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平
菊站在那兒,秋雨鹽一般撒在她身上,她忽然發(fā)覺錯在十年前便釀成了。
那個夏日,在菊想來整個兒是個蒸籠。她那天剛出考場,便覺得眼前花團(tuán)錦簇,天和地在掉著個兒。她立時便覺得自己無法站立,便扶住墻,本能地閉上眼睛。好一會,才睜開眼。鮮亮的陽光下,有許多金星在跳著、舞著。菊覺得那金星就如同葉片上的細(xì)胞群一般多,一般密。
菊回到家里,躺倒了。只要睜開眼,那細(xì)胞群般的金星,就在眼前跳著、舞著。
娘心疼得直掉淚。
娘說,這回老墳山出把力就好了。
娘說,這回考不上菩薩都要落淚。
菊無力地笑笑,那細(xì)胞群般的金星,舞得越發(fā)歡快。菊閉上眼時,感覺有東西被擠出眼眶,那東西蟲子般在臉上爬了一段,滯住了。
感覺告訴她,那涼的是眼淚。不知怎的,自打出考場,她就想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大哭一場,只是一時力不能支不能遂愿。生出這想法,她感到蹊蹺;可想著想著就又有東西從眼里滑出來。
菊讀高一時,正趕上國家恢復(fù)高考制度,那時菊真想蹦起來雀躍歡呼。菊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從此,菊的生活里,白天與黑夜幾乎消失了,除了吃飯和必要的睡眠,其余時間不是做題就是背書。
菊十九歲時,第一次怯怯地走進(jìn)了考場。當(dāng)名落孫山的消息傳來時,她很是平靜。但得知自己只有兩分之差落榜時,她的心里掀起了波瀾;兩分,那么看來自己還有希望。老師惋惜,同學(xué)惋惜。菊又拿起書,翌年考分升高,她只差一分,第三次又差兩分,今年是第四次了,這次……
養(yǎng)了一會神,菊覺得心里舒服多了。她睜開眼時,見面前站著個男人。她吃了一驚,想坐起身可很吃力。男人好急,又覺得不便幫忙,只好干著急。
菊娘送茶進(jìn)屋,才解了這個圍。
馬,你幾時來的?娘出屋門后菊問馬。
馬覺得菊今天的聲音很輕很柔很動聽。
馬說,剛來,你就醒了。
馬說話時端詳著菊,馬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乍乍地說,你哭過?
菊忙拿起手絹在臉上抹拭,說,我沒哭,真的。
馬便顯得很不自在,我只是說說,只是說說。說過話,馬還是覺得很不自在。
馬的舉動菊覺得好笑。菊自見到馬后,那細(xì)胞群般舞動的金星消失了。
菊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有事?
馬用手在臉上抹一把不太多的汗,又把汗謹(jǐn)慎地擲在地上,魔術(shù)般掀開白襯衫的下擺,一只包鼓鼓地扣在腰上。馬急促地從包里拿出兩瓶罐頭,放在菊的床頭,又用襯衫把包遮了。
菊說,你能做魔術(shù)師了。
馬說,哪兒的話,我只是……
馬不置可否地頓住了,又用手在臉上抹汗,又謹(jǐn)慎地擲在地上。
菊一陣感動,由于感動兩頰飛起紅云,馬覺得那紅云鑲在菊臉上,美麗極了。
馬走后,菊看著罐頭,是雪梨。菊想:那雪梨一定很涼很可口,況且是馬送的。
馬和菊從小學(xué)一年級至高中都是同班。馬在小學(xué)時,考試常常得第一,馬不反潮流。
老師很喜歡他,菊很羨慕他。在中學(xué)時,菊常常是第一,馬的成績很一般,但馬的作文寫得好,先是在班上,爾后在全校都小有名氣。菊很為馬高興。漸漸地,菊聽說馬的成績一般,是由于他父親嗜賭成性,影響了他的情緒,馬有時買課本的錢都沒有,馬為此很沮喪。一天,菊便趁放學(xué)沒人,把自己沒用過的本子遞給馬,馬不接,馬說男生怎能要女生的東西。菊咯咯地笑彎了腰,笑后把本子塞在馬手里就跑了。
此后,菊便發(fā)覺馬的成績漸漸好轉(zhuǎn)。中學(xué)畢業(yè)時,馬對菊說書念不成了,父親時常在家叨咕,十六七歲的人了,回家能掙大半工分了。菊聽后,到馬家去了幾趟,馬的父親不知是被菊的言語所感動還是出于別的原因,他答應(yīng)供馬繼續(xù)上學(xué)。讀高一時,國家恢復(fù)考試制度,馬對菊感激涕零,要不是菊,自己真的要錯過一次好機(jī)會。菊說,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你還沒考中哩。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馬由于偏科,考了兩年,相差甚遠(yuǎn),正趕上隊里田地承包到戶,馬便回家侍弄責(zé)任田了。馬的筆頭很勤,常為縣廣播站寫稿,命中率極高,這使得馬在大隊里名聲大震,沒費力氣就被安排到學(xué)校當(dāng)了老師。有了工資,馬就經(jīng)常去縣城給菊買幾本復(fù)習(xí)資料送給菊,每本復(fù)習(xí)資料的扉頁上總是寫著,祝你如愿!
菊終于沒能如愿。
信是馬帶回的。那天的天氣很平常,菊坐在屋里,蒲扇一時左手一時右手,菊還覺得悶熱難耐,馬進(jìn)屋時,菊就那樣不停地?fù)u著蒲扇。見馬進(jìn)屋,菊笑著把蒲扇遞給馬,馬又要用手拭汗,菊說我打水給你洗。菊把水端來時,馬遞給她一張紙。菊看后,臉上頓時汗水淋漓。菊覺得那細(xì)胞群般的金星又在眼前舞動。菊便支撐著上床躺了。這次不是兩分,而是差二十分。
馬洗過臉,想進(jìn)房對菊說些安慰的話,但想想還是走出屋門回家了。
一連幾天,菊沒有起床,娘只得坐在床邊給菊搖著扇子。
娘說,心有天高,命如紙薄,別慪壞了身子喲!
娘說,不是你不中,是老墳山不硬氣!
菊想自己許是這命,不然怎會屢屢落榜?但只要想到那些個白天夜晚自己孜孜不倦地伏在桌邊做功課的情景,便不禁潸然淚下……
沒有了金星的舞動之后,菊才步出房坐在門邊,這是她躺倒幾天來第一次起床。
門外夏日輝煌,門前水塘里有一只白鴨安然地浮在水面,田野已是一派旺盛的蔥綠。菊把目光收回時,那只鴨子還安然地浮在水面,她不禁讓目光隨著那白鴨在水中蕩漾。她那樣靜靜地瞧著,忽覺有個人站在身邊,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目光,見是馬。
你怎不吱聲?她慍嗔地說。
你那入神的樣子我敢打攪?馬半玩笑著說。
她嘆口氣,瞄一眼水塘,說,我覺得我不如那只鴨子。
馬轉(zhuǎn)眼看一眼水塘,又轉(zhuǎn)眼看著她說,真的?
菊點頭嗯了一聲,又嘆口氣。俄頃,恍然大悟似的對著馬說,我忘了沒請你進(jìn)屋坐呢。
馬說,我就走。
菊說,你每次來都匆匆忙忙,站客難留,你走吧。
馬說,我來是對你說件事的。
菊說,有事就不能進(jìn)屋慢慢說?
馬走進(jìn)屋來,菊看見那只鴨子還在塘里漂來浮去。
馬告訴菊,大隊小學(xué)有位老師就要回上海去了,他這一走,學(xué)校就有一個空額,他問菊想不想當(dāng)老師。
菊說,不一定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上。
馬說,想當(dāng)就要請大隊干部、校長來家吃頓飯。
菊低下頭,不置可否地說,不一定能當(dāng)上!
馬說,你自己要充滿信心,回頭同你爸你媽商量再說。
菊目送馬走到村頭消失,才轉(zhuǎn)過身,望著塘里的鴨子,又自言自語地說,不一定能當(dāng)上。
事情倒沒菊想的那么嚴(yán)重。沒過幾天,當(dāng)娘把大隊干部請來家里吃酒時,支書一拍胸脯把事定了,學(xué)校由他去說,他說像菊這樣的高中生大隊里能找出幾個來!一席話把菊的父母感動得直發(fā)抖。
菊真的來到河邊的學(xué)校上課時,心里別有一番難言的滋味。想不到十幾年前自己在這里讀書,十幾年后自己又來這里為人師。十幾年中老師換了,校長換了,那瓦房、土桌依舊。
上了兩個星期的課,菊便感覺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罩著自己,她想把這些想法告訴了馬,又怕馬笑話。
又過了兩星期,菊越發(fā)感覺那種不安漸漸明朗具體,校長瞧她的目光很是高深莫測。聽馬說校長全家是從省城下放來的,校長就操一口濃重的省城口音。
放晚學(xué)時,菊把這感覺告訴馬。馬說,校長就那副生相,看哪個都一樣。
菊瞧一眼路旁的田野,綠茵茵的一片,冒著旺氣。
菊說,我也不曉得,反正這感覺與日俱增。
馬斜乜了菊一眼,菊感覺馬的眼神意味深長。
馬說,我先走了,回家給田里噴藥。
馬走后,菊踟踟躕躕走回門前時,又看見塘里那只白鴨安然地浮在水面,塘邊有一群鵝在嘰里呱啦敘著家常,唯獨那只白鴨孤獨地浮在水面。
想著馬對她說的話,菊懷疑自己是否真在杞人憂天。
就在那個星期的周末,例會還未結(jié)束,菊就走出會場。在田野的小徑上,冰冷的淚從菊的面頰落下。
校長在會上點名批評菊幾次名落孫山,造成了一種壞情緒,并且把這種壞情緒帶進(jìn)了學(xué)校,侵蝕了老師也侵蝕了她所教的班級。他希望菊盡快遏制這種情緒,以免造成不良后果。
菊想校長幾星期來一直以探尋的目光注意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別的碴找不著,才動了這一招,真吹毛求疵!
菊渾身戰(zhàn)栗著站了起來,請問校長,我把什么壞情緒帶進(jìn)學(xué)校?菊幾乎是哀求地說。
校長說,年輕人,你心里明白。
菊說,我真的不明白,懇求您舉例說明。
校長說,我不用舉例,你心里明白,強(qiáng)詞奪理沒有用。
菊由于氣憤,臉色煞白,連牙齒也打著戰(zhàn)。從校長那陰郁的語氣里,她意識到了什么,便離開座位,哆嗦著出了校門。
晚上,馬來找菊,她雙親才知道學(xué)校里下午發(fā)生的事。
娘說,這校長是菊進(jìn)校門沒給他燒香記恨哩!
菊拉了馬一下,出了門,馬隨之跟出門。
在村后通往水塘的小河邊,菊止住步,河邊是稻田,菊感覺在這成熟的季節(jié),站在河邊,仿佛能聽見河兩岸禾苗抽穗的吱吱聲。
馬說,你真的不去了?
菊望著月色下靜靜流淌的河水,應(yīng)了一聲。
馬說,真不去了?
菊說,你要真同我好,你也別去了,校長欺人太甚,你要為我出口氣。
這……馬沒了言語。
菊說,給你一晚上時間想,兩條路任你選。
菊轉(zhuǎn)身走了。走了一段她回過頭,馬還站在那,樹樁似的。一陣晚風(fēng)襲來,菊感到一股涼意直入心里,她抬頭直視天空,那半個月亮冷冷地懸在半天,她低下頭時,就有兩行淚珠緩緩落下。
馬真的沒來找過菊,菊不能原諒馬。
自那以后,菊就時常做夢,夢見與馬在同一個教室里聽課,只是彼此沒有言語。醒來時菊不禁潸然淚下。學(xué)生時代的夢時常侵襲她的睡眠,菊感到自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馬的繾綣纏綿。她想:假如馬來到她面前,她就會立刻原諒她,可馬一直沒來。
第二年夏天,菊家買回一臺吊扇。娘說這是托單干戶的福,來年菊出嫁,陪一個帶長柄的。菊說:“我這一輩子就在家種田種地?!?/p>
娘說,你自己不做主,就讓給我和你大做主吧!
菊說,娘——
娘嘆口氣,望著菊說,人家養(yǎng)兒子犯愁,我養(yǎng)閨女晚上也愁睡不著覺!
娘……菊的聲音軟了,眼睛也隨之晶亮起來。
娘說,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好歹你總要找個婆家吧!
娘……
娘的眼睛也渾濁起來。娘抬起眼睛瞅著菊,那眼里滿含愛撫、寬容。
菊得知馬同校長女兒訂婚的消息,是那天晚稻田收工歸家后聽娘說的。菊放下耘耙,出了屋門。
菊沒顧及吹在身上的涼風(fēng),她不信娘的話是真的。她難以置信過去的一切親情——曾以為不會結(jié)束,居然就像這風(fēng),吹過了就不會再來。
出村后,她才意識到這樣行色匆匆不知是去哪!是啊,這是去哪?是去問馬?
踟躕間,她茫然望著田野,那一派旺盛的蔥綠,此時變成了褐色。這些她都視而不見,毫無感覺,直到身上感到冷時,她才知道衣服被突如其來的秋雨淋透了。雨水鹽一般撒在她身上,她沒有感覺。她只感覺她是在雪中行走,深一腳淺一腳。
娘打著手電找著菊時,菊抱住娘哀哀而泣。
菊回家后躺倒了。娘以為像過去一樣,躺上幾天慢慢會好起來,可幾天后菊又發(fā)起高燒。娘急了,找人把菊抬去縣城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后搖了搖頭。兩位老人撲通跪下,抱住醫(yī)生的腿,好醫(yī)生,求求您治好我女兒!哪怕把家里的大牯牛賣了,求求您!!醫(yī)生扶起老人,搖搖頭走了。
夜里,菊稍稍有點清醒時,望著守在身邊的二老,很是安詳。
娘,家里我那枕下有一條手帕,您把它交給馬。菊的聲音很輕柔。
娘說,你還惦著他,你吃他的虧還小嗎?
求求您,娘,交給他吧!菊央求道。
娘點頭,又轉(zhuǎn)身抹了眼淚。
之后,菊覺得自己化作了一只白鴨,在門前池塘里漂來浮去,浮去又漂來。
菊是急性肝炎。馬接到菊送給他的手帕,菊已故去一月有余。那白色的手帕上,有一只帆船在藍(lán)色的海面上乘風(fēng)破浪,浪頭上是菊用血繡成的贈言:祝你如愿!
馬沒能如愿,一年后,校長全家調(diào)回省城,馬被婉言撂下了。
此后,逢節(jié)氣菊娘上墳時,總能瞧見一堆燃過的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