出手機。

“喂,你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你那邊談得還好嗎?”女人使用的是有些蹩腳的普通話,聽得出她是鳳城本地人,平翹舌分不清楚,鼻邊音模糊。

電話那頭信號似乎不太好,女人 又“喂”了好幾聲,沮喪地掛了電話,努了努嘴,又撥了另一個人的號碼。

“你好,是成明明嗎?我是平安姐。”那頭有了回應(yīng),女人的眉頭舒展開來,眉心的黑痣上下舞動。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回鳳城來處理一件小事,順便見一見這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的幾位患者,你家的那位癌癥病人得趕緊從醫(yī)院里搬出來,趁我有空,幫你們治好算了。”

蹩腳的普通話,語言有些急促,整個談吐讓人倒吸一口涼氣。過道另一旁的乘客都側(cè)過臉來,看了看這位穿著酒紅色連體外套的女人。

微型車徐徐啟動,只幾分鐘就離開郊區(qū),行駛在通往鄉(xiāng)村的柏油路上。路旁的莊稼地埂上,新引進的格?;ㄒ淮卮卦咽㈤_,即便秋風蕭瑟,也仍然搖頭晃腦地肆意綻放。

他一邊觀察著路域環(huán)境的巨大變化,一邊聽著過道另一側(cè)女人打電話的聲音。這樣過了幾分鐘,他的耳朵里,似乎有鳥兒婉轉(zhuǎn)地歌唱,各種鳥聲,仿佛抬著一個龐大的春日清晨,迎面而來。他應(yīng)該是睡著了,他應(yīng)該是在回家的路上夢見少年時的山坡。

鳥是藍耳翠、白頭翁、小頭冠、黃鸝,是用鄉(xiāng)間土語來稱呼的陽雀、啄木冠、大斑頭、鬼燈歌兒、牛屎八兒、油炒雞胯胯、有錢多買雞、點水雀兒……眾鳥在林間高飛,它們都頂著一身美麗的羽毛。在他的印象中,畫眉鳥的身形比其他鳥要大一些,在墨綠色的森林里,像個俠客;黃鸝鳥穿著一身黃色的制服,每天模仿著鳳凰嘰嘰喳喳地說著廟堂之上的官話;小頭冠在枝頭上竄下跳,像打柴的小廝……有一種鳥,穿著燕尾服,成群結(jié)隊地在電線桿子上合唱,“嘰嘰喳喳”的聲音,雖不是很動聽,但不聒噪,像老祖母撥弄鍋瓢碗盞時發(fā)出的聲響。不錯,這是燕子,小學課本里寫的是“一身烏黑的羽毛,一對俊俏輕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

他在鳥聲中睡了好大一陣。車停了下來,有人下車,他也在這個時候醒了。穿酒紅色外套的女人從貨架上取下兩個塑料包裝袋,拎著包下了車,她黑色的高跟鞋在公路上響起“咯斥咯斥”的聲音。

汽車已經(jīng)行駛了近兩小時,再過幾分鐘,他也該到家了。

他挎著一個卡其色帆布包下了車,往村子里走。一路上,他遇到幾個挽著褲腳的外地人,頭上戴著安全帽,手里拿著鏨子、手錘等工具,在新硬化的連戶路旁抽煙,嘴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什么??吹贸觯@些都是建筑工人。從上個月起,這個村子就開始實施易地搬遷工程,那些住在矮山河谷斜坡上的人家,不久后將全部被請到壩上,住進統(tǒng)一風格的房子里。這些在路旁抽煙的建筑工人,是專門從貴州請過來修建房屋的,因為這個地方的易地搬遷工程,要按照黔東南穿青人白墻青瓦的民居風格來打造。他對他們微笑,算是打招呼,其中一人從迷彩服口袋里拿出一盒煙來,抽出一支遞給他,他沒要,說了一聲謝謝。此時,他聽到不遠處有一個人扯著嗓子說話:“哎呀,蘇陽同志……不是,蘇陽老師……也不是,蘇陽作家,你到底還是回來了,我們找你的電話,幾乎找遍了整個鳳城,硬是沒有人認識你?!?/p>

“我電話上個月?lián)Q了,我告訴過我三叔?!碧K陽說。

“你三叔老年癡呆,就只記得一個138。”

說話的人叫劉天武,是廟坎村的副主任,負責做木桶溝村民小組易地搬遷工程的群眾工作。蘇陽與劉天武是高中同學,當年,蘇陽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省屬重點師范院校,而劉天武,卻隨一個磨舊的鋪蓋圈回到鄉(xiāng)下,幾年后當了村官。因說話不著調(diào),眼高手低,喜好表態(tài)卻又只能說空話,劉天武在廟坎的群眾基礎(chǔ)就不太好,幾次競選村主任都上不去,在副主任的崗位上一干就是十幾年。蘇陽知道,三叔是不肯把電話告訴他。三叔曾經(jīng)說過:劉天武這個狗日的,就是一個日白匠。

村子里,墨綠色的挖機有好幾臺,正搖頭晃腦地工作。蘇陽和劉天武來到自家的老屋旁邊,看見三叔兩手叉腰站在一臺無人操作的挖機旁邊,嘴里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蘇陽家的老房子離三叔家有兩百米,因為多年沒人居住,院子里長滿荒草,看上去像一片上了年歲的墳地,顯得異?;臎觥H迨歉赣H最小的兄弟,五十歲了,身體健朗,他穿著一條堂弟從廣東帶回來的牛仔褲,膝頭上有幾個破洞。三叔見了他,沒有好臉色地說:“你來得真是時候!”

蘇陽問三叔:“咱們的房子是不是要拆了?”

“拆個球,你爹又不在,安置的事情還沒說好哩!”

劉天武說,“他爹沒在不要緊,他回來了不也一樣?”

“你說得倒輕巧,他是人民教師,戶口早已沒在木桶溝,這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是他爹的,他能做主嗎?”三叔說話的時候,看也沒看劉天武一眼。

蘇陽說,“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別人家怎么安置,我們家就怎么安置,我爹沒在,三叔做主就行?!?/p>

三叔更氣憤,指著他的鼻子說,“你和我那寶貝兒子都是標準的敗家子,我們老蘇家怎么就沒有一個出息的人!”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劉天武把蘇陽拉到墻根下說話。劉天武問:“老爺子真的沒有下落?”

“沒有下落!”蘇陽說。

“我倒是聽說,他生意失敗后的這幾年,一直待在北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眲⑻煳鋸椓藦検稚系臒燁^。

“聽說是在北海,不過那也是五年前的消息了,這幾年誰也沒有見過他?!碧K陽說。

蘇陽的父親十五年前去了廣西。十五年前,蘇陽的母親死于乳腺癌,那時,他才二十二歲,參加工作剛滿兩年,從以勒鎮(zhèn)的一所中學調(diào)到縣城二中去工作。母親死后半年,父親就同鄰村的幾個年輕人到廣西去了,說是去開一個家具廠。父親離開村莊時還不到五十歲,精力相當充沛,所以蘇陽也就沒有怎么勸他。父親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聽那些在廣西打工回來的年輕人說,老爺子在廣西的生意做得很大,發(fā)了,開一輛銀灰色的寶馬。

到縣城工作了兩三年,有一天,蘇陽接到父親的電話。

“你要是對自己這份工作不滿意,就來廣西吧,在這里,我能賞你一口飯吃?!?/p>

那時蘇陽剛結(jié)婚,妻子是鳳城二中校長的女兒,叫許曉芹,在縣城南大街開了一家小小的美容院。

接到父親的電話,蘇陽知道他在廣西混得不錯,自然替他高興。他對父親說,“我現(xiàn)在很好,我結(jié)婚了。”

父親說了幾個“好”,就匆忙掛了電話。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聽到過父親的聲音。

兩年后,許曉芹丟下自己的美容院,和一個倒騰煤炭的家伙去了貴州。蘇陽重新過回單身的生活,工作之余寫詩作文,直到現(xiàn)在。

門緊鎖著。這扇門,去年他回家過年的時候打開過,里面有很多蜘蛛網(wǎng)。蜘蛛網(wǎng)密密麻麻地結(jié)在柱子上,像一道道鏤空的門簾。屋子里散發(fā)著木板被蛀蟲咬壞之后的腐臭,墻根下堆滿細碎的木屑,像被屎殼郎推了無數(shù)遍的干透的牛糞。

蘇陽每次回家過年,都只是在大年三十那天打開老屋看一看,旋即又上了鎖。蘇陽每年都在三叔家過年,每年都是一過大年初三,農(nóng)村客運一開始營業(yè),就回到縣城。年關(guān),他總是會聽到那些回家過年的年輕人說起他父親的消息。有人說老爺子的家具廠倒閉了,欠了一身債,去了深圳,在一家皮革廠看大門;有人說,老爺子后來租了一臺廢舊的機床磨珠子,底下有三個女工,他和其中的一個女工好上了,生了一個女兒;有人說老爺子后來又去了北海,在一個很大的公司里,做的是高大上的融資工作,村里有人去投資,每一股資金是六萬九千八……

那些回家過年的年輕人,聚在村東頭老公社的院壩里曬天陽,打撲克。他們一說起蘇陽的父親,都表現(xiàn)出極高的興致。有人說,老爺子在廣西的時候,和本村出去打工的一個年輕女子關(guān)系特別好,他經(jīng)常開著他的寶馬,載著年輕女子去大飯店吃飯,去KTV唱歌。另一個人說,不對,他身邊的那個女子和他是正常的工作關(guān)系,是他公司的文員,人家是有老公的,她老公就在老爺子的公司里開一輛大貨車。又有另外一個人說,大老板和公司里的秘書哪一個是清白的?就拿我們廠來說,老板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一張皺巴巴的臉,一見到女人,還不是色瞇瞇的,年輕女人被他廢掉的何止一個!

每一年都有人說起老爺子,但其實沒有一個人真正和他見過面。蘇陽和他們坐在老公社院壩里的大石頭上曬太陽,和他們玩撲克,偶爾會問:“你們所說的本村的年輕女人,叫什么名字?誰家的姑娘?”

他們總是笑笑,有意避開話題,轉(zhuǎn)而咒罵手中的臭牌。

三叔站在旁邊,沒好聲氣地說:“這幾個狗日的,一天到晚盡說瞎話,你們要是知道他在哪里,還有不說出來的!”

有人說,“老三爺,我們都說得很清楚了,你大哥在北海,做的是每一股六萬九千八的融資工作,高大上?!比藗兌脊笮?,三叔吐了一口唾沫,走了。

門緊鎖著。挖機開到房檐下,劉天武拍了拍蘇陽的肩膀,問:“可以動手了嗎?”

“動手吧!”蘇陽說。

挖機伸出長長的脖子,巨大的嘴巴向破舊的屋瓦上咬去。

就在這時,蘇陽喊了一聲:“慢!”

挖機的脖子僵直在空中,像電影里被點了穴道的武士。

“你反悔了?”劉天武不解。

“沒有反悔?!碧K陽說。

他看到檐砍上的夾層天花板上,有一個新壘起的燕子屋。他用兩條板凳墊起來,爬上去,輕輕取下那塊破舊的竹篾。

燕子很多年都不在他家的房子上壘屋了。小時候,母親說,燕子壘屋的人家,都是人丁興旺的,都是日子殷實的。小時候,他看見燕子成雙成對地在房前屋后打轉(zhuǎn),每年都會有一對燕子銜著泥巴來他家檐砍上的夾層天花板上壘屋。燕子屋壘在對角處斜伸出來的一塊小木板上,看上去搖搖欲墜。蘇陽大約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在三叔的指導下,用篾條編了一塊竹板,插在天花板的縫隙里,從那以后,燕子就將窩壘在竹板上。“嘰嘰嘰,嘰嘰嘰!”燕子每天都會從屋里飛出去,又飛回來。蘇陽看見那些把頭伸出洞口的小燕子,張著小小的嘴巴,等待它們的父母喂食,心里感到很溫暖。

那時候,蘇陽有一匹馬。

馬有時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上,安靜的夏天的正午,蘇陽背著書包去上學,出門時,總要去院壩里摸一摸馬脖子上的鬃毛,總要在拍拍馬背之后,把臉貼在馬眼睛上暖好一陣,直到他看見一只燕子“嘟”的一聲飛過頭頂,鉆到屋檐下。

蘇陽的馬棗紅色,有光潔的皮毛,輕盈的四蹄,清脆的響鼻。棗紅馬馱著馱兜去山梁上,馱回來一袋一袋的洋芋、苞谷;棗紅馬拉著一架花輪車,去十里地以外的隴東煤場,拖回來一堆黑黑的煤塊;棗紅馬沒事可做的日子,由蘇陽騎著它到山上去,偷食別人栽種在斜坡上用于蓋房子的茅草。

蘇陽騎著他的棗紅馬,去到山梁上,看見本村蒯大舅的女兒蒯曉燕牽著一頭小牛,在水溝邊飲水。

“燕子,你的小牛好瘦,你得弄些茅草給它吃。”蘇陽看見燕子的臉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紅撲撲的。

燕子說,“蘇陽哥哥,偷茅草是要挨揍的?!?/p>

蘇陽把馬繩拴在一顆樹上,一個人去斜坡上扯茅草,不一會兒,他抱著一捆茅草回來,分給燕子的小牛一堆,剩下的,給他的棗紅馬。

燕子說,“蘇陽哥哥,你的手被茅草劃破了,正流血哩!”

蘇陽把被茅草劃破的手指頭放進嘴里,咂了幾口,對燕子說,“一會兒就好了?!?/p>

燕子從牛繩里抽出一根細細的麻線,從衣服口袋的里層撕下一小塊布,對蘇陽說,“媽媽教過我,我來為你包扎!”

燕子的兩個小辮子在蘇陽的眼皮下晃來晃去,讓他鼻頭癢癢。燕子包扎好蘇陽的手指,抬頭看著他笑了笑,她左邊的眉心里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緊鎖著的門在挖機掀開瓦檐的那一刻,裂開了。結(jié)滿蛛網(wǎng)的老房子,隨著幾聲“咔嚓”,坍塌了下來。

屋子里廢舊的碗柜、木床、洗臉架,都在幾聲“咔嚓”之后變得稀碎。瓦片從空中掉下來,砸在檐坎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拇囗憽@戏孔邮莾蓪幽緲?,二樓的樓擔是用碗口粗的杉木做成的,上面鋪了一層木板。木板上,有一口很大的糧倉,蘇陽很小的時候,曾和弟弟妹妹爬進糧倉里去玩耍過。此時,房子的二層樓一下子崩到地下,那口糧倉依然沒有破碎。當挖機巨大的嘴靠近糧倉時,蘇陽又差點喊了出來,不過他還是憋住了,他想,糧倉里其實什么也沒有。

糧倉是父親請蒯大舅打制的。蒯大舅是一個聰明的木匠,在整個以勒鎮(zhèn)都很有名。蒯大舅手巧,他做的亮頂碗柜上,有很好看的花鳥圖案;他做的靠背椅子,有很精致的扶手,扶手上的小孔可以裝進一支鋼筆。蒯大舅的一雙手除了會使鉆、鋸、斧、鏨,還會寫字,蒯大舅的女兒燕子沒進學堂之前就會默寫很多首古詩。三叔說,蒯大舅因為太聰明,又讀過“魯班書”,所以沒有兒子。蘇陽不懂得三叔說的是什么,他只是想,要是自己以后也能像蒯大舅一樣聰明,能用杉木打制出更多美妙的家具,那是何等快樂的事情。

挖機巨大的嘴,一兩口就將糧倉咬得稀爛,散落的木板又被悉數(shù)折斷,冒著白煙。一只老鼠從糧倉里跑出來,徑直跑到蘇陽腳邊,睜著驚惶的兩眼,停了停,飛快地逃了。那是一只很瘦的老鼠,和蘇陽小時候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劉天武扯了扯蘇陽的衣服,開玩笑說:“你家的老鼠為你看家十幾年,都瘦成精了?!?/p>

蘇陽沒理他,只顧看那口破碎的糧倉。

蒯大舅當年打制這口糧倉,足足用了五天時間。就在最后一個楔子夯進榫頭之前,蒯大舅掄起來的斧柄脫落了,斧頭奪門而出,釘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上,“砰”的一聲,蒯大舅身子前傾,腦袋重重地撞向倉板,昏死過去。一年后,身負重創(chuàng)的蒯大舅在自己的家中死去,他的妻子帶著十歲的女兒燕子,哭啼著來到蘇陽家,要蘇陽的父親賠她的男人。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燕子的母親在男人死后不到三年,就改嫁到鄰村,燕子還沒到十三歲,就被遠在廣東打工的叔叔帶走了。

三叔說,蒯大舅太聰明,又讀過魯班書,所以短命。三叔還說,人什么事都可以干,但千萬別讀魯班書。蘇陽沒有見過魯班書,有一次,他牽著棗紅馬在山梁上,遇到燕子,他問:“你見過魯班書嗎?”

“我沒見過?!毖嘧诱f,“蘇陽哥哥,他們都說我爹是因為讀了魯班書才死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蘇陽說。

燕子離開后那幾年,蘇陽從城里讀書回來,總要去她家的老屋看一看,院墻斑駁,一棵石榴樹彎曲著身子站在角落里,抖動著滿身的落葉。那時候,蘇陽的棗紅馬已經(jīng)被父親賣到其他地方去了,燕子家的小牛長大后,也不知道身在何處。蘇陽的傷感,漸漸培育出自己寫作的沖動,后來上了大學,他在校刊上發(fā)表的第一首詩,就叫《燕子》。

挖機離開老屋,開到了別的人家,蘇陽還是木木地站在院子里。三叔說,“你爹辛辛苦苦修的房子,沒經(jīng)過他的允許就挖掉了,他要是哪天回來,看見房子沒有了,不傷心死才怪!”

“他要是回得來,哪怕房子沒有了,也是好事一樁?!币慌缘娜龐鹫f。

“我聽說,你爹在北海融資,可把咱們這一帶出去打工的老鄉(xiāng)們坑壞了,很多人都給了他六萬九千八,全成了水漂?!比灏阉У揭慌裕÷曊f。

“你是說,你知道我爹在哪里?!碧K陽看著三叔的臉。

“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你爹不肯回來,估計是怕人們找他算賬?!比褰又f,“河對門的小桉子剛回來,他說,你父親從黃泥坡叫了很多人去北海,全是你母親的后家親戚,那些人交了錢,就進了一座大廈去工作,后來全都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p>

“但是,我每次問那些打工回來的人,想從他們口中知道父親的下落,他們總是避而不答,這又為何呢?”蘇陽說。

“你傻呀,你父親干的是什么事,他們難道不知道嗎?他們哪敢得罪人!出門見了世面,人是會變狡猾的。”三叔吐了一口唾沫,接著說,“眼下說這些也沒多大用處,你想找他也絕不可能,你弟弟妹妹不是每年都要找好幾個地方嗎,好不容易掙了點錢,全部用在路費上了,多可惜!要我說,別管他,就當他已經(jīng)死了!”

蘇陽有一個弟弟,叫蘇木,在父親離開老家之前,高中沒有畢業(yè)的他就去了浙江,在永康的一家工廠做皮鞋,掙了些錢,在當?shù)厝⒘死掀?,買了房子,隔兩三年會回老家來看一趟。妹妹叫蘇葒,在他大學畢業(yè)之前就嫁了,也去了浙江、廣東等地,過著在外打工的日子。妹妹偶爾會給他打個電話,無非是勸他早點找個老婆,結(jié)束單身生活。關(guān)于父親,他們幾兄妹之間都沒有說得太多,好像老爺子人間蒸發(fā)的這些年,做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

在三叔家的臨時帳篷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蘇陽決定去河對門找小桉子。

小桉子是回來為父親奔喪的。十天前的一個早晨,小桉子的父親去山梁子上的鬼過巖放牛,晚上不見回來。小桉子的女兒打來電話,說爺爺不見了。小桉子趕緊托付在家的親戚鄰里幫著找,找了幾日,在巖腳下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爛臭的尸體,那頭瘦得叫不出聲音的老黃牛,卡在兩棵青杠樹之間,鼓著雙眼,舌頭已經(jīng)快要掉下來了。

見到蘇陽,小桉子先是皺了皺眉,旋即滿臉堆笑地迎了過來,說,“蘇老師過來,想必是詢問你父親的下落吧!”

蘇陽從帆布包里掏出三百元錢,遞與小桉子,說,“給老爺子燒炷香吧,桉子兄弟節(jié)哀?!?/p>

小桉子接過錢,塞進褲兜里,說:“蘇老師想得周到,我爹一世貧困,死也死得不風光,讓你見笑了?!?/p>

兩人沉默片刻,似乎沒有話說。小桉子遞了一根煙過來,蘇陽接了,在小桉子的煙蒂上點燃,猛吸了一口,差點嗆出眼淚。

“其實,我也是因為父親死了,才決定把一切告訴你的,我理解你作為一個兒子的心情?!毙¤褡诱f。

從十年前說起,幾乎是每說完一年的事,小桉子就抽一根煙。蘇陽陪他抽,有時,煙蒂燃盡,長長的煙灰柱落到褲子上,留下一灘白灰的印跡。

整個下午,十年間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事在小桉子的口中講述出來,像一個電影。末了,小桉子說,“蘇老師這些年也沒想到問問我,但老實說,之前你要是問我,我也不會講?!?/p>

清晨的木桶溝響徹著挖機“咔嚓咔嚓”作業(yè)的聲音,村莊里的每一戶人家,所有土地先前的四至界限,全被那些戴著安全帽的外地人改寫成美麗鄉(xiāng)村的天頭地角,連鳥兒棲息的地方,都被一幅幅大粗黑的標語所占據(jù)。處理好房屋安置的事情,蘇陽告別三叔三嬸,拎著帆布包準備回城里去。

沿著出村的水泥路一直走,走了好久也沒趕上車,蘇陽索性往小路上去。這條小路可以直溜地通往以勒鎮(zhèn),途中要經(jīng)過一個叫發(fā)貢的村莊。蘇陽知道,燕子的母親就改嫁到這個地方,燕子的繼父早年是一個以趕馬車為營生的姓張的高個子,后背微駝,遠遠看去,像一個被雨水淋壞的草垛。少年時,蘇陽去以勒趕集,會在路上遇見他的馬車。他站在車板上,用皮鞭抽打他的馬,“駕駕駕”的聲音不絕于耳。那匹釘了馬掌的栗色馬在公路上狂奔,揚起一陣陣灰色的煙塵。

發(fā)貢是提前一批實施易地搬遷的村莊,山腳下一壟一壟的白墻青瓦,在清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清澈和靜謐。他走在進村的小路上,偶爾有鳥鳴聲沁入耳鼓,但卻不是年少時他聽過的那些歡快、悅耳的音符,秋天的鳥鳴,單薄、凄婉,充斥著滿目的凋敝和孤獨。他順著新近更換過的電線桿的方向走,進入村中。人們仿佛還沒有醒來,連一只雞和一條狗也沒有見到,這時他才明白,那些人還沒有搬進來,這一溜新房子的主體施工才接近尾聲,內(nèi)裝修才剛剛開始。

小桉子告訴他,他的父親毀在一個女人的手里。

他邊走邊咀嚼昨天的談話。談話剛開始時,小桉子說,老爺子在外面的這些年,實際上是被這個女人牽著鼻子走?!斑@女人是誰?”蘇陽幾乎在小桉子每講完一年的事情時,都要問上一句。小桉子只是笑,小桉子說,這女人,實際上你認識。

蘇陽走進一座新房的門前。按照記憶中的方位,這所房子的位置應(yīng)該是那個駝背車夫之前居住的地方,只是現(xiàn)在,這座房子還屬不屬于他,就不一定了。隔著窗玻璃往里面看,房子里躺著一些白色的膩子粉口袋和幾個鐵桶,還有一圈沾滿灰塵的電線。蘇陽退回路上,往前走去,前方是一大排青瓦白墻,公共院壩里堆滿施工留下的垃圾。

小桉子說:“你爹剛出門的那些年,的確靠經(jīng)營家具發(fā)了財,開了一個公司?!蓖铝艘粋€煙圈,頓了頓,又接著說,“公司其實很大,有各種工序的車間七八個,單打制家具的工人就有七八十人,運送木材和家具的大車就有三輛,我那時就在公司里開大車?!?/p>

蘇陽也吐了一個煙圈。其實不是煙圈,沒有形狀,縷縷青煙在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里有淚珠想往下掉。

“家具廠經(jīng)營了四五年,你父親掙了不少錢,家業(yè)越來越大。但在這時,他已經(jīng)開始不太相信那些外地人了,于是就把我老婆從車間里調(diào)到財務(wù)部去,為他管賬。一年后,他倆,就在一起了?!闭f到這里,小桉子還是流露出些許憤怒,他把燃盡的煙頭使勁在地上戳。

但其實蘇陽真的不知道小桉子的女人是誰,因為在城里工作,他和村莊里的年輕人是很少走動的,就算是某個發(fā)小結(jié)婚,他也只是委托三叔替他隨隨禮,偶爾回來,在路上遇見,也頂多就是寒暄幾句。

“后來呢?”蘇陽問。

“第二年,那賤貨被財務(wù)部的一個廣西男子泡了,兩人卷了你父親的錢,去了深圳?!?/p>

出村時,蘇陽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在一個形似專門堆放垃圾的斜坡上,他看見一輛廢棄的馬車。他折回身來,往斜坡上去,看見一位頭上包著藍色格子頭巾的老嫗,正拿一根竹棍在垃圾里刨著什么。

蘇陽走過去,問:“老人家,請問張世能的房子在哪里?”

老人看了看他,沒有說話,繼續(xù)用竹棍在地上刨。

蘇陽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問話的聲調(diào)較之前要高一些。

“臟死人!你說誰臟死人?我在自己的地盤上找自己的東西,有啥臟的?”老人直起腰,用空洞的兩只眼睛瞪著他。

“老奶奶,我不是說你臟,我是問,你認不認識一個人,他叫張世能?!?/p>

“不認識。”老奶奶低下頭,繼續(xù)擺弄著手中的竹棍,慢悠悠地說,“人都走光了,要等到過年才會回來,到時你再來看看吧!”

小桉子告訴蘇陽,他的女人是發(fā)貢村的,姓張。

“第三年,你爹在深圳找到那個賤貨,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被廣西佬甩了,和一個同鄉(xiāng)女人在一家水晶廠里磨珠子?!?/p>

“第四年,你爹租了一個機床,靠磨珠子賺錢,老實說,生意還不錯,掙了好幾萬?!?/p>

“第五年,那賤貨拿了你父親的錢去了福建安溪,開了一個茶店。說是茶店,其實根本沒有店,只是成天在網(wǎng)上與人聊天,聊成一樁,就在當?shù)氐牟桎伬锝o人發(fā)貨?!毙¤褡邮箘趴人粤藥茁暎f,“我用另一個QQ號和她聊天,她還讓我買她的茶。她說她有個茶店,叫‘小玉茶店’。你知道,我女人叫張小玉。”

蘇陽笑了笑,他說:“我其實不知道你女人是誰?!?/p>

小桉子說:“其實你知道?!?/p>

那個頭上包著藍色格子頭巾的老奶奶在地上刨了好大一會,終于刨出了一個臟兮兮的湯勺。她撿起來,用嘴吹了吹,用衣服的下擺擦了擦,便邁著蹣跚的步子走了。

蘇陽離開村莊,上了公路,一輛綠色的農(nóng)村客運正駛過來,他招了招手,拎著帆布包爬了上去。

“第六年,你爹和那賤貨回到廣西,你爹去了北海,那賤貨進了一個什么養(yǎng)生會館……”

“第七年,你爹融資,那賤貨做理療……”

“第八年,你爹終于沒了消息,那賤貨還做理療,醫(yī)治人間疑難雜癥,化名平安。”……

“前些天,那賤貨還回來過?!毙¤褡诱f,“你說她臉皮厚不厚?她居然要為我爹披麻戴孝,還好意思說我們好歹夫妻一場!”

微型車里幾乎坐滿了人,只有后排還有一個空座位。蘇陽坐了上去,把帆布包往腳下一扔,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前天,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句話,有幾個人點了贊,還有幾個人發(fā)了評論。有幾條評論很好玩,冷幽默,肆意拿他開涮,他逐一回了,又在評論里寫了一條:秋風太蕭瑟,燕子飛走了。

小桉子對他說過這么一句話,“我女人,其實你認識?!?/p>

他用目光往車廂里掃了一圈。他確信自己此刻的做法很愚蠢,他不該指望能在這張車上找到那個曾經(jīng)見過的人,或者說,那張于片刻之間留給他一點點印象的臉,那眉心間豌豆大小的一顆黑痣。

小桉子說,“你爹和那個賤貨有一個女兒,他們磨珠子的那一年生的?!?/p>

他想起老屋里的燕子屋,想起“一身烏黑的羽毛,光滑漂亮……”他想起山梁子上,那個牽著小牛在溝邊飲水的小姑娘。他甚至想到一首歌的歌詞:“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發(fā)長……”

車到縣城,他感覺肚子餓得慌,找了車站旁邊的一個米線館,點了一碗米線。米線館老板娘是一個四川人,她剛把米線端上桌,就開始與蘇陽搭訕。她說,“這人啦,真是人牽著不走,鬼攆著,跑得飛快!”

蘇陽點點頭。

老板娘又說,“北海,北海,北海真的遍地是黃金嗎?人們都走了,卻不見有一個人回來,我看,八成是被錢砸死了!”

蘇陽點點頭。

“就說我家那口子,都三個月了,電話停機了,給他充了話費,仍然關(guān)機,我現(xiàn)在只盼著有一天,他能剩一點骨頭渣子回來,好向他老父老母交賬。”

蘇陽點點頭。

他一邊吃米線,一邊看手機。有人問:燕子是你的鄉(xiāng)愁嗎?

“不是?!彼?。

過了幾分鐘,他又回了一條:我沒有故鄉(xiāng),因為我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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