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著
1
秋風(fēng)一抖身子就凜冽不已。喧囂的城市,道路旁鋪滿黃葉。行人裹緊衣裳,生怕狡猾的冷風(fēng)鉆入咬啄,到時渾身驚顫。小寨是西城的繁華之地,四座天橋環(huán)繞,盤旋于上空。上下臺階光滑不算,鐵欄桿被使了好大勁才從霧霾深處逃離出的陽光照得好冰好涼。我跳下公交車,就隨著人流涌向臺階。聳聳肩膀,提提背上的書包,重新與背貼到出門時的甜蜜得體,看對面的什么跑了神,腳尖碰到臺階的滑棱,咯噔,差點摔個狗吃屎。危險啊,驚魂未定,幾乎門牙不保。
在天橋上繞了個圈,來到那會思索得出神,差點付出慘重代價的目的地。此次出來,不為別的,專門為后天的工作踩點。此地人流量大是不假,可要想做到任務(wù)圓滿完成卻著實不容易。省文化廳要舉辦一個級別甚高的音樂會,到時候肯定不乏省內(nèi)外的名家出席。我所在的學(xué)校踴躍承辦,幾輪競爭后,如愿以償。為積極宣傳,省上做了功課,下了力氣。在學(xué)校召集數(shù)十名學(xué)生,發(fā)高額工資,用最笨拙的方式宣傳——發(fā)傳單。我不懂音樂,在學(xué)校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來掙幾個做零花錢。今兒出來做預(yù)備工作,也是有報酬,不多罷了。負責(zé)人說,不可圖完成任務(wù)胡亂發(fā),隨時會有人轉(zhuǎn)悠監(jiān)督。如果發(fā)現(xiàn)亂發(fā),將扣除所有工資。我被分到這里,人們川流不息,好運氣。別人看著只能流口水。
繞轉(zhuǎn)幾圈,疲倦不堪,依靠在身后的廢棄鐵箱上。咔啦,鐵箱上出現(xiàn)凹陷。不多會,覺察到有力氣在抵觸,一陣比一陣足。就是凹陷上涌,也不至于有如此勁道。我移開身子,鐵箱的門子呼啦敞開。我震驚,盯著里面看。走出個白發(fā)老人,瘦臉,長眉,下巴留有白胡須,頭發(fā)扎起。七十出頭。別說,倒是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意思。可惜衣著不搭。不是長袍布鞋。上身著陳舊的黑灰色布衫,袖口有棉襖的毛口子突出。黑褲下接,一雙過了氣的運動鞋。整體而言,無論如何看鞋或頭發(fā)都有些突兀。
他看見兩三步外正發(fā)愣怔的我,忙說,剛才開門把你磕碰到?jīng)]?我反而慌了神,結(jié)巴地說,沒沒沒有。他打量了我一番,確定沒傷到,說,那就好。轉(zhuǎn)身從鐵箱里提溜出個有些骯的黑紅色旅行箱,輕放地上。又去提一米多長圓滾滾的黑色袋子。我站在邊上。看他這般準備,接下來會有什么驚喜。箱子拉鏈刷地滑過,箱子被攤開。我湊近,像是見到了百寶箱。有紅色收音機樣式的音響,方正古舊的紙盒子,幾個藥瓶,筆和本子等。他用同樣手法打開黑色袋子,小心翼翼地取里面的物什。輕托出來。原來是把二胡。接通電線后盤腿席地而坐。
沒趕上演奏,我就離開了。從公交車窗看去,他吃塊冷饃,喝幾口礦泉水。車子轉(zhuǎn)過彎,發(fā)了力,他就不見了。也好。寒風(fēng)中,看多了,讓人難受。口袋里的手機響聲連片。幾條短信過來。我打開看,是后天工作的有關(guān)事項。不知誰開了玻璃窗,風(fēng)可勁往里灌,腿上涼森森的。有人受不住,搓手,說,誰把窗戶關(guān)下。不多時,車里就暖和多了。
2
領(lǐng)到宣傳單,掏出一張看,做得好精美。遠遠超出宣傳單的標準,分明是冊子,由五頁組成。紙質(zhì)光滑厚實,遇到亮的東西能反光。第二天九點半,我提著宣傳單來到指定地點。第一眼看的就是廢棄鐵箱。與上次不同的是,上面貼了兩張售房廣告。八點半,我開始工作??茨莾缮辱F門依然靜默,他大概是離開了。我慶幸,眼不見心不煩。正想著,鐵門嘩啦推開。和昨天的程序一般。他更沒變化。
行人逐漸多起來,我沒想到,本以為輕而易舉就能發(fā)完,誰想?yún)s異常吃力。發(fā)不出去,給行人,不是擺手不要就是繞行。我郁悶,為何這么精美的宣傳單沒人要。眾人像是見了瘟疫,急忙避開。到下午,不過才發(fā)出去一打,還有三打等著發(fā)。肚子早就叫喚了,不管如何,先填飽肚子再做打算。前面忙,沒顧得上看他,他此刻也在休息。邊看書邊啃冷饃。旁邊放多半瓶礦泉水。
我到路邊的夾饃攤吃了夾饃,喝了幾口熱水鍋里溫著的牛奶。付錢時,我給了雙份的。風(fēng)吹著,看他幾根沒綰起的頭發(fā),直往臉上眼上黏。他不再吃饃,雙手捧著書看著。我回到天橋樓梯口,坐在石樁上,喝完牛奶。坐了好一會,下定決心,既然買了,就送過去。走到他跟前。他感覺有影子壓過來,抬頭看我。我蹲下,從包里拿出夾饃和熱牛奶,遞給他。他吃驚地看著我,雙眼晶亮,沒接。我的手伸著,眼睛給他示意,拿著。他反應(yīng)不過來。
我說,拿著吧。
他又看了十幾秒,放下手中的書,雙手接住??磿掷锏氖澄锟磿?。
我說,趁熱吃。
我蹲得腿麻,不得不站起來活動。還有三打,任務(wù)艱巨,忙碌前不忘對他說,快吃了,趁熱,不夠我再買。晌午暖和了不少,正是人流量大時,我加入了介紹,一場高端品質(zhì)的音樂享受,先生,您看看。這位女士您看看。穿著甚好及較好的路人把我的話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一閃而過。接住傳單的,不過是些穿著一般甚至剛從工地下來的人。再就是一個老太太。起初,她站我跟前,不走。我問,要嗎?她點點頭。我給了一份。一會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看不過,問,還要?她說,嗯。無奈,再給一份。后來,我好為難。給吧,違背了負責(zé)人發(fā)的工作事項;不給吧,她站在那里,七十多歲。唉。第六次上,我只好嚴厲地說,最后一次了哦。她笑嘻嘻地說,嗯。誰想,更難堪的事情出現(xiàn)了。我發(fā)完當(dāng)天的傳單??囱凼直?,整五點。還好,比預(yù)定時間提前了半小時。舒展下身子,往遠處看,嚇了一跳。她抱著多半沓子的宣傳單。像是我一次性拿給她的。讓負責(zé)人看見肯定誤會。到時候百口莫辯。
這天,我好運氣,負責(zé)人過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不過我還是張望了多次。冬天天黑得早,五點多天就麻糊糊的,走轉(zhuǎn)了一天,腳板針刺般生烈烈地疼。路燈照亮街道,大樓四周的霓虹燈忽閃不止。肚子咕咕叫喚幾聲,想起不遠處坐著的老人,他收攤了嗎?思索中,在嘈雜喧鬧車輛的轟鳴聲中聽到了細若游絲的琴聲,時有時無,時隱時現(xiàn),一陣緊一陣弛。腳步隨琴聲而動,來到老人的所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搓揉多次,依舊如此?;璋档穆窡艄膺吘墑偤萌ψ±先?。盤腿坐著,幾綹白發(fā)耷拉于臉頰,琴筒擱在膝蓋上,右手按琴弦,左手拉琴弓,雙眼閉合,如癡如醉。登時,琴聲突起,徐徐走高。眼看就要到頂,卻刷地落下,纏纏綿綿。浸潤著無數(shù)哀思。微風(fēng)起,人潮涌動,叫賣聲四起,反而讓人覺得無限凄涼。皮箱里散落著幾張褶皺的錢,兩張被風(fēng)慫恿得不安分,直往外躥。到了沿上,再要是無動于衷,可就要飛散到車水馬龍的道路上去了。不覺有些可惜。我看他沒有絲毫察覺,就上前去,把冰冷的水瓶壓在上面。路過的人向我投來奇怪的目光,不看老人,更不聽二胡發(fā)出的琴聲。匆匆過去,消失于夜色下。
十幾分鐘后,他長舒口氣,睜開眼睛。準備收拾東西,看我站著。抬起頭,對我笑。我被他的笑感動。黑紅的臉頰舒展著,粗糙的雙手精細地安放每件東西,挨個輕放進鐵箱里,生怕勁使過頭。等他收拾畢,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次疫€不離開,他嘴唇嚅動幾下,沒張開。我知曉他要說什么,輕聲說,去吃飯?他頓了頓,轉(zhuǎn)身打開鐵箱的門,取了什么裝在口袋。
在一家面館坐定,問他,吃什么面?他認真地看著桌子玻璃下面印著面的圖片,手指停在油潑面上。我點了西紅柿雞蛋面。起身倒了兩碗熱面湯。明凈燈光下的他是那樣的可親,我?guī)状蜗氡ё∷?。剛才他走路時,我才看清他穿著多么的單薄,身體多么枯瘦,路過衣服店,甚至想拉他進去,給他買幾件厚衣裳。面上來,他沒吃,直至我的上來才動筷子。我們緊鑼密鼓地吃著,他剝幾瓣蒜放進碗里。吃到一半,他站起來,去了柜臺一趟。吃完我去結(jié)賬,老板告訴我,已經(jīng)結(jié)過了。我懊悔不已,早知這樣就不帶他來吃飯了。他用手揩抹下嘴巴,出了面館,獨自走在已然冷清的街道上。我跟在后面。到了公交車站,他停住腳,轉(zhuǎn)過頭看我,等我走近后,說,回去吧。
我點點頭??粗麊伪〉谋秤?,忽然,刮起好一陣子的風(fēng)。
3
拉開窗簾,頓覺興奮。世界白了,大自然的精妙之作,那般的悄無聲息。負責(zé)人打來電話,問起床沒。我說,剛起,正洗漱。負責(zé)人說,今天正常工作。我說,好。說到工作,我想起傳單,想到昨天撿拾傳單的女人,不知怎么拐到了他那里。雪下了足有五六厘米,空枯的樹被裝飾得豐滿肥碩,單色的世界原來是這樣。雖然不會保存很久,畢竟看見過,知足。下了雪,又是星期天,就擔(dān)心賣早餐的不出來,順路到學(xué)校食堂吃了。想給他拿,轉(zhuǎn)念想,到那里早就涼了。不拿心里又過意不去。對著蒸籠上熱騰騰的包子發(fā)呆,學(xué)校這家包子好吃是出了名的。皮薄餡多,咬一口,那個鮮啊。我返回宿舍,背了書包,裝件棉衣。買到包子后,把包子裹在了棉衣里。熱氣就散發(fā)得慢些。
路上有積雪,公交車開得很慢。我心里著急,手伸進書包,摸包子是否熱乎。好容易到了地方,跳下車。鐵箱被雪覆蓋,寬大的頂子戴上盞雪白的帽子。鐵門緊閉著,里面指定冰冷。沒有辦法取暖。我猶豫許久,決定上去敲門。沒有反應(yīng),靜寂一片。又敲了幾下。想,再不見動靜就直接去拉。此時,門吱呀有了縫隙。他看著我,通紅的臉頰、鼻子,抖動幾下。我趕緊從書包里掏出還熱乎的包子和豆?jié){給他。幾片從天橋上吹下的雪花,端端落進門的窄縫隙里。打濕他的嘴唇。雙手籠在袖子里,看我?guī)籽?,接住包子豆?jié){。路上沒幾個人,我不急著發(fā)傳單。
他要把鐵門敞開,我給擋住了。
吃完,他一如往常,擺好那一套,身子依靠在鐵門上,坐下。我看他屁股下就墊幾個塑料袋,反正傳單多,何不給他鋪幾份。這樣要比發(fā)出去沒走幾步就被扔到垃圾桶里有意義得多。這次我不經(jīng)他同意,由著自己性子去做。果然,他來不及拒絕,看幾眼后只好坐下。拿出箱子里的書看。我湊近看書名,著實嚇我一跳。他看的是本破舊不堪的《老子》,我掃眼盒子里的書,還有石濤的 《畫語錄》。我想不通,拉二胡,不看琴譜看這些,有何關(guān)系,是何道理。
整天我都在想這個問題。晌午,路上的雪消融得濕漉漉,車輛過來過去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響。整整一個上午,他沒掙得分文。本就行人不多,加之寒風(fēng)刺骨,每個人恨不得趕緊到達目的地。誰有心思看周邊,聽老頭子拉悲傷的二胡曲。我發(fā)了差不多有一半,說是發(fā),不如說是硬塞。沒得好臉色,碰了許多壁??刹话l(fā)怎么辦?也可以扔垃圾箱或給清潔工,但這豈不是太浪費了。簇新的宣傳單,還沒宣傳就被扼殺?責(zé)任在誰,毋庸置疑指定是我。所以我剩了至少有一半。
下午,我走到他跟前,說,去吃飯。
他沒言語,只顧收拾東西。路燈光打在雪地上,格外耀眼。人們怎么會錯過這般景致,紛爭向前。好生熱鬧。堆雪球,拍照,打雪仗。他收拾畢,我們緩緩行進。還是昨天的面館,他要了燴面片,我要炒拉條。他叫住服務(wù)員,說,炒拉條改成燴麻食。服務(wù)員看我,我說,好。他拿了瓣蒜,把玩著,說,天冷,吃熱熱滾滾的,身子暖和。我那會想說那么多的話,此刻反倒消失殆盡,不是點頭就是嗯啊幾聲。腦袋里急速轉(zhuǎn)動,試圖尋得一兩個可行的問題。
我說,您來這里是……
他說,要不要喝一口?
我驚詫之余點點頭,對,怎么把這茬忘了。家鄉(xiāng)人冬天常喝燒酒,暖身體。能在體內(nèi)燃起無數(shù)股火焰。
他叫服務(wù)員,拿瓶二鍋頭來??创思軇?,喝酒怎么能沒有菜,我讓服務(wù)員再上個涼菜。大部分他喝了,我就一盅,慢慢抿。
喝著喝著他話就多起來。他說,我來這里為尋人,看看這里到底有什么好,家鄉(xiāng)人一個個被吸走,聽說都到這里來了。我懂得他說的意思。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成了空殼,里面的人皆被推走。端起酒盅,一仰頭,刺溜喝個精光。酒香彌漫在空氣里,聞著就很是享受。看他吃飯的樣子,真是心疼,我不自覺地說,您盡快回家吧。這里住的吃的,受罪,家里就算艱難,住的暖和吃的熱乎。說完又覺得哪里不對,補充道,等開春再來。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我能熬過這個冬。
回到宿舍躺下,空調(diào)的熱風(fēng)吹拂著,暖氣熱騰騰地烘烤著,像是在春天里。不自禁地想到他,回來時天上又飄起了雪花,讓我走,他自個能回去。為他安全,我悄悄跟在他后面,看他到了鐵箱處,身子蜷縮進去,關(guān)上門。歸于平靜,雪花落在鐵箱上腳印上,不多久就會被完全遮蓋住。所有的蹤跡將不復(fù)存在。就像他吃飯時說的,人生在世,不過就是看了幾場雪,終有消散的那天。路燈靜靜地亮著,車輛在結(jié)了冰的路面上踽踽前行,霓虹燈在寒風(fēng)中寂寞地閃爍著。不知他此刻是什么情況,冷不冷?幾次想看鐵箱里面的布局,沒得機會。說是鐵箱,實則是個廢棄的變電箱,旁邊修建了更新更大的,舊的自然就沒了用處。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鐵箱是廢棄了,里面那千絲萬縷剪不清理還亂的電線就都沒用了嗎?萬一……唉,有心想而無力做。只能祈禱上天保佑,讓他順利度過每個夜晚。
玻璃窗上凝結(jié)了厚厚的冰,模糊了外面。舍友說,睡吧。嘎嘣,開關(guān)按下,燈光盡失。沉浮在黑色里。外面偶爾有腳步經(jīng)過,那是保安在做夜間巡邏。不知雪還有沒有下,別淹沒了鐵箱就好。
4
我們漸漸熟絡(luò)起來,發(fā)傳單時,他會拉不同的曲子。這天我來得早,看他坐的地方濕淋淋的,就跑了幾個角落,抱來幾塊磚再在上面鋪上厚厚的傳單。然后在不遠處的早點車買了早點。敲幾下鐵門,不知怎么,只要能看到他就開心不已。再敲幾下,好半天沒動靜。起初還興致勃勃,此時卻緊張起來。難道?不由我往壞處想。昨夜的雪下得實在,積了厚厚一層。忽然聽到里面有咳嗽聲,我一把拉開鐵門,不錯,他還活著。我激動不已,竟然落了淚。
天還是陰沉沉灰蒙蒙,晌午,就在我倆要去吃飯時,負責(zé)人過來檢查。總體是滿意的。正當(dāng)她要離開時,看到站起的他坐墊下露出的宣傳單。不由分說走過去,猛地揭開,幾十張光鮮亮麗甚至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宣傳單映入眼簾。他登時也明白了是什么情況,趕忙說,這是從地上撿的。負責(zé)人說,輪不著你解釋,轉(zhuǎn)身問我,怎么回事,最好老實說。我知道隱瞞不過,那會鋪時,是想到過這樣的情況,不過存了僥幸,心想,只要蓋上坐墊就能瞞天過海。誰想,唉,只好認栽。再者,我鋪時,也沒顧及往開搓,七八張粘黏著,分明是新的,還沒來得及散發(fā)。我說,對不起。負責(zé)人勃然大怒,呵斥道,我是讓你來散發(fā),不是給老乞丐做床褥,還能不能做,不能做趕緊走人。感覺不解氣,又指著邊上站著已然傻眼的他說,他懂個啥,給他鋪墊,屁用沒有。他蹲下,把宣傳單一張張壓平,遞過來,說,大部分好著,還可以發(fā)。負責(zé)人失去了理智,哪里像是學(xué)校工作的人,分明就是怨婦潑婦一個。猛地甩手,打掉他遞過來的傳單。我胸中的怒火在燃燒,定要用鋒利的話語刺痛她。但我看到他搖搖頭,去撿掉落的傳單,我只好把氣壓下去。負責(zé)人看我蔫了,再者大概也覺得有些過頭,就含糊說了幾句,走開。
他把撿起的傳單給我,我接過來,反倒拿出更多,重新鋪墊在磚上面。他茫然不知所措,呆站在那里。害怕他顧慮有負擔(dān),我說,不打緊,莫說給你幾張傳單,就是數(shù)百張都值得。看看宣傳單上的那些人,放著自以為最漂亮最惹人的照片,冠冕堂皇,其實是最滑稽的。太多沽名釣譽之輩,依靠某些方面的便利,謀得此職,在燈光四溢的舞臺上耀武揚威。他面無表情,坐下,拉起曲子。
對面大樓是這里人氣最旺盛的地方,里面有各種消費區(qū)。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七八層像是吃飯的地方,玻璃窗上霧氣朦朧。隱約看到幾個移動的身影。進出的絕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挽著對方的胳膊,有說有笑,好快樂。
當(dāng)天晚飯后,我們走出面館,依舊各走各的。我沒忍住,叫住他,那個音樂會你也可以來觀看。他沒回頭,手搖擺幾下,走開了。
回去時,看時間早,就沒有坐車。走著回去。雖說今兒沒見太陽,雪最終還是融化了些,這會就結(jié)了冰。燈火璀璨的夜晚,我像是一葉浮萍,飄蕩在漫漫無邊的城市。迎著風(fēng),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巷道,哪里才是我的家?路邊的飯店餐廳,熱氣滾滾,如何才能感覺到玻璃后面的溫暖。突然,一滴灼熱的液體落在臉頰上,抬頭看到底出自哪里?天空一片漆黑,迷迷蒙蒙。眼睛酸澀得緊,大概是注視天空太久,忍不住掉了淚。
按說這天應(yīng)該特別累,從工作地點走到學(xué)校,睡過頭都是理所當(dāng)然。我卻沒有,反倒四點多就醒來,睜著眼睛思索什么,盯著黑色看不停。六點,宿舍樓通了電,我輕手輕腳地下床,在洗漱間洗漱。舍友在迷糊中,聽到我洗漱,驚訝不已,問我不瞌睡嗎?每天如打了雞血一樣,哪里來的勁頭。我笑而不語。老套路,去食堂吃早餐,順便給他帶些。精神抖擻地坐上車,向著那個地方前進。誰想,心急之下竟然來得太早。偌大的地方,只有零星幾個人經(jīng)過。凍得站不住,環(huán)視一圈,找到家肯德基店,不管怎樣進去暖暖。理論上不點吃的也可以坐,為不顯得尷尬,我還是點了杯牛奶。八點多,人漸漸多起來,天氣轉(zhuǎn)晴,東方溢出道道亮光。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只是加倍的寒冷也要開始了,初中學(xué)過物理,消融冰雪需要大量的熱量。我輕車熟路地走到鐵箱前,敲門。沒人應(yīng),我想許是他睡得沉。再敲,還是沒人應(yīng)。我就叫,老爺子,我給您送早餐來了。等待許久,里面仍沒響動。不遠處的清潔大姐向我走來,說,小伙子,里面的人是你什么人?這可把我難住了,什么人,我說不清楚。說是路人?太疏遠。說是親人,那是什么親人,爺爺、外爺、叔伯?大姐看我為難,也就不再追問,說,昨晚十一點多,這邊有座大廈突然停電,就找來電力局的人搶修。找尋線路時,在這個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人。維修人員那個生氣啊,說,快出來,憨老漢,知曉這里面有多么危險不,滿是老舊的高壓電線,你壓在上面萬一哪根漏電出了亂子怎么辦?我焦急地說,后來呢?大姐說,后來老人連忙致歉,收拾起東西走了。這么冷的天,他能去哪里?我不甘心,說,阿姨,那您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大姐搖搖頭,只是說,當(dāng)時向西北方向走了。我頓時渾身無力,沒心思做任何事情,對著緊閉的鐵門發(fā)愣怔。比起前面,不知什么時間,有人在上面又貼上了數(shù)十張售房單子。白紙黑字格外顯眼,不少人會停住腳步,瞅上幾眼。他的座位還在,估計是走得急,連坐墊都沒來得及收。說是坐墊,其實就是件被人扔掉的破棉襖。下面有我鋪的傳單和磚塊。
我在大樓前的臺階上坐下,享受著寒風(fēng)與陽光爭斗下的溫暖,說不出其中的滋味。感覺整個世界都空了,回想這幾天,好虛幻。仿佛他不是真的,從初次給他吃的,到我們一起吃飯,像是演了場電影。溫暖被不時吹來的寒風(fēng)分割撕裂,落下碎片,人們直打冷戰(zhàn)。我倒是希望這幾天的所有都是假的,那樣他就不用受那份罪??蛇@一切明明是真的,冷就是冷,暖就是暖,容不得半分質(zhì)疑。
5
負責(zé)人說,最后一天了,認真干,工資會直接打在卡上。越快結(jié)束越好,我實在沒心情在那里待。自他走后,我發(fā)傳單發(fā)得很快,管你是誰,統(tǒng)統(tǒng)發(fā)。只要接,我就發(fā)。雪消融得殘跡斑斑,只有拐角陰涼的地方還有存留。鐵箱里有動靜,我激動不已,是不是他回來了?在期待中,有人出來,不過是新來的住戶。瘋女人,爬出來對著太陽伸懶腰。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被趕走。
對面樓寬大的屏幕上正播放著一段視頻——再造優(yōu)美村莊。世外桃源式的農(nóng)村,山清水秀,山腳下臥著的村莊,每戶幾間茅房,煙囪上升起裊裊炊煙。田地里的老黃牛哞哞地歡叫。農(nóng)人持著鞭子在空中摔打。一群小孩圍聚在村頭彈玻璃球。太陽西落,女人站在家門口,親熱地喊孩子回來吃飯。瘋女人對著屏幕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著說弄錯了弄錯了。沒人搭理她。唉,他可能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去了更遠的地方,尋找他所要尋找的。
我草草發(fā)完宣傳單??囱凼直?,不到三點,去哪里坐會。選擇了幾百米外的咖啡館。起初我不適應(yīng)這樣的地方,覺得太假,且價格昂貴。就那么小杯咖啡,幾十塊錢。和同學(xué)相處的過程中,逐漸發(fā)現(xiàn),不得不去融入其中。喝這個不能用多少大小貴賤來衡量,如果按吃面喝米湯的方式計算,那虧得不是一兩點。按舍友的說法,這喝的是情懷、高雅。音樂會后天開幕。負責(zé)人發(fā)來短信說還缺個會務(wù),問我如何。我說,做什么?負責(zé)人說端茶遞水。我答應(yīng)下來。明天好好休息,養(yǎng)足精神,繼續(xù)去工作。
音樂會在學(xué)校最高端的音樂廳舉行。去年才修建起,所有的設(shè)施都是新的。這是首次承接大型的音樂會。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很重視。不知到過會場多少次,千叮萬囑,不能出岔子。所有負責(zé)人都謹小慎微地做著,不放過每個細節(jié)。我被安排到門口,引來賓簽到。
音樂廳的富麗堂皇超出了我的想象,自修建好我也是第一次進來,從前都是經(jīng)過??罩械牡鯚?,水晶點綴,通上電真可謂是星光璀璨、流光溢彩。投射在光亮簇新的木質(zhì)地板上,如一池流動的水,清澈見底。綿軟的椅子已然擺好,有幾十排。舞臺背景是偌大的電子屏,已經(jīng)閃爍起耀眼的大字,與艷麗奪人的畫面配合著。指揮臺、音樂席,就差每位音樂家來就座。半個多小時的進場,看沒人再來了,負責(zé)人讓我進到里面,做些零碎的事情。主持人讓所有人安靜,音樂會開幕式馬上開始。先是市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分別介紹到場嘉賓。省內(nèi)外重量級的音樂家悉數(shù)到場。讓我印象深刻的一位,走路顫顫巍巍,還是我和另一工作人員給扶進去的。出來后,負責(zé)人和我們說,這位是全國頂尖的音樂家,絕對是大師級別。先是一通轟轟烈烈的交響樂。不知為什么,我怎么都聽不進去,兩耳嗡嗡嗡嗡響個不停。于是,我慢慢向門口移動,準備到外面透透氣。拿起桌子上的水,咕嚕咕嚕喝不停??实故遣豢?,就是口干得要命。
果然,耳朵里的嗡嗡聲在逐漸散去。聽到了憂傷悲痛的琴聲,我笑自己,竟然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可琴聲卻聲聲入耳,我想,即使就是真有人在拉二胡,那世間也不只有他會拉,說不準是其他人在拉呢?我也多次問過自己,他就是個路人,何必如此掛念?社會上這樣的人多了,就算這輩子什么事不干,專門幫扶也幫扶不過來。這時同伴站在門口喊我,說,在想什么呢?我喊你那么多聲,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不想解釋,直接說,怎么了?同伴說,那個重量級人物要出來,我們得去攙扶。我趕緊跟著進去,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人家,問去哪里?秘書也跟著。他嚅動著嘴,音樂聲太大,干擾得聽不清楚。只好扶著出了門再聽。
出了門,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琴聲。老頭立住,推開我們,依靠在護欄上,閉上眼睛,頭仰向天空。像是在享受著什么東西的浸潤,沉醉不已。我們迷惑不解,站在邊上反復(fù)思索眼前人的意思。老頭說,聽到?jīng)]?秘書說,什么?胡老。同伴跟著發(fā)出相同的疑問。我猜測地說,琴聲?老頭得意地點點頭。示意我們攙扶他到琴聲的發(fā)源處。我心里嘀咕,難道不是幻覺?琴聲是真切的?那就是說他回來了?我滿心期望。琴聲離我們越來越清晰,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他盤腿而坐,胡筒擱在膝蓋上,眼睛閉著,忘乎所以地拉著曲子。就在墻后面。我們往前走,試圖從前面的出口出去。忽然琴聲消失了,我們幾個立在出口,四處張望。老頭說,肯定在,就在不遠處,仔細找。我前后左右仔細搜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所想見的那個人。左邊是排門面店,前面是馬路,邊上坐著些斗鳥下棋玩牌的老人,我挨個看過去,沒有。后面是工地。右邊是修車洗車的地方。許是我們出現(xiàn)了幻覺。但對于一個大師級的音樂家來說,應(yīng)該分得出什么是幻覺。
秘書看久久沒有琴聲響起,只有無數(shù)的嘈雜聲,就說,胡老,我們回去吧。老頭嚴肅地說,用心聽,這是真正的高手。同伴對我笑,我明白其中的意思,是對胡老執(zhí)著無奈。我聽到了,胡老抬起手指著前面,說,就在前面的某個角落。我們往前走,在兩百多米的一個巷道里,有個避風(fēng)的拐角,陽光正好照上。是他。他坐在石頭上,腿撐著地,胡筒擱在膝蓋上,身子繃直,眼睛閉著,入情地拉著。秘書想上前問候,老頭快速攔擋住,差點摔倒。邊搖著頭,邊示意千萬不可,坐在邊上廢棄的水桶上認真地傾聽。這才多長時間沒見,他卻憔悴了不少。幾簇頭發(fā)飄蕩在眼前,干枯的雙手靈活地使著,身子隨琴聲而動。琴聲如山澗的清流,從高處悄聲流下,和花草的嫩芽親吻,和樹根盤繞纏綿,和光潤的石頭交心。慢中有快,快中有慢,琴在手中又似手在琴中。太陽從林間照下,投下斑斑點點的光芒。鳥兒叫,蟲兒鳴,兔兒跑,猴兒躥。琴聲止,胡老起,上去恭敬地鞠躬,口中言語著,好一派自然景象。琴即是人,人即是琴,人琴合一,如老子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才是真正的音樂。絕也絕也。高人也高人也。他睜開眼睛,看到胡老給自己鞠著躬,立即起身去扶,連說不敢不敢。
胡老說,大可使得。
他看到我,笑著說,那天走得急,沒顧上告別。
我說,不要緊不要緊。從他的話語及笑容里,我看到了天上的云彩,不再郁結(jié)不再沉重。他拾掇東西,準備離開。
胡老說,老師,能否邀請您到里面演奏一曲。
他背上二胡,拉起皮箱,真誠地說,我該回去了。
我說,去哪里?
他說,去該去的地方。
胡老沒強留,望著遠去的背影,走到他坐過的地方坐下,閉目不言?;腥幌氲绞裁矗@得合不攏嘴,口里念叨著,原來他那只按弦的手是壞死的。后來從音樂廳出來好多人,胡老忘卻了所有,靜靜地享受著那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