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武文
我去找三孬焊刀子,三孬不在,他做門頭的東屋門虛掩著。推開,靜悄悄的,穿過東屋,里面就是他的院子,散亂生長著幾叢暗紅的月季和見縫插針冒出的雜草。土坯的正房和西南角的豬圈,與外面處處展現(xiàn)的繁華格格不入,好像穿越到了幾十年前。我們有一個好面子的鄉(xiāng)政府,臨街的房子大都統(tǒng)一貼了瓷磚,最起碼也刮了刮大白,涂上統(tǒng)一黃顏色的涂料,比如三孬的臨街部分,掩蓋著這背后的破舊和頹廢。
沿著夾雜荒草的小徑,我推開他北屋的門,一股潮濕的土腥氣迎面撲來,屋子里很暗,適應(yīng)了一下才看清擺設(shè):無非一張床,一張小桌,一個櫥子,櫥子上一臺黑白電視。我喊:“三哥,三哥!”我當面不敢叫他三孬。
三是排行,孬是他的性格特點。這小子從小就壞,偷瓜摸果,偷雞摸狗,上樹掏鳥蛋,別的孩子做過的調(diào)皮搗蛋的壞事他都做過,別人沒做過的壞事他也做過,比如往老鼠身上潑上煤油,然后一根火柴點著,一團火苗在田野里呼呼亂跑,看著老鼠疼得“吱吱”亂叫,他哈哈大笑,還稱作是“點天燈”。有幾次還引著了田里的草垛,火苗熊熊燃燒。在柴草是主要燃料的年代,其損失也是巨大的。柴垛主人用腳后跟想也是三孬做的,可是沒有證據(jù),見著的人也不敢作證。就是有證據(jù)又能如何?一個柴垛不夠他去蹲局子,下一步可就不一定是柴垛著火了。三孬的拿手好戲就是拔苗助長,他腰不疼腿不酸,幾分鐘的工夫,一行青苗就高了不少,太陽一照,軟軟地耷拉下身子,苗子沒變樣,其脊椎骨早已是斷為兩截。當然他還做過給麻雀扎瞎眼睛,看它在空中痛苦飛翔的缺德事,提起來就讓楊村人不齒。
不但如此,三孬口德也不行。在楊村,成年人被叫乳名被認為是最大的侮辱。曾經(jīng)有一個鋦鍋補盆的工匠在三孬門口吆喝生意,三孬說:“由此向里第四個門,有家大缸的腳壞了,到處找人補呢,你去給補補,別說我說的哈。”楊村的習慣,缸底叫“缸腳”。補缸的找進去,正好有個漢子站在院子里,就問:“你家有個大缸嗎?”那人沒看到補缸的工具,只見這么一個風里來雨里去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以為是遠房的長輩,就點了點頭。補缸的又問:“聽說它的腳破了?”漢子又點點頭。最近他下地用鋤頭把腳劃破了,剛要抬起腳來給他看,補缸的已經(jīng)飛快地跑出去把工具拿了進來,漢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一腳把工具給他踢倒了,大聲吼:“是不是三孬使壞?”補缸的挺委屈,我哪知道三孬啊?一溜煙就跑了。這位乳名大剛的漢子還是三孬的本家二叔呢,氣得把三孬好一頓臭罵。
三孬沒人敢惹,大家都躲著,可是在心里恨著呢。等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被媒人介紹的姑娘一打聽,楊村人不自覺地都統(tǒng)一了口徑。孤獨終生也就成了他最好的結(jié)局。
北屋沒有,我又去豬圈那地方喊。豬圈是兼顧廁所的。那幾叢亂蓬蓬的月季張揚地伸展著腰肢,自己冒出來的植物和雜草則在每一個空隙爬行。院子南面有一棵柿子樹,雖還不到寒秋,那柿子卻啪嗒啪嗒往下落,摔到地上屎一樣黃,給人一種惡心的感覺。院子里被鞋子踩出幾條不很明顯的小路,到處亂哄哄、陰森森的。我剛朝著豬圈喊一聲,跑出來一只大花貓,嘴里“喵喵”低吼,身子弓起來,身上的毛根根直立,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刺猬的模樣,眼睛里滿是敵意??吹剿巴裙笸鹊乓桓睍r刻準備進攻的姿勢,我急忙后退……
我在院子里的動靜驚動了三孬北屋最東面一間里理發(fā)的小于。他家東間是硬山隔開的,臨街開了一個門,不過對著院子有一個窗戶。平時這窗戶拉了一個窗簾,小于拉開窗簾喊我:“不在家。那貓剛生了小貓,護崽,你別讓它抓著?!毙∮谧馑疫@間屋理發(fā),能夠觀察到院子里的情況,對豬圈那塊看得也比較清楚。
我又從東屋穿回到街上,轉(zhuǎn)到小于屋里,問小于:“三孬去哪兒了?”小于體態(tài)豐滿,胸前波濤洶涌,又穿著一件暴露的衣服。聽到我問,就壞壞地說:“老光棍,你說上哪?”我打趣說:“老光棍,院里就有這么好的美女,沒必要出去吧?”
我自從自己買車床以后,需要的刀具比較多,盡管市場上有焊好的成品賣,可是質(zhì)量總是沒保證。而如果我自己上氣焊的工具,造價挺高,最主要是我不會焊。三孬人不怎么的,干的活倒是挺細密。他再壞,給他送錢總不能往外趕,我就買刀桿子和合金刀頭讓他給焊,一次十來把。這個需要氣焊,用銅焊條,硼砂做黏合劑,一把一把焊好需要大半個小時,還需要冷涼再拿走,等著的時間,我就到小于這里理發(fā),一來二去,倒也都熟悉了。
小于從姑娘時候就理發(fā),如今快三十了,見識形形色色的人,敢說形形色色的話,聽到我這么說,咧開嘴哈哈大笑:“美女才更不能將就啊,總歸有個底線,況且你妹我又不缺父愛?!?/p>
我坐到理發(fā)的椅子上,故作曖昧地說:“既然三孬不在家,就從小于的服務(wù)開始?!?/p>
小于先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細煙,說:“哥,先抽一支?”我看了看煙盒和煙,白盒,沒商標,就說:“什么煙???不會?!毙∮诘吐曊f:“這可是好煙,一根的價格你理發(fā)的錢都不夠,保你抽上一根神仙一樣快樂?!蔽铱粗懵兜那靶兀χf:“我看著一座座山就神仙一樣快樂?!?/p>
小于說:“免費請你不抽,就后悔吧。”一邊說一邊穿上工作服,在淋浴盆里放了水,手腳麻利地拖一個凳子放到下面的洗手盆旁,說:“來,先洗一下?!蔽疫^去坐下,把頭伸到淋浴盆底下。小于說:“你就不知道三孬多討厭,總是向我這屋里偷窺。你看,這南面窗戶原先沒有窗簾,我自己裝的。你說看啥看,有事進來說就行,真是討厭……”
洗好了頭,我去椅子上坐下,小于問:“什么發(fā)型?”我說:“你是發(fā)型設(shè)計師,你的地盤你做主。”聽到外面有動靜,小于向我噓一聲,低聲說:“可能回來了,大概是去彌河灘抓魚喂貓了。真是討厭,以前我還到他院里上廁所,現(xiàn)在弄一群貓,齜牙咧嘴的,被抓著可是要打狂犬疫苗的?!蔽艺f:“去他那廁所,再被貓抓破了屁股,喊一聲三孬去幫忙,哈哈,你這是美女往野獸嘴上送啊?!?/p>
小于憋著氣哈哈笑:“本姑娘可是吃肉的。你算不知道這個三孬有多摳,他每天的日常消費大概不會超過五塊錢,頓頓饅頭就咸菜,常年連身衣服也不買。頭發(fā)長得披到肩膀了,才來理個發(fā)。我覺著他是房東,收別人十塊要他五塊總行吧?心疼的他啊,像剝皮一樣。他就不想想,他做的是生意,我做的就不是生意了?”
我說:“你說人家光吃咸菜不對啊,他抓魚的本事可是一流的,煎個魚喝個小酒那也是挺美的。”小于說:“他倒是每天都去抓魚,你知道他抓魚做什么?喂貓。真是讓人匪夷所思?!蔽艺f:“三孬是抓住麻雀都要扎瞎眼的主,他會喜歡小動物?別逗了?!毙∮谡f:“就是怪,還養(yǎng)了一大群。有一次太多實在養(yǎng)不起了,用化肥袋子裝起來,騎著三輪車跑了十幾里路到彌河灘上游放生了,你猜怎么著?他回來的時候,那一群貓整整齊齊蹲坐在門口迎接他呢……”小于忘了小聲說話,哈哈大笑。
我的頭發(fā)理好,出來發(fā)現(xiàn)三孬正在擺弄我的刀子。我說:“隔行如隔山啊,你弄的角度不對,這樣焊出來磨刀子就費力了。”我重新把刀頭和刀桿位置擺好,問他:“去哪兒了?今天咋沒鎖門呢?這可不像你的風格。你以前出門甚至蹲在家里都把門鎖的連個耗子都跑不進去,東屋里外兩道鎖,大門還把高門檻堵嚴。這次咋不怕人家把你的存折偷去了?”他抬起眼,斜斜地看我一下。突然問我:“你做的產(chǎn)品是裝載機配件吧?生產(chǎn)裝載機的廠子會不會往云南送貨?”我說:“會啊,云南正在大開發(fā),銷量還不低?!比f:“我嫂子的弟弟在云南一個縣里當副縣長,我想去找找他,辦點業(yè)務(wù),可以坐著廠里的車去嗎?你幫我打聽打聽?!?/p>
三孬有個本家哥哥也是一把年紀了說不到媳婦,后來跟著一群闖云南的人去買了個媳婦,不過精神有點問題,整天瘋瘋癲癲的。好處是那些精明的云南媳婦都是放鴿子的,一個個偷著跑了,她卻一直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還給他哥生了一個精明的閨女。副縣長應(yīng)該能量很大,只是對于他所說的業(yè)務(wù)我沒反應(yīng)過來,況且三孬喜歡扯大旗,是把五塊錢也稱作一筆款子的人。就順嘴說:“你要把維修業(yè)務(wù)拓展到云南去???大志向?!彼至诉肿?,他很少笑,這算是笑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說:“小于可是說你總是從窗戶里偷窺她。是不是有這么個春光燦爛的租戶動了春心了?!比а弁∮谀抢锟纯?,低聲說:“她讓你做神仙了?”我一怔,這個跟剛才小于說的話如出一轍啊!剛要問,三孬又說:“這個女人厲害,我親眼看見李八子摟著她摸她……”我想原來是這么做神仙,就說:“人家租著你的房子,讓你賺錢,你要幫她才行啊,做點生意要有回頭客不容易,個別人動手動腳,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誰像你,為人民服務(wù)還耍大爺脾氣,人家找人干活第一個不找你你還就不干了?!币驗槟厦孢€有一個維修點,我親眼見有一個維修輪胎的騎著自行車拿著輪胎去南面,結(jié)果南面的人不在,回來再找他,他就說干不了,愣是不給人家修??珊拗吮赜须y以理解之處。
三孬把頭往我面前湊了湊,低聲說:“你能幫我做桿槍嗎?”我一怔:“做槍?你要去彌河打野鴨子嗎?”三孬停下手中的活,后來干脆把焊把子關(guān)了,低聲說:“我打黃鼬子?!秉S鼬子就是黃鼠狼。在我們楊村一帶,有兩種動物不能惹:一種是家蛇,那是宅神,鎮(zhèn)宅的,關(guān)系到風水財運。如果實在害怕這種動物,可以放生到村外野草里,這樣也許并不影響運道。另一種就是黃鼬子,那是一種通徹天地的動物,亦正亦邪,它們是住在家里修行的,為了得道成仙。其實也確實奇怪,修行的黃鼬子如果不惹它,是不會去給雞拜年的,彼此相安。但是如果惹了它,那么抱歉,不光是雞,犬也不會寧。但是成精的黃鼬子如果看中了你的家,你卻要給它騰地方,否則它還會用法力害人的,這就是傳說中邪的地方。
看我沉默不語,三孬站起來,起身進屋。我不說話,其實是想槍這個東西政府控制可緊,一不小心派出所就會請去做客。三孬從屋里拿出打磨的錚亮的一截鋼管,還鬼鬼祟祟讓我進去看做好的木質(zhì)槍托。他壓低了聲音:“我已經(jīng)弄了差不多,可是精致部件還需要床子加工。車床、銑床、磨床你都有嗎?”我從他那黑乎乎的東屋出來,打著哈哈:“這個可麻煩,你給我焊刀子別要錢,工夫互換,差不多了我就給你干?!?/p>
三孬臉色漲紅:“親兄弟明算賬。我先收著你的錢,咱們各算各的。”我抬眼盯著三孬看,三孬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兩鬢的頭發(fā)斑白了,眼泡紅腫,滿臉皺紋,感覺與記憶中那個滿嘴刻薄一臉壞相的人恍若兩人。
三孬說:“我家院里有一窩黃鼬子,不只是一窩,足有二三十個,光是黑毛的就有五六個。”黃鼠狼的毛是黃色的,但是年齡大了就變黑了,據(jù)說也就快介于半仙之體了。三孬繼續(xù)說:“每天夜里,它們就在院子里出操,排著隊,從南面走到北面,又從北面走到南面,有時候還在一個黑毛黃鼬子的帶領(lǐng)下做體操。我知道哪一個是頭,可是我沖不到它面前去,我還不等走到它跟前就會被別的黃鼬子包圍。因此我需要一支槍,有了槍,我一槍就能干掉它”我的脊梁骨嗖嗖冒涼氣,說:“可是它并沒有惹你?。俊比f:“不惹?那是我的一群貓保護著我!它們在我身后,炸著毛,瞪著眼,時刻準備著為我拼命呢?!?/p>
我感覺這個話題太過荒誕,就催促他:“先焊刀子吧,我家里可是還等著用呢?!比匦掳押赴炎狱c燃,瞧了瞧小于那邊,低聲說:“有一次夜里八九點,一個面包車停在了小于門口,下來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我仔細看,可不就是一個黑毛黃鼬子?他貼近小于的窗戶往里看,小于出來看了看,兩人嘀咕了幾句。小于四下瞅瞅沒人,就把電動車推到屋里,鎖上門,鉆進了那個男人的面包車?!?/p>
我笑著問:“是她老公來接她吧?”三孬說:“她老公來過,我認識。這個絕對不是。而且他們沒回家,直接去了河灘的草叢中,面包車在草叢中晃了一個小時。”我哈哈大笑:“那是人家情人??!什么年代了?人家搞車震你去跟蹤了?怪不得想去云南呢。你這真是想媳婦了?!笨粗宜翢o忌憚地笑,三孬的嘴咧了咧,又朝小于那邊努了努嘴,說:“真是黃鼬子,要害人呢!”
看到我的刀子已經(jīng)焊得差不多了,家里的電話打來,說是有客戶在家等我,我不等冷涼,放到車上一片殘瓦,用鉗子把刀子一把一把放上去,給三孬工錢。三孬說:“做槍的事,別忘了?!蔽艺f:“這是個精細東西,你要給圖紙啊,沒圖紙,我無從下手?!比珱]說話,茫然抬頭,看著我駕車遠去。我心里呵呵一笑,我傻呀,做槍?那是會坐牢的。不要說就我的技術(shù)根本做不了,能做也不敢做,做點小生意不容易,我可不想自己毀了。
大約二十天后,我又去找小于理發(fā)。小于的理發(fā)館有幾個染著黃頭發(fā)的青年,卻也沒理發(fā),看到我來就走了。小于神秘兮兮跟我說:“你知道嗎?三孬被劉大寶打了一頓?!眲⒋髮毷俏覀兇宓拇逯魅危贻p的時候也是道上的人,剃光頭、文身,左青龍右白虎的,胳膊上還用煙頭燙出一個“忍”字,可卻是很少忍得住,在村里橫行霸道??涩F(xiàn)在當了村主任,基本能忍住了。一個是現(xiàn)在治安好了,派出所每天學習文件打擊村痞路霸,不大敢與這些人稱兄道弟了,再則當干部了,要好好表現(xiàn),村主任可是人民群眾一票一票投出來的。能把三孬打一頓,那肯定是占了天大的情理,讓別人說不出啥閑話來。果然,我問:“咋回事?。俊毙∮谡f:“還能咋回事?三孬又去給劉大寶拔苗助長了唄?!蔽艺f:“這個三孬,一把年紀了還沒數(shù),做這些損人不利己的事,該打?!毙∮谡f:“好幾天了,沒出門口呢,就靠他一個在近的侄子給送點飯進去?!?/p>
我突然想起一個事,問小于:“你從這南窗戶看出去,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三孬院子里有黃鼬子?”小于說:“黃鼬子沒有。就是他那十來只貓,開春的時候叫的那個瘆人?!蔽铱粗∮谀锹懵兜囊黄┌椎男兀粦押靡獾匦χf:“三孬可是說有個黃鼬子精用面包車拉著你去河灘草叢里搞車震呢?!毙∮诘哪樢患t,尷尬得笑了笑,說:“這個三孬,活該被打,真是一片壞心眼,偷偷跟蹤我,還說是去網(wǎng)魚呢。不過那次多虧他,我們的車陷進泥里出不來了,他拿著個漁網(wǎng)鉆出來,說是網(wǎng)魚經(jīng)過,好歹幫我們把車推出來,弄了一身泥。”我說:“這個黃鼬子精是誰???我認識嗎?”小于的眼一白:“跟你有關(guān)系嗎?別再打攪我啊,再打攪我給你剃成光頭了,這一推子又往上了。”
理完發(fā),我去三孬屋里看了看,一推門一股巨大的臊臭味,顯然是屙尿都在屋里。屋子里很暗,三孬倒無大礙,我說:“聽說此次戰(zhàn)役失敗告終?勝敗乃兵家常事,實在不行拿出對付老鼠麻雀的本事來,看誰還敢惹你?”三孬喃喃說:“那都是害蟲,四害之一?!庇謫栁遥骸白鰳尩氖拢瑒e忘了。黃鼬子精,越來越猖狂了?!?/p>
我說:“好好好,你什么時候正常營業(yè)啊?我的刀子可是快用完了?!?/p>
以后一段時間,三孬到我的廠子里找過我?guī)状危皇悄樕嫌叙銮啵褪亲呗芬蝗骋还盏?,無非是問我做槍的事。鄰居總是告誡我:“這個人少打交道,可是壞,跟他交往就像農(nóng)夫與蛇,不小心就會被咬著?!笨粗@么一個像是風燭殘年的老頭,是蛇也是一條秋后的蛇了。可我也不愿惹是非,就告訴他:“你也看到了,我很忙,訂單都做不出來,根本沒有時間做別的。你想和我合作就要等,等個三月兩月或者一年半載,等我不忙了再說吧。要不你就去找別人,沒辦法??!”每次三孬都失望地走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已經(jīng)進入了臘月,街上零零散散響起了鞭炮聲。我因為都換了數(shù)控刀子,刀桿和刀頭都是用螺絲擰住的,所以也很久沒找三孬去焊刀子了,有次急需一把焊接刀,我也是去買的成品。我不愿意聽他沒完沒了的叨叨,更不想惹事。派出所是好惹的?造槍?我可只想過安穩(wěn)的日子。
臘八那天,出奇的冷,滴水成冰,“臘七臘八,凍死叫花”。西北烈風呼呼亂叫,我不想出去,也不想干活,車間里沒有保暖設(shè)備,凍得手腳像貓咬,杯子里的水都成了石凍凍。我就在屋里喝茶看電視,我的廠在村東南兩三里路處,突然聽到村里一陣喧嘩,出來門口一看,北面涌著股股濃煙,空氣中一股燒焦的味道。
村里一定失火了!這可是大事,我穿上棉襖,拿了一張鐵锨就去救火。
遠遠看見,燒的就是三孬的房子,大家遠遠圍著,卻沒人靠前。村主任劉大寶比比畫畫在說著什么,近了才弄明白:原來是三孬自己在屋里用火藥做子彈,不慎爆炸,如今火藥多少尚不能確定,而且大火迅速蔓延到了處于院子東南方的他的門頭房,門頭房里有兩個液化氣罐兩個氧氣瓶,都是易爆物品。三孬的房頂是麥草的,里面用的木質(zhì)大梁和檁條,借著火勢迅速燃燒。好在周圍鄰居都是水泥澆制屋頂,并不易引燃。人命最金貴,劉大寶的建議是正確的,迅速獲得了其他村干部的贊同,圍成一圈不讓任何人靠近救火。
十幾分鐘后,液化氣罐和氧氣瓶果然爆炸,掀起一片帶著火星的麥草飛向空中,如同放了一個巨大的煙花……
又等了大半小時,救火車狂叫著趕來,救滅了余火。半條大街流淌著黑乎乎的臟水,周圍建筑也蒙上了一些臟兮兮的灰燼。三孬的房子只剩下幾堵泥坯墻,和它們連在一起的小于的理發(fā)店也全著完了,門子沒有了,椅子燒焦了,那面大鏡子照著街上探頭探腦往里張望的人們。
劉大寶用一根棍子挑出了三孬燒焦的尸體,還有他養(yǎng)著的那十幾具貓的尸體。怪了,貓是多靈巧的動物?怎么會沒跑出來呢?難不成真像三孬說的:關(guān)鍵時候能幫他的只有他的貓?
轉(zhuǎn)過年來,鄉(xiāng)里又要求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重新粉刷公路兩邊的墻壁,清理雜物,整修路面。三孬的破院子就在公路邊上,正好是楊村的臉面所在,三孬又是光棍一條,村里要求地基充公。喇叭里下了幾次通知,誰愿意要的可以去村委報名,據(jù)說去了幾個,劉大寶都跟他們談了話,大家也就都對這不祥之地不感興趣了。最后還是劉大寶勉為其難,接收了這個爛攤子,幾個月就沿街蓋起一溜門頭房,貼了瓷磚,安了鋁合金大窗戶,卷簾門,很現(xiàn)代、很氣派。這幾年劉大寶不工不商,看來底貨還不少。
幾個月后,門頭房最北面的一間,小于的理發(fā)店重新開業(yè)了。我的頭發(fā)也正好長了,就推開安裝著磨砂玻璃的門,小于正在和劉大寶拉拉扯扯打情罵俏,看著我進來,兩人收斂了一下,我說:“房東正在和房客交流感情呢?”劉大寶看我一眼,對著小于說:“我先走了啊,晚上溜冰別忘了……”
新房子又亮堂又寬敞,而且里面還有了一個專做按摩的暗間。天氣又暖和了,小于穿了更暴露的衣服,兩個乳房呼之欲出的樣子,下面則是很短的短裙,漏出雪白的大腿,臉上也是濃妝艷抹,戴了假睫毛,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眼角畫得很長,有一種狐貍的嫵媚。
她用裸露的胳膊蹭了我一下,說:“發(fā)什么呆啊?”我說:“現(xiàn)在是陽春三月花兒開,劉大寶傻X啊,約你去溜冰?”小于哈哈笑:“白天不懂夜的黑,讓你做神仙你又沒口福?!蔽矣謫査骸叭鸬臅r候我怎么沒看見你???當時我還四處找你?!毙∮谡f:“我那天正好沒來。”我說:“沒來是有事嗎?”小于頓了頓,說:“沒事,就是不想來?!蔽艺f:“臘月,可是最忙的時候,人家都加班呢?!毙∮诘哪樇t了。
突然想起什么,我瞪著小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聽到傳言:有人從你原先的窗戶里往三孬院子里放了一只點了天燈的老鼠……”小于勃然變色:“這是誰造謠?證據(jù)呢?”
我說:“你們是黃鼬子精吧?我在幫著三孬做槍呢?!蔽矣檬种缸龀隽艘粋€槍的樣子,對著小于“叭”了一聲,反身推開門,走了。
幾個月后,幾個警察突然鉆進我的廠子,一個瘦子問我:“我們找你調(diào)查點事,請配合我們?!蔽艺f:“不用調(diào)查,我沒做槍,啥也沒做?!本煺苏f:“我們是調(diào)查一件你村劉大寶販毒案,有人反映你知道一些情況……”我說:“不是我不配合,請回吧,我真的啥也不知道……你看我的屋頂,是PVC復合板的,不抗燒?!?/p>